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
詞曰:
癡兒肥蠢,娘看偏奇濬何意洗幾蒙賜,更阿父能幫興。
不堪嬌妒性,暫離宮寢。一縷香雲輕剪,便重得君王幸。
調寄〈霜天曉角〉
人生七情六欲,惟有好色之念,最難祛除。豔冶當前而不動心者,其人若非大聖賢,大英雄,定是個愚夫呆漢。所以古人原不禁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亦有禮焉:苟徒逞男女之情慾,不顧名義,瀆亂體統,上下宣淫以致醜聲傳播,如何使得?
且說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都在翰林供職,這秦國模為人剛正,只看他不肯占其弟之科名,可知是個有品有志之人。他見貴妃擅寵,楊氏勢盛,祿山放縱,宮閒不謹。因激起一片嫉邪愛主之心,便同其弟計議,連名上一疏,謂朝廷爵賞太濫,女寵太盛。又道安祿山本一塞外健兒,廖膺節鉞,宜令效力邊疆。不可縱其出入宮闈,致滋物議,其言甚切直。
疏上,玄宗不悅。群小交進讒言,說他語涉訕謗,宜加重譴。有旨著廷臣議處,虧得賀知章與吳筠上疏力救,玄宗乃降旨道:「秦國模、秦國楨越職妄言,本當治罪,念係勛臣後裔,新進無知,姑免深究,著即致仕去。今後如再有瀆奏者,定行重處。」此旨一下,朝臣側目。時奸相李林甫,欲乘機蔽主專權,對眾諫官說道:「今上聖明,臣子只宜將順,豈容多言?諸君不見立仗之馬乎,日食三品料;若一鳴,便斥去矣。」自此諫官結舌不言。玄宗只道天下承平無事,又嘗親閱庫藏,見財貨充盈,一發志驕意滿,視金帛如糞土,賞賜無限。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那李林甫奸狡異常,心雖甚忌楊國忠,外貌卻與和好;又畏太子英明,常思與國忠潛謀傾陷。又有揣知安祿山之意,微詞冷語,說著他的心事,使之心眼驚佩,卻又以好言撫慰之,使之欣感不忘,因而朋比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寵。玄宗深居官中,日事聲色,以為天下承平無事,那知道楊貴妃竟與安祿山私通。正是:
大腹肥軀野漢,千嬌百媚宮娃。何由彼此貪戀,前生歡喜冤家。
自此安祿山肆橫無忌。玄宗又命安祿山與楊國忠兄妹結為眷屬,時常往來,賞賜極厚,一時之貴盛莫比。又加賜韓國、虢國、秦國三夫人,每月各給錢十萬,為脂粉之資。三位夫人之中,虢國夫人尤為妖豔,不施脂粉,自然天生美麗。當時杜工部有首詩云: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一日,值祿山生日,玄宗與楊貴妃俱有賜賚。楊兄弟姊妹們,各設宴稱慶。鬧過了兩日,祿山入宮謝恩,御駕在宜春院,祿山朝拜畢,便欲叩見母妃楊娘娘。玄宗道:「妃子適間在此侍宴,今已回宮,汝可自往見之。」祿山奉命,遂至楊妃宮中。楊妃此時方侍宴而回,正在微酣半醉之間。見祿山來拜謝恩,口中聲聲自稱孩兒。楊貴妃因戲語道:「人家養了孩兒,三朝例當洗兒,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了,我今日當從洗兒之例。」於是乘著酒興,叫內監宮女們都來,把祿山脫去衣服,用錦緞渾身包裹,作襁褓的一般,登時結起一彩輿,把祿山坐於輿中,宮人簇擁著繞宮遊行。一時宮中多人,喧笑不止。那時玄宗尚在宜春院中閒坐看書,遙聞喧笑之聲,即問左右:「後宮何故喧笑?」左右回奏道:「是貴妃娘娘,為洗兒之戲。」
玄宗大笑,便乘小車,來至楊妃宮中觀看,共為笑樂,賜楊妃金錢銀錢各十千,為洗兒之錢。正是:
樗蒲點籌,洗兒賜錢。家法相傳,啟後承前。
話分兩頭。那楊妃便寵眷日隆,這邊梅妃江采蘋,卻獨居上陽宮,十分寂寞。
一日偶聞有海南驛使到京,因問官人:「可是來進梅花的?」宮人回說是進荔枝與楊貴妃娘娘的。原來梅妃愛梅,當其得寵之時,四方爭進異種梅花。今既失寵,自此無復有進梅者。楊妃是蜀人,愛吃荔枝,海南的荔枝,勝於蜀種,必欲生致之。乃置驛傳,不憚數千里之遠,飛馳以進。此正杜牧之所云: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道荔枝來。
當下梅妃聞梅花絕獻,荔枝遠來,不勝傷感。即召高力士來問道:「你日日侍奉皇爺,可知道皇爺意中還記得有個江采蘋三字麼?」力士道:「皇爺非不念娘娘,只因礙著貴妃娘娘耳!」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斷不能忘情於我也。我問漢陳皇后遭貶,以千金賂司馬相如作長門賦獻於武帝,陳皇后遂得復被寵遇。今日豈無才人若司馬相如者,為我作賦,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贈,汝試為我圖之。」力士畏楊妃勢盛,不敢應承,只推說一時無善作賦者。梅妃嗟歎說道:「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力士道:「娘娘大才,遠勝漢後,何不自作一賦以獻上?」梅妃笑而點首,力士辭出,宮人呈上紙墨筆硯,於是梅妃即自作樓東賦一篇,其略云:
玉鑒塵生,鳳奩香珍。懶蟬鬢之巧梳,閉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蔥宮,但注思乎蘭殿;信標梅之盡落,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颺恨,柳眼弄愁。暖風習習,春鳥瞅瞅。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事;閒庭深閉,嗟青鳥之信修。緬夫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笠歌賞宴,陪從宸修。奏舞鸞之妙曲,乘畫鷁之仙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緞。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妒心衝衝,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而不得,相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慵獨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竟,已響動乎疏鐘。空長歎而掩袂,步躊躇乎樓東。
賦成,奏上。玄宗見了,沉吟嗟賞,想起舊情,不覺為之憮然。楊妃聞之大怒,氣忿忿的來奏道:「梅精江采蘋庸賤婢子,輒敢宣言怨望,宜即賜死。」玄宗默然不答,楊妃奏之不已。玄宗說道:「他無聊作賦,全無悻慢語,何可加誅?為朕的只置之不論罷了。」楊妃道:「陛下不忘情於此婢耶,何不再為翠華西閣之會?」
玄宗又見提其舊事。又慚又惱,只因寵愛已慣,姑且忍耐著。楊妃見玄宗不肯依他所言,把梅妃處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間,全沒有個好臉色,常使性兒,不言不語。
一日,玄宗宴諸王於內殿,諸王請見妃子,玄宗應允,傳命召來,召之至再,方纔來到。與諸王相見畢,坐於別席。酒半,寧王吹紫玉笛為念奴和曲,既而宴罷,席散,諸王俱謝恩而退。玄宗暫起更衣,楊妃獨坐,見寧王所吹的紫玉笛兒,在御榻之上,便將玉手取來把玩了一番,就按著腔兒吹弄起來。此正是詩人張祐所云:
深宮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
楊妃正吹之間,玄宗適出見之,戲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它拿來吹著。此枝紫玉笛兒是寧王的,他才吹過,口澤尚存,汝何得便吹?」楊聞言,全不在意,慢慢的把玉笛兒放下,說道:「寧王吹過已久,妾即吹之,諒亦不妨;還有人雙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幫脫綻,陛下也置之不問,何獨苛責於妾也?」玄宗因他酷妒於梅妃,又見他連日意態蹇傲,心下著實有些不悅。今日酒後同他戲語,他卻略不謝過,反出言不遜。又牽涉著梅妃的舊事,不覺勃然大怒。變色厲聲道:「阿環何敢如此無禮!」便一面起身入內,一面口自宣旨:「著高力士即刻將輕車送他還楊家去,不許入侍!」正是:
妒根於心,驕形於面。語言觸忤,遂致激變。
楊貴妃平日恃寵慣了,不道今日天威忽然震怒,此時待欲面謝哀求,恐盛怒之下,禍有不測。況奉旨不許入侍,無由進見。只得且含淚登車出宮,私託高力士照管宮中所有的物件。當下來至楊國忠家,訴說其故。楊家兄弟姊妹忽聞此信,吃驚不小,相對涕泣,不知所措。安祿山在旁,欲進一言以相救,恐涉嫌疑,不得輕奏,且不敢入宮,也不敢親自到楊家來面候,只得密密使人探問消息罷了。正是:
一女人忤旨,群小人失勢。禍福本無常,恩寵困難恃。
卻說玄宗一時發怒。將楊貴妃逐回,入內便覺得宮闈寂寞,舉目無當意之人。
欲再召梅妃入侍,不想他因聞楊妃欲譖殺之,心中又惱恨,又感傷,遂染成一病。這幾日正臥牀上,不能起來。玄宗寂寞不堪,焦躁異常,宮女內監們多遭鞭撻。高力士微窺上意,乃私語楊國忠道:「若欲使妃子復入宮中,須得外臣奏請為妙。」
時有法曹官吉溫,與殿中侍御史羅希爽,用法深刻,人人畏憚,稱為羅鉗、吉網。二人都是酷吏,而吉溫性更念忍,最多狡詐。宰相李林甫尤愛之,因此亦為玄宗所親信。楊國忠乃求他救援,許可重賄。吉溫乃於便殿奏事之暇,從容進言曰:「貴妃楊氏,婦人無識,有忤聖意,但向蒙思寵,今即使其罪得死,亦只合死於宮中,陛下何惜宮中一席之地,而忍令辱於外乎?」玄宗聞其言,慘然首肯。及退朝回宮,左右進膳,即命內侍霍韜光,撤御前玉食及珍玩諸寶貝奇物,齎至楊家,宣賜妃子。楊貴妃對使謝恩訖,因涕泣說道:「妾罪該當萬死,蒙聖上的洪恩,從寬遣放,未即就戮。然妾向荷龍寵,今又忽遭棄置,更何面目偷生人世乎?今當即死,無以謝上,妾一身衣服之外,無非聖思所賜;誰髮膚為父母所生,竊以一莖,聊報我萬歲。」遂引刀自剪其髮一綹,付霍韜光說道:「為我獻上皇爺,妾從此死矣,幸勿復勞聖念。」霍韜光領諾,隨即回宮覆旨,備述妃子所言,將髮兒呈上。
玄宗大為惋惜,即命高力士以香車乘夜召楊妃回宮。楊貴妃毀妝入見,拜伏認罪,更無一言,惟有嗚咽涕泣。玄宗大不勝情,親手扶起。立喚侍女,為之梳妝更衣,溫言撫慰。命左右排上宴來。楊貴妃把盞跽獻說道:「不意今夕得復睹天顏。」玄宗掖之使坐,是夜同寢,愈加恩愛。
至次日,楊國忠兄弟姊妹,與安祿山俱入宮來叩賀。太華公主與諸王亦來稱慶。
玄宗賜宴盡歡,看官聽說,楊貴妃既得罪於被遣,若使玄宗從此割愛了,禁絕不准入幸。則群小潛消,宮闈清淨,何致釀禍啟亂。無奈心志蠱惑已深,一時擺脫不下,遂使內豎得以窺視其舉動,交通外奸,逢迎進說。心中如藕斷絲連,遣而復召,終貽後患。此雖是他兩個前生的孽緣未盡,然亦國家氣數所關。正是:
手剪青絲酬聖德,頓教心志重迷惑。回頭再顧更媚主,從此傾城復傾國。
楊貴妃入宮之後,玄宗寵幸比前更甚十倍。楊氏兄弟姊妹,作福作威,亦更甚於前日,自不必說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