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兩公差憤抱不平 狄希陳代投訴狀

    砒霜巴豆,蛇虎妖狐,數毒惡,仍非彼類,論險阻,還是吾徒。看小小一腔方寸,多少奸謀!
    恨人最是貪夫,冠虎猶吁。先自己詐收白鏹,又唆人橫索青蚨。那怪得當管首訴,原狀刁誣?
                      --右調《兩同心》
  惠希仁將劉振白的脖鎖開了,說道:「我倒看體面,不好說長道短的。你看這狄爺,他倒已而不登的起來,可是個甚麼腔兒!」
  卻說差人與狄希陳在廳上說話,童奶奶、寄姐、調羹都在中門後暗聽,知道票上單拿童氏一人,又看見叫人進去鎖那堂客出來,童奶奶已是唬得抖戰。寄姐看看的臉就合蠟渣似的黃,腳下一大窪水。調羹口雖不言,心裡想道:「還只說他是動了興,原來不是動興,卻是唬的溺尿!」
  童奶奶等不進狄希陳來,又見他沒個見識打發,叫那差人漸沒體面上來,只得叫小選子請他進來,與他商議。惠希仁道:「狄奶奶沒曾見面,狄爺,你又進去了,『侯門似海』的,沒處尋你。狄爺,你請出狄奶奶來,交付給俺們,憑你往那裡去,俺們就不管你了。」
  童奶奶聽見差人叫寄姐出去方放狄希陳進來,心裡焦躁,隨抖了抖袖子,拉了拉衣裳,看了看鞋,不慌不忙,走出廳上,朝上站下,問道:「上邊二位爺,就是公差呀?」惠希仁、單完連忙站起,說道:「俺們就是公差。」童奶奶道:「請坐。」叫人端了一把椅子,朝北坐下,說道:「童氏是小女。」指著狄希陳道:「這就是小婿。不幸把個丫頭死了。一個人的病痛,這是保得住的麼?害病死了,就說是人打殺?人家拿著一大捧銀子買將個丫頭來,必定是圖好,難道是買了圖打殺來?誰合他有甚麼前世的冤仇不成?就是丫頭有甚麼不中使,也只是轉賣倒曹,也沒個打殺的理。就不疼別家的人,也可疼自家的銀子。丫頭病著,請醫買藥,不知費了多少錢,百樣治不好,死了,又沒處尋他娘老子,只得埋了。他娘老子可才領著許多的老婆漢子來到,搶東西,打傢伙,把小女打了一頓好的,呼的滿頭滿臉都是屎。說:『也罷!實是他家死了個人,疼忍不過,別要合他一般見識,給他幾個錢,叫他暖痛去。』他誆錢到手又告下來了。你又不告男人,單單的把個少婦嫩婦的告上!」
  韓蘆插口道:「你給我錢!你給了我多少錢?你沒打殺我的女兒,你憑甚麼給我錢呀?男子人實沒打我的女兒,我為甚麼帶累著好人?察院衙門,是請他赴席哩?你老人家倒是他的母親,論理該告上你;我還說與你不相干,只單合你女兒說話。眾位爺公道評評,我是個沒天理的人?」
  童奶奶道:「你且休說閒話。既告准了狀,差下人來了,『官差吏差,來人不差』。這小婿混帳!你可算計該怎麼款待,該怎麼打發,掙頭科腦,倒象待屙屎似的!叫人安桌兒,留二位爺坐,再問聲二位爺,這老韓合他同坐否,要不同坐,我另待他。小女要不就該出來相見,實是叫老韓的婆子打傷了,動不的,睡著哩。二位爺上過飯,還有個薄敬,雖是窮人家,必也要措處。奉承得二位爺喜歡,可也好叫小女仗賴。二位爺請坐,我到後邊攛掇飯去。」
  惠希仁、單完齊口稱道:「真是有智的婦人,勝似蠢劣的男子十倍!奶奶,你早出來見俺們見,合俺們說兩句兒,俺們也不躁。狄爺,聽說你該選府經歷哩?府首領也不是閒散的官,你這個模樣乾不的。」單完道:「怎麼乾不的?就請童奶奶做幕賓,情管做的風響。童奶奶請進去罷,有甚麼話,俺只合童奶奶商議,狄爺當個招頭兒罷了。要是狄爺這個調兒,俺也不敢取擾。既是童奶奶吩咐,俺們不敢相外,擾三鐘。」
  說完,童奶奶方抽身進去,隨後端出四碟精緻果品。按酒小菜,肴饌湯飯,次第上來,極其豐潔;沽得松竹居的好酒,著實相讓。原來外邊說話,童奶奶已差了呂祥到菜市口買辦齊備。呂祥主作,調羹助忙,所以做的甚是快當。吃的兩個差人心滿肚飽,劉振白合韓蘆這兩個幫虎吃食的,也極其饜足。
  差人道:「酒飯已足。合童奶奶說聲,怎麼吩咐?」說了進去,童奶奶叫請狄希陳商議。狄希陳還怕他似前阻擋,不敢動身。惠希仁道:「俺既會過童奶奶了,狄爺只管進去無妨。」狄希陳方敢折身回去。童奶奶道:「這兩個差人,咱約著送他個甚麼禮兒?」狄希陳道:「我又沒合人打慣官司,這樣事我通來不的。該送他多少,姥姥,你主定就是了。」童奶奶道:「這拿的是婦女,要他看體面哩,少了拿不出手,每人得十五兩銀子給他。」狄希陳道:「姥姥見的是。咱就給他每人十五兩罷。」童奶奶道:「我只問過了你,我就好打發他。你出去陪客罷。」
  狄希陳仍到外面陪差人坐的。童奶奶稱了二兩銀子,封了兩封,叫呂祥故意走到客位裡說道:「外邊一個人要請惠爺說句話,我不認的是誰。」惠希仁道:「怎麼個人?」呂祥道:「有三十多歲,穿著軟屯絹道袍子。」惠希仁道:「可是誰呢?只怕是同班的朋友。待我出去看看。」惠希仁起身走,呂祥也跟了出來,把惠希仁請到個背靜去處,說道:「奶奶叫多拜上二位爺;童氏出官,全要仗賴二位爺照管,別要失了體面,謝每位爺薄禮十五兩。當著韓蘆合老劉,不好拿出這們些來的,每位當面且先送一兩。晚上些,請二位爺不叫他兩個知道,請二位爺過來說話。叫廩的二位知道。」惠希仁道:「你合奶奶說:這人命事,卻是批兵馬司問明呈解的。韓蘆遞狀的時節,稟的話利害,察院爺要自家審了口詞,才發問哩。俺起初接了票子,指望的也不是這數兒;及至見了狄爺,俺越髮指望的多了。望奶奶這們個待人,俺有話說甚麼?合奶奶說,除先送一兩,再每人二十兩罷。姑娘出官,一切前後的事,都是俺兩個管,只叫姑娘不算有德行失了一星兒體面。我知道了,你回奶奶話去。」惠希仁復身回去望著單完道:「是吳仁宇叫出咱那比較來了,你見他見去。」單完是衙門人,省得腔的,已是知道就裡,說道:「哥既見過他就是了,我不消見他罷。」
  呂祥回過話。童奶奶先行,小選子後邊端著那一兩一封的兩分禮。童奶奶道:「有勞二位爺,這是個薄禮,送二位爺買瓜子炒豆兒吃。明日見官,多有仗賴。」惠希仁道:「童奶奶的高情,本等不該爭,不薄我們些兒?」童奶奶道:「本該厚禮,窮人家辦不起,望二位爺將就。我這就叩謝過二位爺罷。」惠希仁道:「奶奶,你只這們待人有禮,俺們本等有話,也說不出口了。」望著單完道:「單老哥,這是咱兩個的勾當,你怎麼說?」單完道:「凡事只在哥主,哥只說怎麼樣,兄弟沒有不依的。」惠希仁道:「罷,罷。見了狄爺這們老實可憐人兒的,童奶奶又這們賢達,咱結識個親戚罷。姑娘我只在童奶奶身上情,俺明日來請姑娘見官。」
  彼此說通,狄希陳送出大門,拱手作別。劉振白對差人道:「我又沒得款待,遠送當三杯罷。」送差人往東邊去了。見狄希陳已進門去訖,劉振白道:「二位爺是怎麼?通不是咱算計的話了!」惠希仁道:「不好,事體決撒了。我且不合你說,俺還得安排另鋪謀哩。不是可二兩銀就打發下來了麼?」
  支調了劉振白回去,惠希仁合單完說知所以。單完道:「罷了,死個丫頭,也不為大事,這數也不少了。老狄是個媽媽頭主子,那奶奶子是個『遇文王施禮樂,遇桀紂動干戈』的神光棍,拿著禮來壓服人,這不是咱哥兒兩個,第二個人到不得他手裡。惠老嫂也就算是極有本事的,我看起來還到不的他手裡。」惠希仁道:「俺那個是攮包,見了他,只好遞降書的罷了。到好合那單奶奶做一對的。」單完道:「說起俺那個來,只好叫他入的在門後頭趴著,敢照將麼!」惠希仁道:「咱頑是這們說,咱且說正經話。女人雖是個光棍老婆,也見過食麵,有見識,有正經的人。這劉芳名狗攮的可惡!明白是詐他的錢,挑三活四的。他要果然每人再送咱二十兩銀,咱扶持他打這劉芳名老狗頭一頓板子,韓蘆問他個招回。」單完道:「哥說的是。委實不公道,氣的人慌呢!咱且各人回家看看,買點東西抹抹奶奶們的嘴。我家裡等著哥,起更時,咱往那裡去。」各人分手作別。
  童奶奶家裡再備酒食,依數封下二十兩兩封銀子,專等惠希仁、單完兩個。至起鼓以後,惠希仁兩個剛到狄家門首,正待敲門,劉振白黑影子裡從他門內跑到跟前,說道:「二位爺,深更半夜又來做甚麼?是待『打背弓』呀?『要吃爛肉,別要惱著火頭』。怎麼倒瞞起我來了?」惠希仁道:「來的正好。老劉實是個趣人,省我們上門上戶的。走走,鋪裡坐坐去。察院老爺嗔俺違了限,正差人出來催拿原差哩。」劉振白道:「怪呀!這事是我作成二位的,我倒肯走了?拿我送鋪呢!」惠希仁道:「我也知道你不肯走,拿你到鋪裡坐一夜,好擋擋差人的眼。俺這也來請童氏哩。」劉振白道:「我等著童氏同往鋪裡去。」單完道:「察院老爺惱的把良家婦女弄在鋪裡,男女混雜。俺這請他母親陪著,不拘在俺哥兒兩個家裡權待一夜,明日見官回話,顯的俺沒敢怠緩誤事。」劉振白道:「我也同往二位爺家住一宿罷。」惠希仁噦道:「混帳杭杭子!說不許男女混雜,你又待擠了去哩!別聽他,拿出鎖來扣上脖子,拉著走,交給鋪裡人,叫好生看著,走了不是頑的!」劉振白走著,呵呵的笑道:「好意思兒,倒自己弄著自己哩!這坐一宿鋪,不是好笑的事麼?」惠希仁合單完道:「你交下,快著來,我先墜著童氏,省的被躲了。」
  單完鎖劉振白去運,惠希仁敲門去。狄希陳先迎出來,童奶奶也隨後出見,對小選子道:「天色晚了,快著端菜來,暖上酒。」惠希仁道:「擾的多了,天色又晚,不勞賜酒罷。」童奶奶道:「沒備甚麼,空坐坐兒。單爺怎麼沒來哩?」惠希仁道:「同已是到尊府門上,偶然有件事兒,去做些甚麼,不遠也就來呀。」童奶奶道:「有個薄禮,我各自封著哩,二位爺沒有甚麼相倍呀?」惠希仁道:「俺兩人名雖異姓,實勝同胞,說起關張生氣,提起管鮑打罕。只願有錢同日使,不願沒錢各自捱。等等兒,當面同送好看。」
  說話中間,單完也就敲門來到。童奶奶獻過茶,擺上菜,叫人端上兩封禮來,叫狄希陳每人一封遞到手裡。兩個見那簽上寫是「菲儀二十兩」,接在手裡,顛著沉沉的,心裡甚是喜歡,齊聲說道:「要論起奶奶這們賢達,狄爺這們老實,不該收這個禮,就照管姑娘個妥當才是。只是衙門中人,使了頂首,買了差使,家裡老婆孩兒,都指著要穿衣吃飯哩,所以全不做的情,只好一半罷了。實說,俺兩個起初,每人指望三十兩;後來見了狄爺,俺每人指望要五十兩,後來奶奶你老人家出來,俺有話還敢對著你老人家放閒屁的?咱『君子不羞當面』,斗膽問聲,奶奶,這銀子足數呢?有鉛絲沒有?」童奶奶道:「好二位爺,甚麼話!過了河拆橋還不是好人哩,沒過河就拆橋?」單完道:「奶奶說的有理。顯的咱哥兒兩個,倒是小人了。」童奶奶道:「二位爺請寬坐,多吃杯兒,明日來,只說聲,我就打發小女出去。我也還請幾位親戚陪陪,我家去罷。」惠希仁道:「奶奶別要家去,請這裡坐坐,有話合奶奶商議哩。狄爺姓林,木木的,合他說不的話。」童奶奶也沒陪酒,旁邊廣外坐著。
  惠希仁道:「收了咱的禮,咱是一家人了。實說,丫頭是怎麼死的?」童奶奶道:「實合二位爺說:丫頭極好,又清氣,又伶俐,先買丫頭,後娶小女,不知甚麼緣故,只合小女結不著喜緣,小女見了就生氣。要說打他,我就敢說誓,實是一下兒也沒打;要是衣服飯食,可是撙當他來。緊仔不中他意!端著個銅盆,豁朗的一聲撩在地下,一個孩子正吃著奶,唬的半日哭不出來,把他送到空屋裡鎖了二日,他得空子自己弔殺了。」
  惠希仁道:「死了合拿出去。他娘老子沒到跟前麼?」童奶奶道:「不知道他住處,天氣又熱,只得叫人抬出去了。剛只埋了回來,他娘老子可領著一大伙漢子老婆的來了家裡,打打括括的,把小女彩打了不算,呼的身上那屎,可是從沒受的氣都受勾了。又沒個人合他說說。小婿是二位爺曉得的,又動不得,他只得請了劉振白來,做剛做柔的才打發去了。」
  惠希仁道:「丫頭死了沒合他說,這是咱家的不是。他既來到,給他點子甚麼,伍住他的嘴,也罷了。窮人意思,孩子死了,又沒得點東西,旁裡再有人挑挑,說甚麼他不告狀?這也是咱失了主意。」童奶奶道:「不瞞二位爺說,劉振白圓成著,他得了好幾兩銀子去了。」惠希仁道:「得了銀子又告,這們可惡!一定銀子也不多。」童奶奶道:「二位爺是咱一家人,他得的銀子,也不算少:漢子十五兩,老婆十兩,跟了來打的三個漢子,四個老婆,每人都是一兩。這還算少麼?」
  惠希仁道:「這事氣殺人!斷個『埋葬』,也不過十兩三錢。詐了人家這們些錢,還不滿心呀!」單完道:「情管劉振白管了這造子事,狄爺合童奶奶沒致謝他致謝,所以才挑唆他告狀,這事再沒走滾。」童奶奶道:「他先得了咱的銀子,才替咱講事哩。」惠希仁問道:「怎麼個詐法?詐了多少?」童奶奶道:「抬出材去,他攔著不叫走,口裡說著刁話。材抬出門外,又回不來了,足足的叫他詐了四十兩。還替抬材的四個花子詐了八兩哩。」
  惠希仁道:「這沒天理的狗弟子孩兒!這就可惡的緊了!韓蘆詐錢告狀,都是他挑唆的。他合我們說的話,可惡多著哩!這弟子孩兒不饒他!你們在俺兩個身上,情管你們打上風官司,叫這狗骨頭吃場好虧!『要人錢財,與人消災』哩;要了人這們些錢,還替人家挑事!我們剛才到這裡,他還要詐我們哩。剛才單老哥可是把他拴在鋪裡去了,誰想這一拴倒拴著了,明日不消來了。我們在察院門口專候著狄爺到那裡,替狄奶奶遞張訴狀,就訴上是他挑唆韓蘆告狀,說他詐過銀子多少兩。不怕他!察院老爺極喜人說實話的。」
  童奶奶道:「這訴狀可叫誰寫?」單完道:「別的沒有,要寫狀子的多。一個趙啞子寫的極好,得五錢銀給他。狄爺,你早些去,我合你尋他。你要自己去,他見你村村的,多問你要錢。」童奶奶道:「這狀還得小女自己遞麼?」惠希仁道:「姑娘且不消出去,叫狄爺遞上就罷了。明日遞了訴狀,後日准出來,大後日出了票,咱次日就合他見,早完下事來伶俐。天也忒晚了,有燈籠借個我們去罷。」童奶奶道:「夜深涼快,二位爺多請鐘兒,我叫人點燈籠送二位爺去。」單完道:「罷,我們自己走好。都是同路,省得管家自己回來不好走。這兩日好不夜緊哩。」各人分手相別。
  狄希陳到家,笑道:「天,天!俺明水人還嫌我刁鑽古怪,來到北京城,顯的我是傻子了。天下有這們個傻子?你們公道說說。」童奶奶道:「不傻也有些呆呆的。咱且商量個光景,倒也是有人照管了,只是衙門裡邊官的心性,一時的喜怒,咱怎麼拿得定?姑娘又沒見過官,怎麼說的過這兩個光棍?別要叫孩子吃了虧,疼殺我不打緊,你還要做官,只怕體面不好看呀!放著他相大爺這們個名進士,見做著部屬,他不為嫂子,可也為他哥呀。他沒的好問咱要錢?極該央他央,求他出個字兒。咱有這個牆壁,合他見官,可也膽壯些;要不,這肚裡先害了怕,話還說的我溜哩麼?」
  狄希陳道:「姥姥,你叫我不拘使多少銀子,我也依,你指與我,叫我不拘尋誰的分上,我也依,我可不能求俺這個兄弟。我實怕他合大妗子笑話。敢說:『你為家裡的不賢會,專替你招災惹禍的,你躲到京裡來另尋賢德的過好日子;如今賢會的越發逼的丫頭弔殺了。』我受不的他這笑話。」
  寄姐道:「罷麼,我媽!你好似這們等的!自作自受!誰叫我逼死他前世的娘來!他有不恨我的,肯替我尋分上?叫他使了這們些銀子,他還疼不過哩,又叫他再尋分上使錢?不妨事,我也想來:丫頭是自家弔殺的,我又沒動手打殺他。就說我打殺了他,可也得撿出傷來,才好叫我替他償命。要撿不出傷來,破著拶一拶,再不,再攛一二百攛,渾深也饒了我。我只當發了個昏,遭了個劫。昨日生小京哥,差一點兒沒疼過去了,我只當又生個孩子。使過他的錢,一個一個的記著,我了了官司,我往蘆溝橋窩子上搭個棚,舍上我的身子,零碎掙了來還他,料著我也還掙了錢來。只怕我還勾了他的,我還報報娘的恩哩。」
  童奶奶道:「罷,怪丫頭!污邪了胡說的甚麼!」寄姐道:「我見我的媽這們求他,我要這們賭賭氣呢!」童奶奶道:「別胡說!這也不是甚麼賭氣的話。好人有做這個的麼?」狄希陳道:「一個丫頭生生的逼殺了,受氣使錢,我哼也沒敢哼聲,姥姥叫央他相大叔,我說的,他合大妗子笑話,咱另尋分上,這有甚麼傷著你來?就說出這們的話!」寄姐又待言語,童奶奶喝道:「罷,都不許再說閒話!三四更天了,快些睡覺,早起來。他姑爺還要往察院前寫狀遞上哩。」方才各人閉口收拾。
  剛只合了眼,童奶奶合調羹已先起來,點上燈。調羹包的扁食,通開爐子,燉滾了水,等狄希陳梳洗完了才下。打發狄希陳吃完了飯,汗巾裡包著銀子,小選子跟著,夾著小帽,青衣裳,安排訴狀,走到南城察院門口,尋了一會,只見惠希仁合單完遠遠的走來作揖謝擾,不必細說。惠希仁道:「單老哥,你陪狄爺去寫狀罷,我還做些別的。遞狀時還等我到,好大家照管照管狄爺。」
  單完同狄希陳專尋趙啞子,只見趙啞子住的所在,同單完合狄希陳尋到他家。趙啞子正在門前閒站,望著單完領著個戴巾的來到,曉得是央他寫狀。但狄希陳見趙啞子相貌不揚,心裡想道:「難道這樣人,心中果有甚麼識見,寫得出甚麼動人的狀來?是寫的不好,豈不誤了正事?」把單完悄地的拉到門外,問道:「這人果然寫得狀好?不致誤事才好。」單完道:「這是我從小同窗的兄弟,原是大有根基的子孫,說起來,當今皇帝都還合他有親。飽飽的一肚才學,順天府考了幾遍童生,只是命運不好,百當沒得進學。若論他本事,命運好時,連舉人進士也都中了,還在這裡寫狀哩!因他肚裡有些本事,所以朋友們贈了他一隻《西江月》。我念與你聽,你就見得我話不虛傳。待我念來:
    廣讀「趙錢孫李」,多描「天地玄黃」。一篇文字兩三行,情願棄儒寫狀。鋪紙慣能說謊,揮毫便是刁言。常常激怒問詞官,拿責代書廿板。
  狄希陳道:「這便極好,無刁不成狀哩!能放刁撒謊,這官司便就贏他。」二人翻身進內,各在板登上坐下。單完道:「這是山東狄爺,是吏部候選府經歷,央你寫張訴狀。你用心給他寫寫,不可潦草了。狄爺,你說與他情節。」狄希陳道:「在下原籍大明國南贍部洲山東等處承宣佈政使司濟南府繡江縣人;家住離城四十里明水鎮;家父姓狄,名宗羽,號賓梁;先母相氏,就是現任工部主事相於廷的姑娘。……」單完截住話問道:「這狄爺不合相爺是姑表兄弟麼?」狄希陳道:「他是舅舅之子,我是姑姑之兒,正是姑表,實不相欺。」單完道:「虧了俺沒敢放肆,原來合狄爺另有敘處哩。天漸晚了,察院待擊二點呀,狄爺,你長話短說,叫他快寫狀罷。」狄希陳道:「不說個來歷明白,這狀怎麼寫?」單完道:「寫狀不用這個,待我替你說罷。趙兄弟,你老實聽著:狄爺來京聽選,娶的是咱京裡的女兒。一個十五歲丫頭,為沒給他做衣裳賭氣的,這四月十七日弔殺了。一個鄰捨家劉芳名,欺他是外處人,詐了他四十兩,抬材的詐了八兩,丫頭的娘子詐了二十五兩,領來的漢子老婆詐了七兩,打發了事。劉芳名說這塊肉沒骨頭,好盡著啃,挑唆丫頭的老子韓蘆不告男人,單告狄奶奶童氏一個;劉芳名就做證見。或是童氏自己訴,或是狄爺出名訴,你見的透,該怎麼樣就是。」
  趙啞子道:「這沒叉路,劈頭訴著劉芳名,說他詐財無饜,挑唆韓蘆單告女人,因察院爺不拘婦女,所以不告上男人,好叫女人出官,盡力詐騙。就是本夫出名代訴,寫上詐去銀子數目。」狄希陳道:「雖是他詐了銀去,只怕問官說是行財,不大穩便?」趙啞子道:「這位察院爺只喜人說實話,這上頭不大追求你。情管我這狀遞上去,只是叫他吃了虧就是。狄爺,你要三兩銀子謝我。」單完道:「察院待中上堂,你快著寫罷。先給你五錢銀,官司果然贏了,我保著叫狄爺再給你二兩。官司若平和,沒帳,就只這五錢拱手。」
  趙啞子鋪開格眼,研墨操筆,不加思索,往上就寫。剛才寫完,察院三聲雲板,衝堂開門。惠希仁忙忙的跑來問說:「狀寫完不曾?」單完道:「方才寫了,只沒得讀一遍,不知說的不曾?」趙啞子道:「沒帳,快趕上遞罷!我寫字自來不差,差了我管!」狄希陳換了青衣,單完、惠希仁擁簇著,跟進投文牌去。
  「一紙入公門,九牛拔不出」。官斷十條路,輸贏何似,勝敗難期。專聽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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