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詞曰:
最恨小人女子,每接踵比肩而起,攪亂天家父子意。遠庭闈,移官寢,尊養廢。晚景添憔悴,追思舊寵常揮淚。魂魄還堪尋覓來,遇仙翁,說前因,明往事。
調寄〈夜遊宮〉
百行莫先於孝,而天子之孝,又與常人之孝不同。孟子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尊之至,方為孝之至。頑如瞽瞍,而舜能盡事親之道,故孔子稱之為大孝。迨乎後世,偏是帝王之家,其於父子之間,偏是易起嫌疑,易生釁隙。此不必皆因親之不慈,子之不孝,大抵多因勢阻於妻子,情間於小人。即如唐肅宗之奉事上皇,原未嘗不孝,上皇之待肅宗,亦未嘗不慈。卻因媳婦驕悍,宦豎肆橫,遂致為父的老景失歡,為子的孝道有缺。乃或者云:上皇當年聽信讒言,一日殺三子,且納壽王之妃楊氏為貴妃,有傷倫理,後來受那逆婦逆奴的氣,正是天之報施,往往如此。上皇與楊妃,原因宿世有緣,所以今生會合,其他諸人,或承寵幸,或被誅戮,當亦各有宿因,事非偶然。此係仙翁所言,見之逸史,今編迷於演義之末,完結隋煬帝、唐明皇兩朝天子的事,好教看官們明白這些前因後果。
話說上皇自梅妃死後,愈覺寂寥,又因肅宗的皇后張氏,驕蹇不恭,失事上之禮。上皇且聞宦官李輔國內外比附弄權,心上甚是不悅。要與肅宗說知,教他嚴加訓飭。高力士再三諫阻,上皇只是忍耐不住。一日,肅宗來問安,上是賜宴,飲宴之際,說了些朝務。上皇道:「從來治國平天下,必先齊其家,今聞庵奴李輔國附比宮中,估勢作威,汝知之否?」肅宗聞言,悚然起應道:「容即查治。」
上皇道:「此時若不即為防禁,恐後將不可複製。」肅宗唯唯而退。原來那皇后恃寵驕悍,肅宗因愛而生畏,不敢少加以聲色。李輔國掌握兵權,阿附張后,恃勢弄權,肅宗雖亦心忌之,卻急切奈何他不得。放雖承上皇嚴諭,且只隱忍不發。正是:
堪笑君王也怕婆,奴乘婆勢莫如何。小人女子真難養,一任嚴親相詆河。
肅宗便隱忍不發。那知上皇這幾句言語,內侍們忽私相傳說,早傳入車輔國耳中。輔國密地啟知皇后,各懷怨怒,相與計議道:「上皇深居宮禁,久已不預朝政,今何忽有煩言,此必高力士妄生議論,聞於上皇故也。力士為上皇耳目,當回去之,更須使官家莫要常與上皇相見,須遷上皇於西內為妙。」自此肅宗欲往朝上皇,都被張后尋些事情阻隔往了。上皇所居南內興慶宮,與民間閭閭相近,其西北隅有一高樓,名長慶樓,登樓而望,可見街市。上皇時常臨幸此樓,街市過往的人遙望叩拜,上皇有時以御膳餘剩之物,命高力士宣賜街市中父者,人都歡忻,共呼萬歲。
李輔國便乘機借端密奏肅宗道:「上皇居興慶宮,而高力士日與外人交通,恐其不利於陛下。且興慶宮與民居逼近,非至尊所宜居。西內深嚴,當奉迎太上居之,庶可杜絕小人,無有他虞。」肅宗道:「上皇愛興慶宮,自蜀中歸,即退居於此,今無故遷徙,殊佛這聖意,斷乎不可。」輔國見肅宗不從其言,乃密啟張后,使亦以此言上奏。肅宗恐驚動上皇,也不肯聽。張后忿然道:「此妾為陛下計耳,今日不聽良言,莫叫後日追悔!」說罷,拂衣而起。肅宗默默含怒,適又偶觸風寒,身上不豫,暫罷設朝,只於宮中靜養。
輔國途乘此機會,與張后定計,矯旨遣心腹內侍及羽林軍士,整備車馬,詣興慶宮奉迎上皇,遷居西內,請即日發駕。上皇錯愕不知所謂,內侍奏稱皇爺以興慶宮逼近民居,有褻至尊,故特奉請駕幸西內。皇爺現在西內,候太上駕到。上皇心下驚疑,欲待不行,又恐有他變。高力士奏道:「既皇帝有旨來迎,太上且可一往,俟至彼處,與皇帝面言,或遷或否,再作計議,老奴護駕前去。」上皇無奈,只得匆匆上輦。高力士令軍士前導,內侍擁護,鑾輿緩緩行動。將至西內,只見李輔國戎服佩劍,率領軍士數百人,各執戈矛,排列道旁。上皇在輦上望見,大驚失色。
高力士見這光景,勃然怒起,厲聲大喝道:「太上皇爺駕幸西內,李輔國戎服引眾而來,意欲何為?」輔國驀被這一喝,不覺喪氣,忙俯伏奏道:「奴輩奉旨來迎護車駕。」力士喝道:「既來護駕,可便脫劍扶輦!」輔國只得解下腰間佩劍,與力士一同護輦而行。力士傳呼軍士們且退,不必隨駕。既入西內,至甘露殿,上皇下輦,升殿坐定,問:「皇帝何在?」輔國奏道:「皇爺適間正欲至此迎駕,因觸風寒,忽然疾作,不能前來。命奴輩轉奏,俟即日稍疾,便來朝見。」上皇道:「皇帝既有恙,不必便來,待痊癒了來罷。」輔國領旨,叩辭而去。上皇歎息,謂高力士道:「今日非高將軍有膽,朕幾不免。」力士叩頭道:「因太上過於驚疑耳,五十年太平天子,誰敢不敬?」上皇搖首道:「此一時,彼一時。」力士道:「今日遷宮之舉,還恐是輔國作祟,皇后主張,非皇帝聖意。」上皇道:「興慶宮是朕所建,於此娛老,頗亦自適。不意忽又徙居此地,煢煢老身,幾無寧處,真可為長歎!」
上皇說罷,淒然欲淚。後人有詩歎云:
三子冤誅最慘淒,那堪又納壽王妻?今當道婦欺翁日,懊悔從前志太迷。
李輔國既乘肅宗病中,矯旨遷上皇於西內,恐肅宗見責,乃託張后先為奏知。
肅宗駭然道:「毋驚上皇乎?」張后奏道:「太上自安居甘露殿,並無他言。」肅宗方沉吟疑慮間,李輔國卻率文武將校等,素眼詣御前俯伏請罪。肅宗暗想:「事已如此,追究亦無益。」且礙著皇后,不便發揮。又見輔國挾眾而來請罪,只得倒用好言安慰道:「汝等此舉,原是防微杜漸,為社稷計。今太上既相安,汝等可勿疑懼。」輔國與將校都叩頭呼萬歲。後人有詩歎云:
父遭奴劫不加誅,好把甘言相向懦。為見當年殺子慣,也疑今日有他虞。
那時肅宗病體未痊,尚未往朝西內;及病小愈,即欲往朝,又被張后阻住了。
一日忽召山人李唐,入西殿見駕。肅宗撫弄著一個小公主,因謂李唐道:「朕愛念此女,卿勿見怪。」李唐道:「臣想太上皇之愛陛下,當亦如陛下之愛公主也。」
肅宗悚然而起,立即移駕往西內,朝見上皇。起居畢,上皇賜宴,沒甚言語,惟有咨嗟歎息。肅宗心中好生不安,逡巡告退。回至宮中,張后接見,又冷言冷語了幾句。肅宗受了些問氣,舊病復發。
上皇聞肅宗不豫,遣高力士赴寢宮問安。肅宗聞上皇有使臣到,即命宣來。那知張后與李輔國正怨恨高力士,要處置他,便密令守宮門的阻住,不放入宮。遣小內侍假傳口諭,教他回去罷。待力士轉身回步後,方傳旨宣召。力士連忙再到宮門時,李輔國早劾奏說:「高力士奉差問疾,不候旨見駕,輒便轉回,大不敬,宜加罪斥。」張后立逼著肅宗降旨,流高力士於巫州,不得復入西內。一面別遣中宮,奏聞上皇。一面著該司即日押送高力士赴巫州安置。可憐高力士夙膺寵眷,出入宮禁,官高爵顯,榮貴了一生。不想今日為張后、李輔國所逐。他到巫州,屏居寂寞,還恐有不測之禍,慄慄危懼。後至上皇晏駕之時,他聞了凶信,追念君恩,日夜痛哭,嘔血而死。後人有詩云:
唐李閹奴多跋扈,此奴戀主勝他人。雖然不及張承業,忠謹還推邁群倫。
此是後話。後說上皇被李輔國逼遷於西內,已極不樂,又忽聞高力士被罪遠竄,不得回來侍奉,一發慘然。自此左右使令者,都非舊人。只有舊女伶謝阿蠻,及舊樂工張野狐、賀懷智、李謨等三四人,還時常承應。一日,謝阿蠻進一紅栗玉臂支,說道:「此是昔日楊貴妃娘娘所賜。」上皇看了淒然道:「昔日我祖太宗破高麗,獲其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紫金帶賜岐王,以紅玉支賜妃子,即是物也。後來高麗上言本國失此二寶,風雨不時,民物枯瘁。乞仍賜還,以為鎮國之寶器。朕乃還其紫金帶,椎此未還。自遭喪亂,只道人與物已亡,不意卻在汝處。朕今再觀,益興悲念耳!」言罷不覺涕泣。
又一日,賀懷智進言道:「臣記昔年,時當炎夏,上皇爺與岐王於水殿圍棋,令臣獨自彈琵琶於座倒,其琵琶以石為槽,鵾雞筋為弦,以鐵撥彈之。貴妃娘娘手抱著康國所進的雪猧貓兒,立於上皇爺之後,耳聽琵琶,目視弈棋。上皇爺數棋子將輸,貴妃乃放手中雪猧貓跳於棋局,把棋子都踏亂了,上皇爺大悅。時臣一曲未完,忽有涼風來吹起貴妃領帶,纏在臣巾債上,良久方落。是晚歸家,覺得滿身香氣,乃卸巾債貯錦囊中,至今香氣不散,甚為奇異。今敢將所貯巾幘,獻上御前。」上皇道:「此名瑞龍腦香,外國所貢。朕曾以少許貯於暖池內玉蓮朵中,至再幸時,香氣猶馥馥如新。況巾幘乃絲縷潤膩之物乎?」因嗟歎道:「餘香猶在,人已無存矣!」遂淒槍不已,自此中懷耿耿。口中常自吟云: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其時有一方士姓楊,名通幽,自稱鴻都道士,頗有道法,從蜀中雲遊至西內。聞得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術,能致亡靈來會。李謨、張野狐俱素知其人,遂奏薦於上皇,召入西內。要他作法,招引楊妃與梅妃魄魂來相見。通幽乃於宮中結壇,焚符發檄,步罡誦咒,竭其術以致之,竟無影響。上皇不怪,咨嗟道:「前者張山人訪求梅妃之魂而不得,因其時梅妃實未死故也。今二妃已薨,而芳魂不可復致,豈真緣盡耶!」通幽奏道:「二妃必非凡品,當是仙子降生。仙靈杏遠,既難招求,定須往訪,臣請游神馭氣,窮幽極渺,務要尋取仙蹤回報。」於是俯伏壇中,運出無神,乘雲起風,遊行霄漢。只見雲端裡有一隻白鸚鵡,殿翅飛翔,口作人言道:「尋人的這裡來。」通幽想道:「此鳥能知人意,必是仙禽。」遂隨其所飛之處而行,早望見縹緲之中,現出一所宮殿,那鸚鵡飛入宮殿中去了。看那宮殿時,但見:
瑤臺如畫,瓊閣凌空。棟際雲生,恍似香煙靄靄;簾前霞映,渾疑寶氣騰騰。果然上出重霄,真乃下臨無地。景像必非蜃樓海市,規模無異蓬島瀛洲。
通幽來至宮門,見有金字玉匾,大書蕊珠宮三字。通幽不敢擅入,正徘徊間,忽見二仙女從內而出。一穿繡衣,手執如意,一穿素衣,手執拂子。那繡衣女子,把手中如意指著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來此?」通幽稽首道:「下界道士,奉唐王命,訪求故妃魂魄,適逢靈禽引路,來至此間。幸得見二位仙娥,莫非二仙娥即楊太真、江采蘋乎?」繡衣仙女笑道:「非也,我本郭子儀之小女,河伯夫人也。」
通幽道:「河伯夫人,如何卻是郭公之女?又如何卻在此間?」繡衣仙女道:「昔日吾父出鎮河中時,河流為患。吾父默禱於河伯,許於河治之後,以小女奉嫁。及河患既平,我即無疾而卒,我父葬我於河神廟後,我遂為河伯夫人。此事世人所未知。」指著那素衣仙女道:「此位乃內苑凌波池中的龍女,昔日上皇曾於夢中見之,為鼓胡琴,作凌波曲,醒來猶能記憶,因立龍女廟於凌波池上,即此是也。龍女與河伯有親,我常得與相會。後來龍女被選入蕊珠宮,我因是亦得常常至此。那梅妃江采蘋,宿世原是蕊珠宮仙女,兩番謫落人間,今始仍歸本處。他塵緣已盡,今雖在此,汝未可得見。那楊阿環宿孽未償,幸生人世,以了塵緣,卻又驕奢淫佚,多作惡孽,今孽報正未已,安得在此?汝欲訪他,可往別處去。」通幽道:「梅妃既不可見,必須訪得楊妃蹤跡,纔好覆上皇之命,望仙女指示則個。」素衣仙女道:「你只顧向東行去,少不得有人指示你。」說罷,拉著繡衣仙女,轉步入宮去了。
通幽果然趁著雲氣望東而行,來到一座高山上,說不盡那山上的景致,遙見蒼松翠柏之下,坐著三位仙翁:二仙對棄,一仙旁觀。通幽上前鞠躬參謁。二位輟奔而笑,通幽叩問二位仙姓氏,那坐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張果,此二人即葉法善、羅公遠也。我等與上皇原有宿因,故嘗周旋於其左右,奈他俗緣沉著,心志蠱惑,都忘卻本來面目,故且舍之而去。他今已老矣,嬖寵已都喪亡,也該覺悟了。卻又要你來訪求魂魄,何其不灑脫至此?」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宮中,弟子適已聞之矣。只不知楊妃魂魄在何處,伏乞仙師指弓卜見,以便覆上皇之命。」張果道:「你可知上皇與貴妃的前因後果麼?」通幽道:「弟子愚昧,多所未知,願聞其詳。」
張果道:「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與我輩原是同道。只因於太極宮中聽講,不合與蕊珠宮女,相視而笑,犯下戒律,謫墮塵凡,罰作女身為帝王嬪妃,即隋宮中朱貴兒是也。貴兒在世,便是大唐開元天子了。」通幽道:「朱貴兒何故便轉生為天子?」張果道:「貴兒忠於其主,罵賊殉節而死。天庭最重忠義,應得福報,況謫仙本宜即復還原位的,只因他與隋煬帝本有宿緣,又曾私相誓願,來生再得配合,故使轉生為天子,完此一段誓願。」通幽道:「請問朱貴兒與隋煬帝有何宿緣?」
張果道:「煬帝前生,乃終南山一個怪鼠,因竊食了九華宮皇甫真君的丹藥,被真君縛於石室中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潛心靜修,立志欲作人身,享人間富貴。那孔升真人偶過九華宮,知怪鼠被縛多年,憐他潛修已久,力勸皇甫真君,暫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貴,酬其夙志,亦可鼓勵來生,悔過修行之念。有此一勸,結下宿緣。此時適當隋運將終,獨孤后妒悍,上帝不悅,皇甫真人因奏請將怪鼠托生為煬帝,以應劫運。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謫為朱貴兒,遂以宿緣而得相聚,不意又與煬帝結下再世姻緣,因又轉生為唐天子,未能即復仙班。」
通幽道:「貴兒便轉生為唐天子了,那煬帝卻轉生為何人?」張果笑道:「你道煬帝的後身是誰,即楊妃是也!煬帝既為帝王,怪性復發,驕淫暴虐。況有殺逆之罪,上帝震怒,只判與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靜修之志。不許善終,敕以白練係頸而死,罰為女身,仍姓楊氏,與朱貴兒後身完結孽緣,仍以白練係死,然後還去陰司,候結那殺逆淫暴的罪案。當他為妃時,又恃寵造孽,罪上加罪。如今他的魂魄,正好不得自在,你那裡去尋他?」
通幽道:「原來有這些因果,非仙師指示,弟子何由而知。但弟子奉上皇之命而來,如今怎好把這些話去回履?」張果沉吟未答,葉法善道:「上皇也不久於人世了,他身故後自然明白前因,你今不妨姑飾辭以應之。」通幽道:「飾辭無據,恐不相信。」羅公遠笑道:「你要有憑據,還去問適間所見的二仙女,不必在此閒談,阻了我們的棋興。」
正說間,遙見一簇彩雲,從空飛來。葉法善指著道:「你看二仙女早來也!」
言末已,雲頭落處,二仙女向前與三仙講禮罷,回顧通幽笑道:「你這魂道士,還在此聽說因果麼?」張果道:「我已將楊妃的兩世因果與他說來,但他必欲親見楊妃,以便覆上皇之命,煩二仙女引他到彼處一見罷!」二仙女領命,復引通幽駕雲,望北而行,須臾來至一處。但見:
愁雲冪冪,日色無光;慘霧沉沉,風聲甚厲。山幽谷暗,渾如欲夜之天;樹朽木枯,疑是不毛之地。恍來到陰司冥界,頓教人魄駭魂驚。
那邊有一所宅院,門上橫匾大書北陰別宅,兩扇鐵門緊閉,有兩個鬼卒把守。二仙女敕令鬼卒開門,引通幽入去。只見裡面景像蕭瑟,寒氣逼人。走進了兩重門,遙見裡面一婦人,粗服蓬頭,愁容可掬,凴几而坐。仙女指向通幽道:「此即楊妃也,你可上前一見,我等卻不該與他相會。」通幽遂趨步進謁,楊妃起身相接,通幽致上皇之命,楊妃悲泣不止。通幽問:「娘娘芳魂,何至幽滯此間?」楊妃涕泣道:「我有宿愆,又多近孽,當受惡報。只等這些冤證到齊,結對公案,便要定罪。如今本合國係地獄候審,幸我生前曾手書般若心經念誦;又承雪衣女白鸚鵡,感我舊恩,常常誦經念佛,為我仔悔,因得暫時軟禁於此。多蒙上皇垂念,你今生回奏,切勿說我在此處,恐增其悲思,只說我在好處便了。」通幽道:「回奏須有實據,方免見疑。」楊妃道:「我殉葬之物,有金釵二股,鈿合一具,是我平日所愛;前託雪衣女啣取在此,今分釵之一盒之半,以為信物可也。」言罷,即取出鐵盒付與通幽收了。通幽沉吟道:「此二物亦人間所有,未足為據。必得一事,為他人所未知者,方可取信。」
楊妃低頭一想道:「有了,我記得天寶十載,從上皇避暑驪山宮,於七月乞巧之夕,並坐長生殿庭中納涼,時已夜半,宮婢俱已寢息。我與上皇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此事更無一人知道,你只以此回奏,自然相信。」
通幽再欲問時,只見二鬼卒跑來催促道:「快去!快去!」通幽不敢停留,疾趨出門,二仙女已不見了。一陣狂風,把通幽吹到一個所在。定睛一看時,卻原來就是適間那山上,見三仙依然在那裡弈棋,方纔收局哩!張果呼通幽近前說道:「你既見楊妃討了憑據,可回去罷!」通幽道:「還求仙師一發說明了梅妃江采蘋的前因,好一並回奏。」
張果道:「梅妃即蕊珠宮仙女,也因與孔科真人一笑,動了凡念,謫降人間兩世,都入皇宮:在隋時為侯夫人,負才色而不遇主,以致自盡。再轉生為梅妃,方與孔升真人了一笑緣,卻又遭妒奪,此皆上天示罰之意。後固臨難矢節,忠義可嘉,故得仙靈救援,重返舊宮,復從舊主,正命考終,仍作仙女去了。」通幽又問道:「朱貴兒與隋煬帝有私誓,遂得再合。今楊妃與上帝也有私誓,來生亦得再合否?」張果道:「貴兒以忠義相感,故能如願。楊妃無貞節,而有過惡,其私誓不過癡情慾念,那裡作得准?即如武后、韋后、太平、安樂、韓、秦、虢國等,都狂淫無度,當其與狎邪輩縱欲之時,豈無山盟海誓,總只算胡言亂語罷了。」
通幽道:「如今武后、韋后等諸人,以及反賊安祿山等的魂魄,都歸何處?」
張果道:「武后乃李富後身,故殺戮唐家子孫,以報宿愆,還是劫數當然。獨可恨他荒淫殘虐,作孽太甚,今已與韋后、太平、安樂等,並當時那些佞臣酷吏,都墮入阿鼻地獄,永不超身。至如反賊安、史輩,與那助逆的叛臣,致亂的奸相,以及本朝前代這些讒妒的不仁的后妃宦豎,都是一班凶妖惡怪,應劫運而生。生前造了大孽,死後進入地獄,萬劫只在畜生道中輪回。此等事未可悉數,你今回奏,只說楊妃所言,竟說他也是仙女,不必說他受苦。更須勸上皇洗心懺悔,勿昧前因,若能覺悟,至臨終時,我等還去接引他便了。」言訖,把袖一揮,通幽卻在方臺上驚醒。
寧神定想了一回,摸衣袖內,果有釵鈿二物。遂趨赴上皇御前啟奏,將張果所說的前因,都隱過不提。只說梅妃、楊妃俱是那蕊珠宮仙女,梅妃未得一見,楊妃卻曾見來,據云:「上皇係仙真降世,與我有緣,故得聚會。今雖相別,後會有期,不須悲念,奉勸上皇及早明心養性,千秋萬歲後,當仍復仙真之位。」因將鐵盒獻上為信。上皇看了,雖極嗟歎,卻還半信半疑,通幽再把七夕誓言奏上,說道:「臣亦恐釵盒未足取信,更須一言,貴妃因言及此,但此係私語,並無人知,以此上奏,必不疑為新垣平之詐也。」上皇聞言,嗚咽流涕,乃厚賞通幽而遣之。後來白樂天只據了通幽的假語,作長恨歌,竟道楊妃是仙女居仙境,進相傳為美談,那知其實不然。正是:
訛以傳訛訛作詩,不如野史談果報。阿環若竟得成仙,禍善福淫豈天道!
上皇自此屏去紛華,辟谷服氣,日夜念誦經典。至肅宗寶應元年,盂夏月明之後,偶弄一紫玉笛,略吹數聲,忽見雙鶴飛來,庭中徘徊,翔舞而去。時有侍婢宮媛在側,上皇因對他說道:「我昨夜夢見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位仙師來說,我宿世是元始孔升真人,謫在人間,已經兩世,今命數已終,特來接我到修真觀去修行,懺悔一甲子,然後復還原位。今雙鶴來降,此其時矣!」遂命具香湯沐浴,安然就寢,諭令左右勿驚動我。至次早。宮媛及諸嬪御輩,俱聞上皇睡中有嬉笑之聲,駭而視之,已崩矣。正是:
兩世繁華總成夢,今朝辭世夢初醒。
上皇既崩,肅宗正在病中,聞此凶信,又驚又悲,病勢轉重,不隔幾時,亦即崩逝。張后意欲廢太子,別立親王。李輔國殺張后,立太子是為代宗,於是輔國愈驕橫。後來輔國被人殺死,這刺客實代宗所使也。那安史輩餘賊,至代宗廣德年間,方行殄滅。代宗之後,尚有十三傳皇帝,其間美惡之事正多,當另具別編。看官不厭絮煩,容續刊呈教。今此一書,不過說明隋煬帝與唐明皇兩朝天子的前因後果,其餘諸事,尚未及載。有一詞為結證:
閒閱舊史細思量,似傀儡排常古今帳簿分明載,還看取野史鋪張。或演春秋,或編漢魏,我只記隋唐。隋唐往事話來長,且莫遽求詳。而今略說興衰際,輪回轉,男女猖狂。怪跡仙蹤,前因後果,煬帝與明皇。
調寄〈一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