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賢主 天爺秋裡殛兇人

    吉人合與吉人逢,千里崎嶇路不窮。地隔燕齊稱異域,誰知佳客遇賢東。
    天不爽,鬼神公,分疏報善與遭凶。尤廚恃惡無人問,霆擊頭顱頃刻中。
                        --右調《鷓鴣天》
  再說狄希陳跟了狄員外,帶了狄周、尤廚子,四個上京,一路平安。到了北京,進了沙窩門,在一廟中暫住,以便找尋下處。尋到國子監東邊路北裡一個所在,進去一座三間北房,兩間東房,一間西房,兩間南房,一間過道,每月三兩房錢。牀凳桌椅器皿之類,凡物俱全。西房南頭一個小角門通著房主住宅。那房主姓童,排行第七,京師通稱都叫他「童七爺」。年紀還在三十以下,守著一妻,十歲的個女兒叫是寄姐,四歲的個兒子叫是虎哥,使著個丫頭叫是玉兒。這童七在順城門外與陳內官合伙開著烏銀鋪,家中甚是過的。狄員外交了一個月房錢,著人把行李搬到童家房內。童七的媳婦,人都稱為「童奶奶」。那童奶奶使玉兒送過兩杯茶來,朱紅小盤,細磁茶鐘,烏銀茶匙,羊尾筍夾核桃仁茶果。狄員外父子吃過茶,玉兒接下鐘去,又送過兩鐘茶來與狄周、尤廚子吃。童奶奶在前,寄姐在後,半開著西邊角門,倚著門框站著。
  狄賓梁見那童奶奶戴著金線七梁■髻,勒著鏡面烏綾包頭,穿著明油綠對襟潞綢夾襖、白細花鬆綾裙子、玄色段扣雪花白綾高底弓鞋、白綾挑繡膝褲,不高不矮身材,不白不黑的顏色,不醜不俊的儀容,不村不俗的態度。那個女兒寄姐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穿著紅裙綠襖,青段女靴。
  這童奶奶見了狄員外,問道:「這是狄爺麼?」狄員外道:「不敢。這一定是童奶奶,請作揖。諸凡仗賴,只是攪擾不安。」童奶奶道:「狄爺好說。既來下顧,我們就是自家人一般。今日不知爺到,我們家爺就沒得伺候,只得改日與爺溫居哩。聽見說還有大相公,在那裡哩?請來見見兒。」
  狄員外叫出狄希陳來作揖,童奶奶問說:「這是爺第幾的相公?」狄員外道:「就只這一個小兒,今年十九歲了。」童奶奶道:「好位齊整相公!就是大奶奶生的麼?」狄員外笑道:「也止有一個賤累。」童奶奶道:「這好,足見爺的盛德。這一窩一塊省多少口裡哩。我家的爺只是待要娶個,只是說沒人服事,怕做活使著我。叫我說:『你是少兒呀,少女呀,你墮這個業?有活我情願自己做,使的慌,不使的慌,你別要管我。』狄爺,你這們便家也只一位奶奶,可見我婦女人家說的不是麼?」狄員外問道:「童奶奶有幾位姑娘,幾位公子?」童奶奶指著寄姐道:「這是小女,今年十歲了。快過來拜拜狄爺。」
  寄姐走過門來,端端正正的拜了兩拜。狄員外道:「好位齊整姑娘!有了婆婆家不曾?」童奶奶道:「還沒有接茶哩。算命的只說他婚姻遲著些好,不要急了。」狄員外道:「守著皇帝爺的腳底下,這們個姑娘,怕選不中貴妃皇后麼?公子今年幾歲了?」童奶奶道:「四歲了。才往姥姥家去,在家裡可不叫他見狄爺麼?」又說:「但用的甚麼傢伙,都問聲兒。但是家裡有的,就取過來使;沒有的,再買不遲。要是出去做甚麼,沒有人,過那邊說聲,我叫人閂過門去。」站著合狄員外家長裡短說了個不耐煩,方大家散了。
  將晚,童七爺從舖子裡回來。童奶奶說:「咱東院裡的房子有人住了,是山東繡江縣人,姓狄,來送他兒子坐監的。爺兒兩個,跟著一個管家、一個廚子。老爺子有六十歲年紀了。小相公才十九,好不標緻。我剛才合他說了半日話,好不和氣的人。咱說了三兩房錢;他一分也不下咱的就送了一月的房錢過來。」童七道:「這天忒晚了,我爽利明日早起來過去拜他罷。」
  童七睡過了夜,起來梳洗完了,換上朗素帽子、天藍縐紗道袍、綾襪綢鞋,過來拜狄賓梁父子,相見甚是親熱。待過了茶,送出大門。這童七沒到家,就往舖子裡去了。狄賓梁將著兒子過去回拜。玉兒出來回說:「俺爺拜了狄爺,沒回到家就往舖子裡去了。」狄賓梁說:「我還到廳請奶奶見。」玉兒進去說了,將狄賓梁請進客位坐下。待了一會,童奶奶另換了一身衣裳出來與狄賓梁相見,分賓主坐下,吃了兩道茶,說了許多家常話,送到大門裡邊,作別而散。
  狄賓梁料童七必定還要接風,又見童奶奶甚是親熱,隨收拾了自己織的一匹綿綢一斤棉花線、四條五柳堂出的大花手巾、劉伶橋出的十副細棉線帶子、四瓶繡江縣自己做的羊羔酒,差狄周送了過去。童奶奶甚是喜歡,叫進狄周去,說:「只怕沒有這理。狄爺來到我家,一鐘水也不曾致敬,倒先收狄爺的這們厚禮。只怕不好收。我暫留下,等我們爺來再商議。」狄周道:「不消等童爺回來,童奶奶就收了罷。這不過是自己家裡的土產,成甚麼禮?」童奶奶然後把禮收了,賞了狄周八十文成化錢,千謝萬謝的說了許多話。
  過了兩日,童七送了一大方肉,兩隻湯雞,一盒澄沙餡蒸餅,一盒蒸糕,一錫瓶薏酒,說:「這幾日合老公算帳,不得點空兒,太遲了又不安,先送了這些小嗄飯孝敬狄爺合狄大叔,略待兩日再專請狄爺合狄大叔吃飯哩。」狄賓梁也賞了來人八十文錢,再三說了上覆。算計要添些別樣蔬菜叫尤廚子做了,晚上等童七回家,請來同坐。把肉做了四樣,雞做了兩樣,又叫狄周買了兩尾魚,六個螃蟹,麵筋,片筍之類,也夠二十碗,請過童七來坐;又送了六碗菜,一碟甑糕蒸餅,一瓶羊羔酒與童奶奶。
  從此兩家相處,真是至親一般。狄賓梁合狄希陳漿衣服、綴帶子,都是童奶奶照管。寄姐合虎哥時常過這邊來頑耍。寄姐看的好紙牌,常與狄希陳看牌耍子,有時賭栗子,或時贏錢,或時贏打瓜子,待半日家不過去,童奶奶自己來到角門口叫他。童七又在家中治了肴饌,請待狄賓梁父子;童奶奶也出來陪著吃酒,通象了童奶奶的兄弟一般。
  漸漸的狄希陳專常往他家去,讓到他的臥房炕上,童奶奶合寄姐三個看牌,又教給狄希陳看骨牌、下別棋;指著寄姐叫狄希陳是「你哥哥」,指著狄希陳叫寄姐是「你妹妹」,自己合狄希陳說話「咱娘兒們」。就是童七來家,也絕不嗔怪。間或狄賓梁去,也讓到後邊去坐,通不象待那外人。房錢等不到日子,狄賓梁都預先送了過去,每次俱還盡讓,說道:「狄爺離家又遠,只怕別處用銀子使,忙忙的待怎麼?俺又且沒處使銀子哩。」
  日子甚快,狄希陳坐監看看將滿,打點收拾回家。且按下這邊,再說廚子尤聰履歷:這尤聰原是鹽院承差尤一聘的個小廝,從小使大,與他娶了媳婦。禁不得那媳婦原是人家的使女,用了五兩財禮,兩抬食盒,娶到家來。那新媳婦自然也有三日勤,又未免穿件新衣纏縛腳手,少不得也洗洗臉,搽些胭粉,也未免使些油梳個光頭。尤聰看了已說道是個觀音,就是主父主母見了這乍來的光景,也都道是個成材。誰知一日兩,兩日三,漸漸的露出那做丫頭的材料。女人「七出」之條,第一是「盜」,他就犯了這第一件的條款。若是止在廚房裡面撩鍋裡的肉,攢盆頭的米合面,偷燒哺劑,切雞藏起大腿,這都是那些管家娘子舊規,人人如此,個個一般,何足為異?惟獨這尤聰令正,他除那舊規的勾當乾盡了不算,常把囤裡的糧食,不拘大米、小麥、綠豆、秫黍、黃豆、白豆,得空就偷,得偷就是一、二斗,偷去換簪換針、換糕換餅、換銅錢、賣銀子,日以為常,整腿的臘肉、整壇的糟魚、整幾十個的醃蛋、整斤的蝦米,他偷盜如探囊取寄,遇著布絹就偷,偷不著就是衣裳也偷幾件,衣裳防備的緊了,就是擺條也扯你兩幅,裙褶也扯你兩條。沒有真贓,尤聰只是不信,說他媳婦是個天下第一的好人,無奈眾人做弄,致他抱屈無伸。及至屢次有了真贓,再也沒得展辯,尤聰說他媳婦不願在裡邊做家人娘子,毆作出去,因我不肯,故意這般作孽,希圖趕他出門。尤一聘的夫婦說道:「既是如此存心,還留何用?枉做惡人,不如好好發送他出去。」
  那時尤聰積攢得幾兩銀子在手,絕不留戀,領了媳婦欣然長往,賃了人家兩間房子,每月二百房錢。八錢銀買了一盤旱磨,一兩二錢銀買了一頭草驢,九錢銀買了一石白麥,一錢銀張了兩面絹羅,一百二十文錢買了個荸籮,三十五文錢買了個簸箕,二十五文錢做了個羅牀,十八文錢買了個驢套,一百六十文錢買了兩上箢子,四十文錢買了副鐵勾提仗,三十六文錢釘了一連盤秤:銀錢合算,共用了三兩五錢四分本錢。一日磨麥二斗,尤聰挑了上街,除賺吃了黑面,每鬥還賺銀三分,還賺麩子。
  若是兩口子一心做去,豈不是個養尖過活的營生?不料賣到第三日上,尤聰的老婆便漸漸拿出手段,揀那頭攔的白面才偷,市價一分一斤,只做了半分就賣。尤聰賣到後邊,不惟不賺了錢,越發反折了本,只得折了二錢原價,賣了那盤旱磨,另買了一副筐擔,改了行賣大米豆汁,那老婆就偷大米綠豆;禁不起這漏卮,待不得幾日,又改了行賣涼粉棋子,那老婆又偷那涼粉的材料與那切就的棋子;三日以後,只得又要改行往那官鹽店裡頓了鹽來用袋裝盛,背在肩上,串長街,過短巷,死聲啕氣,吆喝鹽哩,賣到臨了,原數半斤,只有六兩,莫說賺錢,大是折本,又只得改行賣炭。這賣炭的本主從山裡馱炭上城,用十七兩秤秤了炭,個半錢買的,使那十五兩秤零賣出去,賣兩個半錢,豈不也是個賺錢生意?況又不比那麥面大米可以自己做吃,又可賣與別人,這又是個不怕穿窬的寶貨。誰知天下沒有棄物,賊星照命的自有飛計。左鄰住著個裁縫生熨鬥,買的都是這老婆的賤炭。那對門住的打燒餅老梁都是他受炭的窩主。十七兩秤總秤的二百斤,十五兩秤合來少了許多,算起來錢,還差四五十個。
  這尤聰再不說是老婆抵盜,只說是自己命運不好。柴不見燒就了,米不見吃就無,「掠剩使」不離他的門戶神,偏會吞他的東西。每日怨天罵地,說:天爺沒眼!某人又怎麼過的?某人又怎麼賺錢?某人做生意又怎麼順利?偏老天爺不肯看顧俺兩口子一眼,左做左不著,右做右不著,空放著這們個勤力儉用能乾家的婆娘,只是強不過命,傲不過天!天老爺!你看顧我一眼,只教我堵堵主人家的嘴,這也不枉了賭氣將出老婆來一場!這如今弄的精手摩訶薩受窮罷了,甚麼臉見莊人家再要改行,沒了資本;往衙門裡與人替差使做倒包,也沒有工錢,也不管飯食,只靠了自己的造化,詐騙得著,就是工錢。
  這尤聰倒也不是不肯詐騙的人,只是初入其內,拿不住卯竅,卻往那裡去賺錢?把自己的一件青布夾襖當了二百五十文錢。家裡糴米自己盤纏,不惟撈不上本錢到手,失誤了掌轎,喚到堂上,十五大敲,也還扎掙著行動;次日又失誤了分館裡鋪設,瘡腿上又是十五,便就沒本事扎掙。當夾襖的錢又使得沒了,家中糴了一斗米,老婆又偷糶了三升,只得又當了衣裳,在家養病。坐食了一月,衣服將次典完,再無門路可走,兩口子僱與人家種園,吃了主人家的飯,每年還共的三石雜糧。
  這老婆偷慣了的手,沒得甚麼可偷;換東西吃慣了的嘴,沒得東西可換,手閒嘴空,怎坐得過?隨背了尤聰與那同班種園的寮友幹那不可教人知道的醜事,不圖重價,或是幾文錢,或是些微吃食,就奉讓成交,也多有賒去不還帳的。尤聰也都曉得,只是要做家翁的人,妝聾妝癡罷了。
  一日,五更起來澆水,尤聰在北頭開溝,老婆在南頭汲水,那黑暗的時節,一個相知的朋友乘著那桔槔起落的身勢,兩個無所不為。忽然又來了兩個,彼此相爭起來,打成一塊,驚動了主人,轟動了鄰舍。尤聰做人不過,只得賣了老婆,離了這個去處與人做短工生活;龍山鎮上與一個胡舉人割麥,一連割了四日。
  一日天雨,尤聰就在胡春元車房避雨。胡春元因請了先生教兒子讀書,要尋一個人在書房做飯,要動得手起,又要工錢減省,只是個「半瓶醋」廚子的光景就罷了。尤聰一向跟隨尤一聘經南過北,所以這煮飯做菜之事也有幾分通路,所以賣涼粉,切棋子,都是他的所長。他自己學那毛遂,又學那伊尹要湯,說合的人遂把他薦到那胡春元門下,試了試手段,煎豆腐也有滋味;擀薄餅也能圓泛;做水飯,插黏粥,烙水燒,都也通路。講過每年四石工糧,專管書房做飯答應。雖說人是舊的好,不如那新人乍到,他也要賣精神、顯手段、立行止、固根基,便也不肯就使出那舊日心性,被他騙了個虛名。

  天下的事大約只在起頭時節若立就了一個好名,你連連不好,將來這個「好」字也便卒急去不了的;若起初出了一個不好的名,你就連連改得好了,這個「好」字也便急卒來不到的。況且他拿了別人的物料,演習自己的手段,酸鹹苦辣,試停當了滋味,便也可以將就。又是只在書房鬼混,在上的只管有飯吃就罷了;在下的和光同塵,成群打伙,他就有甚麼不好,狐兔相為,怎得吹到主人耳朵?
  一連待了三年,胡舉人中了進士,選了河南杞縣知縣,挈家赴任,帶了尤聰同往任所。到了官衙裡,裡邊有了奶奶當家,米麵肉菜都有奶奶掌管,誰該吃,誰不吃,都有奶奶主意,不許灑潑了東西,不許狼藉了米麵,不許做壞了飯食。他不說是奶奶正經,他怨奶奶瑣碎;不說他在書房答應時節放肆是他的僥倖,他說是主人如今改常;做的菜嫌他淡了,他再來不管長短,加上大把的鹽,教人猛可的誤吃一口,哮喘半日;說他咸了,以後不拘甚物,一些鹽也不著,淡得你噁心。
  一日,叫他煮腿臘肉,他預先泡了三日,泡得那臘肉一些鹹味也沒有了。說他臘肉煮得不好,他再來不泡便已好了,他又加上一大把鹽。煮豆腐自然該加鹽的,他卻一些鹽也不加。問他所以,他說:「昨日臘肉裡加了些鹽嫌說不好,如今豆腐不曾加鹽又說不是,這也甚難服事!」
  最可恨的:不論豬肉、羊肉、雞肉、鴨肉,一應鮮茶乾菜,都要使滾湯炸過,去了原湯,把來侵在冷水裡面;就是鮮魚,鮮筍,都是如此。若不是見了本形,只論口中的味道,憑你是誰,你也辨不出口中的滋味是甚麼東西。且是與主人拗別,吩咐叫白煮,他必定就是醋燒;叫他燒,他卻是白煮。還有最可恨的:定要使那囫圇花椒,叫人吃在口內,麻辣得喉嚨半日出不出氣來;把海參湯做得扭黑,嫌他的不好,他說黑海參如何不黑。把醃肉煮成■孚炭;把鴨子煮成了饣強黏;常常的把大鍋子的飯搗了鍋底傾在灶內,成盆的剩飯倒在泔水甕裡;養活的雞鴨,也不請問主人,任意宰殺;乾筍成四五斤泡在水缸裡面,吃不了的,都臭爛丟掉;背了人傳桶裡偷買酒吃,吃得稀醉。他私定了一連前重後輕的秤,與外邊買辦的通同作弊;衙裡幾個小童,他個個打轉。買辦簿上一日一斤香油,支派買到廚房,他一些也不與眾人食用,自己調菜炸火燒,煎豆腐,不勝受用,再有多的,夜間點了燈與人賭博。春月買得韮菜來,將那韮菜上截白頭盡數切下,用麻汁香油加上蒜醋,自己受享,止將那韭葉定小菜偵豆腐。每頓三四斤的落米,從傳桶裡邊央那把衙門的人賣錢換酒。
  一日,有個同年王知縣經過,要來回拜時,在衙內書房留他一飯,與尤聰算計治辦,張望得葷素二十器,兩道湯飯。尤聰問道:「這王爺是個官麼?」胡知縣道:「這就是中牟縣王大爺,怎麼不是個官?」尤聰道:「這個我定是耽誤了。」胡知縣問他怎說,「舊規:官酒每一桌必用廚子八名。止我一個,如何做的來?只得不留他罷了。」
  胡知縣素性好吃羊肉,送的就收,沒有就買,交與尤聰去做。他絕不管天熱天冷,成了舊規:頭一日先煮一滾,撩將出來泡在冷水盆內,次日然後下鍋,直待晌午方才與吃。他那拗性歪憋,說的話又甚是可惡,胡知縣受他不得,打發他出來。腰裡纏著十數兩銀子,搭連裡裝著許多衣裳,預先克刂落的臘肉,海參,燕窩,魚翅,蝦米之類,累累許多。行了數程,走到高唐地方,四顧無人,撞見了兩個響馬,拽滿了弓,搭上箭,斜跨在那馬上,做出那強盜的威勢來,嚇得那尤聰跳下驢來,跪在地上,口口聲聲只叫「大王爺饒命」。全副行李搭上腰裡的銀錢,上蓋衣裳,都剝脫了精光。響馬得了財物去了。尤聰弄得囊空身罄,只得乞丐回家。到了明水,也還東奔西撞的討飯,適值狄員外家請了程樂宇教書,館中要個廚子答應,仍講了每年四石雜糧,專在書房指使。
  這尤聰素性原是個至可惡的歪人,又兼之在胡家養慣了驕性,通忘了那外邊日子難過,比在胡家更甚作惡,開口就說:「我在胡進士家許多年,沒人敢說我一句不好。你這不過莊農小戶,曉得吃甚東西?吃在口中,也辨不出甚麼好歹!」瞇了眼的拋米撒面,作的那孽,罄竹難書!年前兩次跟了師生們到省城,聽他做得那茶飯撒拉溜侈,淘了他多少的氣。只因狄員外是個盛德的人,不肯輕意與人絕交。因陪兒子坐監,只得又帶了他上京。途中這樣貴飯,他把整碗的面退還店家;恐怕便宜了主人的錢鈔,哄得狄周回頭轉背,成兩三碗的整面,整盤的肉包,都傾掉在泔水桶內。店中有看見的人,沒有一個不詫異贊歎。及至到了京師,這米珠薪桂之地,數米秤柴,還怕支持不起;他沒有老狄婆子跟前查考,通象心風了的一般。狠命灑潑。連那奢侈慣了的童奶奶也時常的勸他,說他碎米不該播掉,嫩黃牙菜邊不該劈壞,飯該夠數做,剩飯不可倒在溝中。他不惟不聽,聲聲的在背後罵那童奶奶是個淡扶11。因狄周不管他的閒帳,不說他的短長,只是狄周是個好人,二人甚是相厚。
  狄員外因一向嘗擾童家,又因監滿在即,又因九月重陽,要叫尤聰治酒一桌抬過童家廳上,好同童奶奶合家小坐:一來回席,二來作別,三來過節。預先與童七夫婦說了,叫狄周買辦了雞、魚、肉、菜之類。尤聰大烹小割,正做中間,只見西北起了一朵扭黑的烏雲,白雲攏了烏雲的四面,雲裡邊一聲霹靂,把那朵烏雲震開,滿天扭黑,連打了幾聲雷,亮了幾個閃,連雨夾雹傾將下來。那雷就似天崩地烈,做了一聲的響;閃電就似幾千根火把的爍亮,圍住了那間廚房不散。尤聰他還說道:「這樣混帳的天!誰家一個九月將好立冬的時節打這們大雷,下這們冰雹!」狄周也說:「真是反常!往時過了秋分,再那裡還有打雷的事!」
  二人說論,那雷電越發緊將上來。只聽得天塌的一聲響,狄賓梁合狄希陳震得昏去,甦醒轉來,只見院子裡被雷擊死了一個人,上下無衣,渾身扭黑,鬚髮俱焦,身上一行朱字,上書「欺主凌人,暴殄天物」。仔細辨認,知是尤聰被雷擊死。進到廚房裡面,只見狄周也燒得扭黑臥在地上,還在那裡掇氣,身上也有四個朱字:「助惡庇凶」。
  狄員外見狄周不曾斷氣,將帶的「琥珀鎮心丸」研了一服,溫水灌下,慢慢的醒了轉來。問他所以,他說:「只見一個尖嘴象鬼的人,兩個大翅飛進廚房,將尤聰撾出門外,我也便不知人事。」方知尤聰因他欺心膽大,撒潑米麵,所以干天之怒,特遣雷部誅他。狄周只該凡事救正,豈可與這樣兇人結了一黨,凡事與他遮蓋?所以也與尤聰同遭雷殛。但畢竟也有首從,所以只教他震倒房中,聊以示儆,還許他活轉。這天老爺處制,豈不甚是公平?
  狄員外只得報了兵馬司,轉申了察院,題知了本,下了旨意,相驗明白,方才買了棺材,抬出義塚上埋了。這日酒也不曾吃得。童七夫婦都過來慰唁,把這事都傳佈了京城。那閒的們把本來都刊刻了,在棋盤街上貨賣,吆喝叫道:「九月重陽,國子監門口,冰雹霹靂劈死拋撒米麵廚子尤聰的報兒哩!」走路的聽得這異事,兩個錢買一本,倒教人做了一個月極好的生意。這正是那兩句成語合得著:
    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
  再續兩句道:
    請觀作孽尤廚子,九月雷誅不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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