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童寄姐撒潑投河 權奶奶爭風吃醋
勸君休得娶京婆,貞靜無聞悍性多。滿口只圖叨酒肉,渾身惟愛著綾羅。
爭風撒潑捐廉恥,反目行兇犯誚河。權媼戴姬童寄姐,三人歪憋不差多。
狄希陳從滄州別了童寄姐,到家祭祖,原約過少則五日,多則十日,便可回來上船。童寄姐合郭總兵的兩隻座船到了臨清,在浮橋口灣住。郭總兵日逐會通家,拜相識,赴席請人,忙了幾日;寄姐單單的住在船上。起初郭總兵有事,寄姐也還不甚心焦。後來郭總兵公事完了,日逐過寄姐的船來問信,那裡等的狄希陳來到!一連等了十四日,方才回到船上,買丫頭,僱家人,又足足耽擱了兩日,方才開船起行。因違了寄姐的限期,寄姐已是逐日雞借狗不是的尋鬧,說狄希陳戀著家裡那瞎老婆,故意不肯起身,叫寄姐住在船上,孤清冷落,如呆老婆等漢一般。許過捎羊羔酒、響皮肉與寄姐嘗,又忘記不曾捎到。怕人說是爭嘴,口裡不好說出,心裡只是暗惱,指了別的為由,只罵狄希陳是狗叨了腦子的忘八。說那寄姐的不賢良處,也就跟的素姐七七八八的了。
一路行來,過淮安,過楊州,過高郵,儀真大馬頭所在,只要設個小酌,請郭總兵、周景楊過船來坐坐,回他的屢次席,只因惱著了當家小老媽官,動也不敢動,口也不敢開。喜得順風順水,不覺得到了南京。歇住了船,約了郭總兵、周景楊,同進城去置買那一切的禮物。住了兩日,各色置買完備,然後開船起行。
寄姐將那買來送禮的物件,盡揀好的,如灑線袍裙,繡衾錦帳,玉簪玉花之類,上色鮮明尺頭,滿滿的揀了兩大皮箱。狄希陳心裡想道:「憑他收起,臨時要用,自然取他出來。」誰知他住在船上沒得事做,將那配袍的繡裙,一條一條的剪將開來,嵌上皮金,縫完打摺,釘帶上腰;整匹尺頭都裁成了大小衣服;玉花都妝成了翠葉,穿了珠子;上好的玉簪,都自己戴起。狄希陳心裡想:「苦哉,苦哉!你若早說如此,我在南京尚可添買。哄得我離了南京,將這有數禮物,都把我剪裁壞了,我卻再往那裡去買?這一到成都,堂上三廳,這樣四分禮,卻在那裡擺佈?」滿腔愁苦,口裡又不敢說得,只是暗惱。
一日,寄姐又將一匹大紅六雲■絲裁了一件禿袖衫,剩的裁了一腰裌褲。狄希陳忍不住道:「這匹大紅雲■,用了九兩多銀子買的,是要送上司頭一件的表禮,可惜如此小用!沒了送上司的禮物,如何措手?況我在北京又與你做的衣裳不少,卻把這整尺頭都裁掉了!」寄姐把那不賢惠臭臉一放放將下來,氣的象豬肝顏色一樣,罵道:「臭賊!不長進的忘八!你沒本事掙件衣服給老婆穿,就不消攬下老婆!你既攬下老婆,不叫穿件衣裳,難道光著屁股走麼?你是那混賬不值錢的老婆生的,不害羞;我是好人家兒女,知道羞恥,要穿件衣裳,要戴點子首飾!你既不肯教老婆打扮,我光著屁股走就是了,羞你娘的臭臉!」一面口裡村卷,一面將那做的衣裳扯的粉碎,把那玉簪玉花都敲成爛醬往河裡亂撩,罵道:「咱大家不得!沒見食麵淫婦生的!」
狄希陳雖是被薛素姐打罵慣的,到了寄姐這個田地,未免也有些血性上來,說道:「你毀壞我這許多禮物,都小事,你開口只罵我的娘,我的娘又沒惹你,你又沒見他的面,你只管罵他怎的!你家裡沒放著娘麼?」寄姐道:「俺母是好人家兒子,骨頭尊重,生的好兒好女,不似你娘生你這們杭杭子!合我媽使天平兑兑,比你娘沉重多著哩!」狄希陳道:「我沒見銀匠賊老婆骨頭尊重!俺娘生我這們七八品官的兒女,生個女兒是秀才娘子;不照依銀匠賊老婆生的兒子,僱與我管舖子,生的丫頭子,賣與我做小婦奴才!你看我這杭杭子!我清早到任,我只趕晌午,我差皂隸快手,把滿城的銀匠都拿到衙門來,每人二十板,刺『竊』『盜』字,問徒罪,打的那些銀匠奴才們,只望著我叫老爺饒命!我再下下狠,把銀匠的老婆,銀匠的丫頭子,都拿到衙門來,拶的尿屎一齊屙!」
寄姐性子象生菩薩似的,豈容狄希陳揭著短罵這們一頓?扯著狄希陳就撾臉碰頭,揪巾子,扯衣裳,拉著齊跳黃河,口裡喊叫道:「前船、後船、梢公、外水、攔頭、把舵,眾人都一齊聽著!山東狄希陳跑到京裡賃俺房住,見我標緻,半夜把我的爹殺了,把娘也殺了,圖我的家財,霸佔了我的身子,京裡的緝事的嚴,住不了,買了假憑,往七八千里去做假官哩!他昨日往家去,嗔他家裡的老婆留他,他把家裡的老婆殺了,逃走來了!他私雕假印,用的是假勘合!你是甚麼杭杭子,奉那裡差,打著廩給,撥著人夫的走路?我是證見,列位爺們替我到官跟前出首出首,只當救我的狗命!我既是洩露了他的天機,他沒有饒我的,不是推我在河裡,就是使繩子勒殺我,他狠多著哩!我的一個丫頭,他強姦他不依,一頓繩子勒的半死不活的,使棺材妝了出去,叫鄰捨家知道了,拿訛頭,告到察院衙門,帶累的拿出我去見官!這是我跟你一場,你封贈我的!」
狄希陳道:「阿彌陀佛!神靈聽著哩!」寄姐罵道:「賊昧心的忘八!我屈著你甚麼來,你念佛叫神靈的?我穿你件子衣裳,你那偏心忘八,就疼的慌了;只許你家中的老婆,你買這們些衣服尺頭珠翠寶石,給他就罷了!我還明眉大眼高梁鼻相趁的穿,你家裡那老婆,瞎著個臭扶眼,少著個鼻子,兩個大窟窿,看到顙根頭子,搽著個瑩白的臉,抹著個通紅的唇,裂到兩耳根,不象個廟裡的鬼哩!那裡放著買這們些東西給他!那裡放著守他這們一向才來!人說『和尚死老婆大家沒』『,我合那小婦臭浪蹄子,姑子死和尚,也是大家沒!」
狄希陳道:「你說我殺了他逃出來了,怎麼我又偏疼起他來了昵?」寄姐道:「我不許你強嘴!我待怎麼說,就怎麼說,只是由的我!我只是不合你過,你齊這裡住下船,寫休書給我,差人送的我家去就罷了!咱『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你做你那賊官去!有我這們個老婆,愁嫁不出你這們個杭杭子來麼!孩子我也不帶了去。要不,我抱著孩子扯著你,咱娘兒三個一齊的滾到黃河裡頭就罷了!」狄希陳道:「呀,呀!這不扯淡!你待跳黃河,你自家跳呀,你又抱著孩子,拉著我呢!我合孩子的命貴,不跳黃河。你命不值錢,動不動就跳河跳井的!」寄姐越發撒起潑來,把孩子一把揣在懷裡,拿了根絲綢汗巾子,束了束腰,一手扭著狄希陳的衣領,就往艙外頭鑽。狄希陳一邊往後掙,一邊從懷裡奪孩子。
張樸茂的媳婦子,新尋的家人伊留雷媳婦子,新尋的丫頭小河漢、小涉淇,四個人齊齊的拉著寄姐不叫跳河。唬得小京哥喬叫喚往懷裡鑽。寄姐怪罵道:「臭浪淫婦們!誰希罕你們拉我?我跳了河,忘八淫婦們過自在日子倒不好麼?」張樸茂老婆道:「奶奶,你消消氣罷。兩口子合氣,是人間的常事,那裡放著就要跳河?」寄姐罵道:「沒志氣的淫婦浪聲!我是你麼!叫人這們揭挑著罵,還腆著扶臉活呀!」張樸茂媳婦道:「奶奶,你罵我也罷。『相罵沒好口,相打沒好手』,只許你百聲叶氣的罵俺爺麼?」望著伊留雷媳婦子說:「你去叫一個划著小船,趕趕頭裡郭總爺的座船,叫他等等兒,請過權奶奶合戴奶奶來勸勸咱家奶奶。河跳不成,別要氣的沒了奶,餓著叔叔不是玩的!」伊留雷老婆就使了他漢子,划著那小船,趕了郭總兵的船去。
原來這一日不知是個甚麼日子,合該是牛魔王的夫人翠微宮主九子魔母合地殺星顧大嫂、孫二娘這班女將當直。郭總兵的管家卜向禮,遠遠的望見伊留雷划船趕來,走出船頭上等看。伊留雷趕到跟前,卜向禮問道:「你來得這們凶凶的是做甚麼?」伊留雷道:「奶奶合爺合氣,只待抱著小相公拉著爺往河裡跳,家裡四五個人勸拉不住的,請權奶奶合戴奶奶過船去勸勸俺奶奶哩。」卜向禮搖著手,道:「俺這里正待請狄奶奶來勸權奶奶合戴奶奶哩。」伊留雷道:「是怎麼?」卜向禮道:「你把小船拴在船梢上,你上來自己聽不的麼?」
伊留雷起初來的心忙,也便聽而不聞。及至卜向禮說了這句,原來郭總兵船上也嚷成一片。只聽得一個說道:「沒廉恥的臭小婦!你拍拍你那良心,從在船上這一個多月了,漢子在我牀上睡了幾遭?怎麼你是女人,別人是石人木人麼?你年小,別人是七八十的老婆子麼?你就把占得牢牢的!你撈了稠的去了,可也讓點稀湯兒給別人呵口!沒良心的淫婦!打撈的這們淨!」
伊留雷悄悄的問卜向禮道:「這說話的是那一位?」卜向禮說:「這是權奶奶。」又聽得戴奶奶說道:「真是不知誰沒廉恥,不知誰沒良心!我咒也敢合你賭個。我從小兒不好吃獨食,買個錢的瓜子炒豆兒,我也高低都分個遍。不說你貨物兒不濟,攬不下主顧,只怨別人呢!這不他本人見在?我那一遭沒催著他往你那裡去?他本人怕往你那裡去,我拿豬毛繩子套了交給你去不成?這是甚麼營生,也敢張著口合人說呀?磣不殺人麼?」
權奶奶道:「我又沒霸佔漢子,我到擺!西瓦廠牆底下的淫婦才磣哩!」又聽郭總兵說道:「你兩個不要嚷了,這是我的不是,原因戴家的牀上寬些,睡的不甚窄狹,所以在戴家的牀上多睡了幾夜。這倒其實空睡的日子多,實際的日子少。在權家牀上雖是睡的日子少,夜夜都是實際的。況且我們做大將的人,全要養精蓄銳,才統領的三軍,難道把些精神力氣都用到你們婦人身上?桅艙裡面住的是周相公,--周相公是自己的通家,相處也年久了,這也便罷。卻也還有家人家丁合船上一干人等,聽了成甚道理?這也還好說是自己船上的人。狄友蘇的船緊緊的跟在後面,他也娶的是京師婦人,好不安靜,何嘗象你兩個這等合氣!」
權奶奶道:「你別要支你那臭嘴!怪道你做官不濟!為甚麼一個掛印總兵,被人捻的往家來了?管著大小三軍,夠幾千幾萬人,全要一個至公至道才服的人。你心裡喜的,你就偏向他;你心裡不喜的,你就吝他,這也成個做大將的人麼?我牀窄,睡不開你,把你擠下牀去了幾遭?你合他空睡,你當著河神指著你那肉身子賭個咒!你合我有實際來?你也指著肉身子設個誓!你那借花獻佛虛撮腳兒的營生,我不知道麼?你北京城打聽去!權家的丫頭都伶俐,不叫人哄呀!」
戴奶奶道:「你既知道是個『借花獻佛』,虛撮腳兒,你爽俐別要希罕,為甚麼又沒廉沒恥的這們爭?」權奶奶道:「你看這蹄子淫婦說話沒道理!我爭進野漢子哩,沒廉恥?」戴奶奶道:「就是自己的漢子,把這件事說在口裡丟不下,廉恥也欠!」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爭罵不了。
郭總兵道:「我在廣西做掛印總兵,一聲號令出去,那百萬官兵神欽鬼服,那一個再有敢違令的?還要不時穿耳游營,割級梟首。怎麼這樣兩個臭婆娘便就束縛不住他!」叫小廝:「把我的鋪蓋,捲到桅艙裡,合周相公同榻,再不與這個兩個臭婆娘睡!閒出他白醭來!」郭總兵使性竟抽身往隔壁艙來,合周相公告訴白話。這權、戴二位奶奶見主人公不在跟前,你不憤我,我不憤你,從新又合氣起來。郭總兵道:「看起來倒還是那廣西的苗子易治,這京師的婦人比苗子更撒野,我們男子人又不好十分行得去。」叫過小廝黨童來,說道:「吩咐廚上安排酒菜,差一個人划了小船到後邊狄爺船上,請過狄奶奶來與二位奶奶和解和解。」黨童道:「不消另又差人,狄爺的伊管家來在這裡許久了,煩他順便請聲就是。」郭總兵問道:「他來此何干?適間兩個嚷鬧,都被他聽見,成甚道理!你叫他來,我自己問他。」
黨童將伊留雷叫到跟前,郭總兵問道:「你幾時到船上的?來此何事?」伊留雷道:「我家奶奶與爺合氣,只要抱了小相公扯了爺同跳黃河,家裡兩個家人媳婦,兩個丫頭,八隻手都扯他不住,敬來請二位奶奶過去勸勸。不料二位奶奶也在這裡合氣,小的就不敢再開口得。」郭總兵合周景楊兩個都拍手大笑。郭將軍道:「我還要央你回去,請你家奶奶來我船上,勸勸我家這兩個人,誰想你家奶奶也在那裡嚷鬧。你回去與你爺說,叫你爺快快的與奶奶賠禮。我一個大將軍八面威風的人也還耐他們不過,只得遞了降書。你爺是個書生,叫他就快些輸服了罷。」周景楊道:「這目下就到九江了,我破費些甚麼,治兩個東道,外邊我們三人,裡邊他們堂客三人。我們雖不好與他們當面和解,與他們三個遙勸一勸;你們二公各人再背後隨便賠禮。到那快活的時節,都只不要忘了我老周。」
伊留雷辭了郭總兵,周相公,仍舊划了船回去。寄姐還在那裡撒潑不止,張樸茂的老婆抱著京哥怪哭,寄姐坐在船板上海罵。狄希陳起先那些昂氣都不知斂藏那裡去了,只是滿口告饒,認說自己不是,原不該還口回罵。「你只看京哥分上,不要合我一般見識。你撩在水裡的衣裳,打毀的玉器,我都一件件的賠還,半點也不敢短少。」
寄姐說道:「你這沒心眼的忘八,狠多著哩!我是故意的待作賤你,你曉的麼?你到南京,上船去買東西,你那鼻子口裡也出點氣兒問我聲:『這是南京地面,我待進城買甚麼去哩,你待要甚麼不?』問也不問聲,撅撅屁股,佯長去了。我說雖是沒問我,一定也替我買些甚麼呀。誰知道買了兩日,提起這件來,是送堂上的,提起那件來,是送刑廳的。我難道連個堂上合刑廳也不如了?」
狄希陳道:「我心裡也想來,不是著他大舅主張著納甚麼中書,丟這們些銀子,弄的手裡醮醮的,我有不替你買得麼?我可又想我北京替你做的衣裳,可也夠你穿的,到了衙門裡頭,又沒處走,咱做官撰了錢再做也不遲。」寄姐說:「你沒錢也罷,你只替我買一件兒,或是穿的,或是戴的,難道這點銀子兒也騰挪不出來?這個也別提,使二三兩銀子哩,你從家裡釘了丁子一般,住這們一向,跑了來到船上,你把那羊羔酒捎上兩瓶,也只使了你一錢六分銀;把那響皮肉秤上二斤,算著使了一錢,難道你這二錢多銀子的家當也沒了?可也是你一點敬我的心。」
狄希陳道:「這天是多昝?羊羔酒陳的過不的夏,新的又沒做;這響皮肉也拿的這們遠麼?」寄姐道:「我的哥兒!你哄老娘,是你吃的鹽比老娘多!老娘見的事比你廣!你揭挑說我爹是銀匠,可說我那銀匠爹是老公公家的伙計。羊羔酒可說放的過夏;響皮肉五荒六月裡還好放幾日撕撓不了,這八九月天氣拿不的了?」狄希陳道:「千言百語,一總的是我不是。你只大人不見小人的過!」
狄希陳滿口的賠禮,小寄姐不肯放鬆一句,只是饒過不說跳河。兩家人媳婦勸道:「奶奶罷呀,『殺人不過頭點地』,爺這們認了不是,也就該將就了。只管這們等,到幾時是個休歇?」寄姐此時火氣也漸覺退去,撒潑的不甚凶狠,勸著奶了奶孩子,挽了挽頭,只是使性子沒肯吃飯。又勸說:「這一日沒吃下些飯去,可那裡有奶給孩子吃呢?」千央萬及的,又將錯就錯,吃了四五碗蝴蝶面,晚上也還合狄希陳同牀睡了。
按下這頭。再說那壁郭大將軍合周相公說了半日話,掌燈以後,周相公攛掇著還過官艙那邊去了。到了權奶奶牀前,正待摘網巾,脫衣裳,上牀宿臥,權奶奶道:「你待怎麼?快別要汗鱉似的,夾著狗屁股替我臭走!以後我這牀邊兒上也不許你傍傍,不敢欺,咱是咬折釘子的老婆。咱就萬年沒有漢子,浪一浪兒狗扶,不是人養的!」郭總兵道:「『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這可與我不相干。我來,你趕我出去,可再不許說閒話了。」一面說,一面走到戴奶奶牀前。
戴奶奶罵道:「你就快別要汗邪,離門離戶的快走!怎麼來!人臉上沒有肉,可也有四兩豆腐!難道叫人這們■可子磣拉拉的爭,我又好留你的?我就浪的荒了,使手歪也不要你!你只揀著那浪淫婦的去處去,替他殺浪!我害羞!」郭總兵怒道:「可惡那裡;憑我要在那裡睡,便在那裡睡!」就待脫襪上牀。戴奶奶道:「推你不出去,死乞白賴的塞在人牀上!明日只別要惹人的11聲顙氣的,我不饒你!」權奶奶怒道:「誰是11聲顙氣?我本等不要漢子,我賭氣偏要合漢子睡兩夜!你饒得了便宜,你還拿發著人!不許在他牀上睡,過我這牀上來!」郭總兵道:「我既只走來了,還敢回去傍的牀邊哩?」權奶奶道:「你不過來麼?」郭總兵道:「是遵你的命,不過去了。」戴奶奶道:「如今這們可憐人拉拉的央及人睡覺,頭裡別要這們十分的拉硬弓怎麼!」
權奶奶雄赳赳跑將來說道:「你待去就去,你待來,我偏不叫你合他睡!」拉著郭總兵死嘬。戴奶奶道:「剛才我本等不等留他,我如今可偏要留他哩!」也拉著郭總兵死嘬。一個拉著郭總兵左胳膊,一個扯著郭總兵右胳膊,一個往東拉,一個往西拉,兩個老婆把個郭總兵拉的象五車子爭的一般。
那官艙與後舵相鄰,只隔得一層板壁,紙糊的不甚嚴密,露有簪腳粗的一條大縫,燈光之下,被那梢婆張看的分明。看是兩個扯著郭總兵的手,分頭爭拽,梢婆在板壁那邊叫道:「二位奶奶消停,放緩著!一個做武將的人,全靠著兩根手臂拉弓搭箭的,你拉脫了他的骨節,你們倚靠了那個過日子呢?」權、戴二人聽見梢婆說話,略略都鬆了一鬆手。郭總兵禿著頭,趿著鞋,跑到隔壁艙裡,也不敢來官艙裡要枕頭鋪蓋,說說笑笑,與周相公同牀睡,枕了個牛皮跨箱睡了。
周相公道:「今晚倒也權過了一宵,這也不是長法。狄友蘇的尊寵,此時亦不知安靜了不曾。我明日辦個小東,替這三位奶奶做個『和事老人』。」郭總兵道:「你怎樣和事?他們又不曾在一處相鬧,你的東道卻辦在那個船上?我與你算計不通。你辦了東道,或在我們自己船上,狄友蘇的老媽不肯過來;或是辦在狄友蘇船上,我們的兩個又不肯過去,這不反又增一番的淘氣?」周景楊道:「我自有道理。不拘擺在那廂,叫他三個只聽得一聲說請,走來不迭。既在一處吃酒,難道不交口的不成?定然說話。難道日裡說了話,夜來又好變臉?狄友蘇娘子既要出來赴席,也一定要老公攛掇,彼此商量,才好出門。這豈不是和勸?」郭總兵道:「怎好叫你費鈔?仗你出名,我出銀子。」周景楊道:「我出了一遭東道,怕你合狄友蘇兩個不兩次回席?兩邊的堂客也不好白吃我的,也是回席兩遭。悶悶坐的在這船上,豈不是消閒解悶之方?」郭總兵道:「這也有理。你便為起首來!」
座船將次到了九江,周景楊開了一個雞魚酒肉的大單,稱了一兩五錢銀子,差了管家卜向禮上岸照單置辦,叫廚子安排兩桌酒。叫卜向禮先對權奶奶道:「這彭蠡湖內有座大姑山,是天下名勝第一個所在,上面極齊整的廟宇,不可錯過,這也是千載奇逢。周相公辦了一桌酒在上面,要請二位奶奶同狄奶奶都到上面遊玩一番。」權奶奶道:「周相公在客邊,為甚麼費事?多拜上週相公,若是戴奶奶不去,我就去;若戴奶奶去時,我便不好去得。只多上覆周相公罷。」卜向禮又將周相公的話說與戴奶奶,那戴奶奶推推就就的腔調,合權奶奶再沒二樣。看來臭肘一肘,臨時都是「請字兒不曾出聲,去字兒連忙答應」的主顧。
晚間泊船,又差卜向禮與狄希陳說知。外面說話,寄姐艙裡聽得甚真,心裡極其喜悅。把兩個家人媳婦喜的撾耳撓腮。狄希陳道:「管家略坐片時,我到裡邊說知了,回你的話。」狄希陳進到艙內,對寄姐說道:「今晚可到得到九江,這彭蠡湖中,有一座大姑山,天下有名的勝景,周相公辦下東道,請你合二位郭奶奶同到上面看看。這也是凡人不容易到的。」寄姐妝著繃臉鼻子,又忍不住待笑,口裡強著說道:「看我過的那好日子哩,去遊山玩水!多拜上他,我不去呀。」狄希陳道:「他是個客邊,費了事請咱,怎好不去的?這船裡悶了這一向,你只當上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寄姐道:「我不去,怎麼呀!吃了人的,可也回回席。我為的人麼?」狄希陳道:「你別管他,你只管上山,我管回席。替你回的不齊整了,憑你合我算帳。」寄姐忍著笑道:「我不去呀!」二位管家娘子狠命的攛掇說道:「周相公是個客,費心請奶奶去遊山,奶奶不去,倒象似怕回席的一般。怎麼不去?爺回說明日去就是了,可只顧的根問!」狄希陳出去對著卜向禮道:「多拜上週相公:明日就去。只是擾周相公,心裡不安。」寄姐裡面說道:「管家,別聽他說,我不去呀。我身上有件衣裳呀,頭上有根簪子呀?倒象似跟人的丫頭似的!」卜向禮說:「狄奶奶說不去,我說這們回了周相公的話,省的又僱轎子。」寄姐聽說,恐怕當真的打脫了,再就沒敢做聲。
卜向禮回了周相公的話。船到大姑山下,泊住了船,叫人上山收拾兩處壇場,僱了十來乘山轎,臨期分頭邀請。狄希陳乘著這個機會,在寄姐面前獻慇懃,攀說話,穿衣插戴,極其奉承。「嚴婆不打笑面」,寄姐到此地位,有好幾分准了和息的光景。
再說權、戴兩人拿腔作勢,心上恨不得一時飛上山去,口裡故意拿班,指望郭總兵也要似狄希陳這般央及。誰知郭總兵才做到掛印元帥,還不曾到那怕老婆的都元帥的田地,說道:「待去的,快些收拾就去;不待去的,在船上看守。兩個都待去,都快些收拾;如都不待去,都在船上看守。我同周相公、狄友蘇上山遊玩一番,及早還要開船走路。」權奶奶道:「我本等不待去的,只怕負了周相公的美意,勉強走一遭去。」戴奶奶道:「我也怕負了周相公美意,只得去走一遭。若不是周相公體面,只怕八個大金剛還抬不動我哩!」
二人將次穿著完備,約同了寄姐,都是家常淡服,平素淺妝,搭扶手,安跳板,登上岸上。三人見完了禮,問了動定,依次上了肩輿,抬到山上。郭總兵、周景楊、狄希陳也隨後步了上去。果然是座名山,許多景致,觀之不足,玩之有餘。寄姐開言,權、戴二人也不由接話:起初繃臉,漸漸開顏。
看景已完,酒肴交上,內外吃到日轉斜陽,方才收■尊散席,前後下山,各人回自己船上。只因遣興陶情以後,彼此怒氣潛消,不止狄希陳與寄姐和好如初,權奶奶與戴奶奶也暫時歇氣,輪流薦枕,挨次鋪牀。凡到甚麼馬頭熱鬧所在,寄姐、戴奶奶、權奶奶、郭總兵、狄希陳次第回席。幸得一路無言,不致翻唇噘嘴。此係沿途光景。至於別項事情,再聽下回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