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童山人脅肩諂笑 施珍哥縱欲崩胎
一字無聞卻戴巾,市朝出入號山人。搬挑口舌媒婆嘴,鞠聳腰臀妾婦身。
謬稱顯路為相識,浪說明公是至親。藥線數莖通執贄,輕輕騙去許多銀。
又:
房術從來不可聞,莫將性命博紅裙。珍哥攛掇將錢買,小產幾乎弄斷筋!
晁大舍因一連做了這兩個夢,又兼病了兩場,也就沒魂少智的。計氏雖然平素恃嬌挾寵,欺壓丈夫,其外也無甚大惡。晁大舍只因自己富貴了,便漸漸強梁厭薄起來。後來有了珍哥,益把計氏看同糞土,甚至不得其所。公公屢屢夢中責備,五更頭尋思起來,未免也有些良心發見,所以近來也甚「雁頭鴟勞嘴」的,不大旺相。
十七日睡到傍午,方才起來。勉強梳了頭,到家堂中燒疏送神。吩咐家人收拾了燈,與珍哥看牌搶滿,贏銅錢耍子。晁奉山媳婦、丫頭小迎春,都在珍哥背後替他做軍師。將近午轉,兩個吃了飯,方才收了碗盞,家童小典書進來說道:「對門禹大爺合一位戴方巾不識面的來拜爺。」晁大舍道:「那位相公象那裡人聲音?」典書回說:「瓜聲不拉氣的,象北七縣裡人家。」晁大舍道:「這可是誰?」珍哥道:「這一定是你昨日送攢盒與他的星士,今日來謝你哩。」晁大舍一面笑,一面叫丫頭拿道袍來穿。珍哥說:「你還把網巾除了,坎上浩然巾,只推身上還沒大好,出不得門。不然,你光梳頭淨洗面的躲在家裡,不出去回拜人,豈不叫人嗔怪?」晁大舍道:「你說的有理。」隨把網巾摘下,坎了浩然巾,穿了狐白皮襖,出去接待。走到中門口,站住了,對丫頭說道:「你合媳婦子們說:收拾下攢盒果菜,只怕該留坐的,我要就端出去。」吩咐了,出到廳上,只見那個戴方巾的漢子:
扭黑張飛臉,緋紅焦贊頭。道袍油粉段,方舄爛紅綢。俗氣迎人出,村言逐水流。西風梧葉落,光棍好逢秋。
禹明吾說道:「這們大節下,你通門也不出,只在家裡守著花罷?」晁大舍道:「守著花哩!大初一五更跌了一交,病的不相賊哩!」讓進廳內。那個戴方巾的說道:「新節,盡晚生來意,大爺請轉,容晚生奉揖。」禹明吾接口說道:「這是青州童兄,號定宇,善於丹青。聞大名,特來奉拜。」晁大舍道:「原來是隔府遠客。愚下因賤恙沒從梳洗,也且不敢奉揖。」那童定宇道:「這個何妨?容晚生奉個揖,也盡晚生晉謁的誠意。」晁大舍不肯。大家拱了手。旁邊禹明吾家一個小廝小二月捧著一個拜匣走將過來。童定宇將拜匣揭開,先取出一個四折柬禮帖,開道:「謹具白丸子一封、拙筆二幅、絲帶二副、春線四條,奉申贄敬。青州門下晚生童二陳頓首拜。」將帖掀一掀,遞到晁大舍手內。晁大舍將帖用眼轉一轉,旁邊家人接得去了。
晁大舍又向童定宇拱手稱謝,吩咐收了禮,兩邊坐了,敘了寒溫。童定宇開言道:「晚生原本寒微,學了些須拙笑,也曉得幾個海上仙方,所以敝府鄉老先合春元公子們也都錯愛晚生。就是錢吏部、孫都堂、李侍郎合科裡張念東、翰林祁大復都合晚生似家人父子一般。只因相處的人廣了,一個身子也周不過來,到了這一家,就留住了,一連幾日不放出來,未免人家便不能週到。見了便就念罵,說道你如何炎涼,如何勢利,『鹁鴿揀著旺處飛』,奚落個不了!所以連青州府城門也沒得出來走一走,真是井底蛤蟆,沒見甚麼天日,但是逢人都便說道:『武城縣裡有個鄉官晁老爺的公子晁大爺,好客重賢,輕財尚義。投他的就做衣裳,相處的就分錢物;又風流,又倜儻。』所以晚生就如想老子娘的一般,恨不得一時間就在大爺膝下。只是窮忙,這些大老們不肯廝放,那得脫身?錢少宰老先新點了兵部,狠命的央晚生陪他上京。別的老先們聽見,那個肯放?都說道:『你如隨錢老先去了,我們飯也是吃不下的。你難道下得這等狠心?』錢老先聞知眾位鄉尊苦留不放,錢老先說:『他們雖是愛童定宇,不過是眼底下煩他相陪取樂;我卻替童定宇算記個終身。你看他這們一表人物,又魁偉,又軒昂,本領又好,沒的這們個人止叫他做個老山人罷?可也叫他變化一變化。趁我轉了兵部,叫他跟了我去,扶持他做個參游副將;就是總兵掛印,有甚難焉。』又輕輕說道:「他也還不止這一件,也還要晚生與他引引線,扯扯纖兒。所以眾人才放晚生來了。」
晁大舍見他不稱「大爺」不說話,不稱「晚生」不開口,又說合許多大老先生來往,倒將轉來又有幾分奉承他的光景,即吩咐家人道:「後邊備酒。」家人領命去了。晁大舍道:「如今錢老先生到過任不曾?」童定宇道:「已於去年十二月上京去了。晚生若不是專來拜訪大爺,也就同錢老先行了。今日果然有幸,就如見了天日一般。」奉承的晁大舍心癢難撓。擺上酒來,吃到起鼓以後方才起身。晁大舍送到二門上,即站住了,說道:「因賤恙也還不敢外去,這邊斗膽作別。」童定宇別了出門,禹家的小廝跟了,先到對門去了。
晁大舍又將禹明吾留住說:「久沒敘話了,天也還早,再奉三鐘。」禹明吾道:「貴恙還不甚痊癒,改日再擾罷。」在二門上站住,晁大舍將童定宇的來歷向禹明吾扣問,禹明吾說:「我也沒合他久處,是因清唱趙奇元說起他有極好的藥線,要往省下趕舉場說起,才合他相處了沒多幾日。他又沒處安歇,我晚日才讓他到後頭亭子上住下了。」晁大舍道:「看那人倒是個四海和氣的朋友,山人清客也盡做得過了。我還沒見他畫的何如哩。」禹明吾道:「他也不大會畫甚麼,就只是畫幾筆柳樹合杏花,也還不大好。看來倒只是賣春線罷了。」
晁大舍又問:「他拜我,卻是怎麼的意思?」禹明吾道:「這有甚麼難省?這樣人,到了一個地方,必定先要打聽城裡鄉宦是誰,富家是誰,某公子好客,某公子小家局,揀著高門大戶投個拜帖,送些微人事。沒的他有折了本的?」晁大舍道:「他適才也送了咱那四樣人事,你拇量著,也得甚麼禮酬他?」禹明吾道:「他適才送了你幾根藥線?」晁大舍說:「我沒大看真,不知是四根,不知是六根。」禹明吾道:「他那線就賣五分一條哩;一斤白丸子,破著值了一錢;兩副帶子,值了一錢二分,兩幅畫,破著值了三錢:通共六錢來的東西。你才又款待了他,破著送他一兩銀子罷了。」晁大舍道:「我看那人是個大八丈,似一兩銀子拿不出手的。」禹明吾道:「你自己斟酌,多就多些,脫不了是自己體面。」說完,二人作別散了。
晁大舍回進宅內,珍哥迎著坐下,問道:「星士替你算的命准不准?」晁大舍笑道:「他倒沒替我算,他倒替你算了一算,說你只一更多天就要大敗虧輸哩!」隨即將他送的禮從頭又看了一遍,拿起那封春線,舉著向珍哥道:「這不是替你算的命本子?一年四季四本子。」珍哥奪著要看。晁大舍道:「一個錢的物兒,你可看的!」隨藏入袖中去了,說道:「拿茶來,吃了睡覺,休要『割拉老鼠嫁女兒!』」一面吃了茶,一面走到屋頭上一間秘室內,將山人送的線依法用上,回來又坐了一回,收拾睡了。枕邊光景不必細說。
次早,辰牌時分,兩個眉開眼笑的起來,吩咐廚房預備酒菜,要午間請禹明吾同童山人在迎暉閣下吃酒。差人持了一個通家生白錢帖到對門禹家去,請同禹明吾來吃午飯。禹明吾看著童山人道:「老童,情管人的法靈了!」童山人道:「咱的法再沒有不靈的。只怕他閉戶不納,也就沒有法了。」一邊說笑,一邊同到晁家大廳。西邊進去,一個花園,園北邊朝南一座樓,就叫是迎暉閣。園內也還有團瓢亭榭,盡一個寬闊去處。只是俗人安置不來,擺設的象了東鄉渾帳骨董鋪。
三人相見了,晁大舍比昨日甚是慇懃,珍哥自己督廚,肴饌比昨日更加豐盛,童山人比昨日更自奉承。席上三個人各自心裡明白,不在話下。頭一遭叫是初相識,第二遍相會便是舊相知了;晁大舍也不似昨日拿捏官控,童山人也不似昨日十分諂媚。飲酒中間,也更浹洽了許多。直至二更時分,仍送二門作別。禹明吾復回,密向晁大舍耳邊問道:「所言何如?」晁大舍道:「話不虛傳!我要問他多求些。」禹明吾道:「咱和他說。他也就要起身,要趕二月初二日與田大監上壽哩。」晁大舍道:「你和他說,不拘多少,盡數與我,我照數酬他。」彼此拱手走散。
又隔了一日,童山人遞了一個通家門下晚生辭謝全帖,又封了一封春線,下注「計一百條」,內面寫道:「此物不能耐久,止可隨合隨用。」晁大舍收了,回說:「明午還要餞行。二十二日吉辰,出行極妙。」即差人下了請帖,又請禹明吾相陪。至期赴席,散了。
二十二日早辰,晁大舍要封五兩藥金,三兩贐儀,送與童山人去。珍哥說道:「你每次大的去處不算,只在小的去處算計。一個走百家門串鄉宦宅的個山人,你多送他點子,也好叫他揚名。那五兩是還他的藥錢,算不得數的。止三兩銀子,怎麼拿的出手?」晁大舍道:「禹明吾還只叫我送他一兩銀子,我如今加兩倍。」珍哥道:「休要聽他,人是自己做,加十倍也不多。光銀子也不好意思的,倒象是賞人的一般。你依我說,封上六兩折儀,尋上一匹衣著機紗,一雙鞋,一雙綾襪,十把金扇,這還成個意思的。」晁大舍笑道:「我就依卿所奏!這是算著貴人的命了!」
寫了禮帖,差人送了過去。童山人感激不盡,禹明吾也甚是光彩,自己又過來千恩萬謝的,方才作別,約道:「過日遇便,還來奉望。」禹明吾又落後指著晁大舍笑道:「這情管是小珍的手段,你平日雖是大鋪騰,也還到不的這們闊綽。」晁大舍道:「這樣人就象媒婆子似的,咱不打發他個喜歡,叫他到處去破敗咱?」禹明吾道:「他指望你有二兩銀子送他就滿足他的願了,實不敢指望你送他這們些。」晁大舍還讓禹明吾廳上坐的,禹明吾說:「我到家陪他吃飯,打發他起身。」拱了拱手,去了。
晁大舍從此也就收拾行李,油轎幃,做箱架,買馱轎與養娘丫頭坐,要算計將京中買與計氏的那頂二號官轎,另做油絹幃幔與珍哥坐,從新叫匠人收拾;又看定了二月初十日起身;又寫了二十四個長騾,自武城到華亭,每頭二兩五錢銀,立了文約,與三兩定錢;又每日將各莊事件交付看莊人役。跟去家人並養娘丫頭的衣服,還有那日打圍做下的,不必再為料理。那時也將正月盡了,看定初二吉辰,差人到雍山莊上迎取《金剛經》進城。
不料初四日飯後,雍山莊上幾個莊戶慌慌張張跑來報道:「昨夜二更天氣,不知甚麼緣故,莊上前後火起,廳房樓屋,草垛廩倉,燒成一片白地。掀天的大風,人又拯救不得。火燒到別家,隨即折回,並不曾延燒別處。」晁大舍聽了,明知道是取了《金剛經》進城,所以狐精敢於下手,叫了幾聲苦,只得將來報的莊客麻犯了一頓。進去與珍哥說知。想起公公夢中言語,益發害怕起來。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珍哥從去打圍一月之前,便就不來洗換了,卻有了五個月身孕。童山人送了許多線,雖是叫你縫聯,你也還該慢慢做些針黹才是。誰知他不惜勞碌,把五個月胎氣動了。聽說莊上失了火,未免也唬了一跳,到了初六日午後,覺得腰肚有些酸疼,漸漸疼得緊了。疼到初七日黎明,疼個不住,小產下一個女兒。此時珍哥才交十九歲,頭次生產,血流個不住,人也昏暈去了。等他醒了轉來,慢慢的調理倒也是不妨的。晁大舍看了道:「是個八百兩銀子鑄的銀人,豈是小可!」急火一般,差人去將楊古月請來診視。
楊古月名雖是個醫官,原不過是個名色而已,何嘗見甚麼《素問》、《難經》,曉得甚麼王叔和《脈訣》!若說別的症候,除了傷寒,也都還似沒眼先生上鐘樓--瞎撞!這個婦人生產,只隔著一層鬼門關,這只腳跨出去就是死,縮得進來就是生,豈容得庸醫嘗試的?南門外有個專門婦人科姓蕭的,卻不去請他,單單請了一個楊古月胡治!這個楊古月,你也該自己忖量一忖量,這個小產的生死是間不容髮的,豈是你撞太歲的時候?他心裡說:「這有甚干係,小產不過是氣血虛了,『十全大補湯』一帖下去,補旺了氣血,自然好了。況我運氣好的時節,憑他怎麼歪打,只是正著。」他又嘗與人說道:「我行醫有獨得之妙,真是約言不煩:治那富翁子弟,只是消食清火為主,治那姬妾多的人,憑他甚麼病,只上十全大補為主;治那貧賤的人,只是開鬱順氣為主。這是一條正經大路,怕他岔去那裡不成?」所以治珍哥的小產,也是一帖「十全大補」兼「歸脾湯」,加一錢六分人參,吃將下去。
誰知那楊古月的時運也就不能替他幫助了!將惡路補住不行,頭疼壯熱,腹脹如鼓,氣喘如牛,把一個畫生般的美人只要死,不求生了!晁大舍慌了手腳,岳廟求籤、王府前演禽打卦、叫瞎子算命、請巫婆跳神、請磕竹的來磕竹、請圓光的圓光,城隍齋念保安經、許願心、許叫佛、許拜鬥三年、許穿單五載,又要割股煎藥,慌成一塊。倒還幸得對門禹明吾看見,問知所以,走過來看望,晁大舍備道了所以。禹明吾說道:「楊古月原不能婦女科。你放著南關裡蕭北川專門婦女科不去請他,以致誤事。你如今即刻備馬,著人搬他去!」禹明吾仰起頭看了看,道:「這時候,只怕他往醉鄉去了。」差家人李成名備了一匹馬,飛也似去了。
這蕭北川治療胎前產後,真是手到病除。經他治的,一百個極少也活九十九人。只是有件毛病不好:往人家去,未曾看病,先要吃酒,掇了個酒杯,再也不肯進去診脈。看出病來,又仍要吃酒,戀了個酒杯,又不肯起身回家撮藥。若這一日沒有人家請去,過了午末未初的時候,摘了門牌,關了鋪面,回到家中自斟自酌,必定吃得結合了陳希夷去等候周公來才罷,所以也常要誤人家事。這等好手段,也做不起家事來。這日將近未末申初了,那時還醒在家裡!走到他門上,只見實秘秘的關著門。李成名下了馬,將門用石子敲了一歇,只見一個禿丫頭走出來開門。李成名說道:「你快進去說,城裡晁鄉宦家請蕭老爹快去看病,牽馬在此。」那丫頭說道:「成不的了!醉倒在牀,今日不消指望起來了。」李成名道:「說是甚話?救治人命,且說這們寬脾胃的聲嗓!這急不殺人麼!」丫頭說道:「誰說不急?但他醉倒了,就如泥塊一般,你就抬了他去,還中甚麼用哩?起頭叫著也還胡亂答應,再叫幾聲,就合叫死人一般了。」李成名道:「好大姐!好妹妹!你進去看看。你要叫不醒他,待我自家進去請他,再不然,我僱覓四個人連牀抬了他去。」丫頭說道:「你略等等,待我合俺娘說,叫他。」
丫頭進去對蕭北川的婆子說了。那婆子走到身邊,將他搖了兩搖,他還睜起眼來看了一看。婆子說道:「晁宅請你。」那蕭北川哼哼的說道:「曹賊掉在井裡,尋人撈他進來。」婆子又高聲道:「是人家請你看病!」蕭北川又道:「領家請你趕餅,你就與他去趕趕不差。」婆子道:「這腔兒躁殺我了!丫頭子,出去,你請進那管家來自己看看。」李成名自己進到房內,一邊對著蕭婆子說道:「家裡放著病人,急等蕭老爹去治,這可怎麼處?」一邊推,一邊搖晃,就合團弄爛泥的一般。李成名道:「您慢慢叫醒他,待我且到家回聲話去,免得家裡心焦。」蕭婆子隨套唐詩兩句道:「他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帶錢來。」
晁大舍望蕭北川來,巴得眼穿。李成名撲了個空,回話蕭北川醉倒的光景,又說:「我怕家裡等得不耐煩,先回來說一聲。我還要即刻回去等他,叫人留住城門,不拘時候,只等他醒轉就來。」李成名又另換了一匹馬,飛也似去了。回到蕭家,敲門進去,窗楞上拴了馬,問說:「那蕭老爹醒未?」他婆子說:「如今他正合一個甚麼周公在那裡白話,只得等那周公去了,方好請他哩。管家只得在客坐裡等,等睏了,也有牀在內裡。將馬且牽到驢棚裡喂些草。」
婆子安頓了李成名進去,隨即收拾了四碟上菜,一碗豆角乾,一碗暴醃肉,一大壺熱酒,叫昨日開門的那個禿丫頭搬出來與李成名吃。李成名道:「請不將蕭老爹去,到反取擾。」丫頭將酒菜放在桌上,進去又端出一小盆火來,又端出一碟八個餅,兩碗水飯來。李成名自斟自酌,家中因珍哥病,忙得不曾吃飯,這卻是當厄之惠,就如那漂母待韓信一般的。吃完,禿丫頭收進器皿去了。李成名到驢棚內喂上了馬草回來,那禿丫頭又送出一牀氈條,一牀羊皮褥子,一個席枕頭來。李成名鋪在牀上,吹了燈,和衣睡下,算記略打個盹就要催起蕭北川來,同進城去。原來李成名忙亂了一日,又酒醉飯飽的,安下頭鼾鼾睡去。那個周公別了蕭北川出來,李成名恰好劈頭撞見,站住說話,說個不了。
到了五更,蕭北川送出周公去了,倒有個醒來的光景,呵欠了兩聲,要冷水吃。婆子將晁家來請的事故一一說了一遍。蕭北川道:「這樣,也等不到天明梳頭,你快些熱兩壺酒來,我投他一投,起去與他進城看病。」婆子道:「人家有病人等你,象辰勾盼月的一般,你卻又要投酒。你吃開了頭,還有止的時候哩?你依我說,也不要梳頭,坎上巾,趕天不明,快到晁家看了脈,攢了藥,你卻在他家投他幾壺。」蕭北川道:「你說得也是。只是我不投一投,這一頭宿酒,怎麼當得?」一面也就起來,還洗了一洗臉,坎了巾,穿了一件青彭段夾道袍,走出來喚李成名。誰知那李成名也差不多象了蕭北川昨日的光景了,喚了數聲方才醒轉來,說了話,備了馬,教人背了藥箱,同到了宅內,進去說知了。
卻說珍哥這一夜脹得肚如鼓大,氣悶得緊,真是要死不活。晁大舍急得就如活猴一般,走進走出的亂跳,急忙請蕭北川進去。蕭北川一邊往裡走著,一邊說道:「好管家,你快暖下熱酒等著。若不投他一投,這一頭宿酒怎麼受?」家人回道:「伺候下酒了。」入到房內,看了脈,說道:「不要害怕,沒帳得算,這是閉住惡路了。你情管我吃不完酒就叫他好一半,方顯手段。」晁大舍道:「全仗賴用心調理,自有重謝。」
回到廳上坐下,取開藥箱,撮了一劑湯藥,叫拿到後邊用水二鐘,煎八分;又取出圓眼大的丸藥一丸,說用溫黃酒研開,用煎藥乘熱送下,收拾了藥箱。晁大舍封出二兩開箱錢來,蕭北川虛讓了一聲,收了。又賞了背箱子的一百文錢,隨擺上酒來。蕭北川道:「大官人,你自進去照管病人吃藥,叫管家伺候,我自己吃酒。這是何處?我難道有作假的不成?」晁大舍道:「待我奉一杯,即當依命。」晁大舍遞了頭杯,也陪了一盞。蕭北川將晁大舍讓進去了。蕭北川道:「管家,你拿個茶杯來我吃幾杯罷,這小杯悶的人慌。」
晁大舍進去問道:「煎上藥了不曾?」丫頭回說:「煎上了。」晁大舍將丸藥用銀匙研化了,等煎好了湯藥灌下。只見珍哥的臉紫脹的說道:「肚子脹飽,又使被子蒙了頭,被底下又氣息,那砍頭的又怪鋪騰酒氣,差一點兒就鱉殺我了!如今還不曾倒過氣來哩!」說話中間,那藥也煎好了。晁大舍拿倒牀前,將珍哥扶起,靠了枕頭坐定,先將化開的丸藥呷在口裡,使湯藥灌將下去。吃完藥,下邊一連撒了兩個屁,那肚脹就似鬆了些的。又停了一會,又打了兩個噯,更覺寬鬆了好些,也掇的氣轉了。
蕭北川口裡呷著酒,說道:「管家,到後邊問聲,吃過了藥不曾?吃了藥,放兩三個屁,打兩個噯,這脹飽就要消動許多。」家人進去問了,回話道:「果是如此。如今覺的肚內稍稍寬空了。」蕭北川開了藥箱,又取出一丸藥,說道:「拿進去用溫酒研開,用黑砂糖調黃酒送下。我還吃著酒等下落。」珍哥依方吃了,將有半頓飯時,覺得下面濕氵達氵達的,摸了一把,弄了一手扭紫的血。連忙對蕭北川說了。蕭北川那時也有二三分酒了,回說:「紫血稍停,還要流紅血哩。您尋了個馬桶伺候著。」珍哥此時腹脹更覺好了許多,下面覺得似小解光景,■扶起來,坐在淨桶上面,夾尿夾血下了有四五升。扶到牀上,昏沉了半晌,肚脹也全消了,又要尋思粥吃。回了蕭北川話。這時晁大舍的魂靈也回來附在身上了,走到前面,向蕭北川說道:「北老,你也不是太醫,你通似神仙了!真是妙藥!」陪了幾大杯酒。
吃過飯,蕭北川起辭,說道:「且睡過一夜,再看怎麼光景,差人去取藥罷,我也不消自己來看了。」仍叫李成名牽馬送去。馬上與成名戲道:「我治好了你家一個八百兩銀子的人,也得減半,四百兩謝我才是。」李成名道:「何止八百兩!那珍姨是八百兩,俺大爺值不了八千兩?俺珍姨死了,俺大爺還活得成哩?想起來還值的多哩!俺老爺沒的不值八萬兩?大爺為珍姨死了,俺老爺也是活不成的。你老人家也不是活了俺家一個人,通是活了俺一家子哩!」蕭北川又說:「今日收的你家禮多了,明日取藥不要再封禮了,止拿一大瓶酒來我吃罷。你那酒好。」李成名道:「莫說一瓶,十瓶也有。」一邊說,一邊將蕭北川送到家。回家復了話,將蕭北川要酒的言語也說了。珍哥雖不曾走起,晁大舍也著實放心不下。未定初十日起身得成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