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薛素姐謗夫造反 顧大嫂代眾降魔

    紅顏慢認是吾妻,狡毒有希奇。萬狠莫堪比擬,豺虎合蜂蛇。
    誣叛逆,謊興師,聳刁詞。官非明斷,證不公平,九族誅夷。
                      --右調《訴衷情》
  再說薛素姐從淮安吃了一場大虧回來,頭一個恨狄希陳,這是要食肉寢皮,其仇是不可解的;其次就恨狄周,恨他回家,不該做成一路哄他;再其次又恨相大妗子不說狄希陳在京另娶,及至他自己到京,禁住了人,不許半星透露,都是相大妗子的主謀。日夜尋思,都要一個個從頭報復。但狄希陳遠在七八千里之外,狄周送狄希陳上了船,仍回北京管當,素姐不曾知道,只說都往四川去了,這目下怎能報復得著?心裡想著:「『義不主財,慈不主兵』。必定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不怕他遠在萬里,可以報我之仇,泄我之恨。」夜間千思萬轉,定了這個主意,起了個五更,叫了個覓漢跟著頭口,一直徑到繡江城內縣門口,尋了店房住下,訪了一個極會寫狀的訟師,合他說道:「我要在縣裡遞張首狀,央你寫得詳細,我送你一兩紋銀。」訟師說:「你且將情節說來,看係何事,我好與你寫。」
  素姐說:「我是薛氏,嫁與監生狄希陳為妻。狄希陳不安本分,合家人狄周,每日謀反,久在京師潛住,又娶了一個紅羅女為妻,剪草為馬,撒豆成兵,呼風喚雨,移鬥換星,駕雲噴霧,無所不為。昨日狄希陳領著這紅羅女一班反賊,都往四川成都府調兵,妝著假官,使著假勘合,回家邀我同去。我怕帶累,沒肯許他。這是要十滅九族的事,我待出首免罪哩。」訟師道:「這事別當頑耍,有實據才好。這要問出謊來,你不消說是誣告加三等,還要拿寫狀子的打哩!且問證見是誰?」素姐道:「我是他的老婆,再有我知的真麼?漢子謀反,老婆出首,這也還另要見證麼?」
  訟師本等不敢與他寫這大狀,只圖他那許的一兩銀子,不是等閒賺的,大了膽與他寫道:
    告狀人薛氏,年三十七歲,本縣人,告為出首免罪事:氏夫狄希陳,從幼不良,無所不為,假稱坐監為名,潛住京師,另娶妖婦紅羅女童氏為妻,演習邪教,剪草為馬,撒豆成兵,謀為不軌。本年八月內,假充職官,偽造勘合,帶領妖婦童氏,妖徒狄周,前往四川調兵,強氏同行入教。氏恐株連,不敢同往。似此反賊作亂,若不預先出首,恐被連累,後悔難追。伏乞行文剿捕,免氏並坐。上告本縣老爺詳狀施行。被告狄希陳、狄周、童氏。
  縣官看狀,說道:「他既潛住京師,做這些歹事,怎麼往八九千里外四川去調兵?你這狀一定另有個主意,不是實情!」縣官看了狀尾的代書名字,照名差人拘來,問道:「你怎麼與這婦人寫如此謊狀呢?」代書道:「據小的看來,其實是謊。但他自己的妻子出首,又是謀反的事情,小的怎敢與他格住不寫?」縣官道:「你這也慮的是。」叫薛氏:「你有主人家麼?」素姐說:「縣門口郜家下。」縣官差人喚了主家來到,把這個婦人保下去,好生看守伺候。准狀拘審,吩咐該房,出了信票,差了快手,拘那狄希陳的左右兩鄰,鄉約地保,赴縣察究。差人持票下鄉,左鄰陳實,右鄰石巨,鄉約杜其思,保長宮直,一干人都已叫齊,差人繳票回話。晚堂聽審,縣官坐了堂,這就是頭一起,先叫陳實,次叫石巨,再次叫杜其思,又次叫宮直。
  縣官問道:「怎麼你明水地方有此等興妖作怪謀反的人,兩鄰不舉,鄉約保長不報?這是怎麼說?」陳實頭一個開口稟道:「昨日老爺差人下鄉拘喚小的們,見票上的朱語,是出首免罪事,打聽差人說是薛氏出首他丈夫謀反。老爺問作反的人,一定是狄監生狄希陳麼?」縣官道:「就是。」陳實道:「這不止小的一人:這石巨是右鄰,杜其思是鄉約,宮直是保長,你眾人都公道回老爺的話,狄希陳果真作反來?」眾人齊道:「這狄希陳是個監生,他父親是狄宗羽,老爺縣裡有名的良民,死過才三年多了,止有這狄希陳一個兒子,也是個老實人,自來沒聽見他興妖作怪,又會謀反。」素姐道:「他不會興妖作怪,沒曾謀反?你們都是合他一伙的人,肯對著老爺說實話麼!他昨日往四川調兵回到家裡,你們那一個沒合他往來通氣呀?」縣官道:「他往四川去做甚麼?」眾人道:「他新選了四川成都府經歷,他去到任,何嘗是調甚麼兵!」
  縣官叫門子取過新《縉紳》來,看得成都府經歷狄希陳,號友蘇,山東繡江縣人,准貢。縣官又問:「這婦人告這一張狀,他的主意卻是為何?」陳實道:「這婦人的父原是個教官,兩個兄弟,多是有名的好秀才。偏他至不賢惠,毆公罵婆,打鄰毀舍,降漢子比仇人不同,致的丈夫逃在京裡,住了這三年多。聞的另娶了一個妾姓童。昨日選了官,回家祭祖,住了半個月去了。後來一個跟狄監生的廚子呂祥,不知怎麼過了舌。合呂祥去趕狄監生,趕到淮安沒有趕上,被呂祥把騾子都拐去了,前日揚州府江都縣沒行關子到老爺縣裡查麼?」縣官想道:「就是他?你們再說。」
  眾人又說道:「想是沒有趕上,所以遞這狀,指望老爺動文書提他回來的意思。」縣官道:「良家婦女,怎麼鼻子都沒有的?我那邊凡有私奔的婦人,被人捉回,方割了鼻子哩。」眾人道:「老爺說這鼻子的事,其話又長前年他的丈夫不在家內,他買了一個猴,將他丈夫的巾帽衣裳,都必改把與那猴子,妝成他的丈夫,將那猴日夜的椎打,把猴打得極了,擰斷了鐵鎖,跑到肩上,先摳了眼,後咬了鼻子。」
  再說素姐來縣告狀,又不曾對人說知。龍氏差了薛三省媳婦,送了一盒點心與素姐吃,只見素姐中門封鎖。問那外面住房的人,都說:「不知去向,風聞得象是往城裡遞狀告人去了。」薛三省媳婦回家,對龍氏說知。龍氏料得薛如卞、薛如兼斷是使不動的,只得差了薛再冬,叫他扁著弔數錢,尋到城內陪他姐姐。走到四十里,尋到縣前,正見素姐在一家下客的門口凳上坐了看街。
  再冬備問詳細,方知是出首狄希陳謀反,狀已准過,差人拘喚兩鄰約保去了。差人拘齊了人,投文見官。這再冬若是一個有識見達時務的人,料得姐姐告這般刁狀,躲得遠遠的,還恐怕尋將你來;他卻挽扶了素姐,跪在月台下底下聽審。聽得鄉約眾人稟說被猴摳眼咬鼻子的事,他下邊高聲說道:「你們眾人又不是他家的家人覓漢,你們怎麼知得這等真?」縣官問道:「下面說話的是甚麼人?」鄉約稟道:「是薛氏的弟。」縣官說:「彩上來!」說道:「我心裡疑惑,人世間那裡有此等的婦人,做這樣違條犯法的事?原來是你這奴才撥唆主使!狀上又沒你的名字,你擅入我的衙門,箝制鄉約,這等大膽!選大板上來!」拔了六枝簽,吩咐著實重打。霎時把個小再冬打的皮開肉綻。
  薛素姐下面叫屈聲冤,只叫:「南無觀音菩薩!本縣城隍!泰山聖母!別要屈了好人!」縣官大怒,叫人拿上來,一拶一百敲,將再冬枷號一個月示眾,將素姐放拶趕出。薛素姐因手指拶爛,腫痛難忍,不能回家;又因再冬被責枷號,沒人照管,只得仍在店家歇住,僱了一個人回家說信。龍氏放聲哭叫,強逼薛如卞兄弟,懇央縣官釋放薛再冬的枷號。
  薛如卞兄弟到此地位,明知理虧,但只是義不容辭,怎忍坐視,即刻起身赴縣,尋著了素姐。又去尋看再冬,焦黃一個齷齪臉,蓬著個頭,稀爛的一隻腿,枷在縣前。枷上左邊一條告示,上寫著:「枷號唆使親姊誣告本夫謀反犯人薛再冬示眾」。右邊一張封條,上寫「繡江縣某日封」。上面一張橫示:「枷號一個月滿放」。看見那薛如卞兄弟來到,裂著個瓢大的嘴怪哭,只說:「二位哥哥救我!」薛如卞說:「何如?我的話你再不聽!你前年跟了姐姐往北京去,我那樣的囑付你來?這誣告人謀反,是甚麼事,你直脖子往裡鑽,這可甚麼救你?家裡有這們爭氣姐姐,俺躲著還不得一半。『晏公老兒下西洋』,也救得人麼?」再冬道:「這兩日只怪噁心,飯通吃不下去。二位哥哥若不早救,這死只在目下。」薛如卞、薛如兼尋了別的下處,晚間著了人看管再冬。次早,兄弟兩個戴了儒巾,也沒敢穿公服,止穿了青衣,具了一個稟帖,跟了投公文的進去,投上稟帖,聽候點名發落。縣官讀稟帖道:
    本縣儒學廩膳生員薛如卞,附學生員薛如兼,稟為認罪乞恩事。胞姐薛氏不遵家訓,誣告本夫;胞弟薛如衡擅入公門,攙越稟話,俱罪不可文。蒙老父師如天之度,僅以薄懲,薛氏趕逐免究,如衡枷號示眾。在老父師三尺之法不可原,在卞等一氣之情不忍恝。冒昧乞恩,謬希開網。伏乞老父師憐宥施行!
  縣官看完,吩咐喚二薛生上來:「薛氏是親姐麼?」薛如卞答道:「是。」縣官道:「做秀才的人,況且又是名士,齊家是第一義,怎麼任他這等胡做,勸也不勸他一聲?這還可以借口說是女兄,又經出嫁;至於薛再冬是二生的弟,這是可以管束的,怎麼也放他出來胡做?」薛如卞一言不答,只是痛哭流涕。縣官也曉得他的苦情,叫人抬進薛再冬的枷來。縣官道:「我本待枷你一月,待你棒瘡漸好,再打三十板放你。如今你兩兄與你求饒,姑且寬恕,以後再要主使薛氏出來越理犯分,定是不饒!出去改過!」
  發落完畢,回到下處。薛如卞兄弟從又換了衣巾,進去謝了縣官,同了素姐、再冬回家。素姐兩手腫爛,左手扯不得韁繩,右手拿不得鞭子,抄了手,就如騎木驢的一般。回到家內,龍氏前來看望,一個愛女,拶得稀爛的八個指頭,一個愛兒,打得流膿瀝血的兩條大腿,扯著碰頭打滾的叫喚。
  薛如卞道:「姐姐在上,兄弟在下,俺弟兄兩個腆著臉受那縣官數說,聲也沒敢回他一聲,全全的救出來了。事體可一而不可再。往後相這等的狀,姐姐千萬不可再告。就姐姐要告這樣狀,兄弟,你千萬的阻攔,千萬別要攛掇。縣堂上吩咐的話,姐姐不曾經聽見,兄弟,你是聽見的。你如不怕,俺兩個是再不能救你的了。」再冬道:「姐姐告上狀,差人來叫兩鄰鄉約,我才尋到縣裡。干我甚事?說我挑唆姐姐告狀!」薛如卞道:「差人來叫兩鄰鄉約,也叫你不來曾?你跟進衙門,還攙言接語的稟話,你還要強嘴哩!」龍氏道:「多虧了大爺二爺的分上,救出我的兒合女來,我這裡磕頭謝罷!念話的夠了,望大爺二爺將就!」把薛如卞、薛如兼拆辣的一溜煙飛跑。
  素姐紮煞兩隻爛手,撓著個筐大的頭,騎著左鄰陳實的門大罵,說:「我又沒使『長鍋』呼吃你娘,呼吃了你老子,抱著你家孩子掩在井裡!那用你對著瞎眼的賊官,證說我這們些嚼舌根的話,叫我吃這們頓虧!」上至三代宗親,下至孫男弟女,無不惡口涼舌,髒言穢語的罵。罵得個陳實火性發了,又按捺去,按捺了,又發將上來。這其間,若只有一個不賢之妻在旁挑一挑,愁那災禍不起?誰知這陳實的妻趙氏,雖是個小人家女兒,素性柔和,又極賢惠。見陳實性起,再三委曲勸道:「我們與這樣惡婦為鄰,就是老天爺叫我不幸!好好的,官差人叫了咱去,要不實說,致官計較;說了實話,他豈有喜咱之理?他這不賢惠潑惡的名聲,人所皆知,受了他罵,何足為辱?勝了他,那裡便見得剛強?男不與女鬥,天下皆然。你走將出去,難道好合他同打同罵不成?且你與狄大哥父子交往的非止一日,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你依著我說,將街門緊緊的頂上,憑他怎麼罵,只當耳邊風。叫他罵的牙酸口困,他自然的夾著屁股走。等狄大哥後日回來,你見了他,那樣的光彩?他見了你,自然羞的沒處躲。你要出去合他男女混雜鬥一鬥口,別要說狄大哥回來不好相見,就是旁人也說你不是。」陳實道:「你說得也是。只是他越扶越醉的,我氣他不過!」趙氏道:「他就合心瘋了的一樣。為甚麼好人合瘋老婆一般見識?」陳實果然聽了趙氏的言語,緊閉街門,飽飽的吃了他一肚的村卷。素姐罵來罵去,陳實只不出頭,自也覺得沒有興趣,遂又罵到右鄰石巨門口。
  只石巨的媳婦張氏,天生也是個不賢惠的婦人,鄰居街坊躲著他,他還要尋上門去的主顧,他依你在他門首喬聲怪氣的惡罵?素姐罵陳實的時候,他聽見,說道:「這是狄家那個少鼻沒眼的老婆罵陳家哩。罵了陳家,情管就來我家門首嚷罵。」尋了一個三號不大不小不粗不細的棒槌,放在手下,準備若來毀罵,算計要將素姐一把彩倒,屁股坐著頭,從腰至腿,從腿至腰,著實請他一頓。他要上吊,合他同時伸頭;他待跳河,合他同時伸腿。算計停當,專待素姐降臨。聽見素姐在陳實門首嚷罵,陳實不肯出頭,這張氏氣得脖子青筋暴流,合大腿一般粗細。不消一回,素姐罵到自己門前。張氏捲了捲袖,緊了緊裙,手提溜著個棒槌,往外就跑。誰知道這張氏雖不賢惠,卻石巨甚有主意,將張氏雙手抱住,說道:「哎呀!俺男子漢沒有火性,你老婆家倒有火性了!這狄家的瘋老婆,是個人麼?你趁的合他照!這們樣的瘋狗,躲著他還怕不得乾淨。那院裡陳嫂子比你矮,陳哥比你弱麼?要是中合他照,陳嫂子肯抄著手,陳哥肯關著門?凡事忍一忍就能消了百禍。你氣頭子上稜兩棒槌,萬一稜殺了,你與他償命,我與他償命?你與他償命,我沒了老婆;我與他償了命,你沒了漢子。咱為甚麼?他罵了陳家,又罵咱家;他罵了咱,情管還罵杜其思合宮直家去哩。宮直合杜其思罷了,只怕宮直的老婆可不是個饒人的貨。叫他兩個去照一帳,咱可賣個哈哈笑兒。」張氏道:「你這就是不長進膿包話!叫人騎著門子罵,說關著門子別理他,叫人聽著,你可是賊呀,你可是忘八呢?」石巨道:「賊也罷,忘八也罷,咱且眼下沒禍。可想著那一年生不下孩子來,他公公狄大叔午夜裡打著火把,沿坡裡替你尋藥,你也不該合他一般見識。」張氏聽說這話,方消了氣,拿了棒槌回進家去,納了丈夫的勸解。
  素姐又罵了個心滿意足,收拾了罵本,罵到鄉約杜其思門上。見一連罵了兩家,沒有人敢出來照將,揚揚得意,越發罵的十分厲害,百分■可磣,人說不出來的,他罵出來;人想不到的事,他情想的到。把個杜其思罵的極頭麻化的,出來合他分解,被素姐不由分說,往懷裡鑽了一鑽,一隻手■著杜其思的鬍子,一隻手往杜其思臉上巴掌就如雨點般下。口裡罵著「賊忘八,賊強人」,喊叫:「杜鄉約打良人家婦人哩!我叫俺兩個秀才兄弟呈著你!列位街鄰,仗賴往俺家裡叫聲人去!」一邊罵,一邊彩打。幸得兩手拶的稀爛,彩打的不大得害。
  杜鄉約口裡說道:「你看狄大嫂!你不知禮罷了,難道我做鄉約的人也不知禮?誰好打你?俺可也看狄大哥看那頭的二位薛相公的體面,沒有人肯打狄大嫂的理。狄大嫂,你放手,休這等的。我合狄大哥父子往來,我長起狄大哥好幾歲,我還是大伯人家哩。」素姐罵道:「你是人家的雞巴大伯!撩子大伯!我那扶■大伯!你證著叫官拶我這們一頓,把我的心疼的兄弟枷號著打這頓板子,你還是大伯哩!」杜鄉約道:「你看狄大嫂糊塗!狄大哥本等沒有謀反,我沒的昧著良心說他謀反,叫他十滅九族了罷?你薛三哥是為他自己多說,拿上去打了枷號的。你下頭別要聲冤叫屈,官也不肯拶你。這該我甚麼事?」
  素姐那裡肯聽,還使巴掌■崩星般往杜其思的臉上打。圍著看的眾人不忿,齊聲說道:「這位嫂子也甚是不通!杜鄉約就有甚麼不是,你罵他不回口,打了他不回手,這也就該罷了!你趕盡殺絕的,他是你的兒麼?他只好看著狄相公合二位薛相公分上罷,要不一路申,申到縣裡,怕沒有第二頓麼!」素姐放了杜其思,就待照著眾人。杜其思得空子跑到家裡,頂上門,還有甚麼樊噲撞得開哩!眾人見杜其思關進門去,都各走散。單只剩了一個素姐罵了幾句,只得沒揪沒睬,罵到保長宮直門口。
  卻好宮直往捕衙點卯,不在家中。宮直的老婆顧氏,綽號叫是「蛇太君」,極高的個身量,極肥極大的個身材,極大的兩隻小腳,胳膊有漢子的腿粗,十個指頭有小孩子的胳膊大。每常挑著一擔水,或時抗著六斗七斗糧食,就如當頑的一般。專常借人家磨使,他兩扇磨一齊掇著逕走。素姐在他門上罵了一會,這顧氏不慌不忙,從家中走將出來,看了一看,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狄大嫂!為甚事這們發怒?」素姐道:「你那漢子賊強人!賊忘八!昧心丁!血汗病!證著叫官拶我這們一頓!我要合他對命!」顧氏一面說道:「原來如此。這怎麼怪的狄大嫂撒極。請狄大嫂進我家坐,我替狄大嫂磕頭賠禮。」一手攥著素姐右手,著力一捏,捏的素姐疼殺豬的般叫喚,使左手招了一招。顧氏乘著手勢放了右手,接過左手緊緊往裡捏攏,疼的素姐在地上打滾。
  顧氏道:「狄大嫂,你可有些虛火!讓你家坐,倒不好來,就這們叫喚?」素姐住了罵,說道:「你好讓呀!人的兩隻拶爛了的手,你使力氣攥人的。」顧氏道:「我實不知狄大嫂是拶了的手,我就捏著手往家裡讓,誰知狄大嫂這們害疼。狄大嫂,你伸出手來,我是看看。」素姐不知是哄,伸出右手。顧氏接在手,故意看道:「可不拶得爛爛的!但我剛才並沒肯著實捏。」學著道:「我就只這們捏捏兒,沒的就這們疼?」又捏的素姐只待打滾。
  顧氏道:「狄大嫂,你不濟呀,做不得女中豪傑。軟膿咂血也成的麼?你伸出左手來我看看。」素姐說:「你還待捏我麼?我不聽你呀。」就待抽身回去。顧氏道:「沒有上門怪人的理。我高低讓狄大嫂到家吃鐘茶兒。」伸進兩個指頭,摳出素姐一根胳膊來,攥著往家裡走。素姐被他拉的就似狗含著個尿脬相似,那裡一點兒流連。拉到家裡,同在一根凳上坐著,拉著素姐的手,假妝親熱,帶說帶數落,帶說閒話,帶敘家常,只托是無心,掉過來一捏,轉過來一捏。素姐待抽身回去,那裡抽動分毫。素姐道:「宮嫂子,我知道你的本事,我家去罷。」顧氏道:「狄大嫂,你不再坐坐?」素姐苦辭,顧氏扯著素姐的手往外送。送到街上,臨放手,又著實捏了一下。素姐叫喚了一頓,方才去訖。口中喃喃喏喏的罵私窠罵淫婦不絕。
  顧氏一面說道:「狄大嫂,這是還不釋然,再回來待我陪禮。」往前就趕。素姐跑不防備絆了一交,把一隻鞋跌掉一邊,素姐爬起來,也沒敢拾鞋,光著腳托拉腳繩,一溜煙飛跑。顧氏提溜著素姐的鞋往前趕,口裡說道:「狄大嫂,你住下,我拾了鞋送給你哩。」素姐甚麼是敢住下,跑到家,頂上門,頭也不出。顧氏又將素姐的一隻鞋挑著回家。喜的前街後巷的人拍掌大笑。
  素姐此日沒敢出來,次早走到相大妗子家,相大妗子還沒起來。他跪在宅門底下,只叫:「相太太可憐見,還我的漢子來!大家哄他在京,替他另娶老婆,瞞著我,不叫我知道,把漢子打發的沒有去向,到的致的俺不成人家。相太太殺了我了!」相大妗子聽知,說道:「這老婆風了,媳婦子們,還不快些讓他進來哩!」管家娘子,丫頭養娘,出來了一大群,好勸歹勸,甚麼是肯起來,口裡只放刁撒潑,說瞞他另娶,養活著調羹母子,都是相大妗子主意。相大妗子也就睡不穩那龍牀,起來穿上衣服,沒纏腳,沒梳頭,出來讓他進去,著實分辨。素姐越扶越醉,口裡無所不說。相大妗子無可奈何,只得憑他在外作踐,關了宅門進去。素姐直瑣碎到午後才去。
  及至次日清早,素姐仍到相家作踐,再三央他不住,相大妗差人去合薛如卞兄弟說,央來勸他姐姐回去。薛如卞兄弟是顧體面的人,料得即來解勸,也定無濟於事,婉謝不肯前來。又只得憑他作踐了半日,直到日西才去。以為他此後也便不好再來,誰知次早黎明天氣,又來照舊嚷罵。相大妗子發極,自己走到中門,說道:「你也沒理的緊!你漢子娶妾不娶妾,別說我是他妗子,我就是他娘,他『兒大不由娘』,我也管不住的他,你怎麼來作踐我?我看外甥合姐夫姐姐分上,不合你一般見識。你連上門來罵我三日,我七八十的老婆子,你倒會欺侮我!你既不識的我是你的妗子,我也就不認的你是我外甥媳婦。誰家有外甥媳婦三四日上門罵妗子的禮?丫頭媳婦子們,拿著棒槌鞭子都出來替我打這潑婦!只別打他的頭,只打他身上。」
  相妗子吩咐未完,豺狗陣跑出一群婦女,或執馬鞭,或執短棍,或執棒槌,約有十五六個。素姐見勢不好,折身奪門就跑。那些婦女就趕,拖的拖,拽的拽。素姐方才慌說:「好嫂子!好姐姐!我與你們無仇無恨,您積福放我去罷!」內中做好做歹,放他出門,結了此局。後來不知何狀,再看下回。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