第四回 驗屍場撫屍大慟 白話報閒話不平
話說左右官人,奉諭將范氏帶下,將文光之母德瑞氏帶上。
有協尉福壽站在公案一旁,喝著道:「跪下!有什麼話,你要據實的說來。這兒大人,可以替你作主。」瑞氏顫顫巍巍,跪在公案以前,擦著眼淚回道:「我那大孫子春英,死的可憐,望求大人作主,給我孫子報仇。」烏公道:「你先把事情說說,這兒的大人,一定要給你作主。」瑞氏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只顧擦淚。烏公在座上問道:「你這麼大年紀,不要盡著傷心。
春英之死,究竟是誰殺的?你要據實說出,本翼尉給你做主。」
瑞氏灑淚道:「我孫子怎麼死的,我不知道。死了好半天,我才瞧見的。」烏公道:「那麼你孫子媳婦,浸了廚房水缸,你知道不知道?」瑞氏道:「浸水缸我知道,至於她因為什麼尋死,那我就不知道了,」烏公道:「這話有些不對,難道你孫子媳婦,謀害親夫,你連一點影響全都不知道嗎?」瑞氏抹淚道:「我那孫子媳婦,可不是害人的人,橫豎這裡頭,必有冤枉。昨天早晨,東直門小街他大舅家裡接三,我們大媳婦,帶著我孫子媳婦,去到德家行情。晚上他們回來,工夫不大,就全部睡覺啦,我在上房裡躺下沒睡著,聽見院子裡有人直跑,又聽街門一響,又聽有木底的聲音。先是我孫子媳婦,溫水洗臉,後來又聽著不像是她,越來越聲音不對。我以為院裡有賊,遂咳嗽兩三聲,又叫春英起來,到院裡瞧瞧,喊了半天,春英也沒答言兒。聽我們二媳婦屋裡,屋門亂響。又聽我兒子出來,嚷說了不得。我當時疑惑是賊,也忙著出來看。不知什麼時候,敢則我孫子媳婦,浸了水缸啦。聽我們二媳婦說,春英已死。
我到西屋一瞧,誰說不是呢。」我這才明白過來,敢則出了逆事啦。後來有官人來到,把我們齊一帶來。這是我所知的事情。
望求大人作主,給我們報仇。」說罷,又滴滴墮淚。
烏公道:「據你這麼說,是你那孫子媳婦,謀害親夫了。
方才你說阿氏,斷不致作出此事,怎麼會三更半夜謀害親夫呢。
你若是為你孫子報仇,你那孫子媳婦,可就要凌遲抵命了。」
瑞氏哭著道:「如今她作出這事,無論我怎麼痛她,也是管不及了。」說罷,淚如雨下,連叫了兩聲大人,又淒悽慘慘的道:「是她不是她,我也沒瞧見,望求大人作主,究情個水落石出,叫她招出實話來,給我們春英報仇。」說罷,又淚流滿面。
烏公道:「你不用傷心,我全部明白了。」因喚左右道:「把她先帶下去。福壽亦喝道:「帶下去!」左右答應一聲,將瑞氏帶下。公鶴道:「恪翁的見識,實在高明。據這瑞氏一說,這內中情形,實在是可疑了。」普公亦陪笑點頭,回首問左右道:「文光的孩子,帶來了沒有?」福壽回說道:「文光是兩兒兩女。死的叫春英,是他大兒子。次子春霖,今年才十二歲。
女兒叫大正、二正,已經都帶來了。」普公道:「那麼文光家裡,都有什麼人呢?這個范氏,是春英的母親麼?」福壽笑回道:「春英的生母,現在外面候審呢。范氏是文光的副室。」
普公點了點頭。烏公道:「把二正帶上來。」左右一聲答應,立時將二正帶上,官人要喝著跪下,福壽忙的過來,拉著二正的小手,俯在耳邊道:「你不用害怕,大人若問你什麼話,你就照實說。」二正羞羞澀澀,用手抹淚,撅著小嘴兒,慢慢的走至案前。烏公笑問道:「你今年幾歲?你們家裡素日是誰最疼你?」烏公問了兩遍,二正低著頭。並不言語。鶴公、普公亦接聲來問。二正道:「我今年十歲。我太太疼我。我二媽也疼我。」烏公又問道:「你哥哥嫂子,他們打架來著沒有?」
二正道:「沒有。」烏公道:「那麼素常素往,他們打架不打架?」二正道:「素常也不打架。」烏公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麼你哥哥嫂子,和睦不和睦呢?」二正遲了半日,翻起眼皮來,望著烏公道:「和睦,」烏公聽到此處,不由得皺起眉來,勉強著作出笑容,安慰二正一回。叫左右官人,將她先為帶下。回首向市隱道:「這案裡很麻煩。前前後後,驢唇不對馬嘴。若真是謀害親夫,必當有姦夫幫凶,若不是阿氏所害,可越發的得究情了。」市隱、秋水二人均陪,答道:「恪翁是慎重民命,推事詳明。方才所問的話,都是極要緊地方。」鶴公亦回首道:「我見這范氏臉上,很有不正之氣。衣服打扮,又極其妖豔。此案若阿氏被冤,大概這個原凶,必在范氏身上。
不然與這范氏,必有密切關係。」市隱聽至此處。哈哈笑道:「鶴鬆翁果然眼力不差。據小弟眼光看來,也是如此。」烏公搖首道:「不然,不然。世間的事,不能以皮貌相人。」因告福壽道:「把文光他們暫為看管,文托氏也不必問了。」福壽連連答應,左右官人,亦聞聲退下。
烏公的僕役瑞二,過來與各桌倒茶。烏公站起身來,約著市隱、秋水,並鶴公、普公等四人,去到宅裡少坐,研究調查的法子。又諭告管檔的官員,問問提督衙門,明日是何時驗屍?
再向法部裡打聽,明日是哪一位司官前來檢驗?管檔的連連答應。烏公與鶴公等,大家謙謙讓讓,隨後有小隊官人,一同回到烏宅。烏公摘了幃帽,一面用手巾擦臉,陪笑向秋水道:「今天大對不起,只顧著幫我的忙,耽誤了一天功課,這是怎麼說呢。」秋水亦笑道:「功課倒不要緊,我不到堂,亦必有同人代替。只是我聽見問案,鬧得心裡頭頗不痛快。三位有什麼妙法,把這案中原委,調查清楚了呢?」烏公道:「調查倒容易。不過官家的力量,萬來不及,今既將二位請出,務祈多為費心,詳細給調查一回。我們翼裡,選派精明偵探,也四出探訪。驗屍之後,能把原凶訪明,那可就省事多了。」鶴公亦笑道:「二位要肯費心,不但我們幾個感謝不盡,就是被害的人,靈魂也要感激的。」市隱等慨然承諾,說三位只管放心,只要我們倆人力量所及的地方,必去實力調查,這也是應盡的義務,三位也不必囑明瞭。說著,起身告辭。與秋水二人,前往各處調查,不在話下。烏公將市隱等送出又與鶴、普二公,議了回別項公事。鶴普二公走後,烏公呼喚瑞二,把協尉福壽請來,面諭道:「春英這一案,情形複雜。我想由公所裡出個傳單,曉諭這各門各隊各甲喇兵弁,如有將春英一案調查明確,詳為報告者,給予不次之賞。你道這主意好不好?」福壽笑回道:「大人明鑒,這主意倒是很妙。少時協尉回去,曉諭他們就是了。」烏公點了點頭,又令福壽在正翼小隊裡,選派了十名偵探,俱都是精明幹練,見事則明的人物。內中有四個最著名的:一個叫祉眼鈺福,一個叫妙手連升,一個叫耳報神潤喜,一個叫花鼻樑兒德樹堂。這四個隊兵,都是久於捕務,破案最多的能手。在那前清末季,雖然偵探學未見發明,而破案捕盜,亦極敏捷。若將這四位的成績編纂出小說來,大概也比福爾摩斯包探案不在以下。
話休煩絮。這四個有名的探兵,久在烏公手下,效力當差,此番見了堂諭,趕緊的跑到宅中,請示辦法。烏公把所訊的供詞,述說一遍,叫他們即時出發,偵察文光家風,究竟是有無規矩?范氏、阿氏平素是品行如何?全都詳細報告,以便回了堂憲,好徹底究辦,以示慎重。四人領諭出來,鈺福喚連升道:「嘿,二哥,你摸頭不摸頭。我在北小街,有家兒親戚,他也是鑲黃的人,八成兒跟阿德氏是個老姑舅親,我上那兒去一趟,倒可以臥臥底。回頭的話,咱們在澡堂子見面。」連升搖頭道:「嘿,你不用瞎摸。這個文范氏的根兒底兒,都在我肚子裡哪。久在街面上的話,不用細打聽。」又回首叫德樹堂道:「嘿,黑德子,管保這個范氏你都知道。咱們這兒子,她還要亂撲呢。可惜她啊,還是這溜兒的娃娃哪。」說著,哈哈大笑。又叫潤喜道:「嘿,小潤,咱們公泰茶館了嘿。」鈺福道:「嘿,二哥,你老是不容說話,竟調查范氏,也是不能行的。
別管怎麼說,這是春阿氏謀害親夫哇,」連升又笑道:「嘿,小任子,不是二哥拍你,攢餡兒包子,你有點兒晚出世,東城的男女混混兒,瞞不下哥哥我。這個文范氏,也是個女混混兒。
剛才一照面兒,我就亮她。嘿,老台,走著,走著,到公泰的話,我再細細的告訴你。」
四人一面說笑,到了鼓樓東公泰茶社。四人揀了座位,走堂的提壺泡茶,各桌的茶座兒,有與這四人相熟的,全都招呼讓茶。有問鈺福的道:「老台你那紅兒呢?怎麼沒提了來?」
鈺福道:「咳,還提哪,昨兒我回去,洗籠子來著,稍一疏忽,貓就過來。您猜怎麼著?啊呀,忽一下子,就他媽給撲啦。我當時一有氣,把食罐兒、小罐兒,也給摔啦。可惜我那對罐兒,聽我們老頭兒說,那對瓷罐兒,跟那副核桃,都是一年買的。
兩樣兒東西,光景是五兩多哪。」那人亦贊道:「嘿,可惜,這是怎麼說哪。聽說塔爺那個黑兒,昨兒個也糙踐啦。」連升接聲道:「富爺您別提啦。小鈺子的話,養活不了玩藝兒,打頭他工夫不勤,沒工夫兒溜,那就算結啦完啦。您瞧他那個打扮。」說著提起鈺福的辮發,笑哈哈的道:「三把鬆的辮子,拖地長的辮穩兒,怎麼熱天,他帶著三條白領子。你瞧哇,啊,嘿,簡直是一個嗎?」鈺福道:「得咧,你不用揀好的說,講外面的話,你也不用逞英雄。早晚咱們那位,也得像小菊兒衚衕一樣,給你照方兒抓。」那人亦問道:「嘿,你們幾位,知道不知道,我們這小菊兒衚衕,出了新鮮事啦。」連升忙問道:「什麼事?我不知道。小鈺子一說,倒鬧我一怔。您說我聽聽。」
那人道:「就是那伯什戶文家,他們是鑲黃滿的,那一個牛祿,我可不知道。這位文爺家裡,很是可以的,有位小奶奶兒,外號叫什麼蓋九城。家裡的話,橫也是亂七八糟。昨兒家裡,他新娶的兒媳婦,把他兒子給害啦。方才有一位喝茶的,在小經廠住家。據他說,不是他媳婦害的,光景她這位小婆婆兒,不是好東西。」連升道:「不錯不錯,這事真新鮮。這文家都有什麼人?你知道不知道?」那人說:「他家的人口大概我倒知道。文爺有個母親,文爺是兩位夫人,兩兒兩女。新近三月裡,給大兒子辦的事。這死鬼的小舅子,名叫常斌。跟我們那孩子都在左翼第二,一個學堂裡唸書。今時在學堂裡告假,說是他姐姐被人給陷害啦,我這麼碰岔兒一想,你猜怎麼著?真許是蓋九城給害的。咱們是那兒說那兒了,加今這洋報的訪員,可來得厲害。」連升點了點頭,悄同那人耳邊,唧咕了半日。那人也點頭答應,說是了是了,咱們明兒早問,還在這兒見。我也到屍場瞧瞧,衝衝我的喪運氣。連升等會了茶資,又向面熟的茶座兒挨次告辭。
至次日清早,四人會在一處,仍往公泰軒一路而來。鈺福於當日晚間,就把阿氏的底細調查了一個大略。因風言風語,俱說阿氏在家時,有種種不正的行為。連升道:「鈺子,你不用說啦。這個小媳婦,難道你沒看見嗎?又規矩,又穩重,不但是身上沒血,連她的頭部左脅,還有挺重的傷呢!這是哪兒話呢?」四人一面說著,來到公泰茶社。早見昨日那人,已經來到。五人坐在一處,一面品茶,一面說話。候至十點前後,估量著驗屍官員已經來到,五人會了茶資,同往小菊兒衚衕,看這驗屍的熱鬧。早見有槍隊巡警,扎住屍場,由本地官廳,預備下硃筆公案。甲喇達德勒額,帶著門甲步兵,亦在屍場伺候。不一會,協尉福壽,也帶官兵到來,說今日驗屍官,是法部一位司員,姓蔡字碩甫,原藉是浙江某縣人。尚書戴鴻慈,因為蔡碩甫最是慎重,所以委派前來,帶著仵作人等,檢驗春英的屍身。工夫不大,有官兵皂役,在前喝道。本地看街兵,亦接口嚷道:「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又見左翼翼尉烏珍、副翼尉鶴春、委翼尉普泰,帶著僕從官弁乘馬而來。又見有一乘轎車,停駐於南巷口外,正是法部司員蔡君碩甫。見了烏珍等,彼此的見禮,謙謙讓讓的進了屍常又見有官兵多人,圍護著阿氏、范氏、德氏、瑞氏並文光,托氏等一干人證。官兵哄散閒人。
鈺福等五人,也隨著眾人跟入。只見烏珍、鶴、普、福壽人等,陪著檢察委員,升了公座。烏珍道:「這案子很離奇,要求碩翁諭令件作等,注意才好。」蔡碩甫點頭道:「自然自然。兄弟的責任所在,不敢不細心。我先到動凶屋裡,看一看去。」說著,有烏公、鶴公等在後相隨,往春英死事屋內,看了看大概情形,又往廚房裡,查驗一番。官人槍隊,帶著阿氏、范氏等,在院相候。阿氏哭著道:「你們老爺們高抬貴手,我看看我的丈夫,究竟是怎麼死的?哪怕我凌遲償命呢,死也瞑目哇。」說尋,放聲大哭。德勒額喝道:「你先別哭。是你害的與不是你害的,我們也管不著。這個工夫,你又想著歎喪啦?
哈哈,得啦,你別委曲了。」阿氏一面擦淚,聽見官人威喝,嚇得渾身亂顫,連項上的大鎖練,全都花花亂響,引得看熱鬧的閒人,俱為墮淚。烏公、鶴公等見此光景,忙令協尉福壽,暗暗的通告官人,不准威嚇犯人,誰要去瞧就把他們帶去。他們哭喊,也不許官人攔管,好借此窺其動作。官人奉了此諭,誰不想送個人情,隨令各犯人自由行動,把方才的嚴厲面孔,換一副和容悅色神情。手內拉著犯鎖,也顯著鬆懈多了。德氏站在院內,眼望著西廂房裡,嗚嗚的亂哭。瑞氏、文光並托氏、春霖、大正、二正等,亦皆掉淚。惟有范氏一人、圓睜杏眼,直豎娥眉,惡狠狠望著阿氏,嗤嗤冷笑。阿氏站在一旁,已經鼻涕眼淚,哭成淚人兒一般了。忽見官人等,哄散閒人蔡碩甫入了公座,協尉福壽,把法部送來的屍格,呈於案上。又令官人等,親在一旁,好令部中仵作檢驗春英的屍首。所有檢驗用品,盆兒、筷子等類,已由看街兵備齊。
仵作挽了衣袖,正欲下手,忽的官人等往前一擁。阿氏直著兩眼,和手推著官人,急煎煎的奔了過來,望見春英屍身,啪的一聲,跌倒就地。遲了一刻鐘的工夫,方才緩過氣來,失聲哭了。烏公鶴公等,都直眼望著阿氏,不勝淒楚。仵作官人等,也都愕在一旁,看著阿氏神情,深為慘切。德氏也嗚嗚哭道:「孩子,你不用哭了,是你不是你的,咱們先不用說了。」
說罷,又嗚嗚的哭個不祝范氏厲聲道:「你們娘兒們,也不用老虎帶數珠兒,充這道假慈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的得償命,欠帳的得還錢。當著堂官大人們,你們不用鬧這一套。到了堂上,有什麼話,再說也不算晚。」文光頓足道:「噯喲,這時候,你們鬥什麼口齒嘔。」說罷,走向案前,深深請了個安,淒淒切切抹著眼淚道:「大老爺明鑒。小兒春英,死的實在可慘,要求大老爺給我洗冤。」蔡碩甫點了點頭。鶴公道:「你先在一邊候著。驗完了屍身,看看是什麼傷,有什麼冤枉事,衙門裡再說未。」烏公坐在案旁,亦喚福壽道:「你叫阿氏的母親,把阿氏也勸開。屍場裡不用訴委曲。」福壽答應一聲,喚過德氏,死說活說,勸了阿氏半日,誰知此時阿氏,因見了春英屍身受的這樣重傷,死得這般可慘,早已閉過氣去。德氏擦著眼淚,把姑娘、姑奶奶五字,叫不絕聲,好容易鼻翅動顫,慢慢的甦醒過來。福壽亦勸道:「此時也不用傷心了。有什麼委曲,等到衙門裡說去。」阿氏緩了口氣,望見春英的屍身,復又失聲哭了。引得文光。德氏調並瑞氏、托氏等,亦皆墜淚。托氏亦揮淚勸道:「你先起來。事到而今,什麼話也不用說了。這都是我的不好。」說罷,又嚎陶哭個不祝德氏一面擦淚,死活把阿氏拽起,母女拉著手,淚眼模糊的,望著死屍發怔。仵作挽了衣袖,驗了春英的上身,復又解去中衣,驗了下部。隨將竹筷放下,走案公報前請安報道:「頭頂上木棍傷一處,咽喉偏右,金刃一處,橫長二寸有餘,食管氣管斷破,當時致命,」蔡公點了一點頭,隨即填了屍格,欲令屍親等畫押。話未說完,只見死屍之旁,阿氏忽的仆倒,撫著春英屍首,嚎陶痛哭,聲音細弱,那一派慘切的神情,真叫人聞之落淚,一時又錯了過去。德氏擦著眼淚,望著公案跪倒,哭著道:「我女兒頭上肋上,還有重傷呢。」福壽喝道:「你先起來,把你女兒勸一勸,有傷自是有傷,沒福自是沒福。」
話猶未了,忽有帶刀的巡警,並著槍隊官並等數人,慌慌張張跑來,走至福壽跟前,悄聲回道:「外面有幾個人,要進來看熱鬧。」說著,取出幾個名片,遞與福壽道:「這是他們的名片,是准他們進來,是不准他們進來?敬候誇蘭達吩啦。」
福壽接過一看,雖然名片上沒有官銜,而姓名甚熟,一時又想不起誰來。隨即案告烏公,烏公看了名片,點了點頭,因告福壽道:「這幾位是探訪局的,請他們進來看看,倒可以幫幫忙。」福壽連連稱是,吩咐隊官等,優禮招待,准向各房中,查看一切,不肖細說。此時阿氏已經昏過三次。仵作等驗了活傷,報說:「阿氏的頭上,右脅,均有擊傷一處。」德氏哭喊著道:「大人們明鑒。若說我的女兒謀害親夫,她頭上,右脅打傷是哪兒來的?」
蔡公見此光景,低聲向烏公道:「看阿氏這宗神色,實不像動凶的人,不知那件兇器,究竟由哪屋裡翻出來的?」福壽聽了,忙將兇器呈過。蔡公一看,是一把常用的切菜刀。刀刃上缺了一塊,似是砍人時折去似的。上面有血跡甚多,並有粉紅色洋縐繡花的絹帕,裸著刀把兒。蔡公道:「這條手帕,是他們誰的物件?」福壽忙的回頭,把文光喚來,喝著道:「這條手巾,是誰的東西?」文光答了聲是,又回道:「這是誰的手巾?領催也不甚知道。」因回首欲喚范氏,蔡公冷笑道:「你家裡的東西,你都認不得,你那平素的家法,也就可想而知了。」說罷,望著文光冷笑了兩聲,又見范氏過來,整著臉色道:「那手巾是我們兒媳婦的,尋常她也不使,出門時才拿出來的。」鶴公道:「知道了,這兒沒問你,你不用亂答言。」
又喚福壽道:「把阿氏叫來,讓她認一認。」阿氏低著頭,哭的兩隻杏眼腫似紅桃一般。烏公又叫過文光來問道:「你兒媳婦投缸,你救出她來之後,給她換衣服沒有?」文光道:「沒有。」復又問阿氏道:「菜刀上這條手巾,是你的不是?」阿氏擦了淚眼,看了看手巾、菜刀,又嗚嗚的哭了。烏公連問數遍,才哽哽咽咽的答道:「這條手巾」說至此處,又哽咽了好半日,才細聲細氣道:「是我的。」烏公恐怕情屈,又問道:「是你的嗎?若不是你的,可也要實說。」阿氏低著頭,流淚不語。范氏接聲道:「是你的你就得認起來。既把男人害死,此時就不用後悔啦。好漢作事好漢當,又何用搗鬼呢。」
說的阿氏眼淚簌簌的掉下來,淒悽慘慘的答道:「手巾是我的,大人也不用問了。」蔡公見此光景,心已明白八九,忙命文光、德氏等,在屍格上畫押。隨與烏公道:「屍身已經檢驗,叫他們先行裝殮,兄弟要告辭了。」烏公連連答應,回欲將可疑之點,向蔡碩甫研究一回,隨令協尉福壽等,先將人犯帶回,聽候審訊。遂約著蔡公、鶴公、普公,並本地面的警官,同往東、西廂房,及上房廚房等處查看一回。蔡公把可疑之點,細與烏公說明。又說刀上血跡,大小與傷口不符。阿氏的頭上脅上,俱是木棍的擊傷。恪翁有保障人民的責任,務要多為注意。
烏公、鶴公等連連稱是,普公亦緊皺雙眉,想著納悶。探兵鈺福等五人,已在院子裡查看許久。候至檢察官告辭先行,三位翼尉也相繼回翼,這才隨著眾人,慢慢的走出。連升道:「嘿,老台,咱們的眼力如何?你佩服不佩服?也不是吹下子,牛下子,要專信你的話,全擰了杓子啦。」潤喜亦贊道:「二哥,真有你的。小鈺子的話,到底是小兩歲,不怨你薄他。俗語說的好:縮子老米,他差著做哪。」鈺福急辯道:「嘿,潤子,你不用損我。要說二哥的話,淨瞧了外面皮兒啦。深兒福頭的話,還不定怎麼一葫蘆醋呢?要聽他們親戚說,這事兒更懸虛啦。阿氏這娘兒們,自從十五歲,她就不安頓,外號兒叫小洋人兒簡斷截說,過門的時候,就是個爛桃啦。」一面走著,又笑道:「嘿,剛才驗屍的時候,你們瞧見了沒有?動凶的是誰,探訪局的人,眼力倒不錯,他姓什麼?叫什麼?我方才也問了,他是跺子蹄兒的朋友。你要是信我的話,咱們跟著就摸摸,不然叫探訪局挑下去,或者那兇手躲了,你們可別後悔。」
連升冷笑道:「嘿,老台,你不用麻我。這個案子,要不是蓋九城的話,我跟你賭腦袋。」
二人一面說話,同著潤喜等二人,別了那茶友富某,四人說說笑笑,到了北新橋天泰茶館。四人落了座位,要了菜飯。
鈺福為阿氏的聲名,少不得辯論一番。又與連升等賭了回東兒。
德樹堂道:「老台你不用嘴強,反正這件事,也不能完呢,等到水落石出,倒瞧瞧誰的眼力好?你這眼神的外號兒,我是木頭眼鏡兒,有點兒瞧不透你。」說罷,哈哈大笑。氣得神眼鈺福,一手指著鼻樑兒,瞪著眼睛道:「嘿,你不用天牌壓地牌,咱們調查的話,也是有據有對,誰與春阿氏也沒有挾嫌,也不犯偏向范氏。左右的話,殺人償命,欠債的還錢。咱們是同事訪案,犯的什麼心呢?」說罷,把筷子一摔,扭過頭去,呼呼的生氣。德樹堂冷笑道:「有得兩盅酒兒入肚,你跟我來上啦。」
因指著鼻樑道:「嘿,姓鈺的,誰要二楞的話,對不起那股香。」鈺福亦站起來道:「那是呀!那是呀!」又拍著胸脯兒道:「嘿,花鼻樑兒,你說怎麼著吧?」兩人越說越急,引得連升、潤喜俱嗤嗤的笑個不祝澗喜勸道:「這裡說的是閒話兒,著的是那一們子急呢?」一面說著,把兩人按下。德樹堂笑道:「大爺你說說,這件事情,礙的著我嗎?我這兒閒說話,他跟我吵上啦。」鈺福忍不住氣,又欲答言,幸被連升一把按在凳上,叫過走堂的來,要了兩壺酒,笑嘻嘻的道:「老台,你不用生氣。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啦。你在小街子住家,八成兒那蓋九城的話,許同你有一腿罷。」
一語來了,把個走堂的也引的笑了,因湊著笑道:「你們幾位說的,大概是小菊兒衚衕那件事吧?」連升道:「可不是嗎。」走堂的道:「洋報上頭,今兒都有了。怎麼著,聽說這個媳婦有個小婆婆,是不是你哪?」說著,又問酒問菜。雖然走堂的是無心說話,而連升,鈺福等,卻是有心探訪。一面要了菜飯,又向走堂的借取日報,要看是怎麼登的。走堂的去了半日,舉著報紙過來,口裡嘟嘟念念,向連升道:「喝,」這張報可了不得,自要是登出來,這家兒就了不了,打頭人這樣兒好哇,洋報上什麼都敢說,哪怕是王爺中堂呢。自要是有不好兒,他真敢往實裡說?喝,好傢伙,比都察院的御史,還透著霸道呢。」說罷。又贊道:「嘿,好嗎。」連升接了一看,果見報紙上,本京新聞欄內,有一條謀害親大的新聞,正是小菊兒衚衕文光家內的事情。潤喜、鈺福二人也搶著要看,連升道:「咳,別搶。我念給你們所罷。」說著,把報上話語坷坷坎坎的,念了一遍。又向鈺福道:「嘿,怎麼樣?要是賭東兒的話,管保你輸了罷。」鈺福也滿臉發火,因為報上新聞,亦如此說,也不敢再三分辯了。四人胡亂著吃了早飯,又忙著洗手漱口,一同回翼,把所見所聞的事情,當日回了協尉,由協尉福壽報告烏公。當日要繕具公文,解送提督衙門。要知提督衙門,如何審訊。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