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奪其魄 忤逆子孽報於親

    窮奇潑惡,帝遠天高恣暴虐,性習蒼鷹貪攫搏。
    話言不省,一味強欺弱。
    果然孽貫非天作,諸凡莽闖良心鑿,業身一病無靈藥。
    倘生令子,果報應還錯。
                    --右調《醉落魄》
  迎賀的次日清早,狄希陳衣巾完畢,先到了程先生家,次到連春元家,又次到相棟宇家,又次到汪為露家,又次到薛教授家,然後遍到親朋鄰里門上遞帖。汪為露也使三分銀子買了一個藍紙邊古色紙心的小軸,寫了四句詩,送到狄家作賀。詩曰:
  少年才子冠三場,縣官宗師共六篇。不是汪生勤教訓,如何得到泮池邊?
  狄員外收了軸子,賞了來人二十文黃邊。狄員外也將這幅軸子掛在客廳上面,凡有來拜往的賓客見了,沒有人不喜的,滿鎮上人都當是李太白唐詩一般傳誦。
  卻說這汪為露自從聽了人家梆聲,賴了人家牆腳,寫假書累得宗舉人逃避河南,爭學生歐打程樂宇,這許多有德行的好事,漸致得人象老虎一般怕他,學生是久已沒有一個。這明水雖然不比那往時的古道,那遺風也尚未盡泯,民間也還有那好惡的公道,見了他遠遠的走來,大人們得躲的躲過,撞見的,得扭臉處扭了臉,連揖也沒人合他作一個。有那不知好歹的孩子,見了他都吆喝道:「聽梆聲的來了!」他雖也站住腳與那孩子的大人尋鬧,但不勝其多,自己也覺得沒趣。可奈又把一個結髮妻來死了,家中沒了主人婆。那湯裡來的東西繇不得不水裡要去,只得喚了媒婆要娶繼室。
  有一個鄉約魏才的女兒,年方一十六歲,要許聘人家。這魏才因他是個土豪學霸,家裡又有幾貫村錢,願把女兒許他,好借了他的財勢做鄉約,可以詐人。媒婆題親,這魏才一說就許,再也不曾作難擇了吉日,娶了過門。雖然沒有那沉魚落雁之姿,卻也有幾分顏色。
  汪為露乍有了這年小新人,不免弄得象個猢猻模樣:兩隻眼睛吊在深深坑裡;腎水消竭,弄得一張扭黑的臉皮帖在兩邊顴骨上面,咯咯叫的咳嗽。狠命怕那新人嫌他衰老,凡是鬢上有了白髮,嘴上有了白鬚,拿了一把鷹嘴鑷子,揀著那白的一根一根的拔了。汆來汆去,汆得那個模樣通象了那鄭州、雄縣、獻縣、阜城京路上那些趕腳討飯的內官一般。人人也都知道他死期不遠,巴了南牆望他,倘得他「一旦無常」,可得合村安淨。只是他自己不知,作惡為非,甚於平日。見程樂宇四個門生全全的進學,定有好幾十金謝禮,他心裡就如蛆攪的一般,氣他不過,千方百計的尋釁。說狄希陳進學全是他的功勞,狄賓梁不先自上他門去叩謝;又怒狄希陳次早不先到他家,且先往程英才家去,又先往連舉人眾人家裡,許多責備。又說謝禮成個模樣便罷,若禮再菲薄,定要先打了學生,然後再打狄賓梁合程樂宇;連薛如卞、薛如兼也要私下打了,學道攻他冒籍。叫人把話傳到各家。
  狄員外與薛教授原是老實的人,倒也有幾分害怕。連趙完聽見,對那傳話的人說:「你多拜上汪澄宇:他曉得薛如卞是俺家女婿麼?曾少欠他甚麼?他要打他!他若果然要打,家父舉人不好打得秀才,我諒自己也還打得過汪澄宇!秀才打秀才,沒有帳算!他若調徒弟上陣,我也斂親戚對兵!你叫他不如饒了薛如卞弟兄兩個,是他便宜!」
  那人把這話對他學了,他也不免欺軟怕硬,再也不提「薛」字,單單只與程樂宇、狄賓梁說話。狄賓梁平日原是從厚的人,又因他是個歪貨,為甚麼與他一般見識,遂備了八樣葷素的禮、一匹紗、一匹羅、一雙雲履、一雙自己趕的絨襪、四根餘東手巾、四把川扇、五兩紋銀,寫了禮帖,叫兒子穿了衣巾,自己領了送到門上。
  傳進帖去,他裡邊高聲大罵,說:「這賊!村光棍奴才!他知道是甚麼讀書!你問他:自他祖宗三代以來曾摸著個秀才影兒不曾?虧我把了口教,把那吃奶的氣力都使盡了,教成了文理。你算計待進了學好賴我的謝禮,故意請了程英才教學,好推說不是我手裡進的麼?如今拿這點子來戲弄,這還不夠賞我的小廝哩!」把帖子叫人撩在門外,把門關上,進去了。
  狄員外道:「兒子進學,原是為榮,倒惹的叫人這樣凌辱!」叫人把那地下的帖子拾起,抬了禮回去,說道:「我禮已送到,便進了御本下來,料也無甚罪過,憑他罷了!」擇了吉日,發了請啟,專請程樂宇、連春元、連趙完三位正賓,又請薛教授、相棟宇相陪。至日共擺了六席酒,鼓手樂人吹打,一樣三分看席,甚是齊整。
  這汪為露若不打過程樂宇經官到府,這兩個先生,狄賓梁自是請成一處。既是變過臉的,怎好同請?原是算計兩個先生各自請開,只因他吃不得慢酒,所以先送了他禮,再請不遲,不想送出這等一個沒意思來。他知道這日如此酒席盛款程樂宇,幾乎把那肚皮象吃了苜蓿的牛一般,幾次要到狄家掀桌子,門前叫罵。也也不免有些鬼怕惡人,席上有他內姪連趙完在內,那個主子一團性氣,料得也不是個善查。又想要還在路上等程英才家去的時節截住打他。他又想道:「前日打了他那一頓,連趙完說打了他的姑夫,發作成醬塊一樣。若不是縣官處得叫他暢快,他畢竟要報仇的。」所以空自生氣,輾轉不敢動手。
  氣到次日,又打聽得狄員外備了四幣靴襪扇帕之類,二十兩書儀,連酒上的看席,連春元、連趙完也是這樣兩分,一齊都親自送上門去。程樂宇都盡數收了,家中預備了酒席款待,厚賞了送禮的使人。連春元父子的禮一些不受,再三相讓,只是堅卻。後來薛、相兩家也都大同小異彷彿了狄家謝那程樂宇,也都不甚淡薄。只是叫汪為露看之氣死,叫人傳話與狄賓梁知道,叫他照依謝程英才的數目,一些也不許短少,不必請酒,折銀二兩,圖兩家便宜。狄員外說:「我為甚麼拿了禮走上他家門去領他的辱罵?這禮是送不成了!」
  那人回了他。乾等了幾時,不見狄家這裡動靜,又只得使了人來催促。見屢催不理,情願照程樂宇的禮數隻要一半;等了幾日,又不見說起,使了兒子小獻寶來喚狄希陳說話。狄員外恐他難為兒子,不叫他去。他無可奈何,又叫人說,還把那前日送去的原禮補去罷了。狄員外說:「那裡還有原禮?四樣葷禮,豈是放得一向的東西?四樣果品拿到家中,見說汪先生不收,只道是白拾的東西,大家都吃在肚子裡了。尺頭鞋襪都添送了程先生。他又不肯作一作假,送去就收了。那五兩銀子回將轉來,到了這樣『村光棍奴才』手裡,就如冷手抓著熱饅頭的一般,那裡還有放著的哩?多拜上汪相公:叫他略寬心等一等,萬一學生再得僥倖中了舉,叫他也象宗相公似的孝順他罷了。」
  那人又一一的回覆了。他說那腥素的禮免送,只把那紗羅等物合那五兩折儀送去,也就大家不言語了。狄員外道:「此時正當乏手,等到好年成的時候補去罷。」那人道:「你這是不送的話說了,誆著只管叫我來往的走。」狄員外道:「你這倒也猜著了,九分有個不送的光景。」那人回絕了汪為露的話。他著了這個氣惱,又著了這個懊悔,夜晚又當差,越發弄得不象個人模樣起來。肝火勝了的人,那性氣日甚一日的乖方。真是千人唾罵,骨肉畔離。
  宗師考完了省下,發牌要到青州,正從他繡江經過。他寫了一張呈子,懷在袖中,同眾人接了宗師,進到察院作過揖。諸生正待打躬走散,他卻跪將過去,掏出一張呈來,上面寫道:
    繡江縣儒學增廣生員汪為露,呈為逆徒倍師毆辱事:有徒狄希陳,自幼從生讀書,生盡心教誨,業底於成;昨蒙考取第七,撥送府學。希陳不思報本,倚父狄宗禹家富不仁,分文不謝。生與理講,父子不念師徒名分,拔鬢汆須,鄉約救證。竊思教徒成器,未免倚靠終身;乃為殺羿逢蒙,世風可懼!伏乞仁明宗師法究正罪。恩感上呈。
  宗師看畢,說道:「這弟子謝師的禮,也要稱人家的力量;若他十分來不得,也就罷了。你這為爭謝禮厚薄,至於動呈,這也不是雅道。」汪為露道:「生員倒也不為謝禮。那謝禮有無,倒也不放在生員心上;只為他從生員讀書十年,教他進了學,連拜也不拜生員一拜。偶然路上撞見,果然說了他兩句,父子上前一齊下手,把生員兩鬢汆得精光,一部長鬚拔得半根也不剩。市朝之撻,人所難甘,況子弟撻師?望宗師扶持名教!」
  宗師問說:「你那鬢髮鬍鬚都是他拔去的麼?」回說:「都被他拔淨了。」宗師問:「是幾時拔的?」回說:「是這本月十四日拔了。」宗師說:「我記得省城發落的時候,你這鬢髮鬍鬚已是沒有的了,怎是十四日拔的?」他說:「一定宗師錯記了,不是生員。若是長長的兩道水鬢,一部扭黑的長鬚,那個便是生員。」宗師說:「我記得你這個模樣。那時我心裡想道:『這人須鬢俱無,一定是生了楊梅瘡的。』我也還待查問,又轉念罷了。你這個模樣,我也還宛然在目。起去!我批到縣裡去查,」他稟說:「望宗師批到學裡去罷。縣官因生員不善逢迎,極不喜生員的。他人是富豪,平日都與官府結識得極好。」宗師說道:「一個提調官,這等胡說,可惡!快扶出去!」諸生旁邊看了,恨不得吐些唾沫淹死了這個敗群畜類。
  恰好縣官教官都報門進見。掩了門,先待縣官茶,宗師問說:「一個秀才汪為露,是個怎模樣的人?」縣官回說:「平日也不甚端方,也甚健訟,也還武斷。」宗師問道:「他的須鬢怎都沒有的?」縣官說:「也不曉是怎樣,但也久了。」宗師說:「不然。他方才說是十四日被門人拔去了。」縣官說:「從知縣到任,見他便是沒有須鬢,不係近日拔去了。」宗師問說:「昨日發落的時候,是沒有須鬢的麼?」縣官回說:「是久沒有了。」宗師說:「他適間遞了一呈,說是一個狄希陳從他讀書十年,昨日新進了學,不惟不謝他,連拜也不拜他一拜;偶然途遇,責備了他兩句,父子把他兩鬢並須都拔盡了。本道前日發落時,他這個模樣宛然在目,正是暗中摸索,也是認得的,他說不是他。他說他是兩道長長的水鬢,一部扭黑的美髯。那呈子也只得准了他的,與他查一查上來。」縣官說:「此生向來教書。這狄希陳原從他讀書,教了五年,讀過的書,不惟一字也不記得,連一字也不認得,只得另請了一個先生是程英才。他怒程英才搶了他的館,糾領兒子,又僱了兩個光棍,路上把程英才截住,毆成重傷。他倒先把程英才告為打奪,使出幾個徒弟黨羽強和;知縣也不曾准他和,也還量處了他一番。一個宗舉人是他的門人,他綽攬了公事強逼叫他出書;不管分上可依不可依,且把銀子使了,往往的叫人與宗舉人尋鬧。後來爽利替宗舉人刻了圖書,竟自己替宗舉人寫了假書,每日到縣裡投遞。知縣薄這宗舉人的為人,有那大不順理的事,也還把下書的人打了兩遭。後來不知怎樣,按台老大人也有所聞,宗舉人只得避居河南去了,至今不曾回。他不曉得宗舉人臨去還來辭了知縣,他又拿假書來遞。查將出來,方曉得都是他的假書。宗舉人不得不與他受過。這也算是學中第一個沒行止的。」宗師說:「把他呈子與他據實問上來,如虛,問他反坐。」縣官說:「他的呈子再沒個不虛的!但師呈弟子,把師來問了招回,卻又分義上不便,老大人只是不准他罷了。」宗師說:「見教的有禮,科考時開了他行劣,留這敗群做甚!」縣官說:「近來也甚脫形,也不過是遊魂了。」
  縣官辭了出去,又掩門待舉人教官的茶,宗師又問:「一個汪為露,是學裡秀才麼?」教官應說:「是。」宗師問:「他的行止何如?」教官說:「教官到任兩年,只除了春秋兩丁,他自己到學中強要胙肉。到學中一年兩次,也只向書辦門斗手中強要,也從不曾來見教官一面。只昨日點名發落的時候,方才認得是他。」宗師問道:「是那濃鬢長鬚的麼?」教官說:「沒有鬢髮,也沒有鬍鬚,想是生楊梅瘡脫落久了。」宗師問說:「這樣人怎麼不送他行劣?」教官說:「因他一向也還考起,所以也還憐他的才。」宗師說:「他昨日考在那裡?」教官說:「昨日考在二等。」宗師說:「這樣無賴的人,倒不可憐他的才。萬一僥倖去了,貽害世道不小!這是殺兩頭蛇一般。出去叫他改過,還可姑容。」教官道:「這人想是頑冥不靈,也不曉得宗師的美意。」教官辭出,宗師掩了門。次日,起馬的時節,把他那呈子上面批道:「須鬢生瘡脫落,本道發落時,面記甚真。刁辭誑語,姑免究。不准。」將這張呈子貼在察院前照壁牆上。他因宗師許他准呈批縣,外面對了人造作出宗師的許多說話,學宗師說道:「世間怎有這等忘恩背本的畜物!才方進學,就忘了這等的恩師!我與你批到縣去。他若從厚謝你,也還可恕;他若謝禮不成模樣,黜退他的秀才,把他父親以毆辱斯文問罪!」對了人佯佯得意。也不管遞呈的時候,相於廷、薛如卞、薛如兼都在旁邊聽見,宗師何嘗有此等的胡言?後邊待縣官、教官的茶,卻是沈木匠的兒子沈獻古當行司門子,正在那裡端茶,宗師與縣官教官與他的這許多獎勵,句句聽得甚真。他卻不捏鼻子,信口胡言。若是果然准到縣裡,官司贏與不贏,也還好看,這對人對眾把一張刁呈貼示照壁,豈不羞死人?又羞又惱,垂了頭,騎了一個騾子,心裡碌碌動算計:「私下打又不可,當官呈又不行,五兩銀,兩匹紗羅,扯脫了不可復得,怎生是處?」愈思愈惱,只覺得喉嚨裡面就如被那草葉來往擦得澀疼。待了一會,咳嗽了幾聲,砉的吐了幾碗鮮血,從騾子上一個頭暈,倒載蔥跌在地上,昏迷不省人事。
  牽騾子的小廝守在旁邊瞪眼,虧了撞見便人家去,傳信到家,他的兒子正拿了幾百錢在廟門口與人賭博,聽得老子吐了鮮血,昏路上,他那裡放在心上!畢竟倒是他的老婆拿出幾百錢來,央了個鄰舍,教他迎到那裡,僱人用板門抬他回來。及至回家,那賊模樣越發不似個人,通似個鬼!只說,他若死了,別要饒了狄宗禹合程英才兩個,叫兒子務必告狀。那小獻寶背後■國噥,說道:「那狄宗禹合程英才怎麼的你來?叫我告狀!你是個秀才,告謊狀還可;我這光棍告了謊狀,叫官再打第二頓,打不出屎來哩!人家好好的尺頭鞋襪、金扇手巾、五兩銀子、兩三抬食盒,爺兒兩個自己送上門來,就是見在跟你讀書,也不過如此。把他一頓光棍奴才,罵得他狗血噴了頭的一般,如今可後悔!
  卻說汪為露病倒在牀,一來他也捨不的錢去取藥吃;二則他那小獻寶賭錢要緊,也沒有工夫與他去取藥;那虛病的人,漸漸的成了「金槍不倒」,整夜不肯暫停,越發一日重如一日。後來日裡都少不得婦人。那十六七歲的少婦,難道就不顧些體面,怎依得他這胡做?脹痛得牛也般的叫喚。只得三錢一日僱那唱插秧歌的老婆坐在上面。據那老婆說道:「起初倒也覺美,漸漸就不美,以至於不知的田地,再後內中像火燒一般焦痛。」待了一日,第二日便再也不肯復來。只得僱了三個老婆,輪班上去,晝夜不輟。那小獻寶又捨不得一日使九錢銀,三個人一日吃九頓飯,還要作梗吃肉,終日嚷鬧,要打發那老婆出去,說他這後娘閒著扶做甚?不肯救他父親,卻使銀子僱用別人!又說他父親病到這等模樣還一日三四個的老婆日夜嫖耍。這話都也嚷得汪為露句句聽得,氣的要死不活。
  叵耐這汪為露病到這樣地位,時時刻刻,不肯放鬆狄賓梁、程樂宇兩人。每到晚上,便逼住小獻寶,叫他拿了麻繩裹腳,到狄家門口上吊,圖賴他的人命。小獻寶說:「我這樣一個精壯小伙子,過好日子正長著哩,為甚麼便輕易就吊死了?」汪為露在牀上發躁,道:「傻砍頭的!誰教你真個吊死不成!這是唬虎他的意思,好叫他害怕,送了那禮來與咱。我已是病的待死,這銀子要了來,沒的我拿了去哩?也脫不了是你使。」小獻寶說:「人有了命才好使銀子。萬一沒人來救,一條繩掛拉殺了,連老本拘去了,還得使銀子哩!」汪為露說:「你既不肯去,你去僱個人來把我抬到他家,教他發送我,死活由我去!」小獻寶說:「你要去自去,我是不敢抬你去的。你沒見縣裡貼的告示?抬屍上門圖賴人者,先將屍親重責四十板才問哩!我沒要緊尋這頓板子在屁股上做甚麼!」
  汪為露上邊合小獻寶鬥嘴,下邊那陽物脹得火熱,如棒棰一般。唱插秧歌的婦人又都被小獻寶罵得去了,只得叫小獻寶出去強那媳婦魏氏上坐。那魏氏見了這等一個薛敖曹的形狀,那裡還敢招架?你就強死他也不肯應承。汪為露脹疼得殺豬般叫喚,魏氏只得叫他兄弟魏運各處去尋那三個婦人。找尋了半日,方才尋見。起初哄他,只說是喚他來唱,他不認得魏運,跟了便走,直來到汪家門首,曉得又是乾這個營生,轉身就跑。魏運趕上拉住了他再三央懇,那三個老婆是嘗過惡味的,怎還肯來?魏運說道:「我與你三個一錢銀子折飯,你與我另外舉薦一人,何如?」那老婆們說道:「這還使得。只是有年紀些的也罷。」魏運道:「只是個婦人罷了,還論甚麼老少!」那三個人中有一個年少的說道:「我們尋李五去。但只他一個,你要包他三個的錢,每日與九錢銀子,三頓與他肉吃。」這魏運只要替下他的姐姐,那論多少,滿口就許。三個同了魏運走到一個酒館,正在那裡扭著屁股,打著鑼,唱得發興。三個等他唱完,要了錢,方合他在一僻靜所在,講這個事情。花言巧語,把個李五說得慨然應允,方來見了魏運。年紀約有五十八九,倒也還白胖的老婆;又與魏運當面講過了銀數,領到汪家。汪為露正在那裡要死不活的時候,巴不得有個人到,就是他的救命星君。打發了魏運出去,叫那李五赴席。那李五看了這樣齊整盛饌,就要變色而作,但又貪圖他的重資,捨不得走脫,只得勉強承納。過了半日,怎生受得,起來就要辭去。又強留他一會,留他不住,去了。
  正在苦惱,聽得一個搖響環的郎中走過,魏氏叫他兄弟魏運將那郎中喚住,合他講這個緣故。郎中說:「這除了婦人再沒有別的方法。沒奈何,尋那樣失了時的老娼,或是那沒廉恥的媒婆,淫濫的姑子,或是唱插秧歌的婦人,多與他些銀子。命是救不得的,且只救日下苦楚而已。」魏運道:「這雖不曾叫那老妓尼姑,這唱插秧歌的已換過四個,每人每日也與了他三錢銀子,還管他三頓酒飯。他待不多一會,便就不肯在上面了。」那郎中道:「你送我二兩銀子,我傳你一方,救他一時的苦楚。」魏運問他姐姐要了二兩銀子,央他傳方,他說:「這藥你也沒處去尋,幸喜我還帶得有在這裡。」他東撾西撮,放在一個小藥碾內,碾得為末,使紙包了,叫他用水五碗熬三滾,晾溫,將陽物泡在裡面。如水冷了,再換溫水。每藥一貼,可用一日。魏氏依方煎水,兩頭使鋪蓋垫起,居中放了水盆,扶他撲番睡了,將陽物泡在水內,雖也比不得婦人,痛楚也還好禁受。他最苦的是每次小便,那馬口裡面就如上刀山一般的割痛。那郎中叫他就在那湯藥裡邊小解,果然就不甚疼。不受了婦人的摹勒,又不苦於溺尿。魏氏倒也感激,管待了他的酒飯,與了他那二兩銀子。他也還留下了兩劑藥。魏運還要問他多求。他說:「我遲兩日再來便是,這藥不是多有的。」
  但陽物雖是略可,只是一個病重將危的人,怎能終日終夜合轉睡得。翻身轉動,小獻寶是影也不見,只有一個魏氏,年紀又不甚老成,也怪不得他那怨悵。他做閨女時節,聞說願那病人速死,拿一把笊籬放在鍋下燒了便就快當。那魏氏悄悄的尋了一把笊籬,去了柄,做飯的時節,暗放火裡燒去,誰知這魘鎮不甚有效。
  汪為露只是活受罪,不見爽利就死。奄奄待盡的時候,魏氏要與小獻寶商量與他預備衣衾棺槨。小獻寶因輸了錢,正極得似賊一般。著人各處尋了他來,與他計議此事。他正發極的時候,乍聽了這話,便發起躁來,說道:「一個人誰沒有些病,那裡病病便就會死!大驚小怪的尋了人來,唬人這樣一跳!」隨又轉念道:「我正賭輸了,沒有本錢,且只說與他置辦後事,借這個銀子做做本錢,贏賺些回來,豈不是兩美?」轉口說道:「你慮得也是。論這虎勢,也象似快了,只是我下意不得,指望他死。」
  魏氏道:「你看誰這裡指望著他死哩?只怕與他衝沖喜倒好了也不可知的。如今且先買幾匹細布與他做壽衣要緊,再先買下木頭,其外便臨期也還不遲。不知大約得多少銀子?」小獻寶說:「那布是有模子的營生,只是那板有甚麼定價?大人家幾千幾百也是他。你摸量著買甚樣的就是。」魏氏說:「我手中無銀,剛剛收著一封銀子,也不知多少,咱還問他一聲,拿出來用罷。」小獻寶說:「人也病得這般沉重,還要問他做甚?若是死了,這是不消問了。若是好了時節,布是家中用得著的。木頭買下,只有賺錢,沒有折本,賣出來還他。」
  魏氏走進房去,取出那封銀來拆開,只二十二兩銀子。小獻寶道:「這當得什麼?他為人掙家一場,難道不用四五十金買付板與他妝裹?這去了買布,只好買個柳木薄皮的材。」魏氏說:「他有銀沒銀,並不在我手裡,單單只交了這封銀子與我。我連封也不敢動他,連數也不知是多少。」小獻寶道:「且不要說別的起,那半月前李指揮還得七十兩哩!這是我曉得的。那裡去了?」魏氏道:「我連影也不曾看見,那曉得甚麼七十兩八十兩?等他略略醒轉,咱再當面問他。」小獻寶說:「你且把這二十兩銀子拿來先買布,好做衣裳,剩下的尋著木頭定下,臨時再找與他。」魏氏說:「這也是。我叫魏運合你做去,只怕你一個人亂哄不過來。」小獻寶把那銀子沉沉的放在魏氏面前,說道:「叫俺舅自己買罷;我這不長進的杭子,只怕拐了銀子走了。」魏氏見他不是好話,隨即改口說道:「我沒的是怕你拐了銀子不成?只說你自家一個人,顧了這頭顧不的那頭,好叫他替手垫腳的與你做個走卒,敢說是監你不成?你要拐銀子走,就是十個魏運也不敢攔你。這病鬼一口氣不來,甚麼待不由你哩,希罕這點子就不托你麼?連我這身子都要托付給你哩!」一頓撫恤,把個小獻寶轉怒為喜,拿著銀子去了。
  魏氏在家等他買了布來,還要趁好日子與他下剪。一日,二日,那有蹤影。前日提了一聲魏運,惹了個大沒意思,這還敢叫魏運尋他?只得呆著臉呆等。閻王又甚不留情,一替一替的差了牛頭馬面,急腳無常,拿著花欄印的柬帖,請他到陰司裡去,央他做《白玉樓記》。他也等不得與小獻寶作別,灑手佯長去了。魏氏只是極的待死,那裡抓將小獻寶來?尋到傍晚,並沒有小獻寶蹤跡。魏才只得賒了幾匹布,叫了裁縫與他趕做衣裳,各處去尋了一副棗木板,僱人抬了來家,叫了木匠合做。這汪為露一生作惡,更在財上欺心,也無非只為與小獻寶作牛作馬。誰知那牛馬的主人忍心害理到這個地位!正是:惡人魔世雖堪惡,逆子乖倫亦可傷!只怕後回還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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