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薛素姐延僧懺罪 白姑子造孽漁財
惡人造孽眼無天,貫滿災生法網懸。展轉脫身逃不去,饋央鄉宦許多錢。屈作直,白為玄,是非淆混倒成顛。竿牘一函才遞進,問官情面自周旋。
菩薩持公道,閻王秉大權,虛靈正直無私曲,那個奸僧敢亂傳?若使牒文通得到,發斷阿犁一萬鞭!
薛三省娘子復到蓮華庵中,待了不多一會,只見白姑子領著徒弟冰輪合楊家一個覓漢,挾著一大籃饃饃、蒸餅同到庵中。見了薛三省娘子,打問訊行禮。薛三省娘子道了來意。白姑子道:「若說狄大嫂請我,我極該就去。前向同張大嫂來庵裡與菩薩燒香,好個活動的人,見了人又喜洽,又謙和,可是一位好善的女人。但他的兄弟薛相公,我合他有個嫌疑,只怕到那裡撞見,不好意思。你到家問聲,有甚麼吩咐,差人來庵裡說罷。」薛三省娘子道:「這是俺姐姐請你,各門另戶的,有甚麼礙處?你只管去,不妨。俺家有三位哥哥,不知是那一個得罪與你?是為甚麼起的?」
白姑子道:「是你家的大相公,還合一位朋友,到我庵中。我正叫了個待詔剃頭,我流水叫徒弟看茶與他吃了。我才剃完頭,叫那剃頭的與我取取耳。正取著,他一聲罵那剃頭的:『賊光棍!賊奴才!這們可惡!你快快的住了饒打!』把個剃頭的罵的掙掙的說:『我怎麼得罪來,相公就這們破口的罵我?』他說:「可惡!你還強嘴!我平生最惱的是那按著葫蘆摳子兒的人,你為甚麼拿著把小杓子掏那葫蘆?』叫我又是那笑,又是那惱,說:『該他甚麼事?我為這兩個耳朵聾聾的,叫他替我掏掏,又是按著葫蘆摳子兒哩!』我就只說了這兩句,沒說完,他就禿淫禿歪的掘了我一頓好的。虧不盡那位同來的相公勸得他去了;從這一遭,他再也沒來。我路上撞見,通常沒合他作揖。」
薛三省娘子道:「原來為這沒要緊的事!你只管到那頭,由他。他不往那頭去,撞不見;就撞見,可這本鄉本土的人,說開了話罷,這是甚麼深仇麼?咱同走罷。」白姑子道:「我本待不去,難為你這等請得緊。你先去著,我等明早自家到那裡合狄大嫂說話罷。」薛三省娘子道:「這能幾步子地哩?咱如今去走遭罷。」白姑子道:「好嫂子!這天多昝了?你俗人家黑晚的街上走就罷了,象俺這出家的女僧,夜晚還在街上,叫那光棍挾制著,不說是養和尚,就說是養道士,降著,依了他,還擠你個精光哩!如今咱這明水鎮上還成個世界哩!」薛三省娘子道:「不怕!你跟著我走,沒帳,沒帳!撞見光棍,有我照著他哩。我要不使的他發昏致命,軟癱熱化的不算!」白姑子被薛三省媳婦纏繞不過,只得叫徒弟看了家,兩人同往狄家前進。
來到門口,將好掌燈時候,進到素姐房中,見素姐雲鬢蓬鬆,香腮消減,伏枕臥牀,不能強起。相見讓坐,不必細說。白姑子開口先問:「狄大嫂呼喚的恁緊,有甚麼吩咐?」素姐說:「有一件事,我待問你一聲,看人說的是真是假。要是有人家臥房裡頭,又沒見怎麼進去,開開門,從裡邊飛出個鷂鷹來,這是吉是凶?」白姑子驚異道:「好天爺!是誰家有這般事?」素姐道:「這事不遠,咱這鎮上就有。」白姑子道:「是咱們的親戚麼?」素姐道:「不是親戚,只是他認得的。」白姑子道:「『鷂鷹進人房,流水抬靈牀。不出三十日,就去見閻王。』那佛經上說道:『陰司陽世原無二理。』陽間有甚麼三司兩院府縣都司,那陰間有閻王小鬼馬面牛頭。那陽間的人或是被人告發,或是被官訪拿,看那事的重輕;如係些微小事,不過差一個青夫甲皂;再稍大些的事,差那民壯快手;再大的事,差那探馬;如遇那強盜響馬,便就點差應捕番役,私下拷打的服了,方才見官,問那凌遲砍剁的大罪。那陰司的閻王,如遇那陽世間有等忠臣孝子、義夫烈婦、尚義有德的好人,敬差金童玉女持了幢幡寶蓋,沙泥鋪路,金玉打橋,就如陽世間府縣正官備了官銜名啟,自己登門請那有德的大賓赴那鄉飲酒禮的一樣。拘那無善無惡的平人,不過差個陰間過陰的無常到他家叫他一聲,他自然依限來見,不消費力。如拘喚那等差不多的惡人,便要使那牛頭馬面,如陽間差探馬的一般。若是那一樣打爺罵娘的逆子、打翁罵婆的惡婦、欺君盜國的奸臣、凌虐丈夫的妻妾、忘恩背主的奴婢、恃寵欺嫡的小老婆、倚官害民的衙役、使涼水拔肉菜的廚子:這幾樣人,陰間看他就如陽世間的響馬強盜一樣,方才差了神鷹急腳,帶了本家的家親,下了天羅地網,取了本宅的宅神土地甘結,預先著落停當,再行年月日時功曹,復將他惡跡申報,方才拿到酆都,■豈搗磨研,油炸鋸解,遍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人身。所以這神鷹急腳,不到那一萬分惡貫滿盈,不輕易差遣。這是人世間幾可裡沒有的事。咱明水鎮這家子,卻是怎麼來,就致的閻王這們大怒哩?」素姐聽說,把這樣一個曹操般的惡物,唬得溺了一被褥的騷尿,問說:「不知犯了這們大罪,尚有甚麼本事可以救的?」白姑子道:「這除非是觀音菩薩的力量,將了藥師王佛的寶經,與閻王面前極力申救,或者也還可救度。但只要那本人在菩薩面前,著實的懺悔,虔誠立誓,改革前非,自己料得是那一件得罪,便在那一件上痛改,以後再不要重犯,這才做得那懺罪消災的功德哩。」
白姑子一邊說,一邊要起來回去。素姐道:「你且請坐,還有話哩。你頭裡說的那些罪惡,不知也有輕重麼?難道都是一樣的?」白姑子道:「我說的那許多罪惡,原不是說一個人身上的;若是一個人身上犯這們些天條,還等到如今哩!像那為子的單重在那打爹罵娘,為媳婦的單重在打翁罵婆,為妻的單重在凌虐丈夫,為臣的單重在欺君盜國:只犯此一件,那陰司便不相饒。」素姐又問:「人犯了這等大罪,必定要差神鷹,卻是怎說?」白姑子道:「那陽間的強賊惡盜,必定差那應捕番役,卻是那應捕番役慣能降那強賊惡盜;那強賊惡盜到了應捕番役的手裡,他使那鐵棍,一頓把那強賊惡盜的兩個臂膀打卻折了,方才叫他動不得手,然後拷問。這強魂惡鬼,那牛頭見了他,那牛頭跪著,只遞降書;那馬面見了他,那馬面倒頭就遞降表;因那牛頭馬面不敢拿他,所以專差那神鷹急腳擒拿。那神鷹急腳只在那強魂惡鬼的頭上旋繞著飛,得空先把那強眼用那鷹嘴啄瞎,臨時叫他一點不能看見,方叫那牛頭馬面一齊上前,套枷上肘,才得拿他到陰司受罪。情管那家子必定有一個人害眼疼的,這拿的就是他;但只是咱這地方沒有這們惡人。狄大嫂,你實合我說,是誰家?」
素姐唬得戰兢兢的道:「實不敢相瞞,就是俺這家裡。昨日清早,我到後邊解手,門已關了;及至回來,開進門去,從房裡一個大們子鷂鷹照著我劈面一翅膀,飛了出去,我如今這兩個眼珠子就象被人挖去的一般疼。白師父,你好歹快尋門路救我,我恩有重報。」白姑子道:「好俺嫂子!你不早合我說,哄的我把話都說盡了,可是叫你見怪。這事也不一律,若是大嫂,情管沒帳。久聞的狄大嫂甚是賢德,孝順翁婆,愛敬丈夫,和睦鄉里,怎麼得遭這們顯報?只怕還為別人。」
素姐說道:「我自己忖量,也不該遭這等的事,我又沒甚麼不孝順公婆。那昝俺婆婆沒了,瞞不的你,我沒替他戴白■髻、穿孝衣麼?就是在漢子身上有些差池,也不過是管教他管教,這沒的就是甚麼大罪不成?既是天老爺沒眼偏心,可是說那廟裡沒有屈死的鬼哩?白師父,你只是尋法救我便是。」白姑子道:「你既是叫我救你,我也不敢虛套子哄你。你這罪過犯的較重大些,光止唸經拜懺當不的甚麼事。就象陽間的人犯下那死罪不赦的天條,那差不多的分上,按捺不下來,務必要尋那當道顯要的分上才好。你這個得請十位女僧,七晝夜捧誦藥師佛老爺的寶經一萬卷。你自己心裡一些的惡念不生,齋戎沐浴,不住聲晝夜七日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念一聲佛,磕一個頭;完了七晝夜功德,還得請下觀音奶奶來,面問他討個下落,閻王依與不依,再好安插。」
素姐說:「就依白師父所說。可在那裡設壇?」白姑子道:「只得就在咱家設壇才好,或在前邊廳房裡邊,或就在這天井裡搭棚也可,卻早起後晌吃齋吃茶,添香點燭的多也方便。」素姐說:「在我家裡倒也便易,只是俺公公那老獾叨的咕咕噥噥,我受不的他瑣碎。不然就在你那蓮華庵倒也方便,就在佛爺殿上,那樣省事。」白姑子道:「這也可以。你再自己算計。我且回庵去,明日再來合你商量建醮的日子,請的師父,定的經數。」說著,作別起身。素姐仍叫薛三省媳婦跟了白姑子,又叫了個覓漢點著火把,狄希陳也同著送了白姑子家去。
白姑子夜間一宿不曾合眼,碌碌動算計起發騙錢。次早起來,淨洗了面,細細的搽了粉,用靛花擦了頭,綿胭脂擦了嘴,戴了一頂青緯羅瓢帽,穿了一件栗色春羅道袍,天藍■絲趿鞋,白絨襪,跟了徒弟冰輪,早來到素姐房內。素姐叫廚房預備齋飯管待。白師父師徒一面同素姐合狄希陳打算建醮,算計是白姑子合冰輪、水月庵秦姑子超凡、傅姑子妙蓮、觀音堂任姑子水雲、惠姑子堯仁、祁姑子善瑞、劉姑子白水、地藏庵楚姑子陽台、管姑子寶僧,共是十位尼姑。就在蓮華庵殿上啟建道場,一連七個晝夜,齊誦一萬一千遍《藥師佛真經》。素姐說:「怎麼又添一千卷?有這個零頭,卻是怎說?」白姑子道:「你昨日對著我罵了你公公一聲『老獾叨的』……這一句,不得一千卷經,怎麼懺悔得過來?」素姐說:「爺喲!這是我的口頭語兒,沒的也是罪過麼?」白姑子道:「這個我不強你;你要自己打得過心去,不消念得一千卷也就罷了。」
素姐說:「我是這般問聲,怎麼不念?」白姑子道:「這經錢要是論經數也可,或是包日子也可:齋是你管,懺錢、燈鬥、供獻、香、燭、茶、酒、拜懺一條新手巾、一條新紅氈、撇鈸六尺新布、畫字的禮兒、發七遍文書的利市、迎佛送佛的喜錢、取回佛旨來的謝禮,這都在外。」
素姐道:「這先明後不爭的,極好。論經數是怎麼算,包日子是怎麼包,你先說說我聽。」白姑子道:「這《藥師經》可長,同不得《心經》短,一個人盡力誦,一日誦不得十卷,誦這一卷,要一分五釐,十卷一錢五分,一百卷一兩五錢,一千卷十五兩,一萬卷一百五十兩銀,又是一千卷,共該經錢一百六十五兩。別項使用,就只取回佛旨來的謝禮,得四兩也罷,五兩更好看些。別的都厚薄隨人,沒有一定的數兒。狄大嫂,沒的你是別人?這幾位師父們沒的是世人麼?他們也不好按著數兒要的,我住持著,每卷只做一分。俺師徒兩個替狄大嫂贈二千卷不敢領經錢,這不又去了二十兩?叫他們把那一千卷零頭兒搭上別要算錢,這不又去十兩?共是八十兩銀子的經錢夠了。」素姐道:「這八十兩銀子也不打緊,俺婆婆死後留下幾兩銀子,我且拿出來買命,我留下待怎麼?只是你師徒二人,怎好叫你乾念了經的理?我也還照數送上。就是那一千卷也仍要算錢。」白姑子道:「俺師徒兩個斷不可算上,就沒個厚薄了?」
素姐道:「你只虔誠建醮,救了我的命,我愁沒錢使麼?俺公公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幾日?只天老爺看一眼兒,叫他早挺些時腳,那個不是我的?要是我不得這命,就是俺婆婆留下的這幾兩銀子,我不豁撒他個精光,我待開交哩?」白姑子道:「狄大嫂,你說的極是。你這們好心,其實也不必唸經,佛爺也是該保護你的。但請的這幾位師父,他各人家都頂著火煙,靠著身子養家的。既是要建七晝夜道場,可就要占住了他們的身子哩。他們家裡都有徒弟合支使的人,卻也都要吃飯。把這經資先與他們一半,好叫他們糴米買柴的安了家,才好一盼心的唸經。這日用的齋供,可是家裡做了送去?可就在庵裡叫人做罷?要是叫人在庵裡做,倒也方便。有庵裡使熟的個女廚老翟就好;他又不肯潑撒人家的東西。」
素姐問道:「就是咱這明水人家麼?」白姑子道:「可不怎麼?這就是翟福的媳婦子。」素姐道:「原來是他!他常往俺家做菜。他娘姓強,俺只叫他是『強婆子』,他又吃齋,又叫他『老強道』。要是他倒也罷了,我每日供備著,那裡做齋方便。得那庵裡沒有閒雜人才好,我好在那裡住的。」白姑子道:「我那坐禪的屋裡,那昝你沒合張大嫂在裡頭吃茶麼?那裡頭甚麼閒人進得去?常年永智寺的和尚天空,俺這尼僧們不會寫字,只得央他替俺寫寫榜合吊掛子,如今有了觀音堂任師父會寫了字,這男僧們影也不上門了。」素姐道:「得似這般清淨,我在那裡住著,也極穩便。我如今先付你銀五十兩,每位師父且先付銀五兩安了家,好擇日建醮。我這裡收拾著往那裡運米麵食物。」
素姐開了箱,將他婆婆留下的銀子,取了一封出來,說是五十兩,交付白姑子收去。白姑子道:「也待我打開這封,當了狄大嫂的面看一看。這是眾人眾事的事,萬一有甚差池,他眾人們只說我裡頭有甚麼欺瞞夾帳的勾當。」一邊將封拆開見數,是十個錁子,內中明白顯著有四個黑錠,與那六錠迥然不同。素姐自幼不曾大見過甚麼銀子,倒沒曾理論。這白姑子串百家門,見得多,知得廣,單單的拿起一錠黑的來看:平撲撲扭黑的面子,死紂紂沒個蜂眼的底兒,白姑子放在牙上啃了一啃,啃著軟呼呼的,說道:「這不是銀子,象是錫蟆似的。」素姐掙掙的說道:「你再看別的何如。」揀了六錠真銀,四個錫錁。素姐倒也還疑是狄婆子放上的。
誰知這狄希陳是被唬破膽的人,白姑子只說了一句是錫蟆,素姐只接過手來看了一看,他就焦黃了個臉,通沒了人色,從褲襠裡漓漓拉拉的流尿,打的那牙巴骨瓜搭瓜搭的怪響。素姐看了他一眼,說道:「了不得!這情管又是你這忘八羔子乾的營生!我再看看別的,要是都換了假的,我還念你娘那扶經哩!」怒狠狠的又取了兩封出來,一連拆開了封皮,每封裡邊都是四個錫錠。再把那七封取出,照例一般,那有二樣!狄希陳不及防備,被素姐颼的一個漏風巴掌,兜定一腳,踢了一個嘴搶地。白姑子手裡流水拉扯,口裡連忙念著佛道:「阿彌陀佛!不當家。狄大嫂,快休如此。你今請僧建醮,卻是為何?銀錢小事,夫者婦之天哩!打夫就是打天一般。原來你是如此利害,所以動了天王怒哩。鄉里人家多有傾下白鐵錁子,防那歹人的打劫,這只怕是常時收拾下的,老施主不曾知道,當了真的留下也不可知,怎麼就知道是狄大哥乾的事?」素姐道:「這要不是他乾的營生,他為甚唬的那尿……這分明是賊人膽虛。這悶氣,我受不的!我要不打他幾下子,這暗氣就鱉殺我了!白師父,你且暫回庵去,待我發落了這事,消消氣,我再使人請你去。」
白姑子就待走,狄希陳望著白姑子擠眼扭嘴,叫他別要回去,勸解素姐,替他做個救命星君。白姑子會意,道:「狄大哥,這銀子或者是你不是你,你可也說說是怎麼。你這們涎不癡的,別說狄大嫂是個快性人,受不的這們頓碌,就是我也受不的。饒我那昝拿著漢子,象吸石鐵一般,要似這們個象生,我也打他幾下子。」素姐道:「有話只該合明白人說,叫人心裡自在。這不是白師父你親眼看著?你不相干的人也說是受不的,也說是該打。只有旁邊的人說這們幾句公道話,咱本等有氣,也就消了許多。常時但是合他合合氣,他本人倒還沒怎麼的,那旁裡的有多少說長道短,扯那臭扶淡的!我本等待要少打,激得我偏打得多了。」白姑子道:「正是如此。人沒得合他有仇,好意打他麼?那銀子其實不干狄大哥事,但只為甚麼妝這腔兒?倒象是狄大嫂平日不知怎麼利害,唬的人這們等的。狄大嫂,你當著我在這裡把話說開,你也再休絮叨,把這銀子的事丟開手罷。」素姐叫那白姑子順著毛一頓撲撒,漸漸回嗔作喜。狄希陳也漸漸轉魄還魂。素姐揀了十個雪白銀錁,用紙包了,交付白姑子拿去散與眾人,作一半經資。這白姑子把這五十兩經錢拿回庵去,那裡分與甚麼眾人!揀了個建醮的良辰,請了那別庵的八位禿婦,連自己師徒共是十人,啟建法事。素姐動用米、面、柴、薪送去庵內。
狄員外明知是薛如卞要使那神道設教,勸化那姐姐回心,與白姑子先說通了主意,做成圈套,想說:「倘得因此果得回心轉意,便得清門淨戶,宅安家穩,兒子不受折,老身有了倚靠。」這等有錢之家,使得幾兩銀子,有甚希罕。聞知素姐要建醮懺悔,甚是喜歡,叫狄周媳婦與素姐說道:「凡是道場所用之物,都問狄員外要,俱當一一應承。又與了三十兩銀子,叫他做經錢;又說:如要自到庵中,可請薛親家婆合薛如卞娘子連氏、薛如兼娘子巧姐同去相陪。
素姐自從進了狄家的門這們幾年,沒得他一口好氣,止有這遭搔著他的癢處,笑了,一面說了一聲「難為爹」的良心好話。狄員外就差了狄希陳往薛家請他丈母合連氏巧姐先到家中,同了素姐好到庵去。薛夫人因是狄員外專意相請,也要指望這遭叫女兒改行從善,滿口應承。至期,娘兒三個先到了狄家,吃了早飯,四人同到蓮華庵中,還有狄周媳婦合小玉蘭、薛三省薛三槐兩個的娘子跟隨。外面薛如卞兄弟三個,狄希陳又請了相於廷,共是五人,同在庵中監醮。另叫了廚子在那裡整備素筵。
一連七日,薛夫人合素姐四位,每日早去拈香,晚上辭佛回家。薛如卞合相於廷都每晚各回家中宿歇。惟狄希陳恐怕素姐見怪,只說晚間替素姐佛前拜懺,不回家去。眾姑子們每日掌燈時分,關閉了庵門,故意把那響器敲動,鼓鈸齊鳴,梵咒經聲,徹於遠近,卻一面在那白姑子的禪房裡面置備了葷品,沽了醇醪,整了精潔的飯食,輪流著幾個在佛殿宣經,著幾個洞房花燭,逐日週而復始,始而復周。狄希陳雖是個精壯後生,也禁不起群羊攢虎,應接不暇,未免弄得個嘴臉丰韻全消,骨高肉減。白姑子對著素姐說道:「常言說得好:『滿堂兒女,當不得半席夫妻。』這一連幾夜,倒是我們也還有輪替打盹的時節。這狄大哥真是那至誠君子,從晚跪在佛前磕頭禮拜,不肯住一住兒,真是夫妻情重!若是人間子女為父母的肯是如此,這也真是大舜復生,閔曾再出!如今把人也累得憔悴不堪觀了!」素姐道:「他若果真如此,這也還不象個畜生。」心裡也未免暫時有些喜悅。
到第七日道場圓滿,設了一個監牢,把素姐洗換了濃妝,脫了豔服,妝了一個囚犯坐在牢中。白姑子穿了五彩袈裟,戴了毗盧九蓮僧帽,執了意旨疏文,在佛前伏章上表。疏曰:
南贍部洲大明國山東布政使司濟南府繡江縣明水鎮蓮花庵奉佛秉教沙門,伏以乾坤肇位,分劑健順之儀;夫婦宜家,允著剛柔之匹。惟茲婦德無愆,方見夫綱莫■。今為狄門薛氏,本以儒宗之女,儐為冑監之妻。河洲原是好逑,鸞占有素;葡架本非惡趣,獅吼無聲。恃嬌挾寵,未嘗乏衾枕之緣;怙惡逞凶,詎真有刀俎之毒。縱乾婦人反目之條,寧犯神明殺身之律?不謂六庚妄報,兼之三屍謬陳,觸天廷之峻怒,醜鬼奉符;扞扞冥室之嚴威,神鷹受敕。追悔何從?願茹灰而湔胃。省愆曷既?徒飲泣以椎心。切思苦海茫茫,殊難挽救;仰仗慈航泛泛,猶易援拯。敢用敬求佛力,於焉普度人天,牒文到日,如敕奉行。
白姑子伏俯在地,過了半日,故妝醒了轉來,望著素姐問訊,說道:「施主萬千大喜!適間章奏天廷,俯候許久,不見天旨頒行;又過了一時,只見值日功曹,押著重大的一槓,兩個黃巾力士,還扛抬那槓不動,取開看時,都是下界諸神報你那忤逆公婆,監打丈夫的過惡,疊成文卷,滿滿的積有一箱;注該十八重地獄,重重遊遍,滿日托生豬,狗,騾,驢,輪回。然已今奉佛旨救度,已准暫徹神鷹,聽從省改;如再不悛,仍行擒捉。」眾尼僧都穿了法衣,拿了法器,從獄中將素姐迎將出來,從新打扮得濃妝豔抹,錦襖繡裙,眾尼作樂稱賀,名為「報喜」。素姐取出五兩紋銀相謝。這個當面送的,白姑子又不好打得夾帳,每人足分五錢,一會眾人各甚歡喜。法事已完,白姑子等送佛燒榜,兩邊條桌擺開,盛筵打散,先送得薛夫人娘兒四個回去,又次打發薛相公四個先回。狄希陳托名看人收拾。落在後面與眾尼姑吃酒取笑。
原來這個醮事,白姑子在素姐面前只說是請僧建醮,計卷還錢;他在那眾姑子面前,只說是包做道場七晝夜,完日講送經資十兩。先拿回來那五十兩銀,從裡邊稱出八金,除了他師徒二位,其餘的八眾尼僧,每人一兩,俱先分散。後來這六十兩俱已一一收完,只不令眾人知道。這一件事,白姑子淨淨的得了一百兩花銀,米、面、柴、炭、醬、醋、油、鹽不計其數。卻也著實感激薛如卞的作成,買了兩匹加長重大秋羅,兩匹新興金甲綾機,使氈包端了,去謝薛如卞。原來白姑子騙他這許多銀子,素姐是著實瞞人,再三囑咐白姑子,叫聲「千萬不可與人知道」,所以這白姑子放手大騙,絕無忌憚。倒也還虧他稍有良心,買了這四匹尺頭作謝薛如卞。薛如卞也還不肯收他,白姑子再三苦讓,止收了他一匹天藍秋羅。
但素姐費了這許多銀物,對了佛前發了這如許的大咒,不知果然回轉心來孝順公婆愛敬丈夫不曾。白姑子得了這許多橫財,不知能安穩饗用與否?只怕又有別的事生出來,且看後回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