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改國號女主稱尊 闖賓筵小人懷肉

  詞曰:
  武氏居然改號,唐家殆矣堪哀。卻緣妖夢費疑猜,留得廬陵還在。只怪僧尼戀色,怎教臣庶持齋。阿誰懷內首將求,笑殺小人無賴。
  調寄〈西江月〉
  出來,支傾振墜,做個中流砥柱。若都像那一班豬國勢顛危之際,還虧那有手段的出來,支傾振墜,做個中流砥柱。若都像那一班豬狗之徒,未有不把祖宗櫛風沐雨之天下,拱手而付之他人。國號則改為周,宗廟則易武氏,視中宗、睿宗如几上之肉。豈知天不厭唐,撥亂反正之玄宗,早已挺生宮掖矣。
  今且不說武三思在房州,別了中宗回來。且說有個傅遊藝,原係無藉,因其友杜肅與懷義相好,懷義薦二人於太后,遂俱得倖,擢為侍御。遊藝聳諛太后,更改國號,又請立武承嗣為太子。太后大喜,遂改唐為周,改元天授,自稱聖神皇帝,立武氏七廟。正是:
  皇后稱皇帝,小君作大君。
  絕無僅有事,亙古未曾聞。
  武三思回到京中,聞武承嗣欲謀為天子,心懷不平,及入宮復命,突遇上官婉兒,三思問:「太后安否?」婉兒道:「太后日來偶患目疾,如今叫沈南謬在那裡醫。王爺處怎麼光景?」三思道:「王爺日夕奉佛,作事甚好。韋娘娘已諧素願,他說不及寫書,送你碧玉連環一雙,叫我多多致謝。」袖中取出連環付與婉兒收了。
  婉兒道:「此時太后閒著,你快去見了。兩日武承嗣在此營求為太子,你須小心承奉。」三思依言,隨即進宮,朝見太后,稱賀畢。把中宗如何思念太后,如何佛前保佑太后,細細說完;見太后默然,半晌不語。
  一日太后夜夢不詳,召狄仁傑詳解。太后道:「朕夜來夢見先帝授我鸚鵡一隻,雙翼披垂,朕撫弄移時,兩翼再不能起。」仁傑道:「武者陛下國姓,召回佳兒佳婦,則兩翼振矣。」太后道:「卿言甚是,但武承嗣求為太子,事當如何?」仁傑對道:「文皇帝親冒鋒鏑,以定天下,傳之子孫。先帝以二子托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無乃非天意乎。且姑任與母子孰親?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饗太廟,承繼無窮;陛下欲立姪,未聞有姪為天子,而袝姑於廟者也。」后悟,由是召回中宗。母子相見,悲喜交集不提。
  一日太后與三思在窗前細語,恰好昌宗兄弟進來。太后笑道:「我正擬九個美人題在此,要眾人分做。」昌宗在案上取來一看,卻是美人寓美人睡、美人醉許多好題目。尚未看完,只見太平公主攜著婉兒的手走來。原來昌宗、易之,久與太平公主有染,太后亦微知其事,當日大家上前見了,太平公主道:「苑中荷花大放,母后怎不去看,卻在此弄這個冷淡生活?」太后笑道:「正是同去看來。」隨命擺宴在苑中,大家同到苑中來;只見嘯鶴堂前,那荷花開得紅一片,綠一堆,芳香襲人。太后道:「妙呀!兩日荷花正在不濃不淡之間。」四圍看了一遍,入席飲了一回酒。
  太后道:「今日之宴,實為賞心,寧可有詩無花,豈可有花無詩?」婉兒道:「正是花、酒、詩四美具矣,豈可使他虛負!」太平公主道:「花、酒、詩只有三樣,為何說四美具?」婉兒道:「難道人算不得一美的?」大家笑了一回,易之道:「荷花吟詠甚多,何不以人喻之,方不盜襲。」太后道:「五郎之言甚善。剛纔詩題尚在上宮,快寫出來。」昌宗道:「在臣袖中。」取來送與太后,太后接了笑道:「題目恰好十二個,只要隨意描寫,不要寫出宮闈中身分,可拈鬮取題,六人在此,一個做兩首。」便命婉兒寫了十二個鬮子,成團兒放在盒兒裡。先是太后拈了兩個,其餘各各拈齊。太后先向上邊桌上,執筆而寫。公主與婉兒兩個,向旁邊東首桌上做。三思與易之、昌宗,向近窗桌上凝思。太后不多時已做完,起身道:「聊以塗鴉,殊失命題之意。」眾人齊來看,只見上寫道「美人醉」:
  細酌流霞盡少年,直都春好自陶然。
  玉山蕩影無堅壁,銀海光搖欲拽天。
  邑勉添香還裹足,艱難臨鏡又憑肩。
  聽郎啤語和郎笑,弔爾溫存一霎眠。
第二題是「美人睡」:
  羅家夫婦太輕狂,如許終育一半忙。
  晚起自嫌裡眼倦,午餘猶覺錦衾涼。
  朦朧楚國行雲雨,撩亂梁家裡馬妝。
  耳畔俏呼身乍轉,粉腮凝汗枕痕香。
  眾人正在那裡贊美,只見昌宗與婉兒的詩亦完。太后先把昌宗的來看,是「美人坐」:
  咄咄屏窗對落暉,飛花故故點春衣。
  支頤靜聽林鶯語,抱膝遙看海燕歸。
  愛把王釵撩鬢髮,閒將金尺整腰圍。
  賣花牆外聲聲喚,懶得擡身問是非。
再有第二首是「美人憶」:
  記得離亭折柳條,風姿何處玉驄驕?
  春情得夢虛鴛枕,世態依人幾銻袍?
  其雨日高誰適沐,曰歸河廣不容刀。
  金錢卜慣難憑准,亂剪燈花帶淚拋。
  太后贊道:「這二首得題之神,清新俊逸,兼而有之。」看婉兒的詩,第一首是「美人浴」:
  秋炎扶夢倚闌干,小婢傳言待浴蘭。
  縧脫漸鬆衫半掩,步搖徐解髻重盤。
  春含荳蔻香生暖,而暈芙蓉膩末乾。
  怪底小姑垂劣甚,俏拈窗紙背奴看。
第二首是「美人謔」:
  盈盈十五慣嬌癡,正是偷閒謔浪時。
  方勝疊香移月姊,繡裙固樹笑風姨。
  申嚴仲子三章法,細數諸姑百兩期。
  何事俏將巾帶裹?教人錯認是男兒。
  太后看了笑道:「我說你是慣家,自與人不同;即使梓行於世,人亦不認是宮闈中做的。」只見三思也寫完,呈將上來。太后一看,卻是「美人語」:
  何人輸卻口脂香,罵盡東風負海棠。
  連袂踏青憶款曲,臨池對影自商量。
  頻嫌東陸行長日,未許西鄰聽隔牆。
  不盡喁喁繡幕外,細教鸚鵡數檀郎。
第二題是「美人病」:
  悄裹常州透額羅,畫牀綺枕皺凌波。
  原因憶夢成消瘦,錯認傷春受折磨。
  翦彩情懷今寂寞,踏青竟況久蹉跎。
  兒家夫婿誰知道?減卻腰圍剩幾多?
  只見太平公主也呈上來,卻是「美人影」:
  何事追隨不暫離?慣將肥瘦與人知。
  日中斜傍花陰出,月下橫移草色技。
  避雨莫窺眉曲曲,搖風多見袖垂垂。
  堪憐臨水萍開處,白小吹波亂唼伊。
第二題乃「美人步」:
  款蹴香塵冉冉移,畏行多露滑春泥。
  花陰點破來無跡,月影衝開去有期。
  覓句推敲何黨懶?尋芳搖曳故教遲。
  玉奴步步蓮花地,應為東風異往時。
  太后未及品題,張易之也完了呈上,卻是「美人立」:
  凝睬中天顧影明,遲回卻望最合情。
  斜抱琵琶空占影,穩垂環珮不聞聲。
  閒將衣帶和衫整,懶為花枝繞砌行。
  露濕弓鞋猶待月,小鬟頻喚未將迎。
第二題是「美人歌」:
  雍門三日有餘聲,不為驪駒唱渭城。
  子夜言情能婉轉,羅敷訴怨最分明。
  朱唇午啟千人靜,皓齒才分百媚生。
  譜盡香山長恨句,聽來真與燕鶯爭。
  太后看了笑道:「你四人的詩,不但僅得香奩之體,如出一人之手。」正說時,只見宮奴捧著蓮花三四枝進來,三思把一枝置於昌宗耳邊戲道:「六郎面似蓮花。」
  太后笑說道:「還是蓮花似六郎耳。」飲酒笑說了一回,三思、昌宗、易之等散出,太后著內監牛晉卿去召懷義。那曉得懷義自做了鄂國公之後,積蓄多金,倚勢驕蹇,私藏著極美的婦人,日夜取樂。這日正吃得大醉,忽見牛晉卿傳太后有旨宣召,懷義怒道:「這裡嬌花嫩蕊,尚不暇攀折;況老樹枯藤乎?你且回去,我當自來。」
  晉卿無奈,只得回宮,以懷義之言實告。太后聽了,不覺大怒道:「禿子恁般無禮!前者火燒天堂,延及明堂,都因此禿;今又如此可惡!」正在大怒之際,恰好太平公主進來,見太后大怒,忙問其故。晉卿將懷義之言說知。公主道:「禿奴無禮極矣!母后不須發怒,待兒明日處死他便了。」太后道:「須處得泯然無跡。」太平公主領命而出。
  明日絕早起身,選了二三十個壯健宮娥去苑中伏著;又叫兩個太監,往召懷義,哄他進苑來。那懷義因宵來酒醉失言,懊悔無及。又聞差人來召他,正要粉飾前非,即同二太監從後宰門進宮。太平公主先令官娥於半路傳諭道:「太后在苑中等著,可快進去。」懷義並不疑心,忙進苑來,宮娥引到幽僻之處,只見太平公主坐著,將一紙叫他看。懷義拿來一看,卻是王求禮請閹懷義的疏。兩個內監,即時動手割閹,又加痛打,不消半刻,懷義氣絕身亡,將屍首裝入蒲包內,送到白馬寺中,放火燒了,回奏太后不提。
  且說太后因明堂火災,天堂中所供佛像,都已損壞;又四方水旱頻仍,各處奏報災異,遂下詔著百官修省。禁止民間屠宰,甚至魚蝦之類,亦不許捕捉。這禁屠之令一下,軍民士庶,無不凜遵。其時翼國公秦叔寶,致仕家居,尚有老母在堂,叔寶極盡孝養。其子秦懷玉,蒙高祖賜婚單雄信之女,生二子,長名秦琮,次名秦瑀。瑀娶拾遺張德之女,一胎雙生二子,叔寶與叔寶之母,俱甚歡喜。到滿月時,為湯餅之會,朝中各官,都往稱賀。叔寶父子開筵宴客,張德亦在座,傅遊藝與杜肅也隨眾往賀,一同飲宴。只見杯盤羅列,水陸畢具,極其豐腆。張德對著眾官道:「若論奉詔禁屠,今日本不該有此陳設。只因敝親翁老年得這曾孫,不勝欣喜,又承諸公枉顧,不敢褻慢,故有此席,違禁之愆,仰祈容庇。」叔寶父子也一齊拱手道:「總求諸兄見原。」眾官懼唯唯,只有傅遊藝、杜肅這兩個小人,口雖答應,心裡不然。要想去太后面前出首獻功。遊藝日視杜肅而笑,杜肅會意,乘著眾人酌酒酬酢之時,暗將盤中肉餡包子一枚,藏於袖內,至晚散席,各自別去。
  次日早朝已罷,百官俱退,遊藝、杜肅獨留身奏事,隨太后至便殿。太后問道:「二卿欲奏何事?」杜肅奏道:「陛下遇災修省,禁止屠宰,人皆奉法,不敢有犯。大臣之家,尤宜凜遵詔旨。乃翼國公之子秦懷玉,因次子秦瑀生男宴客,臣與傅遊藝俱往赴宴,見其珍羞畢備,干犯明禁。臣已竊懷其一物為證,乞陛下治其違旨之罪,庶臣民知畏,詔令必行。」奏罷,將昨日所袖的肉餡包子獻上。傅遊藝亦奏道:「拾遺張德徇庇姻私,囑託眾官使相容隱,殊屬不法,亦宜加罪。」太后聞奏,微微而笑,即傳旨召秦懷玉、張德。少頃,二人宣至。太后問秦懷玉道:「聞卿次子秦瑀之妻張氏,連舉二雄;秦家得子,張家得甥,大是喜事。」懷玉與張德,俱頓首稱謝。太后道:「昨日在家宴客乎?」懷玉奏道:「臣父因祖母年高,欲弄孫以娛之,偶召親故小飲,不識陛下何以聞知?」太后命左右將那肉餡包子與他看,笑道:「此非卿家筵上之物耶,張拾遺雖欲為卿隱蔽,其如有懷肉出首之人何?」懷玉與張德俱大驚,叩頭道:「臣等干犯明禁,罪當萬死。」太后道:「朕禁止屠宰,為小民無端聚飲,殘害物命故耳。至於吉凶慶弔之所需,原不在禁內。卿父為開國功臣,且又年老,況有老母在堂,今喜連得二曾孫,湯餅嘉會,擊鮮烹肥,理固宜然,豈朕所禁;但卿自今請客,亦須擇人。」因指著傅遊藝、杜肅道:「如此等輩,不必再請也。」懷玉、張德叩頭謝恩而退。傅遊藝、杜肅羞慚無地,太后揮之使出。二人出得朝門,眾官無不唾罵。正是:
  莫道老妖作怪,有時卻甚通情。
  犯禁不准出首,小人枉作小人。
  太后思念昔日功臣,死亡殆盡。又聞程知節亦謝世,凌煙閣上二十四人,惟秦叔寶一人尚在。喜其得了曾孫,特命以綵緞二十端,金錢二貫,賜與新生的二小兒。
  又賜二名,一名思孝,一名克孝。叔寶父子,俱入朝謝恩。不及一月,叔寶之母身故,叔寶因哭母致病,未幾亦亡。太后聞訃,為之輟朝三日,賜祭賜諡。正是:
  開國元勛都物故,空留畫像在凌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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