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狄希陳難星退舍 薛素姐惡貫滿盈
諸惡不可作,半虛空有人登紀,分毫不錯。
業鏡高懸明照膽,事事都教著落。有餘辜,來生搜索。
每當狹路遇冤家,且延入深闈歸繡幕,報復以強欺弱。
夭喬蠢動皆人若,一般家賦性含靈,忍將殺卻。
顯報當前,借紅顏索命,皮刀急腳。
猛翻身再求媒約,假說是同心,還毒似窮奇■杌相凌虐,百樣諸刑拷縛。
--右調《賀新郎》
狄希陳由旱路趕船,直到了河西滸,還等了一日,方才郭總兵合素姐的座船才到。先與郭將軍、周相公相見已畢,方回自己船上,當面說了幾句套話;又說:「相覲皇已升了四川副使,今已回家。」又說:「侯、張兩個從成都出去,路上撞著強盜,將所送的銀子尺頭劫去。」又悄悄與寄姐說知:「調羹母子已跟了大妗子回到家中;小翅膀起名希青,請了先生,今見上學讀書,長成了好大的學生;薛妹夫也時常照管;臨來又留了百十兩銀子與他娘兒們攪纏。我回去的促急,又沒捎點甚麼送巧妹妹,剩了七八十兩銀子,我就只留下夠盤纏的,別的都留給他了。從咱往四川去了,他家裡添了兩個外甥,都極好的兩個學生。」素姐也向了家人們問他娘家的事體,又問龍氏曾合狄希陳嚷鬧來沒。又說:「我兩個師傅,路上失了盜,這沒的你不該賠他麼?」又說做了一場官回去,問那家人送與龍氏的是甚麼人事,都問了個詳細,議論帶罵,叨騷了不住。
狄希陳在船上,又走七八日,到了張家灣,泊住了船,郭總兵遣了欽取中軍都督府同知的傳牌,打到會同館裡,本府衙役長班來了許多人迎接。狄希陳也預先捎信到京,叫收拾房子,駱有莪合狄周都也接出京來。素姐看見狄周,真是「仇人相會,分外眼睜』,說不盡那許多怪態。
駱校尉因說:「有富平的典史,被按院趕逐,沒了官,他又鑽到京裡,改名換姓,又幹那飛天過海的營生,被廠衛裡緝了事件,如今奉了嚴旨,行五城兵馬、宛、大二縣合錦衣衛緝事衙門:凡有罷閒官吏,不許潛住京師。定了律文,有犯的定發邊遠充軍。如今正在例頭子上,好不嚴緊哩。」狄希陳聽了這信,不由的進退兩難。又是駱校尉算計說:「這氵郭縣通州都是河路馬頭,離京不遠,盡有生意可做,可以活變的錢。通州去處更大,姑夫且在通州賃塊房子住下,再看道理不遲。」
狄希陳主意已定,暫住通州。就央駱校尉進城尋了一所房子,每月三兩房錢,還有桌椅牀帳借用,房也甚是齊整。狄希陳一邊搬房,一邊在船上治辦酒席,請郭總兵、周相公合郭夫人並權、戴二位奶奶人等,內外送行。待了一日,郭總兵同著周相公合家眷進京。狄希陳合家都在通州暫住。駱校尉也要辭了回去,要打發媳婦子合童奶奶的婆媳下通州來看望。狄希陳又叫狄周也跟了駱大舅回去置辦下程,送郭總兵合周相公溫居之敬。駱校尉去了。
再次一日,童奶奶合小虎哥娘子、駱校尉娘子,來了三頂轎,狄周媳婦也跟了下來。素姐見了別人,還倒沒敢甚麼作惡,只是見了狄周媳婦,不由怒從心起,罵道:「欺心的忘八淫婦!逃去的也沒逃走,死了的也沒死了,我叫忘八淫婦拿著我當孩子戲弄!有日子哩,你不死,我又不死,咱慢慢弄猢猻似的咱耍著頑!你們搗的那鬼,已是都敗露了,調羹那私窠子合小雜種還躲我怎麼?」童奶奶故意道:「這不是那一年往咱家去的那個沒鼻子的媳婦麼?怎麼又來到這裡?」寄姐道:「這是你女婿尋下一位娘子,姓薛,大起我好幾歲,我趕著他叫姐姐哩。虧他千萬里的跟著一伙燒香的漢子老婆,就尋到任上去了。」童奶奶們都也合他行了個禮。童奶奶趕著素姐叫「薛家姑娘」,駱校尉娘子合虎哥媳婦都是一樣稱呼。素姐本等不待下氣,只是叫寄姐鬥敗了的雞,不敢展翅,見景識景,叫童奶奶也跟著稱呼「姥姥」,叫駱校尉媳婦是「舅娘」,小虎哥媳婦是「你妗子」。
混混了兩日,打發了這伙婆娘回了家。寄姐在通州寧貼了幾日,要算計到家裡看看,還住幾日。只是狄希陳怕寄姐去了沒了降素姐的人,必定要遭他的毒手,算不出個躲避兩便之方。誰知這狄希陳合該這目下的日子還好。神差鬼使,素姐自己發意說:「妹妹的母親就是我母親,妹妹的舅娘就是我的舅娘,我要合妹妹一同回家看望看望。」狄希陳得不的這聲,連忙攛掇,寄姐也只得承當。狄希陳還與素姐二三十兩銀子,叫他隨便買甚麼使用;又收拾了許多汗巾,絲帶,膝褲,首帕,蜀扇,香囊等物,叫他做人事拜見之用。那會子打發得他喜歡,也便把口來裂一裂,牙雌一雌,露了個喜態。兩頂轎,僱了十來個驢,張樸茂兩口子,小涉棋、小選子、小京哥、狄周媳婦,還有京裡下來的兩個人,一行人都往京中去了。狄希陳獨自在家,散誕逍遙,遊玩景致,信步出城,走到香岩寺內。
卻說胡無翳托晁梁暫管了住持事務,游遍了天下的名山。到了四川眉州峨嵋山上,只見那峨嵋山週遭有數百里寬闊,庵觀寺院,不下千數個所在,總上來也有萬把個僧人。其中好歹高低,賢愚不等,也說不盡這些和尚的千態萬狀,沒有一個有道行的高僧,可以入在胡無翳眼內的。末後尋到一個高崖幽僻之處,一個性空長老,一部落腮鬍鬚,貌如童子,每日坐關不出。胡無翳知道他是個高僧,就在他那庵中住了錫,沐浴更衣,竭誠到他關前求見。性空喜道:師兄來路甚遠,道途不易。就如舊相識一般,每日隔著禪關,與胡無翳講討佛法,開陳因果,指點輪回,接引得胡無翳見性明心,靈台透徹,盡知過去未來之事。知道自己前生合梁片雲都是地藏王菩薩面前的兩個司香童子,因人間有還戲願的,這兩個童子貪看地戲,誤了司香,所以罰在閻浮世界做了戲子,一個扮生,一個扮旦,幸得遭了株連之禍,入了空門,喜有善根不泯,精持佛戒,看看還成正果。又知性空長老原是佛子轉生下世,來度脫善男信女,總都不是凡人。胡無翳在峨嵋山上與性空住了三個月期程,辭別回寺。性空知道他塵棼未了,又與晁梁有約,便不相留。
狄希陳遊玩香岩之日,胡無翳回不多時,偶然相遇,胡無翳相視而笑,且說:「久別多時了。」讓進方丈款坐,恰好晁梁也在那裡。三人共坐,敘說來由。胡無翳望著晁梁說道:「晁居士,你定性想來,冰是甚麼?水是甚麼?」晁梁定了一會,把狄希陳看了兩眼,對胡無翳說道:「弟已曉得水是未成的冰,冰是已成的水,本是一源,異了支派。」隨著香積廚備了素供,留狄希陳吃齋。
胡無翳道:「檀越一月之內,主有殺身傷命之災,卻要萬分迴避。」狄希陳道:「師傅未卜先知,決也不是凡人,不知可以逃躲麼?」胡無翳道:「你的冤家相守了你半生,你的該死也不止於一次;但是這一次要在你致命處害你,只怕逃不出命來。」狄希陳再三央說:「我身邊實有一個冤家,委實的時刻算計謀害。師傅既能前知,必能搭救。」胡無翳掐算了一會,說道:「喜得還有救星。小僧與檀越前世有緣,有難之日,小僧自去相救,不肯誤了檀越的性命。」狄希陳、胡無翳、晁梁三人作別而散。胡無翳對晁梁說道:「不意隔了一世,別了多年,又在此舊游之地相遇。」
晁梁回光返照,真真灼灼,知這狄希陳前世是他的長兄晁源托生至此。又問胡無翳說:「他目下有殺身傷命之災,卻是那世的冤仇,這般利害?」胡無翳道:「這是他前世在你家的時候,圍場上射死了個仙狐,又將他的皮張剝去,所以這仙狐誓必報仇。前世奸人的妻子,雖是被那本夫殺害,卻也得了那仙狐的幫助,方能下手。轉世今生,如今那仙狐也托生了女人,為了他的正室,方得便於報復。此翻必然得我搭救方可逃生,不然就也難逃性命。」胡無翳將他平生所做之事,及晁夫人留銀在寺,常平糴糶的原由,告訴了晁梁一遍。
晁梁問道:「據他如此為人,這般行事,必定該墮落輪回,怎生還得人身,且又托生男子?據他方才自道,又做了朝廷的命官,這個報應卻是怎生的因果?」胡無翳定了一會,說道:「他三世前是個極賢極善的女子,所以叫他轉世為男,福祿俱全,且享高壽。不料他迷了前生的真性,得了男身,不聽父母教訓,不受師友好言,殺生害命,利己損人,棄妻寵妾,姦淫詐偽,奉勢趨時,欺貧抱富,誣良謗善,搬挑是非,忘恩負義,無所不為。所以減了他福祿,折了他的壽算。若依了起初的注定,享用豈止如此?幸得今生受了冤家的制縛,不甚鑿喪了良心,轉世還有人身可做,不然也就幾乎往畜生一道去了。」
丟下此處,再說那邊。素姐跟了寄姐進京,還到那洪井衚衕房內。素姐笑道:「你們做的好嚴實的圈套!這不是我那年來的所在麼?怎麼不見調羹去向呢?」童奶奶也只是支吾過去便了。素姐那乖唇蜜舌,又拿著那沒疼熱的東西,交結得童奶奶這伙子人,不惟不把他可惡,且都說起他的好處,皆說他為人也不甚十分歪憋,只是人趕的他極了,致的他惡發了,看來也不是個難說話的。依隨著他,上廟就去上廟,遊山就去遊山,耍金魚池,看韋公寺,風魔了個足心足意。住了二十五日,方才同了寄姐回到通州。
狄希陳接到家內,置酒洗泥,不必細說。狄希陳想那胡無翳指定的晦氣日期,說在一月之內。如今二十五日,災難只在眼前,所以加倍小心,要一奉十,不敢一些觸犯。誰想素姐也怕狄希陳合寄姐的防備,故妝了深情厚貌,不肯照依往時露出那不平的聲色。狄希陳就如那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的一般,便要手舞足蹈,心裡還道胡無翳說的不靈。
又過了三日,狄希陳從茅廁裡解手回來,一邊係著衣帶,一邊看了個老鴉,在房脊上朝了狄希陳怪叫,不防備素姐在裡間臥房之內,將那牆上掛的撒袋,取了一張弓,拈了一枝雕翎鏟箭,照得狄希陳真實不差,從窗眼裡面颼的一箭。只聽得狄希陳「噯喲」一聲,往前一倒,口裡言語不出,只在地下滾跌。素姐喜道:「此番再無可活之理,方才報了我的冤仇!」家中大小忙了手腳,正不知怎樣搭救。待要拔了箭幹,又怕箭眼無法可以堵塞,血流不止,必至傷生,好生著忙。
卻說那日胡無翳對晁梁道:「晁居士,我暫失陪,我去救了你前世的令兄回來。」晁梁道:「我也可以同去一看麼?」胡無翳道:「不嫌勞步,同去正好。」兩個走到他的門前,正在那裡亂紛紛尋人搭救。胡無翳近前說道:「管家,到裡邊說去,道香岩寺的胡和尚合晁相公在外面親來送藥。」狄希陳雖在發昏之際,心裡也還明白,叫即忙請進。胡無翳親手從袖中取出從四川帶來的一塊藥,咬下指頂一塊,放在口中細嚼,方才一手拔箭,一手將那口嚼之藥,捻成頭大尾尖的模樣,納在那箭眼之內,一些也不曾出血。將狄希陳扶到外面客位之中,胡無翳又將血竭沖了一碗,熱酒灌下。狄希陳稍稍的止了疼,定了心慌,留胡無翳、晁梁吃飯。
素姐知道狄希陳被胡無翳救得轉頭,在裡邊禿長禿短的大罵。胡無翳使指頭在茶鐘內醮了一醮,在桌上畫了一個青肚蠍子,用指一彈,只聽得素姐在後面碰頭打滾的叫喚。人見從空中掉下一個大蠍,照他嘴上蜇得相朱太尉一般。自己顧疼不迭,那裡還會罵人?
胡無翳再三要把狄希陳接到寺中養病,說這箭瘡,正在軟肋至致命之處,必得一百日方得全好。這百日之內,最忌的勞碌氣惱,饑飽憂愁,如有觸犯,不可再救。晁梁也再三攛掇。狄希陳應允同往。也不曾與寄姐商議,竟將狄希陳使牀抬回寺中。晁梁讓他在自己房內同住。一月之外,瘡口漸有平復之機。寄姐時常著人供給,胡無翳道:「以後不消供送,我寺中收有他前世留下的東西,用之不盡的哩。」寄姐合狄希陳都不曉得胡無翳是那裡說話。
狄希陳日漸平復,時刻與胡無翳、晁梁三人白話,將素姐從前已往的惡事,都盡情告訴與胡、晁兩人知道,說:「此番幸得師傅救了性命。再次如此,卻難逃命。」務求胡無翳指一條逃避的生路。胡無翳道:「這是你前世種下的深仇,今世做了你的渾家,叫你無處可逃,才好報復得茁實。如要解冤釋恨,除非倚仗佛法,方可懺罪消災。」狄希陳道:「我前在家中,也曾遇了一位方外的高人,也費了許多銀子,回背的不見效驗。」胡無翳道:「此番管你有效。只是你要聽我的指教,從此戒了殺生,持了長齋,絕了貪嗔。這都要在菩薩案下立了終身的誓願,再虔誠持誦《金剛寶經》一萬卷,自然福至禍消,冤除恨解,還叫你知道前生做過之事。」狄希陳道:「我知道師傅是個聖僧,我豈有不依師傅之理?師傅與我擇個吉日,我就在佛前受戒,不敢有違。虔誦《金剛寶經》,務足一萬卷之數,就在寺中久住,不敢私自回家。必求師傅的顯應。」
狄希陳也是那艱難險阻備細嘗過的人,所以也肯發恨持戒。淨了身體,吃了長齋,每日早起晚住,虔誦那《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日務足四十遍之數。誦得久了,狄希陳口內常有異香噴出,惡夢不生,心安神泰。素姐漸覺心慌眼跳,肉戰魂驚,惡夢常侵,精神恍惚,飲食減少,夜晚似有人跟捉之意,不敢獨行。狄希陳誦到將完之日,素姐漸漸的害起病來;及至狄希陳誦經已完,素姐越發臥牀不起。
胡無翳選擇了十二眾有戒行的高僧,自己領齋,建七晝夜完經道場,結壇建醮,做得法事甚是森嚴。醮詞寫道:
南贍部洲大明國直隸順天府通州香岩寺奉佛秉教沙門,伏以陰陽乃
二氣之先,剛柔攸係;夫婦居五倫之內,健順靡乖。如謂反常,是為逆
理。茲有山東濟南府繡江縣明水村信官狄希陳,運際無辰,遭逢不偶,
娶妻薛氏,從幼結衤離,長而合巹,素乏齊眉之敬,惟恣反目之凶。惡
語咒詛,直等閨門之謔;毒椎狠毆,聊當房闥之私。漸至擅用弓刀,鍔
鏃傷殘性命;甚且誣投狀牒,羅鉗顛覆宗礻方。明知孽報之因,定是冤
愆之債。第此不共戴天之恨,奚為好逑同穴之人?於是本官懺罪投誠,
悔眚訟過,虔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萬卷,仰乾鴻造,消滅宿愆,
一切冤家,盡為解釋。是直怨相報,不在夫婦之間;庶闔辟有儀,馴協
陰陽之則。為此具牒,如牒奉行。
胡無翳穿了袈裟,戴了毗盧僧帽,在佛前宣牒作法。狄希陳跪在佛前,俯伏在地,聽胡無翳與他誦念解冤神咒。那時已交三更時分,狄希陳似夢非夢,到了一個極森嚴的公署,上面坐著一位王者模樣的尊神,兩邊侍衛森嚴,一個鬼卒,押了狄希陳跪在階下,王者叫簡他的紀錄。一個著綠袍的判官,呈上一本文冊,說他那許些過惡,大約都是胡無翳告訴晁梁的那些說話。因他在圍場中傷害其外的生靈不等,將泰山聖姆名下聽差的仙狐不應用箭射死,又剝了他的皮張,棄掉了他的骸骨。仙狐在冥司告過了狀,見世領了小鴉兒先償了害命之仇,轉世配成夫婦,以報前世殺生害命之冤,再泄剝皮棄骨之恨。薛氏是奉天符報仇,不係私意。
王者叫拘薛氏到案。只見薛氏病瘦如柴,奄奄一息,訴:「前世偶因下班回洞,從他圍場經過,被鷹犬圍住,不能脫身,見了本相,躲在他馬下,求他救免。他反拔出箭來照肋一箭,登時射死;又將皮張剝去,將骸骨棄毀。地主罰他轉世為狐,叫我轉世托生獵戶。簡察文簿,又說他上世的善報未盡,除減削了,也還不該輪到畜生道里。又說我孽愆不盡,還不應即轉男身。叫他轉男,叫我轉女,以為夫婦,以便報復前仇,六十年的冤家廝守。」王者說道:「適奉佛旨,他虔誦《金剛寶經》萬卷,又有神僧胡無翳與他懺悔牒文,一切冤愆,盡行消釋。」再叫判官備細簡察,還有甚麼冤仇,拘來發落。
只見寄姐押到跟前,說是他前世嫡妻計氏。他寵妾棄婦,逼勒計氏吊死,合該今生為他的側室,以便照樣還冤。又見小珍珠項中帶了腳繩,說被童氏凌虐不過,投繯自盡,要寄姐償命。王者叫判官察簿,簡得小珍珠即狄希陳前生所寵之妾小珍哥,誣謗嫡妻計氏,致計氏懷忿縊死。今世做他的丫頭,這是冤冤相報,無可償還。尤聰、呂祥兩個餓鬼,都來向狄希陳索命。察得尤聰暴殄天物,大膽欺心,天理不容,震雷擊死。察得呂祥蛆心蛇眼,鼠竊狗偷,搬挑口舌,背主逃拐,又使毒藥害人。二人俱合死於非命,不與狄希陳相干。又有許多人都是被狄希陳前世因私債私仇逼死,又有無數被狄希陳前世殺害的生靈,都來向狄希陳討命。王者都一一的發放,說:「薛氏遵奉佛旨,仗托寶經功德,速赴冥司察照,應得去處托生,不得逗留纏繞。」發放童氏:「前生雖然他也薄倖,先愛後疏,致你死於非命。既有人償了你命,你的冤恨已消,以後和好成家,不得再為反目。」發放小珍珠:「你前世以妾欺妻,妻因你死;他今生以主虐婢,婢為主亡。適得相報之平,還有甚麼饒舌?吊死鬼魂,法應等候替代;既有佛旨早准許免代托生,無可再說。尤聰、呂祥生係兇人,死為刁鬼,押發酆都地獄受罪,完日貶入畜生之內。狄希陳察有善待庶母、存養庶弟、篤愛胞妹之德,延壽一紀,考福善終。」發落已畢,狄希陳猛然省轉,身子依舊伏菩薩面前。胡無翳也才宣了牒文,做完法事,謝佛起來。狄希陳對胡無翳說道那夢中所見之事,一一說了個詳細。交了五鼓,元了七晝夜的道場。
再說素姐病得一日重如一日,飲食日減,皮肉日消,半個月不能起牀。不惟沒了那些凶性,且是連那惡言惡語都盡數變得沒了。
寄姐見狄希陳在香岩寺,足住了十個月不曾到家,起初不以為事;自從那日狄希陳所見之後,甚是相念,不由得自己甚是疼愛起來。
道場既完,狄希陳又住了幾日。胡無翳對他說道:「你前世名喚晁源,這晁梁居士,是你同父異母之弟。」又將他前後一切事情,都合他說了一遍,都與他夢中所見不差。也仔細追想,若有忽迷忽悟的機關。又說:「你已得了《金剛寶經》的功果,將你一切冤仇盡都解釋。你只除了今生再不作惡,切忌了殺生害命。若前世的冤家,已是與你打發自盡了。你可從此回去,算計往後過好日頭的道理。」狄希陳道:「前日被他那一暗箭,雖蒙師傅救了我的性命,得了殘生,但我的真魂已是唬得離了軀殼,情願在此與師傅、晁弟終身相處,不敢回去見他。」胡無翳道:「你只管回去不妨。他如今被八個金剛逐日輪流監管,手也不能抬起,口也不能張開,與你相守,也是有限的時光,不必怕了。」狄希陳再三的謝了菩薩,叩辭了胡無翳,作別了晁梁,回到下處。素姐睡在牀上,只有絲絲油氣,也無那些的狠氣了。寄姐也甚比昔日加了疼顧,素姐又添了半身不遂的風症。
那罷閒官吏的禁革,緝訪更嚴。狄希陳又進不得京,住在通州,別無事幹,算計還是回在本鄉,復理舊業。素姐已是喜歡,寄姐又肯攛掇,還僱了大船,由了河路,從德州起旱回家,收拾祖居,再整田地。薛素姐回去,病了幾日,見了閻王,狄希陳以禮殯葬。寄姐扶了堂屋,做了正經奶奶,接了調羹同宅居住,請了程樂宇的兒子程雪門教訓狄希青和小京哥--起名狄振先,叔姪讀書。與薛家照常來往。
狄希陳原是故舊人家,宦囊也看得過;住在遠村,惱不著裡書什麼。只欠不下官糧,其餘甚麼雜役差傜,也輪不到他身上。又將原舊祖房拆了,盡行翻蓋。也要算計將那馬棚後面石槽底下那埋的五千兩銀子掘他出來。使了十數個人,將那石槽掀起,等到夜晚靜月上之時,領了調羹、寄姐合自己至親三口,輪鈀撾鑊,掘深二尺。果見兩片石板,蓋著兩支大甕。掀了石板,只見甕中滿滿兩甕清水,那有甚麼銀子的蹤影。
原來昔年狄希陳在京做夢,夢見素姐將房賣與了劉舉人,眼見他將這石槽底下銀子掘了,搬回家去。夢中舉人還與狄希陳爭持相罵。狄希陳趕了回去,打聽得劉舉人果然修蓋宅舍,得了一窖藏金,足有五千之數。原來這財帛的物件,看他是個死相東西,他卻能無翼而飛,不脛而走;他又能乘人的衰旺,自己會得來往。想是狄希陳做夢之時,那銀子已是走去之日。況且這銀子又有個一定,你命裡該有一斗,走遍天下,也只有得十升。狄希陳做了三四年官,回到家內,算那除盤攪以外,淨數帶回家的不多不少,正合那石槽底下五千之數。可見人有得那橫財的,都也是各人的命裡注定,不能強求。調羹眼同看見,這般重大石槽底下,豈是一手一足弄的神通?這明白知是天意,埋怨得何人?
狄希陳的好處,將小翅膀分就的產業之外,又與他置添了千把東西,鄉里們倒也敬他的友受。後來狄希青、狄振先、小成哥--起名狄開先;巧姐的兩個外甥:一個薛志清,一個薛志簡,都是狄希陳請師教成。雖都不曾發得科第,都做了考起的秀才。
這狄希陳若不是得了他前世的良朋超度,仗了菩薩的力量,素姐還有三十年的魔障,攪害得他九祖不得昇天,兄弟不能相顧,家業飄零,身命不保,怎能有這般的結果,活到八十七歲善終?所以有詞為證:
交友須當交好人,好人世世可相親。
請君但看胡無翳,不恨前生拐騙銀。
相解救,說緣因,冤家懺悔脫離身。
若非佛力神通大,定殺區區狄小陳。
說這晁源姻緣事故已完,其餘人等,不用贅說。只勸世人豎起脊梁,扶著正念,生時相敬如賓,死去佛前並命,西周生遂念佛回向演作無量功德。(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