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詞曰:
  人逝矣,寶髻花鈿都委地。錦襪獨留餘媚,見者猶驚喜。
  萬里歸程迢遞,正追思往事,被雨滴愁腸碎碎,愁歌曲內。
  調寄〈歸國遙〉
  凡人於男女生死離別之際,不但當時的悲傷,不可言論,至事後追思,更難為情。倘那人竟如冰消霧散,一無流遺,徒使我望空懷想,摹影擬形,固極悲楚。若還那人,平日服御玩好之物,留得一件兩伴,這些餘蹤剩跡,一發使人觸目傷心。此即旁人不關情的,猶且慕芳蹤而願睹,觀遺物而興嗟。何況恩愛寵幸之人,平時片刻不離,一旦變起意外,生巴巴的拆開,活刺刺的弄死,其悲痛何可勝言!到後來痛定思痛,凡身之所經,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無一不足以助其悲思,於是託之歌詠,寄之聲音,此真以歌當哭,一聲一淚。
  話說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觀中,起行回西京,臨行之時,先具手疏,遣內封赴蜀進呈上皇。原來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因有人傳說:「賊人曾於宮中獲一女屍,疑是梅妃之屍。」上皇聞此信,只道梅妃已死,十分傷感。時有方士張山人在蜀,上皇召至宮中,命其探幽冥索,訪求梅妃魂魄所在。那張山人結壇默坐一日一夜,回奏言:「臣飛魂遍遊三界,搜訪仙魂,俱無蹤影。」上皇悵然道:「芳魂何往耶!若梅妃之魂可訪,則太真之魂意亦可訪,今皆不可得矣!」因揮淚不止。高力士見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畫真一幅進呈御覽。上皇看了嗟歎道:「此畫像絕肖,借不活耳!」展看再三,御筆親題絕句一首於其上云:
  惜昔嬌娃侍紫宸,鉛華懶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年態,怎奈秋波不顧人。
  自此上皇時常展圍觀玩,後又有人說:「梅妃並不曾死,前所獲死屍,不是梅妃之屍。」上皇聞之,疑其散失民間,乃下詔軍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蘋所在者,即行奏報候賞;或有遇見奉送來京者,予六品官,賜錢百萬。誥諭方下,恰好肅宗見了羅采的表章,遣使來奏聞。那時上皇已發駕起行,途次得奏,龍顏大悅,傳旨羅采等俟駕回京頒賞,江采蘋著回官候見。過了一日,梅妃所遣的內使,亦途次迎著車駕,隨將梅妃的手疏進獻。其疏略云:
    臣妾白樓東獻賦,多有觸忌,荷蒙聖恩,不加誅戮,幸得屏處,以延一息;淒涼之況,甘之如飴。客歲之夏,逆賊犯闕,乘輿西狩,事起倉卒,聖心眷妾,欲與偕行,有言間之,使俟後命,事勢既蹙,後命不及。當此之時,舉官駭散,妾之一命,輕於鴻毛,殉節投環,氣已垂絕;忽有仙姬,從空而降,手為解救,絕而復甦。詢厥所由,來自王屋,韋家女子,張果其夫;雲奉夫言,指妾遠遁。袖出紙驢,化為駿騎,乘以行空,頃刻千里,任其所止,則在蘭陽。白雲深處,蓬瀛道院,中有女冠,實係節婦。素姑羅氏,公遠族屬,訝妾來蹤,疑以為仙,引處奧密,奉事惟謹。妾亦韜晦,不與明言。有與同處,達奚閨秀,秦姓所聘,狀元側室,二女同居,人莫能知。前此公遠,預言羅姑,謂有二女,暫來即去,各歸其主,當在異日。兩月以前,羅師忽來,所同來者,葉師法善,贈妾以梅,從厥攸好,閬苑天葩,常花不謝,更吟詩句,字裡藏機。羅秦二使,訪親而來,妾緣達奚,因秦及羅,藉以奏報,適符仙語,奇跡怪蹤,妾所身經,敢具手疏,上達天聽。殘喘餘生,不宜再讀,邀恩格外,許歸故宮,旦夕之間,與梅同落,隨逐花魂,渺焉空際;較之慘死,何啻天淵?是所深幸,夫復何求?若蒙異數,不忘舊眷,俾茲朽質,重睹天顏,有如落英,復綴枝頭,非敢所期,伏候明詔。臨疏涕泣,不知所云。
  上皇前得肅宗奏報,已略知其事,今見梅妃手疏,更悉芳衷,深為歎異。送溫旨批去云:
    賢妃遇難自經,具見殉節之志;仙女臨其相救,正因矢志之誠。千里行空,異焉蓬瀛之托跡;一枝寓意,美哉花萼之留香。朕方觀畫題詩,索芳魂而不得;卿已逸仙贈句,卜嘉會於將來。種種奇跡,歷歷動聽,斯皆真誠感召,故有遇合因緣。今其遄返紫宸,勿復徒悲清夜。緬懷舊眷,佇俟新恩。
  中使齎旨,馳報梅妃。此時梅妃已至西京,承肅宗之意,入居上陽宮了。上皇行至鳳翔府,傳命護從軍士,將衣甲兵器,都交納鳳翔府庫中。李輔國奏請肅宗發精騎三千迎駕。及駕將到,肅宗率百官出都門奉迎,百姓遮道羅拜,俱呼萬歲。肅宗俯伏上皇車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撫慰。肅宗奏請避位,上皇不允。時肅宗不敢穿黃袍,只穿紫袍,上皇立命取黃袍,令內侍與肅宗換了。車駕即日至太廟告謁,因見太廟殘毀,仰天大哭,臣民無不感傷。告謁畢,車駕回朝,肅宗步行御車,上皇屢卻之,方乘馬傍車而行。上皇顧謂諸臣曰:「朕為天子五十年,不自見為尊;今為天子父,乃真尊之至耳。」諸臣皆俯首稱萬歲。上皇車駕入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暫只下誥:
    朕尊為太上皇,以南內興慶宮為娛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復與聞。
  後人讀史至此,謂上皇納甲兵於府庫,是何意思?肅宗子迎父駕,卻用精騎三千,又是何意?有詩歎云:
  甲兵輸庫非無意,父子之間亦遠嫌。迎駕只須儀從盛,何勞精騎發三千。
  上皇既至興慶宮,即召梅妃入宮見駕,梅妃朝拜之際,婉轉悲啼。上皇意不勝情,好言慰勞,即以所題畫真與看,梅妃拜謝道:「聖人之情,見乎辭矣,臣妾雖死,亦當銜感九泉。」因又把當日投環,遇仙避難,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張果先生,使其妻遠來相救,安能今日復見天顏?」上皇道:「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與張果為婚,他堅卻不允,原說有妻韋氏在王屋山中,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那紙驢兒想即張果巾箱中物也。」梅妃又將葉法善所贈梅花,呈於上皇觀覽。上皇見花色晶瑩,清香襲人,不覺驚異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稱矣!」梅妃又將羅公遠詩句奏聞道:「此詩雖贈達奚女,而妾得羅采奏報之事,已離於中。」
  上皇點頭嗟歎道:「羅公遠昔曾寄書與朕,說安不忘危,這安字明明說安祿山;又寄藥物名蜀當歸,是說朕將避亂入蜀,後來仍當歸京都。仙師之言,當時莫解其意,今日思之,無有不驗。我正在這裡想他。」
  梅妃回奏,言羅采與羅素姑就是他的戚屬,上皇遂傳命,加羅采官三級,賜錢百萬。封羅素姑為貞靜仙師,賜錢二百萬,增修觀宇。又命塑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仙之像,於觀中虔誠供奉。梅妃又念達奚盈盈同處多時,互相敬愛,情誼不保因奏請上皇,以虢國夫人舊宅賜與居住,這正應了羅公遠詩中畫景卻成真一句。當初盈盈把虢國宅院的畫圖,與秦國楨看了,隱過了自家的事,誰想今日就把那畫圖中的宅院賜與他,卻不是弄假成真?當下秦國楨接到了盈盈,一面告知親兄秦國模,不說是舊好,只說在修真觀中相遇,承羅采為媒兩個訂定的。國模因他已奉旨准娶,便也由他罷了。盈盈就於賜第中,與秦國楨相聚,重講舊情,這一段的恩愛,非可言喻。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重會狀元郎,上秦樓,卸道裝,從今勾卻相思賬。姓兒也雙,名兒也雙,前時瞞過難尋訪。笑娘行,今須聽我低叫耳邊廂。
  原來秦國楨的夫人徐氏,就是徐懋功的裔孫女,極是賢淑,因此妻妾相得,後來各生貴子。國楨與哥哥國模,俱以高官致仕。盈盈常得入宮,謁見梅妃。又常遣人往候羅素姑。那羅素姑壽至百有餘歲,坐化而終。此皆後話,不必再說。
  且說梅妃當日朝見上皇過了,便要辭回上陽宮。上皇道:「朕年已老,無人侍奉,得卿相敘,正好娛我晚景,如何還要到上陽宮去?」梅妃道:「臣妾有翠華西閣得侍至尊,觸忌遭讒,自分永棄。今以未死餘生,復覲天顏,已出望外。至於侍奉左右,當更擇佳麗,以繼前寵,妾衰朽之質,自宣退避。」說罷,揮淚如雨。上皇親手撫慰道:「向來與卿疏闊,實朕之過。然珍珠投贈,未始無情,今當依仙師舊好從新之語,豈忍棄朕別居。」梅妃見上皇恁般眷顧,乃遵旨留興慶宮,與上皇同處。正是:
  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復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每常念及楊妃慘死,不勝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過馬嵬,特命致祭,彼時便欲以禮改葬。禮部侍郎李揆奏云:「昔日龍武將士,因誅楊國忠,故累及妃子,今欲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生變。」上皇聞奏,暫止其事。及回京後,密遣高力士潛往改葬,且密諭:若有貴妃所遺物件,可以取來。高力士奉了密旨,至馬嵬驛西道之北坎下,潛起楊妃之屍移葬他處。其肌膚已都銷盡,衣飾俱成灰土。只有胸前紫羅香囊一枚,尚還完好。那紫羅乃外國貢來冰絲所織,囊中又放著異香,故得不壞。力士收藏過了。又聞得有遺下錦褲襪一隻,在馬嵬山前一個老嫗錢媽媽處,遂以錢十千買之。
  原來楊妃當日縊死於馬嵬驛中,匆匆掩埋。車駕既發,眾驛卒俱至驛中打掃館舍。其中有一姓錢的驛卒,於佛堂牆壁之下,拾得錦褲襪一隻。知道是宮中嬪妃所遺,遂背著眾人,密自藏過,回家把與母親錢媽媽看。那個媽媽見這褲襪上用五色錦繡成一對並頭合蒂的蓮花,光彩炫目,餘香猶在。便道:「此必是那亡過的妃子娘娘所穿,這樣好東西,不容易見的哩!」正看間,恰有個鄰家的媽媽走過來閒話,因便大家把玩了一回。於是傳說開了,就有那好事的人來借觀。這個看了去,那個也要來看。錢媽媽初時還肯取將出來與人瞧瞧,後來要看的人多了,他便索起錢鈔來。越索得越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媽媽獲錢幾及數萬,好不快活。
  原來楊妃的褲襪,有名叫做藕履。你道那藕履二字如何解?這因楊妃平日,最愛穿繡蓮褲襪,天子常戲語之云:「你的褲襪上,正直繡著蓮花,若不是蓮花,何故內中有此自藕?」楊妃因此自名其袴襪為藕履。不想身死之後,遺下一隻於驛庭,為眾人這所爭看,到作成那錢媽媽著實得利。後來劉禹錫作「馬嵬行」,也說及那遺襪之事。道是:
  履綦無復有,文組光來滅。不見巖畔人,空見凌波襪。
  郵草愛蹤跡,私手解鞶結。傳看千萬眼,縷絕香不絕。
  又有人說,那遺襪畢竟有時消毀,不能長留於世,亦殊不足看。有詩云:
  錦襪傳觀只一時,凌波今日有誰知?不如西子留遺蹟,人到靈巖便繫思。
  當下高力士聞遺襪在錢媽媽處,將錢來買。錢媽媽不敢不與。力士把這錦褲襪與那紫羅香囊,一並獻與上皇履旨。上皇見了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宮人藏好,閒時念及,常取來觀看歎惜。梅妃欲排遣聖懷,令高力士訪求舊日那梨園子弟來應承。一夕,上皇乘月登勤政樓,凴欄眺望,煙雲滿目,追思昔日此樓中盛事,恍如隔世,不覺愴然,因抗聲而歌道: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
  歌未竟,只聞得遠遠地亦有歌唱之聲。上皇靜聽良久,雖聽不出他唱些什麼,卻覺得音聲清亮,回顧左右道:「此歌者莫非也是梨園舊人麼?」高力士奏道:「此或是民間男婦偶然歌唱,未必便是梨園舊人。昨聞黃幡綽已病故,梨園舊人供御的,亦漸稀少了。」上皇聞奏,愈覺愴然道:「朕近日所作雨淋鈴曲,幡綽唱來最好,今不可得聞矣!」時李謨、張野狐二人侍側,力士團奏言此二人的技藝,亦不亞於幡綽。上皇遂命野狐,將雨淋鈴曲奏來,李謨可吹笛和之。二人領旨,野狐頓開喉嚨唱將起來,李謨即將仙翁所贈短笛相和,音聲清徹,真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足使近聽增悲,遠聞興慨。
  看官,你道那雨淋鈴曲,為何而作?當時上皇自成都起駕回京,路途之間,思念楊妃,滿腔愁緒。至斜谷口值連雨經旬,車駕過棧道,雨中聞車上鈴聲,隔山相應,其聲甚覺淒涼,因顧黃幡綽道:「你聽這鈴聲何如?朕愁耳聽來,甚是不堪。」
  幡綽便插科聽道:「這鈴兒大不敬,當治罪。」上皇道:「你又來作戲了,鈴聲如何是不敬?」幡綽道:「鈴聲如話,臣獨解之,但不敢奏聞。」上皇曉得他是戲言,便道:「汝盡管說來,朕不罪汝。」幡綽道:「臣細聽其聲,明明說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豈非大不敬?」上皇聞言,不覺失笑,於是採其聲,為《雨霖鈴曲》,以自寫其郎當之意。正是:
  雨聲鈴響本淒涼,愁耳聽來更斷腸。歎息馬嵬人已杳,三郎空自怨郎當。
  次日,上皇與梅妃閒話,談及歸途中聞鈴聲而興感的事,因道:「朕那時正心緒作惡,忽得小蓬瀛之信,頓開愁緒。」梅妃道:「妾聞上皇正下誥訪求,妾身乃知聖心不棄舊人,銜恩無地。」正說間,內侍傳到肅宗的表章,為欲請命赦宥兩個降賊的朝官。正是:
  欲屈臯陶法,願施堯帝仁。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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