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花又蘭忍愛守身 竇線娘飛章弄美

  詞曰:
  曉風殘月,為他人驅馳南北,忍著清貞空限貼。情言心語,兩兩低低說。沉醉海棠方見切,驚看彼此真難得。封章直上九重闕,甘心退遜,香透梅花峽。
  調寄〈一斛珠〉
  世間盡有做不來的事體,獨情深義至之人,不論男女,偏做得來。人到極難容忍的地位,惟情深義至之人,不論男女,偏能謹守。為什麼緣故?情深好義者,明心見性,至公無私。所以守經從權,事事合宜。不似庸愚,只顧眼前,不思日後。
  今說羅成同花又蘭、張公謹、尉遲南。尉遲北一行人,出了幽州地方,花又蘭在路與羅公子私議道:「郎君還是先到雷夏竇后墓所,還是竟到長安?」羅公子道:「我意竟到長安上疏後,待旨意下來,然後到雷夏去豈不是好。」又蘭道:「不是這等說。竇公主是個有心人,當初與君馬上定婚之時,原非易許,迫後四方多事,君無暇去尋媒踐盟,彼亦未必怪君情保不意國破家亡,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妁之言,還是叫他俯就君家好,還是叫他無媒苟合好?是以寫和託先姊面達,以探君家之意,返箭以窺君家之志。以情揆之,是郎君之薄情,非公主之負心也。今漫然以御旨邀婚,是非使彼感君之恩,益增彼之怒,挾勢掠情之舉,不要說公主所不願,即賤妾草茅亦所不甘也。郎君乃鍾情之人,何慮不及此?」說到這個地位,羅公子止不住落下淚來,雙手執住又蘭的手道:「然則賢卿何以教我?」又蘭道:「依妾愚見,今該先以弔喪為名,一以看彼之舉動,一以探彼之志行。疇昔知己,幾年闊別,尚思渴欲一見,何況郎君之意中人乎?倘彼言詞推託,力不可回,然後以給音加之,使彼知郎君之不得已,感君之心,是必強而後可。」公子聽了說道:「賢卿之心,可謂曲盡人情矣!」即吩咐張公謹等竟向樂壽進發不提。
  再說竇線娘,自從聞花木蘭刎死之後,鴻稀雁絕,燈前月下,雖自偷泣,亦只付之無可如何。幸有鄰居袁紫煙與楊小夫人母子時常閒話,連女貞庵中狄、秦、夏、李四位夫人,聞線娘是個大孝女子,亦因紫煙心交,也常過來敘談,稍解岑寂。線娘又把竇太后贈的奩資,營葬費了些,剩下的多托賈潤甫就在附近買了幾畝祭田,叫舊時軍卒耕種。家政肅清,閽人三尺之童,不敢放入。
  一日與袁紫煙在室中閒話,只見一個軍了打扮,掀幕進來,袁紫煙吃了一驚,公主定睛一看,見是金鈴,便道:「好呀,你回來了,為甚麼花姑娘這樣變故?你同何人到來?」金鈴跪下去叩了一叩,起來說道:「前日吳良起身回來之時,奴婦已同花二姑娘一般改裝了,到幽州羅小將軍處,見了書札信物,悲痛不勝。就款留二姑娘進府,住在書房室中半月。幸喜羅郡王曉得公子與公主聯姻,趁著差官責表進京,便打發公子一同來,經過樂壽。刺史齊善行曉得了,接入城去,明日必到墓所來弔唁娘娘並求完姻的意思。今花二姑娘現在門首,他是個有才幹的女子,公主還該優禮待他。去迎他進來,便知詳細。」公主聽了,三四個宮女跟了出來。金鈴如飛到門首,引花又蘭到草堂中。公主舉眼望去,面貌裝束,竟像當年羅成在馬上的光景,心中老大狐疑。及至走近身前,見其眉兒曲曲,眼兒鮮鮮,方知非是,乃一個俊俏佳人。又蘭見了公主,便要行禮。公主笑道:「既承賢姐姐不棄光降,請到室中換了妝,然後好相見。」就同進裡邊來,叫宮奴簇擁又蘭到偏室中去,將一套新鮮色衣與他換了出來。公主看時,卻比其姊更覺秀美。便指著袁紫煙對花又蘭道:「此是隋朝袁夫人,與妾結義過的。當年木蘭令姊到來,妾曾與他結為異姓姊妹,二姐姐如不棄,續令先姊之盟,閨中知己,常相聚首,未識二姐姐以為可否?」
  花又蘭道:「公主所論,實切願懷。但恐蒲柳之質,難與國英雁行。」公主道:「說甚話來!」
  便叫左右鋪氈,袁夫人年紀居長,公主次之,又蘭第三,大家拜了四拜。自後俱姊妹稱呼,宮奴就請入席飲酒。線娘便道:「前日吳良回來報說令姊慘變,使妾心膽俱裂,可惜好個孝義之女。捐軀成志,真古今罕有。但賢妹素昧平生,何敢又勞枉駕,去見羅郎?」又蘭道:「愚姊妹雖屬女流,頗重然諾。先姊領姐姐之託,變出意外,妹亦遵先姊之命,安敢憚勞,有負姐姐之意。幸喜羅公子天性鍾情,一見姐姐信物手書,涕泗捧讀,不忍釋手,花前月下,刻不忘情。所以燕郡王知他之意,趁差官齎表朝賀,並遣公子前來求親。」線娘總是默默不語。袁紫煙道:「這段姻緣,真是女中丈夫,恰配著人中龍虎。況羅郎來俯就,竇妹該速允從。」線娘笑道:「且待送姐姐出閣後,愚妹自有定局。」紫煙道:「是何言歟?妾若非太僕遺言,孤婺失恃,不遇徐郎再四強求,妾亦甘心守志,安敢復有他望?」線娘道:「若說守志二字,實愜素懷,妹從其權,妾守其經,事無不可。」又微哂道:「但可惜花二妹一片熱腸,馳驅南北,付之東流而已。」
  又蘭聽說,心中想道:「看看說到我身上來了,殊不知我與羅郎,雖同牀共寢兩月,而此身從未沾染,此心可對天日。」便道:「竇姐姐所云守志固妙,惟在難守之中,而堅守之方可云志。」又蘭原是好量,因向來與羅公子共處,恐酒後被他點污,假說天性不飲。今到此地,盡是女流,竟安心樂意,便開懷暢飲,不覺酩酊,伏在案上。紫煙即便告別歸家。線娘竟叫侍女扶又蘭到自己牀上睡。
  線娘隨叫那金鈴過來盤間,金鈴道:「小將軍起初不知,後來風聲有些走露,就有捉弄花姑娘的意思。聽見著實哀求,花姑娘指天發誓,立志不從,聽見他說,『待奴見過竇公主之後,明瞭心跡,公主成了花燭,然後從君之願。』」線娘不勝浩歎道:「奇哉,羅郎真君子也,又蘭真義女也!我竇氏設身處地,恐未能如此。彼既以守身讓我,我當以囉郎報之,全其雙美。趁羅郎本章未到,先將衷曲奏明皇后,皇后是必鑒我之心矣!」忙起身在燈下草就奏章,叫女書記寫好封固,又寫一札送與宇文昭儀,收拾一副大禮,進呈皇后;一副小禮,送與昭儀。當初孫安祖與線娘要救建德時,曾將金珠結交於宇文昭儀,今亦煩他轉達皇后,料他必能善全。明日絕早,即將盤纏付與吳良、金鈴,資本與禮物,往京進發。那金鈴因放潘美不下,曉得公子要到賈潤甫處,便跑過去細細與賈潤甫說明就裡,並上本與皇后的話,叫潤甫作速報知公子,歸來即收拾與吳良上路去了。
  今說羅公子到了樂壽,齊善行迎進城,接風飲酒。張公謹問齊善行竇公主消息,齊善行道:「竇公主不特才能孝行,兼之治家嚴肅,深有曹后之風範,今遷居雷夏墓所。平日最服的一個鄰居隱士賈潤甫,外庭之事,惟潤甫之言是聽。」張公謹見說大喜道:「潤甫住在何處?」齊善行道:「就住在雷夏澤中拳石村,秦王屢次要他去做官,他不樂於仕宦,隱居於彼。」尉遲南道:「我們還是當年拜秦母的壽,寓在他家數日,極是有才情的朋友;海內英豪,多願與他結納。公子趁便該去拜訪他。」羅公子吩咐手下,備一副弔儀,去弔楊太僕。又備一副豬羊祭禮,去祭曹皇后。隨即起身,齊善行陪了,出了樂壽,往賈潤甫家來。
  時賈潤甫因金鈴來說了備細,又因竇公主央他,叫人墓前搭起兩個卷棚,張幕設位,安排停當。只見一行車馬來到門首,潤甫接入草廬中,行禮坐定,各人敘了寒溫,羅公子就把來求竇公主完姻一事說了。賈潤甫道:「別的女子,可以捉摸得著,椎竇公主心靈智巧,最難測度。只據他曉得公子來求婚,連夜寫成奏章,今早五更時,已打發人往長安先去上聞皇后,這種才智,豈尋常女子所能及?」羅公子見說,吃了一驚。張公謹道:「我們的本未上,他到先去了,我們該作速趕過他頭裡去纔好。」賈潤甫道:「前後總是一般,公子且去弔唁過,火速進呈未遲。」賈潤甫同齊善行陪了羅公子與眾人,先到楊公墳上來。楊馨兒早已站在墓旁還禮,眾人弔唁後,馨兒向眾人各各叩謝了。即同到曹后墓前來,見兩個卷棚內,早有許多白衣從者,伺候在那裡。一個老軍丁跪下稟道:「家公主叫小的稟上羅爺說,皇爺在山中,無人還禮,公子遠來,已見盛情,不必到墓行禮了。」羅公子道:「煩你去多多致意公主,說我連年因軍事匆忙,不及來候問,今日到此,豈有不拜之禮。
  況自家骨肉,何必答禮?」老軍丁去說了,只見塚旁小小一門,四五個宮女,扶著竇公主出來,衰經孝服,比當年在馬上時,更覺嬌豔驚人,扶入幕中去了。羅公子更了衣服,到靈前拜奠了。竇公主即走出幕外一步,鋪氈叩謝。淚如泉湧,羅公子亦忍不住落下淚來。拜完了,正打帳上前要說幾句正經話,竇公主卻掩面大慟。即轉到墓邊,扶入小門裡去了。羅公子只得出來,卸下素眼。張公謹與尉遲南、尉遲北,也要到靈前一拜,賈潤甫道:「夏王又不在此,公子弔奠,公主還禮,禮之所直;若兄等進弔,無人答禮,反黨不安。」
  正說時,一個家丁走近向來稟道:「請各位爺到草堂中去用飯。」賈潤甫拉眾人步進草堂中來,見擺下四席酒,第一席是羅公子;第二席是張公謹、齊善行;尉遲南、尉遲北告過羅公子,坐了第三席;賈潤甫與楊馨兒坐了末席。酒過三巡,有幾個軍丁,擡了兩口鮮豬,兩口肥羊,四壇老酒,賞錢三十千,跪下稟道:「公主說村酒羔羊,聊以犒從者,望公子勿以為鄙褻,給賜勞之。」羅公子笑道:「總是自己軍卒,何必又費公主的心。」隨吩咐手下軍卒,到內庭去謝賞。許多從者忙要到裡邊來,只見一個女兵走出來說道:「公主說不消了,免了罷!」羅家一個軍卒笑指道:「這位大姐姐,好像前日在陣前的快嘴女兵,你可認得我麼?」那女兵見說,也笑道:「老娘卻不認得你這個柳樹精。」大家笑了,出來領賞會分給。羅公子又吩咐手下,將銀五十兩賞竇家人。竇公主亦叫家人出來叩謝了。羅公子即起身向竇家人說道:「管家,煩你進去上覆公主,說我此來一為弔唁太后,二為公主的婚事,即在早晚送禮儀過來,望公主萬分珍重,毋自悲傷。」家人進去了一回,出來說道:「公主說有慢各位老爺,至於婚姻大事,自有當今皇后與家皇爺主張,公主難以應命。」
  羅公子還要說些話出來,張公謹道:「既是彼此俱有下情上聞,此時不必提起。」
  賈潤甫道:「佳期未遠,諒亦只在月中。」羅公子心中焦躁道:「公主之意,我已曉得,此時料難相強;但是那同來的花二爺,前日原許陪伴我到長安去的,今芝公主肯許相容,乞請出來,同我上路。」家人又進去對公主說,線娘向又蘭道:「花妹,羅郎情極了,說妹許他同往長安,今逼勒著要賢妹去,你主意如何?」又蘭道:「前言戲之耳,從權之事,僥倖只好一次,焉可嘗試?」線娘道:「如今怎樣回他,愚姊只好自謀,難為君計。」又蘭道:「不難。」便向妝臺上寫下十六字,招成方勝,付家人道:「你與我出去,悄悄將字送與羅公子,說我多多致意公子,二姑娘是不出來的了,後會有期,望公子善自保重。」竇家人出來,如命將字付與羅公子說了,公子取開一看,上寫道:
    來可同來,去難同去。花香有期,慢留車騎。
  羅公子看了微笑道:「既如此,我少不得再來。管家,煩你替我對公主說:『花二姑娘是放他回去不得的,公主也須自保重。』」即同眾人出門潤日子侷促,不到潤甫家中去敘話,便上馬趕路。竇家人忙去回覆了公主,公主亦笑而不言。恰好女貞庵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到來,公主忙同紫煙、又蘭出來接了進去,敘了姊妹之禮,坐定,線娘道:「四位賢姐姐,今日甚風吹得到此?」秦夫人道:「春色滿林,香閉數里,豈有不來道竇妹之喜,兼來拜見花家姐姐,並欲識荊新郎一面。」
  線娘道:「此言說著花二妹,妾恐未必然。如不信現有不語先生為證。」就拿前日的疏稿出來與四位夫人看,狄夫人道:「若如此說,花家姊姊先替竇妹為之先容矣。」
  線娘道:「連城之璧,至今渾然,莫要誣他。」紫煙道:「若非竇妹詳述,我也不信,花妹志向真個難得。」四位夫人便扯紫煙到側邊去細問,紫煙把花又蘭一路行蹤,並那夜線娘探驗,一一說了。李夫人道:「照依這樣說,花家姐姐真守志之忍心人,竇家妹妹真閨閣中之有心人,羅家公子真種情之中厚德長者,三人舉動,使人可羨而敬。」四位夫人重新與又蘭結為姊妹,歡聚一宵。明日起身,對竇公主說道:「我們去了,改日再來。」秦夫人執著花又蘭的手道:「花妹得暇,千萬同袁家妹妹到小庵隨喜隨喜。」又蘭道:「是必准來奉候。」四位夫人即出門登車而去。
  卻說羅公子同張公謹的一行人,恐怕竇公主的本章先到了,連夜兼程進發,不上二十日,已趕到長安。羅公子叫家人先進城去,報知秦爺。秦叔寶聽說羅公子與張公謹到來,忙吩咐家中整治酒席,自同兒子懷玉騎馬來接。未及里許,恰好囉公子等到來,遂同至家中鋪氈敘禮畢,羅公子要進去拜見秦母太夫人。叔寶便陪到房中,公子見了舅姑,拜了四拜。秦母見了甥兒,歡喜不勝,便問:「姑娘與站夫身子康健麼?」又對羅公子說道:「甥兒,你前日託齊國遠寄書來,因你表兄軍旅倥傯,尚未曾來回覆你。」叔寶道:「正是前日表弟尊札,託我去求單小姐之姻,奈弟是時正與王世充對壘,世充大敗投降,單二哥亦被擒獲,朝廷不肯赦單兄之罪,弟念昔年與他有生死之盟,就將懷玉兒子許他為婿,與彼愛蓮小姐為配,單二哥方纔放心受戮。弟想姑夫聲勢赫赫,表弟青年嬌嬌,怕沒有公侯大族坦腹東牀,兩日正欲寫書奉覆,幸喜老弟到來,可以面陳心跡,恕弟之罪。」
  羅公子見說,便道:「弟何嘗煩表兄去求單家小姐?」就把當年與竇公主馬上定姻一段說了,又道:「弟知建德昔年曾住在二賢莊年餘,畢竟與單員外相好,又知單員外與表兄是心交,故託表兄鼎言,轉致單員外要他玉成姻事;若說單家小姐,真風馬牛不相及。」叔寶道:「尊禮上是要我去求單小姐的,難道我說謊?」便起身去取出羅公子的原書來,公子接來一看道:「這又奇了,並非小弟筆跡。弟當時寫了,當面交與齊國遠的,難道他捉弄我不成?」叔寶道:「不難,我去請齊國遠來便知就裡。」忙叫人去請齊國遠、李如珪、程知節、連巨真來相會。羅公子道:「齊國遠在鄠縣柴嗣昌那裡,如何在此?」叔寶道:「齊李二兄,因柴嗣昌之力,國遠已升大理寺評事,如珪升做鑾儀衛冠軍使。」羅公子道:「聞得表兄有位義弟羅士信,年少英雄,為何不見?」叔寶道:「聖上差往定州去了。」
  正說時,家人進來報道:「四位爺多請到了。」叔寶同羅公子出來相見過坐定,羅公子說起寄書一事,齊國遠對羅公子道:「弟與兄別後,在路恰值劉武周作亂,被他劫去衝鋒,遇著竇建德的女兒,好個狠丫頭,被他殺敗了許多蠻兵,把我虜去。
  其時還有個姓花的後生,那建德的女兒問了他幾句,看見他貌好,要留他做將軍,他說是個女子,竟牽他到寨後去了。及叫弟上去,我只道亦有些好處,不想把弟竟要短起一截來。幸喜弟有急智,只得喊出吾兄大名,並他家有個司馬孫安祖來。竇家女兒聽見,忙喝手下放了綁,叫我坐了,他竟像與兄認得的光景,便問兄近日行止,並身體可好。又盤問我字寄到那裡去。弟平生不肯道謊,只得實實與他說。那竇公主討兄的書出來接去一看,那丫頭想是個不識字的,仔細看了一回,呆了半晌,就摁在靴子裡去了。對弟說道:『此書暫留在此,伺起身時繳還。』恰好明日,其父有信來催他起身,差人送二十兩程儀並原書還弟,也還算有情的。」
  羅公子忙叫家人在枕箱內,取出竇公主與花又蘭寄來的原書,對驗筆跡無二,方知此書是竇公主所改的。叔寶道:「這樣看起來,此女子多智多能,正好與表弟為配。」張公謹道:「不特此也。」就將前日羅公子弔唁如何款待,公主又連行修本去上皇后,金鈴如何報信,各各稱羨。李如珪大笑道:「若如此說,竇公主是羅兄的尊閫了,剛纔齊兄口裡夾七夾八的亂言,豈不是唐突羅兄。」國遠見說,忙上前陪禮道:「小弟實不知其中委曲,只算弟亂道,望兄勿罪。」眾人鼓掌大笑。長班進來稟說:「昨日皇爺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坐朝。」叔寶向羅公子道:「既如此,把姑夫的賀表奏章,並你們職名封付通政史,先傳進去何如?」羅公子道:「悉聽表兄主裁。」說罷,即入席飲酒。
  今說吳良、金鈴奉了竇公主之命,責本趕到京中,忙到宇文士及家來,把禮和傳進,說了來意。士及因竇線娘是皇后認過姪女,不敢怠慢。忙出來看見金鈴、吳良,問明了始末根由。自己寫書一封,叫家人去請一個得當的內監出來,把送皇后的大禮本章與送他妹子昭儀的小禮,一一交付明白。叫他傳進宮去,送與昭儀。昭儀收了自己小禮,即袖了本章,叫宮奴擇了禮物,即到正宮來。正值唐帝龍體欠安,不曾視朝,與竇后在寢宮弈棋。昭儀上前朝見過,就把線娘啟稟呈上。竇后看了儀單上皆是珍珠玩好之物,便道:「他一個單身只女,何苦又費他的心來孝順我?」
  唐帝在旁說道:「他有什麼本章?」宮奴忙呈在龍案之上,展開來看,只見上寫道:
    題為直陳愚衷,以隆盛治事。竊惟道成男女,願有室家;禮重婚煙,必從父母。若使睽情吳楚,赤繩來月下之緣;而抱恨潘楊,皇駿少結縭之好。浪傳石上之盟,不畏桑中之約。蓬門弱質,猶畏多言;亡國孱軀,敢辱先志?臣妾竇氏,酷罹憫凶,幸沐聖恩,得延喘息。繁華夢斷,誰吟麥黍之歌;估恃情深,獨飲蓼莪之泣。臣妾初心,本欲保全親命,何意同寬斧鉞,更蒙附籍天潢,此亦人生之至幸矣。但臣父奉旨棄俗,白雲長往,紅樹淒涼,國破人離,形隻影單。臣妾與羅成初為敵國,視若同仇,假令覿面憐才,尚難允從諧好;若不聞擇配,驟許未陳,情以義伸,未見其可。況臣妾初許原令求媒,蹉跎至今,伊誰之咎。囊日儼然家國,羅成尚未誠求,豈今蒲柳風霜,堪為侯門箕帚。自今以往,臣妾當束髮裹足,閱歷天涯,求親將息,同修淨土,臣妾幸而生,必欲與父相見,不幸而死,亦樂與母相依。時異事殊,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臣妾更有請者,前陛見時,義妹花木蘭同蒙慈宥,木蘭本代父從軍,守身全孝,隨臣妾歸恩,即欲旋訪故園。臣妾令軍婢追隨,囑以空函還成舊夢,乃易裟那可汗滴知才貌,妄擬占巢,木蘭義不受辱,自刎全身,孝純義至,可為世風。尤足異者,木蘭未亡之先,恐臣妾羽化,托妹又蘭如己改妝赴燕取答;而又蘭一承姊命,勉與臣妾婢相依,羞顏馳往,返命之日,臣妾訪軍婢,知又蘭曾為羅成所識,義不苟合,桃笠同處,荳蔻仍含。臣始奇而未然,繼乃信而爭羨,不意天壤之間,有此聯璧。伏維興朝首重人倫,此等裙釵,堪為世表。在臣妾則志不可奪,在又蘭則情有可矜;況又蘭與羅成連牀共語,不無瓜李之嫌,援手執經,堪被桃夭之化。萬祈國母慈恩,轉達聖聰,旌木蘭之孝義,獎又蘭之芳潔,寬臣妾之罪,鑒臣妾之言。腐草之年,長與山鹿野麋,同銜雨露於不朽矣!臣妾無任瞻天仰聖,惶驚待命之至。
  竇后道:「竇女前日陛見時,原議許配羅成,為甚至今不娶他去?」唐帝道:「想是羅藝嫌他是亡國之女,別定良緣,亦未可知。」宇文昭儀道「婚姻大事,一言為定,豈可以盛衰易心,難道叫此女終身不字?況娘娘已經認為姪女,也不玷辱了他。」竇后道:「陛下該賜婚,方使此女有光。』唐帝道:「竇女純孝忠勇,朕甚嘉之;但可惜那花木蘭代父從軍的一個孝女,守節自刎,真堪旌表;至其妹花又蘭,代姊全信,與羅成同牀不亂,更為難得。」宇文昭儀道:「妾聞徐世勣所定隋朝貴人袁紫煙,與竇線娘住在一處,此本做得風華得體,或出其手,亦未可知。」
  只見有一個掌燈的太監,手捧著許多奏章呈上,唐帝從頭揭看,是羅藝的賀表,便道:「剛纔說羅藝要賴婚,如今已有本進呈。」忙展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題為直陳愚悃,請旨矜全事。竊惟王政以仁治為本,人道以家室為先,從古聖明治世,未有不恤四民,而使之煢獨無依者也。臣藝本一介武夫,荷蒙聖眷,不鄙愚忠,授以重鎮,敢不竭力撫綏,是雖諸醜跳樑,幸賴天威滅盡。但前叛臣竇建德,因欲侵掠西睡,統兵犯境;臣因邊寇出師,臣男成即提兵,與竇建德截殺;夏國將帥,俱已敗北,獨建德之女名線娘者,素稱驍勇,不意一見臣男,即不以干戈相向,反願繫足赤繩,馬上一言,百年已定。此果兒女私情,本不敢穢讀天聽,今臣兒已二十四矣,向因四方多事,無暇議及室家;建德已臣服歸唐,超然世外,聞此女曾願身代父刑,志行可嘉,又蒙天后完眷特隆,而煢煢少女,待字閨中;臣男冠纓已久,而赳赳武夫,孑身閫外。臣思夫婦為倫禮所關,男女以信義為重,恐捨此女,臣男難其婦;若非臣男,此女亦不得其偶。臣係藩鎮重臣,倘行止乖違,自取罪戾,姑敢冒昧上聞,伏望聖心裁定,永合良緣。臣不勝惶悚之至。
  唐帝看完笑道:「恰好幽州府丞張公謹與羅成到來,明日待朕親自問他,便知備細。」只見秦王進宮來問安,唐帝將二本與秦王看了。秦王道:「建德之女,有文武之才,已是奇了;更奇在花家二女,一以全忠孝,一以全信義,木蘭之守節自刎,或者是真;又蘭之同牀不亂,似難遽信。」唐帝道:「剛纔宇文妃子說,竇女本章,疑是徐世勣之妻袁紫煙所作,未知確否?徐既聘袁,為何尚未成婚?」秦王道:「世勣因紫煙是隋朝宮人,不便私納,尚要提請,然後去娶。」唐帝道:「隋時十六院女子,盡是名姬,不知何故,一個也不見。」秦王道:「竇建德討滅宇文化及,蕭后多帶了回去,眾妃想必在彼居多。今趁羅成配合,莫若連徐世勣妻袁紫煙亦召入宮庭賜婚,就可問諸妃消息。」唐帝稱然,就差宇文士及並兩個老太監,奉旨召竇線娘、花又蘭、袁紫煙三女到京面聖。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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