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狄經歷脫身赴任 薛素姐被賺留家

    年來躲在京師住,惟恐冤家覓聚。刻刻耽憂懼,禱詞只願無相遇。
    錦囊著著都成趣,最喜陽牽陰卻拒。機深難省悟,飄然另合鴛鴦去。
                    --右調《惜分飛》
  狄希陳送了駱校尉回來,對著童奶奶眾人說道:「這大舅真是韶道,僱個主文代筆的人,就許他這們些銀子。我說叫他來我看看,說了我一頓村,又說我不在杭。」童奶奶道:「你呀,我同著你大舅不好白拉你的。我雖不是甚麼官宦人家的婦女,我心裡一象明白的。這做文官的幕賓先生,一定也就合那行兵的軍師一樣,凡事都要合他商議,都要替你主持哩。人沒說是三請諸葛亮哩?請一遭還不算,必然請他三遭,他才出來哩!你叫他來你看看罷,你當是昨日買張樸茂哩!你嗔他許的銀子多了,他沒說那人也沒丁住你要八十兩?六十兩也罷,五十兩也罷,他是這們說。你尊師重友的,你自然也不好十分少了。我想這裡,你該擇一個好日,寫一個全柬拜帖,下一個全柬請帖,定住那一日請,得設兩席酒兒,當面得送五六兩聘禮,有尺頭放上一對兒,再著上兩樣鞋、襪,越發好看些。同著你大舅去拜請。你大舅陪酒,叫他坐個獨席兒,你合大舅兩個坐張桌兒也罷了。還得叫兩個小唱,席間還得說幾句套話,說該扮個戲兒奉請,敝寓窄狹,且又圖淨扮好領教。臨行先幾日,還得預先給他二十兩銀子,好叫他收拾行李。這都看我說的是呀不是,你再到那頭合相太爺說說,看是這們等的不是。你就去罷。這日子近了,這不眼看就待領憑呀?」催著狄希陳到了相主事家,說了些打點起身的正經話。相主事道:「你是首領官,堂上是有不時批詞的,你不得請個代筆的人兒?大哥你自己來的?這要出了名打發堂官喜歡,凡有差季,或署州縣印,都是有的。你要頭上抹下弄上兩件子去丟了,你這就乾不得了。」狄希陳道:「倒也尋了個人,正是為這個來合賢弟商議哩。」相主事問:「是那裡人?肚兒裡可不知來的來不的?你這也不用那十分大好的,得個『半瓶醋』兒就罷了。講了一年多少束脩?是誰圓成的?」
  狄希陳道:』是駱有莪舉薦的。湖廣甚麼道州人。他開口說八十兩也罷,就是六十五十也罷。駱有莪主張說叫別要違他的,就給他八十。」相主事道:「這人可不知一向在那裡?曾做過這個沒有?可也不知怎麼個人兒,好相處不好?」狄希陳道:「我還沒見他哩。我說叫了他來,我先看他看,駱有莪合家裡都說我村,說我該先拜他,下請柬,擺獨席酒兒,還送他五六兩銀子聘禮,還得對尺頭鞋襪之類,預先得給他二十兩銀子,好叫他收拾行李。我這來合賢弟商議,該怎麼行?」相主事道:「這都是誰主的?」狄希陳:「這都是他童奶奶說的。我信不及,特來請教。」相主事道:「這主持的極妥當,一點不差,就照著這麼行。」狄希陳道:「我只嫌這八十兩忒多。他既說五十兩也罷,咱就給他五十兩何如?」相主事道:「只怕好物不賤,賤物不好呀。你還沒說他一向曾在那裡?」
  狄希陳道:「他一向是廣西郭總兵的幕賓。郭總兵拿了,他陪了郭總兵來京。新近郭總兵不問了成都衛的軍麼?」相主事道:「郭總兵就是郭威呀?一連兩個本,合投各衙門的揭貼,做的好多著哩,不緊不慢,辨得總督張口結舌回不上話來,沒奈何叫他辨了個軍罪。沒的郭威這本,就是他做的?他要做出這本來,這是個『大八丈』,只怕不肯五六十兩銀子跟了你這們遠去!他姓甚麼,叫甚麼名字?」
  狄希陳道:「駱有莪說來,我記的不大真了。叫是甚麼周甚麼楊。」相主事道:「不消說就是他,是周景楊,名字是周希震。他希慕那楊震,所以就是景楊。他的字是四知。他可為甚麼這們減價成交,跟了你八九千里地方去?」狄希陳道:「他說專一是為陪郭總兵,合我去倒是捎帶的。」相主事道:「這就是。我心裡就明白了。八十兩就別少了他的,當天神似的敬他。你說我怎麼知道他?俺那房師轉了京堂,秦年兄為首管事,那帳詞做的極好,他說是他的個鄉親周景楊做的,說是郭總兵的幕賓。他有刻的詩兒,我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又知道他的字是四知。這人我也會他會兒。」狄希陳道:「虧不盡來合賢弟商議,差一點兒沒慢待了他!等我請過了他,我將著他來會賢弟。」相主事道:「甚麼話!大哥的西賓,我也是該加敬的,別說是個名士。我竭誠拜他,我也還專席請他。」後來相主事果然一一踐言,不必細說。狄希陳聽了相主事言語,方才心悅誠服,不敢使那三家村的村性,成了禮文,送了聘贄。
  再說駱有莪問狄希陳要了十兩銀子,叫呂祥跟隨到了張家灣,投了寫船的店家,連郭總兵合狄希陳共寫了兩隻四川回頭座船。因郭總兵帶有廣西總兵府自己的勘合,填寫夫馬,船家希圖攬帶私貨,支領稟給,船價不過意思而已。每只做了五兩船錢。狄希陳先省了這百金開外的路費,便是周景楊「開宗明義章」功勞;且路上有何等的風力好走。將船妥當了回來,狄希陳合郭大將軍甚是歡喜。狄希陳方知周景楊實該尊敬,不該是叫他來參見的人。又別擺酒專請郭大將軍,周景楊作陪,也請相主事與席。因先請周景楊不曾用戲,童奶奶主意也只叫了兩個小唱侑觴。郭大將軍在京娶了兩房家小:一位姓權,稱為權奶奶;一位姓戴,稱為戴奶奶。也有買的丫頭。寄姐也都齊整擺酒,預先請來相會。權奶奶也都回席,彼此來往。內裡先自成了通家,外邊何愁不成至契?擇了八月十二日,兩家一齊開船。那些起身光景,具贐送行,都不必煩瑣。
  再說呂祥雖是如了他的意思,增了工食,且又預支了半年,他心裡畢竟不曾滿足,只恨不曾與他娶得全灶為妻,在人面前發恨:跟回家去白使半年的工價,還要將京中的事體務必合盤托出,挑唆素姐與他出這口怨氣。駱有莪合童奶奶都送到船上,燈下吃酒中間,駱校尉說道:「第一文憑要緊,多使油紙包封,不可錯失。我一向只聽得說,也不曾見那文憑怎麼模樣,姑夫,你取出來咱看一看。」狄希陳開了一隻拜匣,將憑取出,遞到駱校尉手中。駱校尉暗在桌下,把狄希陳輕輕踢了一下,狄希陳會了意思。駱校尉將憑展開一看,讀了一遍。讀到「成都府推官狄希陳」,問道:「姑夫,你是經歷,怎麼又是推官,這不錯了麼?」狄希陳故意吃了一驚,說道:「可不錯了!這怎麼處?那日領出來,我只見有我名字,我就罷了,就沒看見這官銜。我想官員到任,全賃的是這憑。這文憑既寫上是推官,我就執著這文憑去到推官的任,他部裡肯認錯麼?」駱校尉道:「姑夫,你說的通是紅頭野人!這是他憑科裡書辦一時間落筆錯了,寫了推官,你去到推官任!那推官除了進士,其次才是舉人,也有監生做的麼?但是他那裡見有一推官做著,你去到他的任,推官做不成,經歷還弄成個假的。姑夫真是大造化!怎麼神差鬼使的,我就要憑看看,看出差來了。別說是到了那裡,你就走少半路兒,看出差來,也是進退兩難的。」
  狄希陳說:「如今也就難處了。咱已上了船,就是郭總爺他也不肯等咱。」駱校尉道:「這倒不難。姑夫,你只管走著,留下憑,我合他說去,這說不的要遞呈子另換。你到家祭祖,不還得待幾日?及至那昝,這憑也換出來了,趕到家正好,也沒誤了你走路。」狄希陳道:「這也罷,只得又煩勞大舅的。咱留下狄周,換了憑叫他趕了去。」
  駱校尉道:「狄周乾不的,他知道吏部門是朝那些開的?管了這幾年當,越發成了個鄉瓜子了。還是呂祥去的。他在京師住的久,跟著你吏部裡點卯聽選,誰不認的他!先是他的嘴又乖滑,開口叫人爺,人有話誰不合他說句。留下呂祥罷。」狄希陳道:「可是我到家祭祖,炸餞盤擺酒,炸飛蜜果子,都要用著他哩。把個中用的人留下了?」駱校尉道:「你姑夫只這們躁人,凡事可也權個輕重。領憑到是小事,炸飛蜜果子倒要緊了!」童奶奶道:「你大舅說的是。中用的人揀著往要緊處做。留下呂祥跟了俺們回去,叫他換了憑再趕。」
  次日五鼓,船上作了神福,點鼓開船。童奶奶合寄姐灑淚而別。駱校尉辭了狄希陳,仍到郭大將軍、周景楊船上,再三囑托,然後帶了呂祥仍回京中。呂祥的一切衣服行李,都已放在船上,就只拿了一個被囊回京去。駱校尉回去,次日,故意說去憑科換憑,將呂祥養在家內,也常到相家走動。相主事也只道是當真。
  狄希陳合郭大將軍兩隻座船,順風順水,不十日,到了滄州,約就郭將軍合周景楊在臨清等候。郭大將軍因臨清相知甚多,也得留連數日,卻也兩便。狄希陳僱了轎夫,狄周、小選子、張樸僱了生口,帶著隨身的行李,由河間武定竟到明水。
  狄周先一程來到家裡。素姐沒在家中,正合一大些道友,在張師傅家會茶。狄周尋到那裡,說狄希陳「欽降了成都府經歷,衣錦還鄉,墳上祭祖,專自己回來迎接大嫂一同赴任,共享榮華。替大嫂打的銀帶,做的大紅出水麒麟通袖袍,穿的大珍珠挑牌。還替大嫂買了許多鮮明尺頭,叫大嫂好揀著自己做衣裳穿。又替大嫂買的福建大轎,做的翠藍絲綢官傘。俺大哥也就隨後到了,請大嫂流水回去開了門,好叫人打掃。」
  素姐聽見狄周這一場熱嘴,也不免的喜歡,口裡也還罵著道:「我只說你爺們歪折踝子骨,害汗病都死在京裡了!你們又來了!」一邊罵著,不由的抬起屁股,辭了師友,他在前走,狄周后跟,回家開門。狄周叫了覓漢,家前院後的打掃。素姐還問道:「你大哥真個替我買了這麼些東西麼?」狄周道:「這不大哥眼看就到了,我敢扯謊不成?」素姐又問道:「怎麼我往京裡去尋你爺兒們,你爺兒們躲出我來,及至我回來尋你,你又躲了我進去,合我掉龍尾兒似的,挑唆你相大哥送在我軟監裡,監起我兩三個月?不是我撒極,如今待中監死我呀!」
  狄周道:「這大嫂可是屈殺人!大哥在京裡,聽見咱家裡人去說大嫂壞了個眼,又少了個鼻子,惱的俺大哥四五日吃不下飯去,看看至死。俺們勸著,說:『你惱也不中用,快著回去自己看看,是真是假,你可再惱不遲。』大哥說:『你說的是。』沒等收拾完行李,僱了短盤驢子,連夜往家來了。及至到了家,清灰冷火的鎖著門,問了聲,說大嫂往京裡去了。可是哭的俺大哥言不的,語不的。那頭薛老娘還刁罵俺大哥,說京裡娶下小了。極的俺大哥甚麼誓不說,連忙上了上墳,插補插補了屋,說:『咱可往京裡就你大嫂去。』丟盔撩甲的跑到京裡,進的門去,劈頭子撞見大舅,問了聲,說大嫂又回來了。又問了聲大舅:『你外甥媳婦兒真個壞了個眼?』大舅說:『也沒大壞,只是掉了個眼珠子,弄的個眼眶鄙塌拉的。』又問:『少了個鼻子?』大舅說:『也沒少了個鼻子,那鼻樑還是全全的,只是鼻子頭兒沒了,露著兩個指頂大一點小窟窿兒。』俺大哥拍著屁股哭哩:『可罷了我這畫生兒的人了!』大舅說:『外甥,你好不通呀!我摳了你媳婦兒的眼,啃了你媳婦兒的鼻子來?你對著我哭!兩三個月沒見舅合妗子,禮也不行一個,且哭你畫生兒的人哩。』」
  素姐說:「我還問你件事:姓劉的娘兒兩個,您爺兒們弄神弄鬼發付在誰家哩?」狄周道:「大舅說大嫂曾見他來。我蹤著道兒尋著看他看,再那裡有影兒。大妗子說:情管是你大嫂扯謊詐咱哩,別要理他!」素姐道:「我聽見說相旺到京,為他對著我學舌,你相大哥打他來?」狄周道:「誆著大嫂老遠的來回跑,不打他打誰呀?」素姐道:「大哥大妗子沒說我上吊?」狄周道:「說來麼。這豈有不說的理?」素姐問:「怎麼說來?你學學我聽。」狄周道:「這一定沒有甚麼好話,學他待怎麼!」素姐道:「不好的話也罷,你只是學學我聽。」狄周道:「甚麼話呀?脫不了說『不賢惠,攪家不良!自家家裡作不了的孽,跑這們遠近來人家作孽哩』!依著大妗子說:『別要救了下來,除了這禍根罷!』相大哥說:『為甚麼攪下這堆臭屎!拿掀除的離門離戶的好!』」素姐道:「這氣不殺人!人好容易到京,出來看看兒,只是把攔著,不放出來,我不弔殺罷?活八十,待殺肉吃哩麼!」狄周道:「有飯沒有?我吃些,還要迎回大哥去哩。今日不消等,看來是明日到。」素姐因狄周許的他快活,也因狄希陳久別乍回,未免有情,也曾叫人發面做饃饃,秤肉殺雞,泡米做飯。
  及至次日午轉,狄希陳坐著大轎,打著三簷藍傘,穿著天藍實地紗金補行衣,本色廂邊經帶,甚是軒昂齊整。到了家中,與素姐行禮。素姐見了,不由的將喜容漸漸消去,怒氣勃勃生來,津津乎四六句兒罵將出來,將那察考狄周事體,一樁樁一件件從頭勘問。幸得狄周對答的說話,預先迎著,都對狄希陳說了,所以狄希陳回的話,都與狄週一些不差。還沒得勘問了,崔近塘、薛家兄弟隨即來拜,親友也就絡繹不絕。看看日落西山,掌燈就寢,一宿夜景不必絮煩。
  次早梳洗完畢,狄希陳將京中替素姐制辦的衣妝袍帶,珠翠首飾,冬夏尺頭,滿滿的托了四大絨包。素姐乍然見了,把嘴裂了一裂,把牙雌了一雌,隨即放下那臉,說道:「你看你咬的我這鼻子,摳的我這眼!我可稱的穿這衣服,戴這頭面?我想起來,合你萬世沉冤!」唬得個狄希陳口呆眼瞪,不知他那話是那裡根由。
  狄希陳一面收拾祭祖,一面收拾南行,口口聲聲只說是要合素姐同往。素姐也忽然要去,忽然中止。當不的狄希陳說不盡那路上的風光,任中的榮耀,路遠不上二千,計日止消半月,哄的個素姐定了八九分的主意要行。狄希陳心裡忖道:「童奶奶的錦囊,素日是百發百中,休得這一遭使不著了!」小選子吵著要棉衣裳。素姐道:「說不上二千地,半個月就到了,九月天往南首裡走,那裡放著就吵著要棉衣裳?你是待拿著壓沉哩麼?」小選子道:「誰說只二千里地,走半個月呀?差不多夠一萬里地,今年還到不的哩!可不走半個月怎麼!」素姐道:「你那裡的胡說!你爺說的倒不真了?」小選子道:「俺爺說的不真,我說的真呀!俺爺是怕奶奶不去,哄奶奶哩。八千里怪難走的路哩!走水路就是川江,那江有個邊兒呀,有個底兒呀!那船還要打山洞裡,點著火把走,七八百里地,那船緝著頭往下下,這叫是三峽。象這們三個去處哩。起旱就是棧道,蹋步,幾萬丈的高山,下頭看不見底的深澗,山腰裡鑿了窟窿,插了橛子,擋上板,人合馬都要打上頭走哩。這們樣的路是八百里。」素姐罵道:「攮瞎咒小扶養的!你又沒到,你怎麼就知的這們真?」小選子道:「我沒到,我可聽見人說來呀!」素姐又問:「你聽誰說?」選子道:「誰沒說呀?京裡說的善麼,奶奶,你待不走哩麼?」素姐道:「哎!好低心的忘八羔子!哄著我去,是待安著甚麼心哩!小選子,你叫了狄周來!」選子將狄周喚到,素姐問道:「這到那裡夠多少路呀?」狄周道:「也夠八九千里。」素姐又問:「是水路,是旱路?」狄周道:也走旱路,也走水路。」素姐說:「我從小兒聽說有八百連雲棧是那裡?」狄周道:「這就是往那裡去的路上。大嫂,你待不往那走哩麼?」素姐恨道:「虧了這小廝!這不是跟了這低心的忘八羔子去,到那沒人煙地面,不知安著甚麼心算計我哩!」
  狄希陳拜客回家,素姐千刀萬剮咒罵,口咬牙嘶的作踐,只逼拷叫他說出是甚麼心來。狄希陳道:「你再打聽打聽,休聽那忘八羔子們的瞎話。」素姐說:「真是該罵那淘瞎話使低心的忘八羔子!」狄希陳道:「他們又沒走過,不過是聽人的瞎話,耳朵裡就冒出腳來了。你問那走過那路的,看是不是。」素姐又未免將信將疑,也且放過一邊,把那八分去的主意翻將轉來,成了八分不去的主意了。
  狄希陳緊著完備了祭品,墳上搭了席布大棚,擺了酒席,央了本鎮上幾個秀才充做禮生,以便祭祖行禮。卻說素姐從替狄家做了這們幾年媳婦,從不曾到墳上參祖先,公婆出喪,都推托害病,不曾送葬。這番因有了這一弄齊整行頭,不由的也欣然要去。梳了光頭,戴了滿頭珠翠,雪白大圓的珠子挑牌,拔絲金鳳銜著,搽著杭州宮粉,用水紅絹糊著那猴咬的鼻窟窿,內襯松花色秋羅大袖衫,外穿大紅縐紗麒麟袍,雪白的素板銀帶,裙腰裡掛著七事合包,下穿百蝶繡羅裙,花膝褲,高底鞋。看了後面,依舊是個裊嫋娜娜的個佳人;只是看了前面,未免是個沒鼻子少眼睛的個鬼怪。猴坐上一頂骨花大轎,張上一把三簷翠傘,前呼後擁到墳上,也只得各墳上拜了幾拜。然後狄希陳冠冕紅袍,象牙白帶,禮生前導,一柄灑金掌扇遮在後邊。禮生唱了「就位,鞠躬,興,伏。」禮畢,然後回到棚內,謝那陪祭諸賓,盛設款待。
  素姐女客棚內,崔家三姨已經去世,除了他薛家親眷,便都是那一班吃齋念佛的道婆,每人抗了兩個肩膀,兩合大嘴,都在那裡虎咽狼食。侯、張兩位師傅,自從收了素姐這位高徒,因他上邊沒有公婆拘管,下邊不怕丈夫約束,所以氵於濟的這兩個婆娘米麥盈倉,衣裳滿櫃,要廚房就送稻草,夾箔幢就是秫稭,怕冷炕欺了師傅的騷扶,成驢白炭,整車的木柴,往「惜薪司」上納錢糧的一般,輪流兩家供備。聽見素姐要往四川隨任,兩人愁的就如倒了錢樹一般,只苦沒有個計策可以攀轅臥轍,在柵內因說起蜀道艱難,素姐有個害怕不去之意,這侯、張兩個更附會得萬分利害,說他兩位:「曾到峨眉燒香,過那山峽,壞了船,幾乎落在那沒有底的江中。過那八百里連雲棧,析了木橛,塌了擋板,不虧觀音菩薩,把我們兩個使手心托住,在空飄搖,十朝半月,有個倒底的時候麼!其實這去處,但得已,不該跟了去。看是甚麼顯宦哩麼,住著個窄鱉鱉的首領衙裡,叫你腰還伸不開哩。你告訟俺說,在京裡悶的上吊,你這只了抹頭罷。你修得已是將到好處,再得二三年工夫,就到成佛作祖的地位;要是撩下了,這前工盡棄,倒惱殺俺了!」素姐說:「我也想來,已是待要不去,俺那個又說的路上怎麼好走,走不上半個月就到,不過甚麼江,也沒有棧道。怕他哄我,我正要問聲二位師傅,誰知二位師傅都是走過的。不知二位師傅那昝走了幾多日子?」侯、張兩個道:「日子走的到也不多,從正月初一日起身往那裡走,到了來年六月十八日俺才來到家。還閏著個月,來回就只走了一年零七個月。」
  素姐道:「好賊蛆心攪肚的忘八羔子!使這們低心,待哄了我去,要斷送我的殘生!」侯、張兩個道:「他也沒有甚麼惡意,不過說往遠處去,打不的光棍,用著你合他做伴兒。」素姐說:「師傅,你不知道,這天殺的有話說!那年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空野去處自家一個行走,忽然煙塵扛天,回頭看了看,只見無數的人馬,架著鷹,牽著狗,拈弓搭箭望著我捻了來。叫我放開腿就跑,看看被他捻上,叫我爬倒地,手腳齊走。前頭可是隔著一條大江,那江翻天揭地的浪頭,後頭人馬又追的緊了,上頭一大些鷹踅著。叫我極了,沒了去路,鋪騰的往江裡一跳,唬得醒了,出了一身瓢澆的冷汗。我曾對他說了說,他心裡想著,聽說這路上有江,他待算計應我的夢。我跟前又沒個著己的人,有人都是他一條腿的。他拋我到江裡,賭著我娘家有替我出氣的兄弟哩!這明白因我修道虔誠,神靈指引,起先拿夢儆我,如今又得二位師傅開導,真是『皇天不負好心人』!可見人只是該要學好!」
  薛大官娘子連氏,薛二官娘子巧姐,還有那正經的女人,端端正正,嘿嘿無言,靜聽這一班邪人的胡說。散席回家,素姐惱恨狄希陳設心謀害,又是舊性復萌,日近日疏,整日尋事打嚷。幸得狄希陳白日周旋人事,晚間赴席餞行,幸的無甚工夫領他的盛愛。他既然堅意不去,這就如遇了郊天大赦一般,還不及早鼇魚脫釣,更待何時?且又怕呂祥來到,作浪興波,那時要去不能。所以也卒忙急撩甲丟盔,前去赴任。不知呂祥回來,素姐又是如何舉動。此回已盡,再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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