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馮夷神受符放水 六甲將按部巡堤

    洪波浩渺,滔滔若塞外九河;矗浪奔騰,滾滾似巴中三峽。建瓴之勢依然,瀑布之形允若。隋楊柳剛露青梢,佛浮圖止留白頂。廣廈變為魚鱉國,婦男填塞鮫宮;高堂轉做水晶鄉,老稚漂流海藏。總教神禹再隨刊,還得八年於外;即使白圭重築堰,也應四海為鄰。
  卻說那年節氣極早,六月二十頭就立了秋,也就漸次風涼了。到了七月初旬,反又熱將起來,熱得比那中伏天氣更是難過。七月初九這一日,晴得萬里無雲,一輪烈日如火鏡一般;申牌時候,只見西北上一片烏雲接了日頭下去,漸漸的烏雲湧將起來,頃刻間風雨驟來,雷電交作。那急雨就如傾盆注溜一般,下了二個時辰不止,街上的水滔滔滾滾,洶湧得如江河一般。
  看看這水已是要流進人家門裡,人家裡面的水又泄不出去,多有想起真君那藥,曾說遇有劫難,叫界在門限外邊可以逃躲,急急尋將出來。也有果然依法奉行的;也有解開是個空包,裡邊沒有藥的;也有著了忙,連紙包不見了的;也有不以為事忘記了的。
  那雨愈下愈大,下到初十日子時,那雨緊了一陣,打得那霹靂震天的響,電光就如白晝一般,山上震了幾聲,洪水如山崩海倒,飛奔下來,平地上水頭有兩丈的高。只是將真君靈藥界了門限的,那水比別家的門面還高幾尺,卻如有甚麼重堤高堰鐵壁銅牆擋住了的一般;其餘那些人家渾如大鍋裡下扁食的一般。一村十萬餘人家禁不得一陣雨水,十分裡面足足的去了七分。
  那會仙山白鶴觀的個道士蘇步虛,上在後面道藏樓上,從電光中看見無數的神將,都騎了奇形怪狀的鳥獸,在那波濤巨浪之內,一出一入,東指西畫,齊喊說道:「照了天符冊籍,逐門淹沒,不得脫漏取罪。」後面又隨有許多戎裝天將,都乘了龍馬,也齊喊說:「丁甲神將,用心查看,但有真君的堤堰及真君親到過的人家都要仔細防護,毋得缺壞,有違法旨!」到了天明,四望無際,那裡還有平日的人家,向時的茅屋?屍骸隨波上下,不可計數。
  到了次日,那水才漸漸的消去。那夜有逃在樹上的,有躲在樓上的;看見那電光中神靈的模樣,叫喊的說話,都與那道士蘇步虛說的絲毫無異。那三分存剩的人家,不惟房屋一些不動,就是囤放的糧食一些也不曾著水,器皿一件也不曾衝去,人口大小完全。彼此推想他的為人,都有件把好處。
  卻說那些被水淹死的人總然都是一死,那死的千態萬狀,種種不一。呂祖閣那個住持道士張水雲,那一日等真君不見回去,煞實是喜了個夠。因見了那壁上的詩,又不覺的愧悔了一番。因那晚暴熱得異樣,叫了徒弟陳鶴翔將那張醉翁椅子抬到閣下大殿當中簷下,跣剝得精光,四腳拉叉睡在上面。須臾,雷雨發作起來,陳鶴翔不見師父動靜,只待打了把傘走到面前,才把他叫得醒來。誰想那兩腳兩手,連身子都長在那椅子上的一般,休想要移動分毫。他的身軀又重,陳鶴翔的身軀又小,又是一把夯做的榆木粗椅,那裡動得?張水雲只是叫苦。雨又下得越大起來。陳鶴翔也沒奈何可處,只得將自己那把雨傘遞與他手內,叫他拿了遮蓋,自己冒了雨又跑到閣上去了。雨又下得異樣,師父又有如此的奇事,難道又睡了的不成?後來發水的時候,那陳鶴翔只見一個黃巾力士說道:「這個道人不在死數內的,如何卻在這裡等死?」又有一個力士說道:「奉呂純陽祖師法旨著他添在劫內,見有仙符為據。」那個黃巾力士說:「既有仙符,當另冊開報。」陳鶴翔見他帶椅帶人逐浪隨波蕩漾而去。後來水消下去,那張水雲的屍首還好好的躺在那椅上,閣在一株大白楊頂尖頭上,人又上不去取得下來;集了無數的鷂鷹老鴉,啄吃了三四日,然後被風吹得下來,依舊還黏在椅上。陳鶴翔只得掘了個大坑,連那椅子埋了。
  虞際唐、尼集孔都與他親嫂抱成一處;張報國與他叔母,吳溯流與他的親妹,也是對面合抱攏來。幸得不是驟然發水,那樣暴雨震雷,山崩地裂,所以人人都不敢睡覺,身上都穿得衣裳。
  那祁伯常三年前做了一夢,夢見到他一個久死的姑娘家裡,正在那裡與他姑娘坐了白話,只見從外面一個醜惡的判官走了進來,口裡說道:「是那裡來的這樣生野人氣?」祁伯常的姑娘迎將出去,回說:「是姪兒在此。」那判官說:「該早令我知。被他看了本形,是何道理?」躲進一間房內。待了一頓飯的時候,只見一個戴烏紗唐巾,穿翠藍縐紗道袍,朱鞋綾襪,一個極美的少年。他姑娘說道:「這就是你的姑夫,你可拜見。」美少年道:「不知賢姪下顧,致將醜形相犯,使賢姪有百日之災;我自保護,不致賢姪傷生。」一面叫人備酒相款。待茶之間,一個虞候般的人稟說:「有西司判爺暫請會議。」美少年辭說:「賢姪與姑娘且坐,頃刻即回。」
  祁伯常因乘隙閒步,進入一座書房,明窗淨幾,琴書古玩,旁列一架,架上俱大簿冊籍。祁伯常偶抽一本揭視,俱是世人注死的名字。揭到第二葉上,明明白白的上面寫「祁伯常」三字,細注:「由制科官按察司,祿三品,壽七十八歲,妻某氏,一人偕老,子三人。」祁伯常看見,喜不自勝,又看有前件二事,下注:「某年月日,用字作紙,被風吹入廁坑,削官二級;某年月日,誣謗某人閨門是非,削官三級;某年月日,因教書誤人子弟,削官三級;某年月日,出繼伯父,因伯死,圖產歸宗,官祿削盡;某年月日,通姦胞姊,致姊家敗人亡,奪算五紀,於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與姊祁氏合死於水。」那時己酉七月,算到辛亥七月,整還有三年。他把通姦胞姊的實情隱匿了不說,只說:「我適才到了姑夫書房,因見一本冊上注定姪兒在上,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該死於水。豈有姑娘在上,姑夫見掌生死簿子,不能與自己姪兒挽回?」苦死哀求。姑娘說道:「稍停等你姑夫吃酒中間,我慢慢與你央說。」
  停了片時,那美少年回來,與祁伯常安坐遞盞。酒至數巡,祁伯常自知死期將到,還有甚麼心緒,只是悶悶無聊。少年說道:「適才賢姪見了歡喜樂笑,怎麼如今愁容可掬?只怕到我書房,曾見甚麼來?」姑娘說道:「姪兒果真到你的書房,見那簿上有他的名字,注他到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該死於水,所以憂愁,要央你與他挽回生命哩。」少年說道:「這個所在是我的秘密室,偶然因賢姪在此,忙迫忘記了鎖門,如何便輕自窺視?這是會同功曹,奉了天旨,知會了地藏菩薩,牒轉了南北二斗星君,方才注簿施行,怎麼挪移?」祁伯常跪了,苦死哀求。姑娘又說:「你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簿子,難道自家的一個姪兒也不能照管一照管?卻要甚麼親戚!你是不圖相見罷了,我卻有何面孔見得娘家的人?」少年說:「你且莫要煩惱,待我再去查他的食品還有多少,再作商議。」少年回來說道:「幸得還有處法:那官祿是久已削淨,不必提起了;你還有七百隻田雞不曾吃盡,你從此忌了田雞,這食品不盡,也還好稍延。」卻原來祁伯常素性酷好那田雞,成十朝半月沒有肉吃,不放在心上,只是有個田雞的時候,就是揭借了錢債,買一斤半斤,或煎或炒,買半壺燒酒,吃在肚裡才罷。這是他生平的食性。
  那時醒了轉來,這夢的前後記得一些也不差,從此以後果然忌了不吃田雞;雖是在人家席上有田雞做肴品的,街頭有田雞賣的,饞得谷谷叫,咽唾沫,只是忌了不敢吃。他時刻只想著辛亥的七月初十日子時的劫數。待了一年,一日,在朋友家赴席,席上炒得極好的田雞,噴香的氣味鑽進他鼻孔內去,他的主意到也定了不肯吃,可恨他肚裡饞蟲狠命勸他破了這戒。他被這些饞蟲苦勸不過,只得依他吃了,從這一日以後,無日不吃,要補那一年不吃的缺數,心裡想道:「夢中之事未必可信。況姑娘早死,見有姑夫活在此間,難道陰司裡又嫁了別的不成?」雖是這等自解,那辛亥的死期時刻不敢忘記。
  光陰易過,轉眼到了那年六月盡邊,祁伯常真是挨一刻似一夏的難過。到了七月初八日,越發內心著慌,心裡想道:「注我該死於水,我第一不要過那橋,但是湖邊、溪邊、河邊、井邊,且把腳步做忌這幾日,再不然,我先期走上會仙山頂紫陽庵秦伯猷書房,和他伴住兩日,過了這日期。總數就是懷山襄陵,必定也還露個山頂,難道有這樣大水沒了山頂不成?」
  從初八日吃了早飯,坐了頂爬山虎小轎,走上山去,到了秦伯猷書房。秦伯猷笑道:「你一定是來我這山頂躲水災了。你住在這裡,且看甚麼大水沒過山來。」同秦伯猷過了一夜。次早,秦伯猷家使一個小廝說:「學裡師爺奉縣裡委了修志,請相公急去商議。門子見在家中等候。」秦伯猷對祁伯常說:「你來得甚好,且好與我管管書房。這庵裡的道士下山去看他妹子去了,米麵柴火,也都還夠這幾日用的哩。」秦伯猷作了別,慢慢的步下山來,同了門子備了頭口,往城中學裡去了。祁伯常住在庵內,甚為得計。
  初九日,掌燈時候!下得大雨,與山下一些無異。誰知那洪水正是從這山頂上發源,到了初十日子時,那紫陽庵上就如天河瀉下來的一般,連人帶屋,通似順流中飄木葉,那有止住的時候。別人被水沖去,還是平水沖激罷了;這祁伯常從山上衝下,夾石帶人,不惟被水,更兼那石頭磕撞得骨碎肉糜,擱在一枝棗樹枝上。秦伯猷那日宿在城內,一些也無恙。
  又說那個陳驊,初九日上城去與他丈人做生日,媳婦也同了他去。那丈人家因人客不齊,上得座甚晚。他吃酒不上三鐘,就要起席。丈人舅子再三的留他不住,定要起身。進去別他的丈母,那丈母又自苦留。媳婦也說:「家中沒有別事,天色又將晚了,又西曬炎熱得緊,你又不曾吃得甚麼,你可在此宿過了夜,明日我與你同回,豈不甚便?」誰知他心里正要乘他娘子不在,要趕回去與他一個父妾上陣相戰,所以抵死要回家去。離家還有十里之外,天色又就黑了,打了頭口飛跑,還有五六里路;冒了大雨,趕到家中。也虧他這等迅雷猛雨的時候,還兩下裡鳴金擂鼓大殺了一場,方才罷戰息兵。海龍王怕他兩個又動刀兵,雙雙的請到水晶宮裡,治辦了太羹玄酒,與他兩個講和。因水晶宮裡快活,兩個就在那里長住了,不肯回家。
  再說那狄員外。真君自五月初五日到了明水,先到狄家門上坐了化齋,適值狄員外從裡邊出來,問說:「師傅從那裡來的?我這裡從不曾見你。」真君道:「貧道在江西南昌府許真君鐵樹宮裡修行,聞貴處會仙山白雲湖的勝景,特雲遊到此,造府敬化一齋。」狄員外忙教人進去備齋管待,問說:「師傅還是就行,還要久住?」真君說:「天氣炎熱,且住過夏再看。」狄員外又問:「在何處作寓?」真君說:「今暫投呂仙閣內。」狄員外說:「那呂仙閣的住持張道人,他容不得人,只怕管待不週,你不能在那邊久住。既是方上的師傅,必定會甚麼仙術了?」真君說:「從不曉得甚麼仙術,只是募化齋飯充饑。再則不按甚麼真方,但只賣些假藥,度日濟貧而已。」狄員外笑說:「師傅,你自己說是假藥,必定就是妙藥。倒是那自己誇說靈丹的,那藥倒未必真哩。」
  敘話之間,狄周出來問說:「齋已完備,在那邊吃?」狄員外叫擺在客次裡邊。真君說:「就搬到外面,反覺方便些。遊方野人,不可招呼進內。」狄員外說:「這街上不是待客的所在。遊方的人正是遠客,不可怠慢。雖倉卒不成個齋供,還是到客次請坐。」真君隨了狄員外進去,讓了坐。端上齋來,四碟小菜、一碗炒豆腐、一碗黃瓜調麵筋、一碗熟白菜、一碗拌黃瓜、一碟薄餅、小米綠豆水飯,一雙箸。狄員外道:「再取一雙箸來,待我陪了師傅吃罷。」
  狄周背後唧噥說:「沒見這個大官人,不拘甚人就招他進來,就陪了他吃飯!如今又同不得往時的年成,多少強盜都是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來,拿住了,打劫的哩!」真君說:「蒙員外賜齋,還是搬到外面待貧道自己用罷。員外請自尊重,不勞相陪。管家恐怕有強盜妝扮了僧道哄執主人,卻慮得有理。」狄員外道:「不要理他!師傅請坐。」又心裡想說:「我一步不曾相離,狄周是何處說他甚來?」狄周又添了飯來,狄員外說:「你在那裡說師傅甚來?師傅計較你哩!」狄周說道:「我並不曾說師傅甚的。」真君笑道:「你再要說甚麼,我還叫大蜂子螫你那邊的嘴哩。」狄周笑道:「原來是師傅的法術!大官人說陪了吃飯,我悄悄的自己說道:『官人不拘甚人就招進他來,就陪了吃飯!如今又不是往日的好年成,多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來,拿住了,打劫的哩!』剛剛說得,一個小小土蜂照這右嘴角上螫了一口,飛了。」狄員外道:「你在那裡說的?」狄周道:「我在廚房門口說的。」狄員外道:「廚房離這裡差不多有一箭地,我一些不知,偏師傅知道,這不是異事麼?蜂果然螫了嘴角,怎不見有甚紅腫?」真君道:「螫好人不過意思罷了,有甚紅腫。你近前來,我爽利教你連那微微微的麻癢都好了罷。」使手在他右嘴角上一抹,果然那麻癢也立刻止了。狄周在後邊,對了狄員外的娘子誇說不了,說道:「必定是個神仙。」
  狄員外的娘子自從生了女兒巧姐以後,坐了涼地,患了個白帶下的痼病,寒了肚子,年來就不坐了胎氣,一條褲子穿不上兩三日就是塗了一褲襠糨子的一般,夏月且甚是腥臭,肚裡想說:「這等異人,必定有甚海上仙方。」口裡只不好對狄周說得。
  真君吃完了飯,從地上撮了一捻的土,吐了一些唾沫,丸了綠豆粒大的三丸藥,袖中取出一片紙來包了。臨去,謝過齋,將那藥遞與狄員外道:「女施主要問你得藥,不曾說得,可使黃酒送下即愈。」狄員外收了,謝說:「師傅若要用齋時候,只管下顧。那張水雲是指他不得的。這街上的居民也沒有甚麼肯供齋飯的。」送出大門去了。
  狄員外回到後面向娘子說:「你要問道人討藥,不曾說得。道人如今留下藥了,叫使黃酒送下。但不知你要治甚麼病的?」娘子道:「我還有甚麼第二件病來?這是我心舉了一舉意,他怎麼就便曉得?」解開包看,那藥如綠豆大,金箔為衣,異香噴鼻。狄員外道:「這又奇了!我親見他把地上的土捻在手心內,吐了一滴唾沫合了,搓成三丸粗糙的泥丸,如何變成了這樣的金丹?」熱了酒送在肚裡,覺得滿肚中發熱,小便下了許多白白的黏物,從此除了病根。從這一日以後,真君也自己常來,狄員外也常常請他來吃齋,大大小小,背地裡也沒個喚他是道士,都稱為神仙。
  一日,棉花地裡帶的青豆將熟,叫狄周去看了人,揀那熟的先剪了來家。狄周領了人,不管生熟,一概叫人割了來家。狄員外說道:「這一半生的都盡數割來,這是骰了,不成用的。」狄周強辯道:「原只說叫我割豆,又不曾說道,把那熟的先割,生的且留在那邊。渾渾帳帳的說不明白,倒還要怨人!」狄員外道:「這何消用人說得?你難道自己不帶眼睛?」狄周口裡不言,心裡罵道:「這樣渾帳杭杭子!明日等有強盜進門割殺的時候,我若向前救一救也不是人!就是錯割了這幾根豆,便有甚麼大事,只管瑣碎不了!」一邊心裡咒念,一邊往處走了出來。只見三不知在那心坎叮了一下,雖然不十分疼,也便覺得甚痛,解開布衫來,只見小指頂大一個蠍子,抖在地上,趕去要使腳來蹋他,那蠍子已鑽進壁縫去了。狄周喃喃吶吶的道:「這不是真晦氣!為了幾根豆子,被人瑣碎一頓,還造化低的不夠,又被蠍子螫了一口;可恨又不曾蹋死他,叫他又爬得去了!」
  次日,狄員外叫他請真君來家吃齋。看見狄周,真君笑道:「昨日蠍子螫得也有些痛麼?」狄周方省得昨日的蠍子又是神仙的手段,隨口應說:「甚是疼得難忍!」真君笑說:「這樣疼顧下邊的主人,以後心裡邊再不要起那不好念頭咒罵他!」從袖裡摸出兩個蠍子來:一個大的,約有三寸餘長;一個小的,只有小指頂大。真君笑說:「這樣小蠍子沒有甚麼疼,只是這大蠍子叮人一口,才是要死哩!」說著,又把那大小兩個蠍子取在袖裡去了,與狄周說笑著,到了家。
  狄員外正陪了真君吃齋,薛教授走到客次,與真君合狄員外都敘了禮,也讓薛教授坐了吃齋。薛教授口裡吃飯,心裡想說:「這個道人常在狄親家宅上,緣何再不到我家裡?我明日也備一齋邀他家去。」就要開口,又心裡想道:「且不要冒失,等我再想家中有甚麼東西。」忽然想道:「沒有大米,小米又不好待客,早些家去叫人去糴幾升大米來。」吃了齋,要辭了起身,問說:「師傅明早無事,候過寒家一齋。」真君說道:「貧道明早即去領齋,只是施主千萬不要去糴稻米,貧道又不用,施主又要壞一雙鞋,可惜了的。」薛教授笑道:「師傅必是神仙!家中果然沒了大米,我這回去,正要去糴大米奉敬哩!」走回家去,原要自己管了店,叫薛三槐去買米,不料鋪中圍了許多人在那裡買布,天又看看的晚了,只得拿了幾十文錢,叫冬哥提著籃,跟了到米店去糴了五升稻米回來。走到一家門首,一個婦人拿了一把鐵掀,除了一泡孩子的屎,從門裡撩將出來,不端不正,可可的撩在薛教授只鞋上。次早,真君同著狄員外來到薛教授家,看見薛教授,笑說:「施主不信貧道的言語,必定污了一隻好鞋。用米泔洗去,也還看不出的。」後邊使米泔洗了,果然一些也沒有痕跡。此後也常到薛家去。
  一日,尋見薛教授,要問薛教授化兩匹藍布做道袍。薛教授道:「這等暑天,那棉布怎麼穿得?待一兩日,新貨到了,送師傅兩匹藍夏布做道衣,還涼快些。」真君說:「夏布雖是目下圖他涼快,天冷了就用他不著。棉布雖是目下熱些,天涼時甚得他濟。」薛教授道:「等那天涼的時節,我再送師傅棉布不難。」過了兩日,果然夏貨到了,薛教授揀了兩匹極好的腰機送到染店染了藍,叫裁縫做成了道袍,送與真君。次日,自己來謝,又留他吃了飯。過了幾日,又問薛教授化了一件布衫,一件單褲。薛教授又一一備完送去。
  到了七月初九日,又到薛教授家,先說要回山去,特來辭謝,還要化三兩銀子作路費。薛教授一些也不作難,留了齋,封了三兩銀子,又送了一雙蒲鞋、五百銅錢,還說:「許過師傅兩匹藍棉布不曾送得。」真君吃完了齋,只是端詳了薛教授,長吁短歎的不動,又說:「貧道受了施主的許多佈施,分別在即,貧道略通相法,凡家中的人都請出來待貧道概相一相。」薛教授果把兩個婆子四個兒女俱叫到跟前。真君從頭看過,都只點了點頭,要了一張黃紙裁成了小方,用筆畫了幾筆,教眾人各將一張戴在頭上,惟獨不與素姐。薛教授說:「小女也求一符。」真君說:「惟獨令愛不消戴得。」收了銀物作別。
  到了狄員外家,也說即日要行,又說:「薛施主一個極好的人,可惜除了他的令愛,合家都該遭難,只在刻下。」狄員外留真君吃了齋,也送出五兩銀子鞋襪布匹之類。真君說:「我孑然雲水,無處可用,不要累我的行李。」
  送了真君出門,狄員外走到薛教授家裡說了來意,薛教授也告訴了戴符相面的事。狄員外別了回家,薛教授收拾箱子,只見與真君做道袍的夏布合做布衫的一匹白棉布、做單褲的一匹藍棉布、一雙蒲鞋、三兩銀子、五百銅錢,好好都在箱內;又有一個帖子寫道:
    莫懼莫懼,天兵管顧;大難來時,合家上樹!
  薛教授見了這等神奇古怪,確定是神仙。即是神仙他說有災難,且在眼下,卻猜不著是甚麼的劫數。
  薛教授收拾停當,又自到狄家告訴留布留銀並那帖子上的說話。狄員外道:「天機不肯預洩。即說有天兵管顧,又教合家上樹,想就是有甚禍患也是解救得的。」送別薛教授家去。
  後邊發水的時節,那狄員外家裡,除了下的雨,那山上發的水,一些也不曾流得進去。薛教授見那雨大得緊,曉得是要發水了,大家紮縛衣裳,尋了梯子,一等水到,合家都爬在院子內那株大槐樹上。果然到了子時,一片聲外邊嚷說:「大水發了!」薛教授登了梯子,爬在樹上,恍惚都似有人在下邊往上撮擁的一般。在那樹上看見許多神將,都說:「這是薛振家裡,除了女兒素姐,其餘全家都該溺死。趕下水去了不曾?」樹下有許多神將說道:「奉許旌陽真君法旨,全家俱免,差得我等在此防護。」那上邊的神將問說:「有甚憑據?」樹下的神將回說:「見有真君親筆敕令,不得有違。」那上面的神將方才往別處去了。
  狄希陳時常往他母姨家去,成兩三日在那裡貪頑不回家來,那日可可的又在那裡,發水的時節,同了他母姨的一家人口到了水中。狄希陳扯了一隻箱環,水裡衝蕩。只見一個戴黃巾騎魚的喊道:「不要淹死了成都府經歷!快快找尋!」又有一個戴金冠騎龍的回說:「不知混在何處去,那裡找尋?看來也不是甚麼大祿位的人,死了也沒甚查考。」戴黃巾的人說道:「這卻了不得!那一年湖廣沙市裡放火,燒死了一個巴水驛的驛丞,火德星君都罰了俸。我們這六丁神到如今還有兩個坐天牢不曾放出哩!」可可的狄希陳扳了箱環,氽到面前。又一個神靈喊道:「有了!有了!這不是他麼?送到他家去。」狄希陳依舊扯了那只箱環,氽到一株樹叉裡,連箱閣住。天明時節,狄周上在看家樓上,四外張看,見那外面的水比自己的屋簷還高起數尺,又見門前樹梢上面掛住了一隻箱子,一個孩子扯住箱環不放,細看就是狄希陳。狄周喊說:「陳官有了!在門前樹上哩!」狄員外也上樓去看望,果然是狄希陳,只是且沒法救他下來。喊說與他,叫他牢固扯住箱子,不可放手。到了午後,水消去了,方才救得下來,學說那些神靈救護的原委。
  可見人的生死都有大數。一個成都府經歷便有神祗指引。其薛教授的住房器皿,店裡的布匹,衝得一些也沒有存下。明白聽得神靈說道:「薛振全家都該溺死,趕下水去了不曾?」別的神明回說道:「奉許旌陽真君法旨,全家免死。」說見奉真君親筆符驗。原來道人是許真君托化。若那時薛教授把他當個尋常遊方的野道,呼喝傲慢了他,那真君一定也不肯盡力搭救。所以說那君子要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這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塵埃中都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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