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因詐錢牛欄認犢 為剪惡犀燭降魔
九疑凶,人更險。方寸區區,層疊皆坑坎。
柔舌為鋒意劍慘,一言禍敗,幾致人宗斬。
鬼難欺,天有眼。憲台犀火明於閃,
霹靂當空回夢魘。端人確證,驚破妖狐膽。
--右調《蘇幕遮》
接說晁梁被那光棍魏三的攪亂,谷大尹的胡斷,致得那晁思才、晁無晏俱算計要大動干戈,就是晁梁也自生疑慮。晁夫人和春鶯氣的只是哭。你說這樣光棍,叫他昌盛過好日子,豈不天爺沒眼?晁夫人發恨,要自出去,趁著徐宗師按臨夏津,親自遞狀申冤,望求明斷。適值邢侍郎經過,忙亂了幾日。
邢侍郎在城中回拜,匆匆的赴了一席,連忙的上船,要往晁鄉宦墳上致祭,祭完還要連夜開船。到了墳上,武城縣官接著相見過,辭了開去。卻是姜副使迎接入棚,更衣上祭。祭完,讓至莊上筵宴,姜副使備說魏三冒認告狀,縣官絕不認情,立了文卷,勒令養母終身,改姓歸宗。邢侍郎說:「這事一定有個因由,不然,這個光棍憑何起這風波?」姜副使又把當日晁知州死後,族人怎樣打搶,徐縣公經過怎樣問斷,親自叫老娘婆驗看,叫人報喜起名,前後細說了一遍。
邢侍郎說:「這個縣官也可謂縝密之極,後來誰知還有此等浮議!」姜副使說:「這徐父母就是如今敝省的見任學道。」邢侍郎說:「原來如此。有他見在,這就是極真的確見了。」姜副使說:「正是,所以晁夫人算要自己出告。不然,留這疑端在後,甚是不妥。魏三的狀上,他說因貧賣子,又說賣子的原銀三兩,現在為證。這小婿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時生,黎明即往縣裡報徐父母知道。適值那十六日早辰徐父母往儒學上樑回來,還穿著吉服,還說:「此子定有造化,叫我穿了吉服迎你們的喜信。我上樑回來,就起名晁梁。』如今那光棍打聽不真,說是十六日酉時。如此的矛盾,縣公也絕不推究,只以光棍之言為主。」
晁鳳說道:「俺爺兩隻手上天關文,文里長的毛。邢爺記得不曾?」邢侍郎說:「這我記的麼,我還常對著人說。」晁鳳說:「如今俺二叔兩隻手上合爺的一樣。二叔,你伸出手來與邢爺看看。」晁梁伸開手掌。邢侍郎道:「可不奇怪?與尊翁的一些無異!」
晁鳳又說:「昔日梁生的模樣,邢爺還記得麼?」侍郎道:「我記的麼。」晁鳳說:「俺二叔這模樣,邢爺看象似誰?」邢侍郎說:「你說象誰?」晁鳳說:「別人沒見梁生,邢爺是見過的。這二叔合梁生的模樣有二樣麼?」邢侍郎說:「我昨日相見,就說合梁生一個模樣,這卻是怎說?」晁鳳說:「這二叔可是梁生脫生的。」邢侍郎說:「這奇!你細說說我聽。」
晁鳳把那晁源從邢侍郎行後,怎麼發瘧疾,發的怎樣見鬼,奶奶差晁書香岩寺請僧保安,撞見梁生胡旦在寺出家;怎樣晁源留他行李,騙他銀子,晁夫人替晁源賠了梁生胡旦的六百三十兩銀;梁生胡旦怎樣常來山東看望,梁生發願要托生與奶奶為子;到了十二月十六夜子時,他那裡坐化,這裡奶奶做夢,夢見他進屋裡來與奶奶叩頭,說奶奶沒人,他願來伏侍;奶奶剛醒,沈姨就生二叔,落草也是子時;奶奶說夢見梁和尚生的,算計待起名「晁梁」,可可的大爺就起了個名字。又說:「梁和尚至今未葬,肉身壘在龕內等他自己葬他。奉敕修建的墳塋,好不齊整。明日邢爺船過,待不見哩?胡和尚知道邢爺船到,他自然來接邢爺的。」邢侍郎著實嗟歎,說:「停會等縣官來送我,叫他把這事斷明,立案防後。」
姜副使說:「這個谷父母性極偏執,老先生到這裡,他心裡必定說是告訴老先生了。若老先生不題還可,若老先生說一說,這事就不可知了。」邢侍郎說:「既晁夫人要往學道告狀,學道正在這裡送禮,我回書中寫與學道罷。」姜副使說:「這舍親就撥雲見日,晚生代舍親叩謝。」姜副使要出席去叩謝,邢侍郎止住,罷了。
邢侍郎要起席上船,晁夫人又自己出來再三致謝。邢侍郎說去京不遠,凡有難處之事,俱許照管。又說:「那光棍誣告,我就有書與學道,老夫人這一狀是少不得的,速急該遞。」晁夫人說:「這山裡荒村,通沒有甚麼相待,該叫學生到船上送一兩程才好。他又一步不肯離我,昨目兩次往府裡考去,我都跟了他去,通象個吃奶的孩子一般。」邢侍郎說:「這正是見赤子的天性。不勞送,就這邊別過。」
邢侍郎上轎到船,放了三個炮,點鼓起身。晁鳳、晁書、晁鸞三個伏侍過的,都送到船上,叩別而回。行了數里,縣官稟送。邢侍郎叫攏船相見,請到官艙待茶。谷縣公必料邢侍郎替晁家講這件事,心裡想道:「若邢侍郎不講便罷,若是時,要著實番起招來,把晁梁立刻斷了回去。」幸喜姜副使囑付過了,邢侍郎絕口不言,只說:「這晁老先生在日,原是舊東家,極蒙相愛,經臨其地,到他墓上一奠,喜得還有一子,也令人悲喜交集。凡他家中之事,望都推分垂青。」谷縣公說道:「是。拳拳謹領。」邢侍郎亦再無別言而去,谷縣公對著左右說道:「便宜他!我說邢爺一定替他講這事,誰想一字不題。」縣公坐船回去。
邢侍郎把魏三冒認之事,自己晁家相處之情,說晁夫人要自己出官告狀,備細寫在學道回書之內。徐宗師拆開看書,不勝詫異。過了兩日,只見一人跪門遞狀,徐宗師喚入。方到台口,徐宗師問說:「你是晁鄉宦的家人晁鳳?告的是甚麼事?」晁鳳說:「告的冤苦事,老爺看呈子就明白了。」呈上寫道:
誥封宜人鄭氏,係已故原任北直隸通州知州晁思孝妻,呈為積棍冒認孤子嚇詐人財事:
氏夫於景泰二年三月二十一日病故,有妾沈氏懷孕五月,因族人打搶家財,蒙老公祖親臨氏家,即喚蓐婦徐氏,公同合族婦女,驗得沈氏之孕是真,蒙諭徐氏看守收生。生時馳報,又蒙賜禮賜名。氏上自祖宗感戴延祀,天恩不可名狀。
今被積惡棍徒魏三突至氏家,稱言氏子晁梁係伊親子,景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因貧難度,受氏銀三兩,將子分娩之時即賣與氏,原銀與徐氏抱證。謊狀告縣,縣官信以為真,斷令氏子晁梁養氏終身,即許改姓回去,止著晁梁留下一子奉晁氏香火。似此以真符假,起釁族人,離間母子,斬人血祀,絕鬼蒸嘗,冤恨難伸,伏望神明老公祖詳察!
晁梁生於十六日子時。老公祖儒學上樑回縣,時方正卯,氏已差人報聞。今伊言十六日酉時,相去已遠。既稱因貧賣子,何得又有原銀三兩存於十六年之久?種種不情,自相矛盾。伏乞清天爺台暫停片刻之冗,親提魏三並徐氏質審,自見真情。投天呼籲上呈。
宗師看了呈子,問道:「你主母在那裡?」晁鳳說:「見在門外。」宗師說:「請回下處,我提人親審。」晁夫人合晁梁都回到下處。
徐宗師次早即僉了牌,差人提魏三、徐氏、晁思才、晁無晏,限次日投文聽審。牌上硃批:「如違限一日,縣差與原差各重責二十板革役。」晁夫人又差晁書家去照管徐老娘婆的頭口。
學道文書下在縣裡,谷縣公恨得咬牙切齒,只得與他出了票拘人。這魏三恃著縣公問過,倒不放在心上。倒是這晁思才、晁無晏兩個是領過徐宗師大教的,倒覺有不勝恐懼之至,都面面相覷,說道:「這可是沒要緊!這事與我兩個何干?把我們呈在裡面。這不有屈難伸麼?」晁天晏道:「這再無二話。這一定是七爺,你前日陪著審官司的時候說了那幾句閒話,有人傳到他耳朵裡,所以把咱都呈上了。」晁思才道:「二官兒,你沒說麼?沒的光我說來?」晁無晏道:「你看七爺!我要沒說,他到不呈告我了。」差人拘齊了人,僉了批。眾人打發了差人的常例,連夜回到夏津,依限次早投了文。掛牌晚堂聽審,各人暫回下處。
且說武城縣的任直,挾著幾匹廠綢在街上賣,撞見晁鳳,問說「你在這裡做甚?」晁鳳將魏三認兒的事情仔細告訴了一遍。任直問說:「這個相公今年十幾了?」晁鳳說:「十六了。」任直掐著指頭算了一算,說道:「景泰三年生的,--是幾月?」晁鳳說:「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時。」任直又沉吟了一會,問道:「就是才聽審的魏三呀?」晁鳳說:「可不就是他麼。」任直說:「他如今縣門口賣酒,開糧食舖子哩。」晁鳳說:「就是。」任直說:「他這一定有人挑唆,不然,就是待詐錢。我且去賣綢,趕晚堂,我來陪你。問明了就罷,不問明,我叫這光棍死不難!」晁鳳說:「你在這裡做甚麼?」任直說:「我家裡閒空沒的做,頓了幾匹廠綢來賣,通賣不出去。我也使性子,正待回去哩。」晁鳳說:「日西沒事,仗賴你來陪俺一陪極好,我專候著。」晁鳳別了任直,回到下處,吃了飯,都來道前候審。
徐宗師放炮開門,喚進聽審人去,頭一人就叫徐氏,問說:「我記得當初曾叫你同了他族裡的許多婦人驗明說是有孕,你還說是已有半肚,是個男胎。這話都是你說的,怎麼如今又有這事?」徐氏說:「從那一年臘月初一日晁奶奶就叫了我去守著,白日黑夜就沒放出我來,怕我去的遠了,尋我不見。每日等著,不見動靜。直到十五日飯時,才覺的肚子疼。晁奶奶還叫了個女先等著起八字,等到十五日的二更天還沒生。晁奶奶打盹,我說只怕還早,叫我拉著個枕頭來,我說:『奶奶,你且在這熱炕上睡睡,待俺等著罷。』天打三更,晁奶奶睡夢中說話,就醒了,說:『梁和尚那裡去了?』俺說:『沒有甚麼梁和尚。』晁奶奶說:『我親見梁和尚進我房來與我磕頭。他說:「奶奶沒人伏侍,我特來伺候奶奶。」我說:「你是個出家人,怎麼好進我臥房?」他逕往裡間去了。』晁奶奶正說著,裡間裡就孩子哭。我接過來看是個兒子,我說:『奶奶大喜,是個小相公!』女先刻了八字,正正的子時。十六日清早,晁奶奶就叫我來報與老爺知道,老爺起的名字是晁梁。晁奶奶說:『我夢見梁和尚,正算計要叫他是晁梁,怎麼大爺可可的起了這個名字!」
徐宗師說:「夢見梁和尚是怎說?」徐氏道:「這梁和尚是晁奶奶家的門僧,在通州香岩寺出家。那昝被人殺了的晁源曾坑了這梁和尚的六百多銀子,晁奶奶知道了,替晁源還了那和尚的銀子,後來又從晁源手裡要出原銀。晁奶奶也沒收,就捨在那寺裡買穀常平糶糴,如今支生的夠十萬多了。那梁和尚發願要托生晁家做兒,補報晁奶奶的恩。梁和尚十二月十六日子時那裡坐化,這裡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時下地。這事奉過旨,替梁和尚建的塔,修的寺院,差司禮監親自御祭。梁和尚的真身還不曾葬,留得遺言,等他自去葬他哩。這事這們有憑據的。他說是他的兒,臘月十六日酉時生的,晁奶奶使我拿了三兩銀子,買了他的來。我說:『若起初曾見他一面,滴瞎了雙眼!曾到他家,跌折了雙腿!』縣官嗔我說誓。」
宗師說:「過去。」叫魏三。宗師看了他幾眼,說道:「你說晁梁是你的兒子,他那些象你?」魏三說:「老爺豈不說『居移氣,養移體?』他住的見是甚麼房子?吃的見是甚麼東西?穿的見是甚麼衣服?這要象小的,怎麼得象?若叫他跟著小的過幾時窮日子,情管就象小的了。」宗師說:「你卻指甚麼是你的確證?」魏三說:「交銀子與小的,抱孩子去的,都是這徐氏。這徐氏是活證。還有他原銀為證。」宗師說:「他因何就問你買?你卻因何就肯賣與他?」魏三說:「他家鄉宦死了,晁源被人殺了,族裡人搶他的家事,這都是老爺問過的。他把個丫頭裝著懷孕,要尋一個新生的孩子,當是自己親生的,哄那族人。這徐氏因平日也都認識,他見小的媳婦子懷著孕,他說:『你窮窮的,養活著孩子,累著手不好掙飯吃,我給你尋一個好主子,替你養活著,就不拘待多少年,脫不了還是你的兒子。我叫他給你三兩銀子,你又好做生意的本錢。』小的實是窮的慌了,應承了他。及至臨月的時候,徐氏白日黑夜守著,等到十二月十六日酉時,果然生的是個兒。徐氏使了塊布子裹了裹,揣在懷裡,臍也沒斷,就抱的去了。」宗師問:「你那孩子身上也有些甚麼記色沒有?」魏三說:「天已點燈的時候,忙忙的,那裡看有甚麼記號!」宗師說:「十二月的酉時也還是大亮有日色的時候,怎就看不見記號?」魏三說:「那臘月短天,怎麼得有日色?」
宗師說:「那三兩銀子是幾時交與你的?」魏三沉吟了片刻,說:「徐氏抱了孩子回來,與了小的三兩銀子。」宗師說:「給你銀子的時候是幾時?」魏三說:「天有起鼓了。」宗師說:「你那原銀在那裡?」他從腰裡兜肚內取出一封銀來。宗師問說:「這是徐氏給你的銀子麼?」魏三說:「就是。小的拆也不拆,原封未動。」宗師問說:「你為甚麼不動?」魏三說:「小的料得後來要合氣,所以留著原銀,好為憑據。」
宗師笑了一笑,說道:「我把你這個光棍奴才!你在我手裡支調!拿夾棍上來夾起!」魏三說:「老爺。縣官問得至公至明,徐氏合晁梁一些也沒有閒話,斷的叫晁梁侍奉他這養母終身才許他改姓回去,還叫他留下一個兒子奉晁家的香火。老爺若討與小的這個兒子,是老爺天恩;若不討與小的,小的饒不得兒子罷了!難道還夾小的不成?」宗師說:「快著實夾起來!」
十二個皂隸兩邊攏起,每邊敲了三十狼頭。只見一個人跪在大門外面,宗師看見,一聲叫那跪門的進來,卻是任直。宗師問說:「你是甚麼人?因甚跪門?」任直說:「小的是武城縣人,原起先年曾當鄉約,如今頓了幾匹廠綢,趕老爺考棚好賣。適遇著這件官司,小的偶然站住看看,見老爺夾這魏三,已是知道老爺明見萬里了。但證不倒他,明日老爺行後,他據了縣裡的審單,這事就成了疑案。老爺只問他景泰三年他在那裡?景泰三年十二月他曾否有妻?叫他回話,小的合他對理。」
魏三套著夾棍,只是磕頭,說:「小的該死!」任直說:「你景泰元年十月搶奪韓公子的銀子,問了黃山館驛的三年徒罪;你景泰四年十一月才回武城;景泰六年正月,你才娶了劉游擊的使女。這景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這徐氏抱去的孩子,你是做夢麼!」宗師著實的駭然,問道:「魏三,你怎麼說?」他只是磕頭,說道:「小的沒的說,『飯飽弄箸』,是死催的。」宗師說:「你一定有人主使才做這事!你實說,你的主意為何?」他只磕頭,不肯實說。宗師又叫使槓子敲打,打了五十。他方說:「老爺鬆鬆夾棍,待我實說就是。」宗師說:「我叫人與你鬆了夾棍,你卻要實說,若不是實話,我再夾起來,一頓就要敲死!」叫人且把夾棍鬆了。
魏三說道:「因那一日新秀才送學,都先到縣裡伺候簪花。這晁梁的族人晁無晏、晁思才都在小的酒鋪等候吃酒。晁思才說:『咱給他做滿月,分地給咱,這能有幾日?如今不覺的十六歲了,進了學,這日子過的好快!』晁無晏說:『那昝徐大爺說他有些造化,只怕他是不可知的事。』晁思才說:『咱家多昝給他算算,有些好處,也是咱的光彩。』晁無晏說:『我就不記的他是甚麼時。』晁思才說:『我記的麼。景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生的。』晁無晏說:『只這三奶奶頭裡進了學就是造化!要是三奶奶沒了,他還是個白丁,我也還有三句話說。如今進了學,這事就做不的了。又尋了這們一門丈人,越發動不得秤了。』晁思才說:『他就不進學,這事也說不響了。那昝徐大爺替他鋪排的,好不嚴實哩,你怎麼弄他?』晁無晏說:『那麼,我說他那昝是假肚子,抱的人家孩子養活,攪得他醒鄧鄧的,這家財還得一半子分給咱。』小的綽了這口氣,記的他是十六歲,十二月十六日酉時生。小的又問別說:『他是前街上李老娘收生的?李老娘是俺親戚。』晁思才說:『那是?到是那街上徐老娘收生的。』小的掏換的真了,想道:『一個女人家有甚麼膽氣,小的到他門上澎幾句閒話,他怕族人知道,他自然給小的百十兩銀子,買告小的。』不料的就弄假成真。小的家也儘夠過過,神差鬼使的做這沒天理的勾當,只望老爺饒這狗命罷!」
宗師說:「你這奴才!不是我問出真情,這一家的祀就被你絕了!」放下夾棍,拔下六根籤,三十大板。叫上晁無晏去。他跪在下面,不曾聽見魏三說是甚話。宗師也不說甚麼,拔了四根籤,叫拿下去打。晁無晏極力的辯,宗師說:「打你在魏三酒鋪內那些話說得不好!」打過,宗師又向任直說:「你與這魏三有仇麼?」任直說:「沒有仇。」宗師又問:「你與晁家有親麼?」任直說:「也沒有親。只因受過晁夫人的恩,所以不平這事,故出來證他。」宗師想他:「你是那一年被傅惠、武義打的?買學田的事,就是你麼?」任直叩頭說:「就是小的。那一個約正是靳時韶。」宗師說:「你如今鬚髮白了,我所以不認得你。晁思才,起去!一干人都在刑廳伺候。徐氏也回去罷。」任直說:「小的哩?」宗師說:「你還得到刑廳走一遭。」
次日,宗師將自己審的口詞情節批刑廳成招擬罪。誰知這廳官的要訣:凡奉上司批詞,只該立了嚴限,叫州縣解了人來,親自與他審斷,問了上去,切不可又批州縣,把出入之權委於別人。萬一問得不如自己意思,允了轉詳,自己的心又過意不去;駁回再問,彼此的體面又甚是無光。
魏三的這件事,徐宗師已問得極是明白,又經這任直證倒,再遁不去的田地。況徐宗師親筆寫的口詞,又甚詳盡。這批到刑廳,不過是招了口詞,具一個招,加一個參語,將魏三擬一個徒罪,晁無晏擬一個杖罪,連人解將上去,定了驛分,這不是剪截的營生?誰知這刑廳素性一些也不肯擔事,即針鼻大的事情也都要往州縣裡推,把魏三這件事仍往武城縣批將下去。
那穀大尹聽見徐宗師翻了他的案,任直又證出了真情,那執拗的心性,恨不得要一口吞了晁梁合任直下去!見了刑廳的票,佯佯不理,也不說長說短,也不把魏三收監。原差稟說:「這是道里的人犯,還該送監。」谷大尹瞪了一雙白眼,望著差人說道:「他有何罪,送他到監?」就要拔簽打那差人。差人再三告稟,吩咐就叫原差保他出去。
徐宗師見三日不成上招去,一張催票行到刑廳;刑廳又行票到武城縣來。後來學道一日一催,刑廳極得魂出,谷大尹只當耳邊之風。學道又行票來,只要原人繳還上去,不要具招。刑廳愈加著極,只得差了幾個快手拿了直行票子,方把魏三提到廳去;連夜具了招詳,次早解到道里。
徐宗師把他的詳文扯將下來,用了官文封袋封了,批上寫道:「原詳帶回」四字,當時打發了差人回去。適值濟南府祖刑廳來見,徐宗師把自己審的口詞情節連了一干人犯差人守催著,要次日解報。那祖刑廳正在一家鄉宦花園赴席,還不曾上坐,拆看了文書,曉得是因東昌刑廳問不上去,宗師計較的事情。又仔細看宗師寫的口詞情節甚是詳悉,原不是難完的事件,借了鄉宦的一座亭子上,擺了一張公座,安了提硯,叫過一干人去,先叫上晁梁去問了幾聲,又叫上任直去問了幾聲,就叫畫供。魏三無力徒,晁無晏稍無力杖;餘人免供,伺候明早解道。將口辭傳進公館內叫書辦做稿,即刻等完,送到席上呈看。赴席中間,稿已呈到,刑廳叫且住了戲,借過筆硯,就在席上改定了招,做了參語道:
看得魏三智奸過鬼,計毒逾蛇。止因圖詐人財,冒認宦家孤子,究及生時不對,駕言原物無倫,本犯自已無說。至於晁梁所生之日,本犯以別罪發配在徒,且是曠夫鰥處之日,未嘗得妻,從何有子?任直之證確也。合配衝途之驛,用當郊遂之投。晁無晏圮族兇人,創謀異說,以致旁人竊聽,平地興妖,唯口啟辜,亦應杖儆。
刑廳放了衙,仍把稿傳到公館,叫人燈下寫出文來,磨對無差。祖刑廳起席回去,書辦將真文呈看。次日將一干人犯解上道去。如此迅速,徐宗師已是喜歡,且招參做得甚好。徐宗師晚堂喚審,把魏三瘡腿上又是三十大板,發夏津縣暫監,取武城縣長解到日發界河驛三年徒罪。解夫不曾取到,魏三報已死在獄中。谷大尹甚是懷恨。
誰知晁梁合任直吉人天相,谷大尹報升了南京刑部主事,一則離任事忙,二則心緒不樂,只得也丟開一邊罷了。離了任從兗州經過,徐宗師剛在兗州按臨,便道參見,徐宗師留飯,那穀大尹還諄諄講說晁梁是魏三兒子,魏三不曾冒認。徐宗師說:「只是生晁梁的時節,他還不曾有妻;他有妻的時節,晁梁已三歲矣。」谷大尹方才紅了臉不曾做聲。可見這做官的人凡事俱要詳慎,不可任情。難道谷大尹與魏三有親不成?只是起先不與他推情細斷,據了自己的偏心,後來又不肯認錯,文過飾非,幾致絕了人家宗祀。挽救回來,倒也還該感激徐宗師才是。但不知他心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