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舟中歌詞句敵國暫許君臣 馬上締姻緣吳越反成秦晉
詞曰:
何自苦奔求,曲盡忠謀?一輪明月泛扁舟,報道知心相遇好,約法難留。馬上起戈矛,兩意情酬,冤家路窄變成愁。記取山盟與海誓,心上眉頭。
右調「浪淘沙」
凡人的遇合,自有定數,往往仇讎後成知己愛敬,齊桓公之於管仲是也;亦有敵國反成姻戚,晉文公之於秦穆公是也。總是天生一種非常之人,必有五時意外會合,使人不可以成敗盛衰,逆料得出;況乎赤繩相繫,月下老定不虛牽,即使幾千萬里,亦必圓融撮合。如今且不說王義領著趙玉,到義成公主那邊去。且說竇建德,在河北始稱長樂王,因差祭酒凌敬,說河間郡丞王琮舉城來降,建德封瓊為河間郡刺史。河北郡縣聞知,感來歸附。
是年冬,有一大鳥止於樂壽,數萬小禽隨之,經日方去,時人以為鳳來祥瑞。又有宗城人張亨採樵得一玄圭,潛入樂壽,獻於建德。因此建德即位於樂壽,改元為五風元年,國號大夏,立曹氏為皇后。
先是竇建德髮妻秦氏,止生一女,即是線娘。秦氏亡過已久。起兵時曹旦領眾來歸,建德知其有女,年過標梅,尚未適人,娶為繼室。建德見曹氏端莊沉靜,言笑不苟,猶相敬愛,軍旅之事,無不與之謀畫,可稱閨中良佐。又封其女線娘為勇安公主,他慣使一口方天戟,神出鬼沒,又練就一手金丸彈,百發百中。時年已十九,長得苗條一個身材,姿容秀美,膽略過人。建德常欲與他擇婿,他自然必要如自己之材貌武藝者,方許允從。建德每出師,叫他領一軍為後隊,又訓練女兵三百餘名,環侍左右。他比父親,更加紀律精明,號令嚴肅,又能撫恤士卒,所以將士盡敬服他。建德隨封楊政道為勛國公,齊善行為僕射,宋正木為納言,凌敬為祭酒,劉黑闥、高雅賢為總管,孫安祖為領軍將軍,曹旦為護軍將軍;其餘各加官爵。時建德統兵萬餘,方攻李密;聞知宇文化及試主稱尊,僭號為帝,憤怒欲討之。祭酒凌敬道:「叛臣化及,罪果當討;但他擁兵幾十萬,恐難輕覷,須得一員足智多謀的大將方可克敵,臣薦一人以輔主公。」建德問:「是誰?」凌敬道:「那人胸藏韜略,腹隱機謀,在隋為太僕,後被佞臣潛黜,退隱田野,實有將相之才;乃淮東人,姓楊名義臣。」
建德聽說大喜道:「汝若不言,幾乎忘了此人。孤昔與之相持數陣,已知其為棟樑。看他用兵,天下少有及者。汝速與孤以禮聘之。」凌敬欣然領命,辭別建德而去。
不一日到了濮州,先投客店安歇,向鄰近訪問義臣。士人答道:「此去離城數里,雷夏澤中,有一老翁,自言姓張,人只呼為張公,今在澤畔釣魚為樂。有人說他本來姓楊。」凌敬即煩土人,呼舟引路,來到雷夏澤中。果然山不在高而秀,水不在深而清,松柏交翠,猿鶴相隨,岸上有數椽瓦屋,樹影垂陰,堤畔一大船肪,碧流映帶。那土人站起來指道:「前面瓦房,就是張公住的。船舫邊小船上坐的老兒,想就是他。」凌敬也站起身來遙望,見一人蒼頭鶴髮,器宇軒昂,倚著船舷,銜杯自飲;船頭上坐著三四個村童,在那裡齊唱村歌。凌敬叫舟子遠遠的繫了船兒,自己上了岸來,隱在樹叢中。只聽見那幾個村重唱完了,便道:「張太公,你昨日獨自個唱的曲兒,甚好聽,今日何不也唱一隻消遣消遣?」那老者閉著醉眼道:「你們要聽我的歌,須不要則聲,坐著聽我唱來。」卻是一隻「醉三醒」的曲兒,唱道:
歎釜底魚龍真混,笑圈中豕鹿空奔。區區泛月煙波趁,謾持竿,下釣綸。試問溪鳳山雨何時定,只落得醉讀離騷弔楚魂。
凌敬聽了歎道:「此真慨世隱者之歌,義臣無疑矣!」忙下船,叫舟子搖近來,嚇得那三四個村童,跑上岸去了。凌敬跨上船來,舉手向楊義臣道:「故人別來無恙?」義臣舉眼,見一布袍葛巾的儒者來前,問道:「汝是何人?」凌敬道:「凌敬自別太僕許久,不想太僕鬚鬢已蒼;憶昔相從,多蒙教誨,至今感德。此刻相逢,何異撥雲睹日。」義臣見說,便道:「原來是子肅兄,許久不見,今日緣何得暇一會,快請到舍下去。」遂攜凌敬的手登岸,叫小童撐船到船肪裡去,自同凌敬到草堂中來,敘禮坐定。楊義臣問道:「不知吾今歸何處?」凌敬道:「自別之後,身無所托,因見竇建德有客人之量,以此歸附於夏,官封祭酒之職。因想兄臺,故來相訪。」義臣便設席相待。
酒過數巡,凌敬叫從人取金帛,列於義臣面前。義臣驚道:「此物何來?」凌敬道:「此是夏主久慕公才,特令敬將此禮物獻公。」義臣道:「竇建德曾與我為仇讎,今彼以貨取我,必有緣故。」凌敬道:「目今主上被弒,群英並起,各殺郡守以應諸侯,欲為百姓除害,以安天下。凡懷一才一藝者,尚欲效力,太僕抱經濟之略,負孫吳之才,乃棲身蓬蒿,空老林泉,與草木為休戚,誠為可惜。今夏主仗義行仁,改稱帝號,四方響應,久知大僕具棟樑之材,特來迎聘,救民於水火之中,致君於堯舜之盛,萬勿見卻,有虛夏主懸望。」義臣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我為隋臣,不能匡救君惡,致被逆賊所弒,不能報仇,而事別主,何面目立於世乎?」凌敬道:「太僕之言謬矣!今天下英雄,各自立國,隋之國祥已滅絕矣,何不熟思之;若欲報二帝之仇,不若歸附夏主,借其兵勢,往誅叛逆,豈不稱太僕之心,完太僕之願乎?」
楊義臣被凌敬幾句話打動了心事,便道:「細思兄言,似亦有理。聞得建德能屈節下士,又無篡逆之名;但要允吾三事,即往從之,不然決不敢領命。」凌敬問:「何三事?」義臣道:「一不稱臣於夏;二不願顯我姓;三則擒獲化及,報了二帝之仇,即當放我歸還田里。」
凌敬道:「只這三事,夏主有何不從。」義臣見說,即叫人收了禮物,凌敬即便告別。義臣囑道:「此去曹濮山,有強寇范願,極其驍勇,領盜數千,遠靠泰山,以為巢穴,逢州搶奪客貨。現今山寨絕糧,四下剽掠,兄若收得范願,回國助振軍旅,足能滅許。」楊義臣向凌敬附耳數語,凌敬點首,辭別下船。
時竇建德朝夕訓練軍馬,欲征討化及;忽報唐秦王差納言劉文靜,齎書約會兵征討化及。建德看罷書,書中止不過約兵同至黎陽,合剿化及,便對文靜道:「此賊吾已有心討之久矣,正欲動兵。煩納言回報秦王,不必遠勞龍體,只消遣一副將,領兵前來,與孤同誅逆賊,以謝天下。」文靜道:「臣奉使時,秦王兵已離長安矣。」
文靜辭歸。建德進宮,勇安公主問道:「唐使來何事?」建德道:「秦王有書約來,同會兵征剿化及。吾與眾臣計議,約他即日起兵。」勇安公主道:「依女兒的愚見,父皇未可即行。今北方總管羅藝,新附於唐,截我後路;魏刁兒又擁兵數萬據守深澤縣中,自稱魏帝,劫掠冀定等處,數年來與他相待雖好,尚難靠托,莫若乘其不備,襲而擊之,除卻後患。候凌敬回來,然後舉事,此為萬全之策。」曹后亦深贊線娘之言為是。
建德道:「吾自有計較,你們不必多言。」即日建德調精兵十餘萬,劉黑闥為征南大將軍,高雅賢為先鋒,曹旦與建德為中軍,勇安公主為合後,孫安祖等與曹后留守樂壽。又選歌舞女樂十二人,差人送獻魏刁兒,令其北拒羅藝,東防夷狄;許他誅滅化及後,將隋宮嬪妃寶物相餉。刁兒大喜,受之,信建德有寄託之心,晝夜溺於酒色,坦然無疑。何知建德統領精兵,掩旗息鼓,夜行晝伏,直奔深澤,把兵圍守城池。刁兒尚在醉夢中,被河間使王稼舊部將關壽,怪刁兒傲慢無禮,不肯重用,便殺刁兒,獻城投降。建德以為居其士而獻其地,是不義之人,意欲斬壽,王琮再三諫上,使關壽仍舊居王琮部下。刁兒將士各授官職,所擄子女,悉令放還,金帛盡賜將士。遠近聞知夏主有不殺之心,人民悅服,易、定等州,盡來歸附。建德兼並三軍,聲勢大振,遂殺向冀州而來。冀州刺史麴稜,果敢有志,始亦百計設法防守,後因力竭城破而降夏,建德封稜為內史,移兵進攻羅藝。
卻說羅藝,原是一員宿將,年過花甲,精神倍加,與老夫人秦氏齊眉共手。他手下有精兵一二萬,被隋主旨意下來,東調西撥,提散了萬餘,只存六七千人馬;虧得其於羅成,年少英雄,有萬夫不當之勇,其父授的一條羅家槍,使得出神入化。
父母要替他定姻,羅成以為終身大事,雖係父母主之,還須我自揀擇,因此蹉跎下來。時羅成聽見哨馬來報,建德統大兵到來,便對父親道:「竇建德不知利害,統重兵來侵我境,兒意欲乘其未立營寨時,待兒領二千人馬迎上去,先殺他一陣,挫了他些銳氣,或者知我們利害,退軍回去,也未可知。」羅老將軍道:「汝年少恃著血氣之勇,要想輕舉妄動,甚非他日為將之道。我自有計退他。」齊集眾將,差標下左營總帥張公謹,領精兵一千,埋伏城外高山之左,聽城中子母炮起殺出,敵住建德前軍;差右營總帥史大奈,領精兵一千,埋伏城外高山之右,聽城中子母炮起殺出,敵住建德中軍;差兒子羅成,叫他領精兵一千,離城三十里,獨龍崗下埋伏,看建德敗下去,衝殺其後隊,截其輜重;自己同薛萬徹、薛萬均二將,在城中守護。二將同羅成各自受計,領兵出城去了。
卻說竇建德統大兵,直抵州城。先鋒劉黑闥安了營寨,見城中堅閉城門,不肯出戰,只得在城外辱罵。後建德大兵繼至,求戰不得,便設雲梯,上城攻打。不期城上火炮火箭齊發,雲梯被燒,只得退下。建德又安排數百輛衝車,鼓噪而進,城內令鐵鎖鐵錘,貫串繞城飛打,衝車皆折。百般計較,城不能破。相持了數日,士卒懈惰。一夜三更時分,羅藝密傳今,吩咐薛萬徹、薛萬均兄弟二人,傳令三軍,飽食戰飯畢,人各銜枚,殺出城來。到夏寨,夏兵正在熟睡時,只聽得一聲炮響,金鼓大振,如山崩海沸一般。此時竇建德在睡夢中驚覺,忙披甲上馬,親隨鄧文信慌忙隨後,逢薛萬徹殺入中軍,把文信一刀斬於門旗下。竇建德如飛敵住薛萬徹,高雅賢敵住薛萬均,劉黑闥敵住羅藝。六人正在酣戰之時,只聽見子母炮三聲,山左山右,伏兵齊起。建德知是中計,如飛棄營,退回二三十里,眾軍士喘息未定,忽聽得山崗下一聲鑼響,一員少年勇將,衝將出來。先鋒高雅賢欺他年少,把大刀直砍進去,被羅成把槍一逼,早在高雅賢左腿上中了一槍。高雅賢負痛,幾乎跌下馬來,虧得劉黑闥接住,戰了十來合,當不起羅成這條槍,如游龍取水,直搠進來。
建德看見,恐防有失,前來助戰。羅成愈覺精神倍加,向劉黑闥臉上虛照一槍,大喝一聲,斜刺裡把槍忙點到竇建德當胸來。建德一驚,即便敗將下去。直殺到天明,只見末後一隊女兵,排住陣腳,中間一員女將,頭上盤龍裹額,頂上翠鳳銜珠,身穿錦繡白綾戰袍,手持方天畫戟,坐下青驄馬。羅成看見,忙收住槍問道:「你是何人?」線娘道:「你是何人,敢來問我?」羅成道:「你不見我旗上邊的字麼。」
線娘望去,只見寶纛上,中間繡著一個大「羅」字,旁邊繡著兩行小字:「世代名家將,神槍天下聞。」線娘道:「莫非羅總管之子麼?」羅成看他繡旗上,中間繡著一個「夏」字,旁邊兩行小字:「結陣蘭閨停繡,催妝蓮帳談兵。」羅成心下轉道:「我聞得竇建德之女,甚是勇猛了得,莫非是他,可惜一個不事脂粉的好女子,不捨得去殺他。待我羞辱他兩句,使他退去也罷了。」因對線娘道:「我想你的父親,也是一個草澤英雄,難道手下再無敢死之將,卻叫女兒出來獻醜。」線娘便道:「我也在這裡想,你家父親也是一員宿將,難道城中再無敢死之士,卻趕小犬出來咬人。」惹得眾女兵狂笑起來。
羅成大怒,一條槍直殺上前。線娘手中方天戟,招架相還,兩個對上二十合,不分勝負。羅成見線娘這枝方天戟,使得神山鬼沒,點水不漏,心中想道:「可惜好個有本領的女子,落在草莽中。我且賣個破綻,射他一箭,嚇他一嚇,看他如何抵對。」羅成把槍虛幌一幌,敗將下去,線娘如飛趕來,只聽得弓弦一響,線娘眼快,忙將左手一舉,一箭早綽在手裡,卻是一枝沒鏃箭,羽旁有「小將羅成」四字。
線娘把箭放在箭壺裡,蹙著眉頭歎道:「羅郎,你好用心也!」亦把方天戟閣住鞍鞽,在錦囊內取出一丸金彈來,見羅成笑嘻嘻兜轉馬頭跑來,線娘扯滿了彈弓。
羅成只道是回射一箭,不提防一彈飛去,早著在擎槍的右手上,幾乎一枝槍落在地上。羅成叫手下拾起來一看,卻是一個眼大的金丸,上面鑿成「線娘」兩字。羅成道:「這冤家竟有些本領,我若得他同為夫婦,一生之願足矣?」喜孜孜的,在馬上相著線娘,越看越覺可愛。線娘在馬上,看羅成人材出眾,風流旖旎,心上亦欣喜道:「慚愧,今日逢著此兒,我竇線娘若嫁得這樣一個郎君,亦不虛此生矣!」
兩下裡四隻眼睛,在馬上不言不語,你看我,我看你,足有一兩個時辰。夏軍中那些女兵,覺道兩個出神的光景,不好意思,笑道:「這位小將軍,豈不作怪,戰又不戰,退又不退,為甚麼把我們黃花公主,端詳細認,想是看真切了。回去要畫一個圖樣兒供養著麼?」羅成笑道:「我看你家公主的芳年,可是十九歲了?」線娘低著頭兒不答。一個快嘴的女兵答道:「一屁就彈著。」引得線娘也笑將起來,低低的問道:「郎君青春幾何?」羅成答道:「叨長二春。」線娘又問道:「椿萱並茂否?」羅成答道:「家慈五十九,家嚴六十一,請問公主良緣何氏,曾于歸否?」
線娘羞澀澀的,低著頭下去不開口。又是那個女兵說道:「我家公主,實未有人家,有願在先。」正要說出來,線娘把雙眉一豎,那女兵就不敢開口。羅家小卒道:「既是你家公主,與我家小將一般未有定婚,何不說來,合成一家,省得大家住日廝殺?」羅成把馬縱前幾步道:「公主若不棄嫌,當倩冰人向尊處聘求何如?」線娘道:「婚姻大事,非兒女軍旅之間,可以妄談。郎君若肯俯從,妾當守身以待,但恐郎君此心不堅耳!」羅成道:「皇天在上,若我羅成不與竇氏,」忙問:「請問公主尊字?」線娘道:「金丸上你沒有見麼?」羅成又重新說道:「我羅成此生不與竇氏線娘為夫婦者,死無葬身之地。」誓畢,線娘見羅成說誓真切,不覺泫然淚下道:「郎君既以真心向妾,妾亦生死以真心候君;但若尊翁處請人來求婚,父皇斷斷不從。」羅成道:「若如此,我向何處求人來說。」
線娘想一想道:「郎君認得隋太僕楊義臣乎?」羅成道:「楊太僕是吾父之好友。」線娘道:「此人是父皇所敬畏者,待我們去滅許後歸來,郎君去求他執柯,斷無不妥。」正說完,只見後面塵揚沙起。女兵說道:「我家有人來了。」線娘拭淚道:「言盡於此,郎君請轉罷。」大家兜轉馬頭,未遠一箭之地,線娘又撤轉頭來一望,只見羅成又縱馬前來。線娘只得又兜轉馬頭問道:「郎君既去,為何又來?」
羅成道:「雖承公主真心見許,還須付我一件信物,以便日後相逢記驗。」線娘道:「不必他求,君家一矢,妾當謹藏;妾之金丸,君當藏好,便可驗矣。」羅成只顧把馬近前,猶依依不捨。線娘道:「羅郎你去罷,妾不能顧你了。」以手掩面,別轉馬頭而去,隨戒女兵,不許漏泄風聲。行不多幾步,原來竇建德因線娘不回,放心不下,又差曹旦領兵來接應,大家合兵一處回去了。羅成也望見前面有兵馬到來,只得長歎一聲,奔回冀州。正是: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際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