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周相公勸人為善 薛素姐假意乞憐

  人家撞著不賢妻,是彼今生造化低。屎去澆頭真異樣,火來燒背最蹺蹊。
  他逐他離他自做,我攛我掇我休題。不是周生攔得甚,薛姬解出錦江西。
  狄希陳在家將養火創,足足待了四十多日,不曾出來供職。一日,創好銷假,軍廳老胡、糧廳老童,都只說了幾句閒話而已。刑廳老吳取笑道:「前日我再三叫你小心迴避,你卻不聽我的好言。前日閒話,堂翁說老嫂姓薛,我說:老嫂原初姓薛,後來改了姓潘,使的好棒椎;後來嫌棒椎不利害,又改了姓諸葛,慣使火攻。堂翁嗔仁兄伍濃不濟,專常被老嫂打的出不來,不成個人品,叫小弟和他都開壞了仁兄的考語,叫仁兄家裡冠帶閒住去。我說:『堂翁只管開他的劣考。我也不許他說我的頭禿,我也不敢笑他的眼瞎。』他如今既合孔明認了一家,這利害不當耍的。你要是不萬分謹慎,只怕再一次做『藤甲軍』不難。」狄希陳道:「這事老大人自己曉得罷了,以後還望老大人與經歷遮護。」吳推官道:「你這就是不濟。咱這們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有本事怕老婆,沒本事認著麼?」狄希陳道:「堂上老大人既有這話,只怕當真開了劣考,這就辜負了老大人幾年培植的功夫。」吳推官道:「堂翁是不藏性的人。你上去銷假,他當面一定就有話說。我刑廳是根本之地,我不先開劣考,他也不好異同得的。」
  堂上報了二梆,狄希陳謝了茶,辭別而出。不多一會,太守上堂,狄經歷過去銷假。行完了禮,太守下了地屏,對狄希陳問道:「脊背上的火創都已盡愈了麼?世間怎得生這般惡畜!你做男子的,在父母跟前,也還要『大杖則走』,怎麼袖了手,憑他這般炮烙?」狄希陳道:「那日經歷已經穿完了衣服,不曾防備,遂被他的毒手。」太守道:「如此毒物,你守在跟前,這真是伴虎眠一般。天下沒有這等惡婦尚可姑容之理!你補一張呈來,我與你斷離了他去,遞解了回家,與你除了這害,你心下何如?」狄希陳稟道:「這是老大人可憐經歷之意,叫經歷還可苟延性命。只是經歷後日官滿還鄉,他仇恨愈深,經歷便就吃受不起。」太守道:「他若是你的妻,他便奈何得你;我替你斷離了他去,他與你是路人了,你還怕他做甚!」狄經歷道:「雖不與他做夫妻,卻也合他同鄉井。他朝夕來以強凌弱,經歷便也吃受不起。」太守道:「一個漢子,怕得老婆如虎一般,那裡還成世界!快補呈來,不必過慮!」太守雖然吩咐得甚嚴,狄希陳並不曾敢爽俐答應。太守料得他必然變卦,差了一個直堂書辦,押了狄經歷,勒限補呈,呈完,不拘時候,傳進衙內。狄希陳央了書辦稍緩片時,「容我退進私衙,再為商議。」書辦應允,暫時且退。
  狄希陳將太守所說言語,吩咐補呈,要將素姐斷離的事體悄悄與寄姐說知。寄姐道:「若果能把他離斷開去,這倒也天清地寧,太平有象。只怕斷離的不伶不俐,越發中了深恨。『放虎歸山』,沒有不傷人性命的理;又你見做著官,把個老婆拿出官去,當官斷離,體面也大不好看。我這也不好主的,你自己拿主意,或是與周相公商量。可行則行,可止則止,不可冒失。我昨日又打聽出一件事來,還沒得向你告訴,卻也不知是真是假。說咱來了以後,呂祥到了家,合他過了舌,他就合呂祥來趕咱。趕到淮安沒趕上,往河神廟裡許願心咒咱,叫河神拿著。通說呂祥得空子,拐著行李合騾跑了;他流落在淮安,住到冬底下才往家去。又往縣裡首著咱造反,往四川來調兵。縣裡叫的兩鄰鄉約審的虛了,拶了一拶,攛了一百攛,把他一個兄弟打了三十板,枷號了一個月。我也還信不及,叫我留心看他,那十個指頭,可不都是活泛泛的黑疤!」狄希陳道:「越發做這樣的事!你是聽的誰說?」寄姐道:「再有誰呀?是跟他來的那小廝合他們說的。」
  狄希陳出到書房背靜去處,叫了張樸茂、伊留雷、小選子問他那話,他們學那小濃袋的言語,與寄姐所說,句句相同。狄希陳回覆了寄姐說道:「真有此事。我又復問了他們一番。」也留心看素姐的手指。素姐伶俐,爽俐把兩隻手望著狄希陳眼上一汝,說:「你看我那手待怎麼?我這是長凍瘡的疤痕,沒的是誰拶我來?一個家大眼小眼的看呢?」
  狄希陳也沒言語,悄悄合寄姐說道:「罷,罷!咱也顧不得後來仇恨,也顧不的眼下體面。既是堂上有這們個好心,趁著這機會,叫他給咱除了這害罷!」快叫人請了周相公來,合他說了太守的言語,又告訟了他乍聽的新奇,說:「太守見今差了書辦,立逼著等候呈子,如今特央周相公起稿。」周相公說的話也甚多,寫不了這些煩言碎語,大約與寄姐說的相同。又說:「這要斷離的呈稿,我是必然不肯做的。天下第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是與人寫休書,寫退婚文約,合那拆散人家的事情。
  「敝鄉有一個孫舉人,在興善寺讀書。一日,住持的和尚有伽藍托夢說:『孫尚書在寺讀書,早晚在我殿前行,我們無處迴避,你可在我們殿前壘一座照壁,我們可以方便。』住持起初還也不信,後來一連夢了幾次,住持不敢怠惰,買了磚灰,建了影壁。孫舉人問知所以,甚是喜歡,便以尚書自任,隨就歪憋起來。
  「一日,住持和尚又夢見伽藍說道:『你把我殿前的照壁拆去不用,孫舉人攛掇他的同窗休了媳婦,且他同窗的休書文稿都是他手筆改定,陰司將他官祿盡削,性命亦難保矣。』果然次年會試,在貢院門前被人挨倒在地,踹得象個柿餅一般。
  「又有一事,也出在敝鄉一個寺裡:一位陸秀才,在隆恩寺讀書,從本寺土地門經過,凡遇昏夜行走,那個主僧長老看見土地廟內必有兩盞紗燈出來送他,非止一日。也就知他是個貴人,甚是將他敬重。後來見他在廟門經過,沒有紗燈迎送,以為偶然。一連幾次都是如此,主僧和他說道:『我一向敬重你,每見你晚夜時候從土地廟經過,都有兩盞紗燈迎送,所以知你是個貴人。這一連幾次不見了紗燈迎送,你必定行了虧心事體,傷了陰騭,被陰司裡削了官祿,以致神靈不禮。你可急急懺悔!』陸秀才再三追想,不得其故。只有一月前,也是個同窗,家中一妻一妾,其妻是個老實的人,其妾是個娼婦,買囑了合家大小,弄成了圈套,說那妻有甚麼姦情。那同窗不察虛實,意思要休了他。但那娘家是個大族,又事體雖弄得大有形跡,沒有顯證,決殺不得。知陸秀才是有主意的人,又是同窗中的至契之友,特地與他商量。人家的家務事情,就是本家的正經家主,經了自己的耳朵眼睛,還怕聽的不真,內中還有別故,看得不切,裡邊或有別因;你是個異姓之人,不知他家深淺長短,扯淡報那不平。本人倒說只是不曾有甚顯跡,他卻說道:『合家大小,眾口一詞,都說是真,這也就是國人皆曰可殺了。你還要等甚麼顯證!若等得顯證出來,你綠頭巾已經戴破,又好換新的了!』「那同窗道:『只嫌他是大家,怕他有人出來說話,只是沒有實據,對他不住。』陸秀才道:『好好的高牆,沒有瓦片,去了棘茨,牆頭都爬成了熟道,還待甚麼才是實據?他家沒人說話便罷,若是有人說話,要我們同窗做甚?我為頭領,邀眾人出來鳴鼓而攻。這當忘八的事,豈是容情的?抵死也要與他一著!』說得個同窗的主意,定了八九分的規模,到家再被那娼婦激了幾句,湊足了十分主意,創了一個休書的稿,與陸秀才看。陸秀才還嫌他做的不甚扎實,與他改得鐵案一般,竟把個媳婦休將回去。
  「娘家的人當不起休書裡面寫得義正詞嚴,連自己的娘家,把這『莫須有』的事,都也信以為真。可怪那個媳婦拙口鈍腮,只會短了個嘴怪哭,不會據了理合人折辯,越發說他是賊人膽虛了。
  「陸秀才想得:『再無別事可傷陰騭,必定為這件事,乾了神怒,削了我的官祿。』再三悔過,向那同窗極力挽回,說:『神靈計較,其事必係屈情。我係旁人,尚蒙天譴;你是本人,罪過更是難逃。』說得那同窗冷汗如流,好生惶懼,親到丈人家再三賠禮,接了媳婦回家,毀了休書。陸秀才也自到佛前懺罪。從此那個主僧,見陸秀才晚夜來往,土地依舊有紗燈迎送。陸秀才從此收斂做人,不敢絲毫壞了心術,凡事謹了又謹,慎了又慎,惟怕傷了天理。後來主僧見他兩盞紗燈之外,又添了兩盞。後來陸秀才做到兵部尚書,加太子太傅,封妻蔭子,極其顯榮。
  「還有浙江一個新近的故事,如今其人尚在,也不好指他的姓名,只說個秀才罷了。這秀才家中極貧,是個衛裡的軍餘,十八歲進了學,無力娶妻,只有一個寡母。母親織賣頭髮網巾。浙江網巾又賤,織得十頂,剛好賣得二錢銀子。這十頂網巾,至少也得一個月工夫。家中有搭半畝大的空園,秀才自己輪鈀撾鐝,種菜灌園,母子相依度日。禁不得性地聰明,功夫勤力,次年歲考取了案首,即時補廩。一個鄉間富家莊戶,請他教書,他卻少年老成,教法又好。莊戶極其恭敬,束脩之外,往家中供送柴米,管顧衣裳。莊戶凡遇有事進城,必定尋買甚麼鮮品管待先生。
  「次年科舉之年,莊戶道:『先生這等用功,為人又好,今年定是高中的。我家有一小女,若不嫌我莊戶人家,我願將小女許與為婦,一些也不煩聘禮,只在我祖先祠內點一對燭,送一盒面,此便是定禮。秀才回家,與母親說知。母子得與富室連姻,甚是歡喜。果然揀擇了吉日,央了一位媒,送了一對壽燭,一合喜面,做了定禮。這點燭送面,是他浙江的鄉風,憑有甚麼厚禮,作定這兩件是少不得的。就如你山東風俗,夫家過聘的時節,必定辦了祭禮,在女家祖宗上致祭告知,這是一般的道理。秀才在莊戶家做先生的時候,尚且極其尊敬,況如今做了不曾過門的嬌客,這好待是不必提的。
  「到了七月半後,莊戶備了進場的衣服,出路的行李,齎的路費,收拾了自己杭船,攜帶的一切日用之類,無不週備。先著人往杭州尋的近便潔淨下處,跟的廚子家人。又不時往秀才家供給不缺。
  「秀才進過三場,回到家內,莊家凡百的周濟,洗了耳朵,等揭曉的喜報。果然不幾日間報到,秀才中了第七名。喜得個莊戶廢寢忘餐,誇道自己的眼力,能在塵埃中識得英雄。急忙收拾金銀,叫女婿家中支用。帶去省中盤纏,也有好幾百兩。秀才赴省去後,莊戶的親戚朋友,日逐家都來作賀,慶他女婿中了舉了。他也就以舉人丈人自任。
  「秀才省下完事回家,見得自家的光景,比舊大不相同,來提親的,絡繹不絕,都是顯要之家。起初母子也還良心尚在,都回說已經定過了親,目下正當納聘過門的時候。不曉得的媒人仍舊還來作伐,說到一個尚書的小姐,富貴雙全,才貌兩勝。母子變了初心,竟許與尚書做了女婿,納聘下禮,毀了起初與莊戶的誓盟,賴說並不曾定他女兒。莊戶氣得只是要死,不願做人。
  「秀才連捷中了丁丑進士,選知縣,行取御史,巡按應天,死在任上。尚書的小姐模樣到也齊整,自己生不出個兒子,又不許娶個妾。但是娶進門的,至久不過一月,前後也打死了十數多人。
  「那莊戶的女兒立心等候,必定要嫁一個進士才罷。等到二十七歲,果然一個進士斷了弦,娶他為繼。進士做到憲長,莊家女兒又賢,又有才,自己生了五子,個個長成。兩個妾生了三子,共是八子。
  「如此看來,這妻是不可休的,休書也是不可輕易與人寫的。這呈稿我斷然不敢奉命。況尊嫂如此悍戾,不近人情,這斷不是今生業帳,必定是前世冤仇,今世尋將來報復。天意如此,你要違了天,趕他開去,越發干天之怒,今生報不盡,來世還要從頭報起。倒不如今世裡狠他一狠,等他報完了仇,他自然好去。」
  狄希陳道:「說的甚是有理。但堂上差人立逼要呈,要斷離這事,我卻如何回他?」周相公道:「你的妻子,你不願離異,也由得你。莫說是太守,憑他是誰,也強不得的事。」
  這些周折也廢了許多的時節,那個書辦又來催促要呈。周相公只是攔阻,說道:「你務要聽我這個言語。我看他作惡異常,這惡貫也將滿的時候,叫他自己滿好,因甚你去與他滿貫?」一篇話說得狄希陳回心轉意,不肯遞呈。
  寄姐見狄希陳只管與周相公講話,請狄希陳進去,問他事體如何。狄希陳把周相公勸他的說話,學與寄姐知道。寄姐說:「這周相公真是個好人!要是個小人氣量的,想著那尿屎澆頭,等不得有這一聲,還攛掇不及的哩。這好人的話,你就該聽他。」狄希陳裡邊說話,書辦外邊又催。
  卻說周相公與狄希陳講訟,不防備小濃袋聽了個通前徹後,真實不虛,想道:「這事情,一定姑娘不曾曉得,要是偷乾的營生;若是姑娘知道,豈還有在衙安靜之理?但我既然知了詳細,怎好不合姑娘說知,好叫他作急的挽回,許口改過,這事還可止得。況且趁周相公在此,再加勸解。若果遞了呈子,『一紙入公門,九牛拔不出』。太爺的官法,容得甚情?就是姑夫自己,也做不的主了。」於是央了小選子,傳與素姐說:「濃袋待要見薛奶奶哩。」
  素姐走到中門邊,濃袋道:「外邊的事,姑娘知道呀!」素姐道:「我知道外邊甚麼事,你失張倒怪的?」濃袋道:「堂上太爺要呈子的事呀。」素姐道:「太爺要呈子不要,累著我的腿哩?我知道他待怎麼!」濃袋道:「好姑娘呀!你還不知道麼?姑夫今日上堂去銷假,太爺說姑娘使棒椎打姑夫,又使火燒姑夫,一遭就睡一兩個月不出去,嗔姑夫不休了姑娘。如今差了書辦,立逼著問姑夫要呈子,差人拿出姑娘去,當官休斷,遞解還鄉。如今正合周相公商議,央周相公做呈子。周相公再三的勸著姑夫,不肯做呈子,姑夫也疑疑思思的。只是那書辦催的緊。姑娘,你還不快著算計哩!」素姐恨道:「阿!欺心的雜種羔子!乾這個麼!今日可叫他死在我手裡罷!我看甚麼賊官替人休得我!要果然叫出我去,我當面不給那賊官個沒體面,我不姓薛!」折回身就往裡走。
  濃袋一手把素姐扯住,說道:「好姑娘呀!如今真火燒著身哩,你還這們一籠性兒!繡江縣的虧,姑娘你沒吃過麼?你就是個活虎,他人手眾,你待跳得出去哩?」素姐道:「他是太爺罷呀,怎麼休別人的老婆呀?」濃袋道:「你看姑娘好性兒麼!他講的是國法,說姑娘使棒椎打姑夫,使火燒姑夫,這是犯了法的事,待處姑娘哩!」素姐道:「憑他怎麼休我,只往自家衙裡來,只合這忘八羔子算帳!」濃袋道:「姑娘,你出了官,他還依你進衙裡來麼?當堂寫了公文,起了批,僉了差人,即時就押解起身了,誰還依你停一時兒哩?」素姐道:「我只是不走,我個女人家,他好怎麼的我?」濃袋道:「姑娘,你不走,你禁的使亂板子往下砍麼?」素姐道:「我路上作踐那差人,他不敢不放我回來。」濃袋道:「姑娘,你只說這們躁人的話!你聽!這不又是那書辦催呈子哩?事情這們緊了,你還只皮纏,可說到了其間,你那本事都使不的。姑娘,你沒聽《水滸》,象那林衝、武鬆、盧俊義這們主子,都打不出解子的手掌哩!你可不作踐他放你回來怎麼哩?」
  素姐道:「遞呈憑他遞去,我如不知道,好誆出我去;我已是知道了,憑他怎麼又誆不出我去。他好進到裡頭拿我不成?」濃袋道:「只別叫姑夫遞一呈子;要是姑夫遞了呈子,太爺據了呈子,就出票子拿人了。那堂上的差人,等會子等不出去,就進去自己下手,套上鐵鎖,拉著就跑,他顧甚麼體面麼?」素姐道:「我合周蠻子講話。這是他恨我潑了他一頭的屎,是他挑唆的。」濃袋道:「我剛才沒說麼?虧不盡他再三的攔阻。他還說了一大些不該休了老婆,不該替人寫休書的古記哩。又是他挑唆的?」素姐說:「小砍頭的!我乍大了,你可叫我怎麼一時間做小服低的?」濃袋道:「這事還得姑娘自己輸個己,認個不是,以後還得挫挫性兒,央央姑夫合童家的姑娘,叫姑夫上堂去央央太爺,止了這事。姑娘再謝謝周相公。如此還好。要是按不住,這八九千里地往家一解,姑娘,你自作自受沒的悔,我難為初世為人,俺娘老子只養活著我一個,我還想得到家麼?」說著,怪哭的。素姐噦了一口,罵道:「你媽怎麼生你來,這們等的!名字沒的起了,偏偏的起個濃袋。這倒也不是『濃袋』,倒是『鼻涕』罷了!塌了天,也還有四個金剛抗著哩,那裡唬答的這們等的?你去看,我合你姓童的姑娘說去。」
  見了寄姐,說道:「好!咱姊妹的情長,別人下這們狠罷了,咱是一路的人,你也下意的?」寄姐故意道:「你說的是那裡?甚麼話?我老實實不懂的。」素姐把那太守差人要呈子,待休了遞解回去,反倒告訴寄姐;寄姐故意的也把那太爺扯淡,休不得別人的老婆,及那拿不出去,休了不走的那些胡話混他。誰知他被那濃袋指撥了透心明白,心裡又尋思,越害怕起來,再三的央寄姐替他收救。寄姐道:「我可實不曾聽他說此事,咱請進他來,問他個詳細。」差了小選子請狄希陳進來。狄希陳是被他唬掉了魂的人,恐又知道小濃袋合他說了許久的話,曉得事有泄漏,禍不可測,怎麼還敢進去?等狄希陳不進,又叫小選子催請。狄希陳越催越怕,裡邊見不進去,越發緊催。寄姐道:「外頭脫不了只有周相公,你沒見他麼?你出去同著周相公合他說去。」
  素姐果然自己出到外頭。周相公見他出去,站起來不曾動身。狄希陳只道他出去拿他,將身只往周相公身旁藏掩,要周相公與他遮護。素姐望著周相公道:「周相公,你前日也不該失口罵我,我也不該潑你那一下子。這些時悔的我象甚麼是的,我這裡替周相公賠禮。周相公,你真是個好人,我有眼不識泰山。俺那強人待下這們毒手,周相公,你要是個見小記恨人的,你八秋兒攛掇他乾了這事,你還肯再三再四的勸他麼?」又望著狄希陳道:「小陳哥,賊強人!賊砍半邊頭的!誰家兩口子沒個言差語錯呀?夫妻們有隔宿之仇麼?你就下的這們狠遞呈子休我?別說著我也沒犯那『七出』之條,休要動我;你就枉口撥舌,棄舊憐新的休了我去,你想想那使燒酒灌醉了我的那情腸,你沒得不疼我的?賊強人!賊促壽!你就快快的別興這個念頭!我從今已後,我也不打你,我疼你。我雖是少鼻子沒眼,丑了臉,沒的我身上也丑了麼?才四十的人,我也還會替你生孩子。等我要再打你,再不疼你,周相公是個明府,你可再遞呈子也不遲。」
  狄希陳唬得失了色,回不出話來。周相公說道:「這事不與狄友蘇相干。這是堂上太尊見狄友蘇兩次告假,每次就是四五十日,所以刑廳說起,知初被你打了六七百的棒椎,今又被你使猛火燒他的背脊。因此太尊曉得,所以說從古至今兇惡的婦人也多,從沒有似你這般惡過狼虎的;所以差了人逼住狄友蘇,叫他補呈,要拿出你去,加你的極刑,也要叫你生受,當官離斷,解你回去,囑付解子斷送你的性命。我勸狄友蘇,說你這般作業,天沒有不報你的理,留著叫天誅你,狄友蘇不必自做惡人。所以我勸他不要遞呈。只是那堂上的差人逼住了,不肯歇手,無可奈何。你既自己曉得罪過,許要痛改前非。若果真如此,『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不特免了人間的官法,且可免了天理的雷誅。殺牛殺豬的屠子,回心轉意,向善修行,放下屠刀,就到西方路上。你只不要心口不一,轉背就要變卦。」素姐道:「我從來說一句是一句,再不變卦!我要變了卦,那豬,那狗,都不吃屎的東西,不是人生父母所養!我賭下這們咒誓,周相公,你還不信麼?」周相公道:「正是如此。你請進去,這事都在我身上,待我與你消繳。」素姐望了周相公,拜了兩拜,又望了狄希陳道:「小陳哥,一向我的不是,我也同著周相公拜你兩拜。」這二十多年,狄希陳從不曾經著的禮貌,連忙回禮。你可安詳些兒,著忙的人,不覺作下揖去,往前一搶,把個鼻子跌了一塊油皮。素姐往後去了。
  太守上了晚堂,狄希陳只得同了書辦,上堂回話。太守見了,問道:「想是因你寫呈,又被他打壞鼻子。」狄希陳道:「這是經歷自己一時之誤,與他無干。」太守道:「呈子完了,可遞上來。」狄希陳道:「薛氏嫁經歷的時候,父母俱全;如今他的父母俱亡,這是有所往無所歸;且自幼都是先人說的親,由先人婚嫁,兩處先人俱已不在,又不忍背了先人之意;且是機事不密,被人泄漏了消息,他卻再三的悔罪,賭了誓願,要盡改前非,自許不悛改,任憑休棄,於是衙中眾人再四的勸經歷在老大人上乞恩,且姑止其事。」太守道:「他既自己悔過認罪,你又追念先人,這都是好事。」吩咐了書辦,不必追呈,發放了狄希陳回去。周相公尚在衙中,學說了與太守回答的說話。狄希陳雖是鄉間老實之人,他也會得添話說謊,又學太守說:「『只怕他是怕一時的刑法,故意哄你,免過一時,仍要舊性不改。我差人時時在你衙前打聽,如他再敢作惡,我也不必用呈,竟差人捉他出來,也不休棄,也不遞解,只用布袋裝盛,撩他在大江裡去。』太尊又問:『他家還有甚人在此?』我說:『還有個小廝小濃袋。』太尊道:『你可做下兩條布袋,如有再犯,連那小濃袋也撩在江中,剪草除了他的根蒂!』」
  周相公曉得狄希陳后邊這些說話是他造出來唬虎人的,也遂附會說道:「這太尊慣好把人撩在江中。這幾日之內,據我知道,撩在江裡的,足有十四五個人了!」濃袋逼在門外偷聽,唬的只伸舌頭。小濃袋聽了這話,不知學與素姐不曾,素姐也不知果否改過,只聽下回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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