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九松浦父女揚威 風雲莊祖孫納客

  卻說當日飛龍嶺上黑店裡那婦人,同若干火家,外面又有接應的,刀槍棒棍,把麗卿團團圍住廝殺。希真恐有人逃去報信,把店門截住,殺那逃走的,不好上前來幫。原來那麗卿受他父親傳授,有空手入白刃的手段,便是槍戟如麻,他空著手也進得去,何況當日手裡有那口青錞寶劍,那裡把那些人放在眼裡。只見那口劍和身子在槍戟叢裡飛舞旋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好一似黑雲影裡的閃電一般,霍霍的飛來飛去,捉摸不定。但見那四邊頭顱亂滾,血雨橫飛。殺得那些鳥男女叫苦連天,各逃性命。往前門來的,吃希真截住,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砍一雙,都紛紛往後面逃走。只剩得那婦人一個,正待想走,被麗卿閃開柳腰,左臂一卷,夾住那把鋼叉,右腳賣一步進,那口劍順著手橫削去,正砍中那婦人鼻樑上,半個腦蓋已飛去了,仰面就倒。
  麗卿轉身同希真趕出櫃檯裡面,見那大漢尚未曾死,倒在血泊裡掙扎不得。希真揪起來,擲在櫃檯上,喝問道:「你這廝開了幾年黑店?那個叫你做眼?」那大漢睜起眼道:「你要殺便殺,何必多問!」希真、麗卿俱大怒,一頓刀劍,剁成肉泥。麗卿又提著劍去前前後後搜尋一回,不見一人;又去那死不透的身上找補了幾劍,殺得屍首滿地,血污狼藉。希真道:「眼見這廝還有後門,吃他逃了,我們快走罷!」連忙去槽上牽了馬,都拴在房門首,鞍子卻好都未揭;連忙去打好兩個包袱,又去替那莊家的包袱打了,並一切行車都收拾起,捎在那棗騮馬上;又去跨了腰刀,提了樸刀,把麗卿的弓、箭、槍並那劍鞘一齊帶出,把馬牽出店門外。卻只不見了麗卿,恨得那老兒只得把馬從復拴了,兵器丟在地下,拿著樸刀,重走入店裡,到院子中高叫道:「好請動身了!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只見那麗卿從廚房裡走出來,腰裡插著那口劍,做了十幾個草把兒夾在懷裡,手裡又點著一個,去那前前後後放火。希真道:「走我們的路罷了,務要去燒他做甚?」麗卿道:「不燒了,留著他做幌子?叫他識得我老爺的手段!」麗卿去各處都點著了,忽然看見那串野味掛在房門上,仍復取來。希真道:「我真被你歐死!」同出店門,他且把劍上血就死人身上擦乾淨了,插在鞘裡,把那串野味挑在槍上,係好了弓箭,跨了劍,提了槍。看那店裡,嘩嘩剝剝的爆響,各處房屋窗格門戶裡,都骨都都的冒出濃煙來,火光已是透發。希真只得等了他歇,埋怨道:「只管慢騰騰的,萬一有大伙追來怎好?」麗卿一面上馬道:「這般男女,來兩萬也掃淨了他!」
  希真牽著那棗騮馬走下嶺來,卻不見莊家蹤跡。希真道:「這人不知怎麼了,反是我害了他也。」走下平地又三里多路,又恐有人追。只見前面林子裡,那莊家在那裡豎著扁擔探望。看見那嶺上烈燄障天,火光大起,料著他父子們得勝,便迎上來。只見希真二人渾身血污,莊家歡喜道:「二位官人脫身也。」希真看見莊家,也甚歡喜,問道:「你不曾傷損麼?」莊家道:「左邊臂膊上著打了一下,卻吃我走得快,還不怎的。二位官人倒還好?」麗卿道:「容得那廝們展手腳!」莊家去把包袱行李配好,穿上扁擔挑了。希真上了馬道:「我們須緊走幾步,防恐後面來追。你恐跟我們馬不上,包袱權把與我們,你輕了好走。」莊家道:「不妨,小人好腳步,二位只顧自走。」
  三人緊走了二十餘里,回頭看那火光已遠,卻無人追趕。希真略放了心,緩轡而行。希真道:「我兒慚愧!鬼使神差,被你看見,險些著了毒手。卻怎的被你識破?」麗卿把那挖板的話說了一遍,又說道:「怪得那饅頭餡不象豬羊牛肉,肝涅涅的,原來就是人肉。此刻想起來,好不心泛!」莊家道:「不好了,我也飽吃了一頓。」希真道:「吃也吃了,想他做甚。幸而我不曾吃,不然道法都被他敗了。方才也是我大意,不曾顧盼得。幸而天可憐見,著你打眼。」麗卿道:「他這般掩飾,爹爹如何留心得。」希真道:「你不知道,我這面祭煉的乾元寶鏡,運動罡氣在上面,能教他黑夜生光,數里內的吉凶也照得出。我因恐耗精神,不敢輕用,險些壞事。」
  父女二人說著話,又行了十里之遙。正是冷豔山腳邊,一望平陽,直落北去,並沒個人煙村舍。只見那夕陽在山,蒼翠萬變。麗卿在馬上喜孜孜的正看那山水,希真遠遠望見前面轉灣頭一帶松林,說道:「這等所在,防有歹人。」叫莊家說道:「大哥,休辭辛昔,我們大寬轉往那邊走,不要進林子裡去。」說不了,只聽得一片價鑼響,山谷應聲,林子裡擁出一彪人來。那莊家大驚道:「怎好?那邊大伙強人來也!」麗卿道:「你休慌,把我這槍上的蟲蟻兒摘去,待我結果了這廝們好走。」希真道:「你不要鹵莽,且等我看來。」望去只見那邊約有一百多嘍啰,為頭有兩個人騎馬,都出林子來。
  原來那兩個正是冷豔山的強徒,一個是飛天元帥鄺金龍,生得赤須藍臉,使一根金頂狼牙棒,兗州人氏,因一口氣上殺了本地一家大富戶,奔這山來落草;一個是攝魂將軍沙摩海,本是個教門回子,因盜了人的馬,刃傷事主,逃在江湖上,教門不肯容他,來投鄺金龍一同為盜,生得疙瘩麻臉,使一口九環截頭大砍刀。那兩個魔君嘯聚了五七百人,占了這座冷豔山,打家劫舍,搶奪過往客商,已自投在梁山泊的麾下,年年納些供奉,早晚要去入伙。那飛龍嶺上的黑店,正是與他做眼的。當日兩個強徒在山寨裡,望見飛龍嶺火起,正差人去探聽。半路上迎著得命逃回的搗子,又那小店裡不曾動手的人,一齊回山寨,報知了兩個大王。那兩個大王大驚大怒。沙摩海便叫:「差得力頭目,帶孩兒們去捉這廝們!」鄺金龍道:「不好,鄧雲、諸大娘都吃他殺了,那廝兩個必然了得,我和你須親自去走遭。那廝們既說到山東沂州府去,必從山下九松浦經過,我們抄近,就那裡斜刺截出,怕那廝走那裡去!」兩個強徒商量了,當時結束,點了一百多人,其餘都叫看守山寨,便一齊殺出九松浦。探得希真還不曾過去,便迎上來。
  希真當時看見這兩個大漢騎著馬,便對莊家道:「你把擔兒靠後。卿兒隨我來,索性掃蕩了這廝。」麗卿一把拉住了老兒。道:「爹爹,你不要去,這幾個賊男女,把與孩兒殺了罷!」希真道:「江湖上盡有好漢,你不要輕敵。」麗卿拉著老兒道:「我不。我只要自己一個人去!殺不過時,你再來幫我。」希真道:「你這丫頭,見了廝殺,好道撞見了親外婆。既要去時,我和你換轉了馬。須要小心,輸了休來見我。」麗卿大喜,當時綽了那枝梨花古定槍,騎了老子的棗騮火炭馬,奔上前去。希真惟恐有失,在後面尾著他。說時遲,那時快,希真父女在此商量,那鄺金龍、沙摩海已逼近了一段,就在那山光裡擺開殺上來。那匹棗騮馬看見有人來廝殺,雙耳豎起,長嘶了一聲,不待加鞭,潑喇喇的放開四個蹄子直衝過去。麗卿在馬上挺著那枝梨花槍,綻破櫻桃,大喝:「無知賊子,快採納命!」鄺金龍大寫道:「你們是那裡來的撮鳥,敢來攪亂大王的道路!」麗卿道:「特把你們來祭槍,歡喜死的都上來。」鄺金龍大怒道:「我著人相幫,不算好漢。」回顧眾人道:「你們且紮柱,看我單擒這廝。」飛馬過來,輪開金頂狼牙棒,攔腰便打。麗卿挺槍接戰。鬥了十五六個口合,沙摩海見鄺金龍不能取勝,提那口九環大砍刀,縱馬助戰。麗卿展開那枝槍,敵住兩般兵器,撒圓瞭解數,又戰了十餘合。那枝梨花槍,渾身上下颼颼的,分明是銀龍探爪,怪蟒翻身。兩個強賊,一個美人,好一場惡戰。
  陳希真在後面一望之地,看女兒使開了槍,端的神出鬼沒,暗暗喝采道:「好個女孩兒,不枉老夫一番傳授!」那鄺金龍、沙摩海使盡平生本事,兀自不能取勝。那些嘍啰胡哨吶喊,刀槍劍戟一擁殺上來。希真看見,恐女兒有失,大喝:「我兒精細著,我來助你!」便把馬一夾,上前兩步,掛了樸刀,雙手畫起印訣,念動真言,運口罡氣吹入,向空撒放,半天裡豁??的起了個震天震地的大霹靂,轟得那山搖地動,空中那些雷火撇歷撲碌成塊成團的跌下來。四面狂風大起。那些嘍啰都驚得呆了,人人膽戰;個個心驚,誰敢向前。原來那陳麗卿本是雷部中一位正神降凡,得那個霹靂助他的威勢,精神越發使出來。少刻,只見殺氣影裡,沙摩海中槍落馬。鄺金龍吃那一驚,不敢戀戰,賣個破綻,拖了狼牙棒往斜刺裡就走。麗卿大叫道:「走到那裡去!」隨後追來。那鄺金龍正要用拖棒計,吃那匹棗騮馬快,早已趕上。鄺金龍剛回身橫得棒轉,麗卿乖覺,早已識得,便把那枝槍往裡追開狼牙棒,又往下一捺,槍央直挑上來,對咽喉裡便刺。鄺金龍急問,吃那槍鋒把喉管割斷。麗卿乘勢把槍往外一擺,嗚呼哀哉,倒撞下馬來,又去復了一槍。正是:兩個強徒離世界,一雙惡鬼到陰司。
  那些嘍啰只恨爺娘少生兩條腿,棄棒拋槍各逃性命。麗卿追上去,趕著一槍一個,屍首都撅得老遠。希真也追上來,相幫做了幾個,叫道:「我兒歇手,隨他們去罷。」麗卿按倒了一個,收住馬,把槍點在他心窩上,喝道:「不許動!動一動,與你個透明窟窿。我且問你,山上還有多少鳥強盜?」那嘍啰捧著槍頭道:「……好……好漢,只……只得這兩個。不干小人事,上……上命差遣。饒了狗命,還有……八……八九十歲的老母。」麗卿道:「要殺你,也不管你有沒有老母。你有老母,誰教你做這勾當?如今只留你的鳥嘴去說,還有強盜,叫他盡數一發來。快快去說,姑娘在這裡等!」嘍啰道:「小……小人去說。」只聽背後一人道:「好一個姑娘,你還殺得不暢快,還要等甚?」麗卿回頭看時,卻是希真,自知失言,不覺都笑起來。希真去接了那枝梨花槍,道:「我們趁早走罷。」
  兩騎馬仍歸舊路,只見那山靄濛籠,月已舒光。麗卿道:「爹爹,方才天上這大霹靂,好奇怪,又沒半點雲彩!」希真道:「你難道不知是我放的?」麗卿大喜。希真道:「雷霆,天之威令,不比風霧,可以胡亂戲弄。今不得已而用,只好到地頭醮謝了。莊家處瞞得過,且不可說。我方才看你那槍法,果然去得。在家操練,倒還有些破綻,上起陣來反覺分外清靈。初次出馬,便如此得彩,我好喜也。」只見那莊家擔了行李上來,麗卿道:「強盜都殺完了,我們走罷。」莊家也歡喜說道:「二位客官,真是兩位天神。江湖上好漢,小人也略見幾個,那有這般了得。方才無故起這個青天雷,也想是二位的洪福。」父女二人暗笑。
  三人一齊進發,只見方才那些殺翻的,死的已是不動了,半死的還有幾個在那裡掙扎。不多時,三人穿過那座大松林,早見那半輪明月當天,照耀得山林寂靜,如同白晝。又趕了一程,希真道:「我們且就這山腳邊略歇歇馬。」父女二人都下了馬,莊家亦歇下擔兒,便在一塊山石上取出些乾糧充饑,兩匹馬權放在水草邊去啃青。麗卿道:「這匹棗騮馬端的好,來往回轉都隨著人的意兒。恁般的廝殺,他卻不用人照顧。好爹爹,把與孩兒騎了罷。」希真道:「你既這般愛他,就把與你騎了。」麗卿大喜。少刻,希真道:「我們不可久停了,直北去,尚有七八十里,方有宿頭。再俄延,恐月亮落了,不好走。」三人遂都起身,趁著好月色,穿林渡澗,走勾多時,離得那座大山遠了。走的盡是平津大路。那半輪明月漸漸的往西山裡墜下去。又好歇,希真馬上回頭,看那房心二宿正中,四月初旬天氣,已是子末五初時分。希真正待打火點燈籠,莊家把手指著路旁樹林裡道:「那邊好像有燈火光。」希真、麗卿都道:「果然是有人家,我們一同岔過去。」
  三人走過林子背後,不多路,只見現出一座大莊園來,餘外又有許多人家,路口三座大碉樓,正是那座莊園門首燈火明亮。原來那家人家正做佛事,眾僧才散。希真跳下馬來,把樸刀遞與女兒接了,到那家門首,對個莊客唱喏道:「小可東京差官,往山東公幹,途遇歹人打劫,廝殺脫命。路過寶莊,借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行,拜納房金。」那莊客看了一看道:「漢子,我們這裡不是客店。前去不過十來裡,便有宿頭。」希真道:「明知府上非客店,無奈路遠夜深,方便則個。」莊客道:「我們已是大半夜不睡,你休來討厭。」希真未及回答,麗卿在馬上道:「你不借宿便罷,怎麼是討厭?」希真止住女兒道:「你不許多說,我們去休。」裡面又一個老莊客出來,說道:「客官,並非我們不留你,實因今夜已久。」希真對女兒道:「我兒,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何必執著,去休,去休!」
  正欲上馬,只見裡面一個少年出來,問道:「什麼事啰唣?」在客道:「有三個客人,這等時分,硬要來投宿,你道好笑麼?小官人不必去睬他。」那小官人便去莊客手裡奪個提燈來,照看了他們二人一看,說道:「二位客官,且慢行。」便問了來歷,又知是廝殺脫命。那小官人便道:「二位請少住,我去就來。」說罷,連忙進去了。不多時,那小官人出來,吩咐道:「已稟過老相公,叫請二位進來。」莊客沒奈何,只得把火來照,那小官人便自去開了中門。麗卿也下馬,三人都進來。小官人便叫莊客把頭口牽去後面槽上喂養,又叫把那間耳房牀鋪讓出,又叫把房裡燈火點了,指點那莊家把行李挑入耳房裡去,說道:「客官想未曾吃飯,快教廚房預備。」希真深深唱個喏,道:「萍水相逢,如此滋擾,實屬不安。」小官人道:「休這般說。未聞二位上姓。」希真道:「小可姓王。」小官人又問道:「這位少年客官上姓?」希真道:「便是小兒。」希真道:「官人上姓?」小官人道:「小可家姓云。」希真道:「尊府幾位大人?」小官人道:「只家祖、家慈在堂,家父出外。」希真欠身道:「祈轉致叱名。」小官人謙讓。只見莊客搬出飯來,卻只是些蔬菜。小官人眉峰一縐,道:「不瞞二位客官說,今日寒舍作佛事,未有葷腥,胡亂請用些。小可不及奉陪。」希真稱謝。那小官人自進內去了。
  希真只得叫莊家同坐,吃了一回,起身去那耳房裡一看,只有兩個牀鋪,又不甚大。希真對莊家道:「大哥乏了,先睡。」對麗卿道:「我兒,你也辛苦,且權去躺躺。天不久將明,我在你牀前運會坐動便了。」麗卿道:「殺這班賊男女算甚辛苦;便陪奉爹爹坐坐罷。」莊客來收碗筷,麗卿隨:「大哥,如有熱水乞付些。」莊客道:「熱水卻無。」只見小官人出來,聽見說道:「熱水怎麼沒有?快去廚房裡取來!」莊客只得去提了一桶來。麗卿起身道個萬福,便去淨了手面;又去取那枝梨花古定槍,那口青錞劍,去熱水裡洗抹了。
  那小官人燈光下,見那希真二人的模樣,正在驚疑,又見那兩般兵器,爛銀也似的,一發吃驚,便去立在水桶邊,看他洗畢。麗卿收了兵器,又唱了個喏。希真道:「官人何不請坐?」那小官人一面攜著希真的手,同進耳房裡坐地。希真同小官人坐在鋪沿上。只得一張椅子,麗卿去坐了。那莊家已是鼾鼾的同死人一般,在那個鋪上挺著。小官人一面問道:「二位客官方才說什麼遇著歹人廝殺得脫,願聞其詳。」希真把那飛龍嶺一節才說得頭起,麗卿嘴快,便搶過去,把那怎的落黑店,怎的挖開那板,怎的張見那人肉作坊,怎的殺了那班賊男女,怎的放火燒了他的巢穴,怎的下嶺到那冷豔山,怎的遇見兩個賊強盜,帶著若干嘍啰,……希真恐他說出放雷的話來,忙喝住道:「長輩在此說話,你這般亂搶,什麼規矩!」麗卿笑著低下頭,不敢做聲。那小官人卻不甚曉得東京口音,聽他那鶯囀喉燕語,潔潔汨汨的,已是辨得大半,心中大喜,立起身道:「二位客官且莫睡,請少坐。」出了房門,飛跑進去了。
  希真埋怨麗卿道:「你這廝恁地教不理,方才素性道起萬福來,吃人看破怎好?」麗卿笑道:「悔氣,沒來由做了多日的男子,好不自在。」只聽裡面一片聲的叫「開廳門」。那小官人跑出來,到耳房門邊道:「家祖請二位客官裡面相見。」希真與麗卿忙隨那小官人進內。只見裡面廳上,燈燭輝煌,幾個小廝掌著燈,照那雲太公出來。希真看那太公時,河目海口,鶴髮蒼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領紫絹道袍,頭戴魚尾方巾。希真忙迎上廳中,一邊施禮,那太公連忙一隻手拉住袖子回禮,便請上坐。雲太公道:「適才村漢無知,說什麼過往客人投宿,以致簡慢。幸小孫看見,識得二位英雄。特請開罪。」希真拜謝道:「倉忙旅客,得托廣廈,已屬萬幸;何期世見青睞,又沐謙光。」雲大公吩咐叫廚房殺雞宰鵝,準備酒撰,一面動問二位在東京官居何職,到山東有何公幹,卻為何又從敝地經過,怎的遇著強人。希真道:「晚生姓王名勛,在東京充殿帥府制使,奉著鈞旨到山東沂州府等處採辦花石綱;這個是犬子王榮,叫他路上做個伴當,因順便探個親戚,驚動貴地。」又把那飛龍嶺、冷豔山的事細說一遍。
  雲大公大喜道:「二位果然是大豪傑。那兩個強徒,一個是飛天元帥鄺金龍,一個是攝魂將軍沙摩海。這廝們屢次煩惱村坊。那飛龍嶺上黑店,是與他做眼的,來往客商俱受其累,官兵又不肯去收捕他。那廝倚仗著山東梁山泊的大伙,無惡不作,幾處市鎮,被他攪亂得都散了。老夫這裡叫做風雲莊,共有六百多家,只是風雲二姓。我這裡深防那廝來滋擾,是老夫與一位風姓的英雄,叫做風會,為首倡募義勇,設立碉樓木卡,土闔濠溝,防備著那廝。那廝們倒也識得風頭,這裡卻不敢來。今被賢喬梓一陣掃絕,為萬家除害,實屬可敬。老夫東京也到過幾次,頗亦結識幾位好漢,卻怎的不識仁兄?」希真道:「晚生係微職新進,未及追隨。敢問老相公間閱。」雲太公道:「老夫姓雲名威,表字子儀,本處人氏。少年時因軍功上,曾濫叨都監。神宗年間征討契丹,在邊庭上五年,屢沐皇恩。只恨自己不小心,三十六歲那年,追賊搶險,左臂上中了鳥槍鉛子。雖經醫治好了,只因流血太多,筋都攣了,骨頭也有些損傷,不能動撢,只得告退,辜負了官家也說不得。今年七十一歲了,精神還好;只是一臂已廢,全身無用。我有個兒子,今年三十八歲,名喚天彪,頗有些武藝。平日最是愛慕漢壽亭侯關武安王的為人,使一口偃月鋼刀,尋常人也近他不得。老夫胡亂教他些兵法,也理會得。老種經略相公十分愛他,一力抬舉,感激聖恩,直超他做到總管,現在總督山東景陽鎮陸路兵馬。仁兄前去,正到那裡,老夫大膽,托寄一家信可否?」希真道:「此卻極便。既有府報,晚生送去。」雲威謝了。只見酒食已備好,搬出廳上。雲威讓希真二人坐了客席,自同孫子坐了主位,開懷暢飲。雲威回顧那小官人,對希真說道:「這個小孫,便是他的兒子,名喚雲龍,今年十七歲了。十八樣武藝也略省得些。只是老手夫廢,不能指撥他。叫他父親帶了去,他父親務要留在我身邊。」希真道:「這是大官人的孝思,不可拂他。」麗卿看那雲龍,面如滿月,唇如抹硃,戴一頂束髮紫金冠,穿一領桃紅團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雲龍也不落眼的看那麗卿,暗想道:「此人這般文弱,倒像個好女子,卻怎的鄺金龍、沙摩海都吃他一人殺了?我明日和他比試看。」雲威、希真二人,一面飲酒,一面談心。麗卿、雲龍陪奉著。
  譙樓五更,麗卿望外看道:「天要變了,怪道日裡那般潮濕。」不多時,黑雲壓屋,涼飆驟至,霹靂震天,電光射地,霎時大雨如注,簷前瀑布漰湃,好一似萬馬奔騰。希真皺眉道:「天明便要動身,這般大雨怎好!」雲威道:「仁兄休這般說,難得光降敝地,寬住幾日。」希真道:「已是深擾,只恐誤了限期。」雲威道:「此刻總走不得,夜來辛苦,權去將息。」雲威自己掌火,引到廳後面測首一間精雅書房,兩張桶木榻牀,被褥帳子俱已另外設好,房裡桌椅擺設。希真的行李已放在裡面。希真謝了。雲威叫了安歇,領了孫兒自去了。希真父女上牀去睡。天已大明,那雨越下得大了。
  早上莊客們起來,方知道夜來兩個客官殺了冷豔山的強盜,又去細問了莊家,一發驚駭。少刻,雲威出堂,吩咐莊客:「整辦酒筵,務要美好。」又叫莊客:「去後莊看風大官人歸家不曾,如已歸家,一發請來相見。」巳牌時分,希真父女起來。那雲龍挨房門進來,問候畢,麗卿還未下牀。雲龍便坐下,七長八短的和麗卿扳談。那麗卿有許多遮掩的事要做,吃他糾纏定了,舉動不得。希真只得把他演了出去,同到廳上與雲威相見。麗卿忙去關了房門,色色做完,裝束好,方去把房門開了。已有莊客進來送湯送水,自不必說。麗卿到廳上見了雲威,各慰勞已畢,那雨兀自未住。早飯罷,已是晌午。希真同雲威論些古今興廢,行兵佈陣的話,說得十分入港。麗卿同那雲龍在廊外扶欄邊,說些槍劍擊刺廝殺的勾當,也十分入港。
  少刻,一個莊客來報道:「到風大官人家去過,還不曾歸家。他莊客說還要三五日哩。」雲威道:「可惜,不然會會也好。」希真問是那個,雲威道:「便是老夫昨夜所說的那風會。端的是個好漢,可惜不在家。」雲龍拉他祖父到外邊去低低說了幾句,雲威呵呵大笑,入座來對希真道:「小孫癡麼!他見令郎英雄了得,要想結拜盟弟兄,就要求今郎教誨。這等攀附,豈不可笑。」希真道:「世兄這般雅愛,怎當得起。論武藝,小兒省得什麼。」雲威道:「仁兄不必太謙,只是老夫忒妄自尊大了。」一面說,一面去攜了麗卿的手過來,問道:「榮官幾歲?」麗卿答道:「小可十九歲。」希真道:「看這廝混賬!對祖公說話,難道稱不得個孫兒?」雲威大笑道:「不敢,請證盟了再稱。」當時叫莊客備了香案,麗卿、雲龍二人結拜。麗卿長兩歲,雲龍呼麗卿為兄,又去拜了希真;希真亦拜了雲威,雲威比希真父親年少,從此叔姪稱呼。雲龍引麗卿進去拜了母親。那母親看了麗卿儀表,又聽說好武藝,甚是歡喜,說道:「可惜我沒有女兒,有便許配他。」麗卿暗笑,談了幾句便出來。
  那時天已下午,雨點已住。那莊前莊後多少遠近鄰合,都哄講雲子儀老相公家,昨夜來了二位壯士,剿滅了冷豔山的強賊,無不驚喜,都來探問,又不能禁止。有的上廳來拜問,有的在廳下標看,來的去的絡繹不絕,都商量要去報官。希真慌忙止住道:「小可兀自公差緊要,恐誤日期。我等雖殺二賊,彼時只求脫命,並不曾割他首級來,毫無表記。萬一他的餘黨未散,冒昧請功,官府必疑我們捏造,反為不美。」有幾個說道:「也說得是。」有幾個疑信相半。希真十分忐忑,只恐走漏了消息,見人略散,便向雲威討書信,辭別要行。祖孫二人那裡肯放,雲威道:「賢姪直如此見外。不來欺你,前去十餘里,本有個大市鎮,被那畜生們攪得散了。如今只幾間破的空房子,雞犬也無,你趕去做甚?你不信,騎了頭口去看了回來。多少收青苗手實的公人,到那裡沒處尋人。」希真吃留不過,只得歇下。
  少刻擺上酒筵,肴撰十分豐飫,希真甚是不安,雲威慇懃侑勸。酒至數巡,食供數套,麗卿與雲龍也都吃得微醺。雲龍對雲威道:「孫兒要與哥哥交交手,以助一笑。」麗卿笑道:「兄弟不當真,愚兄就和你耍耍。」雲威道:「吃酒不好,比試他做甚!」兩個都不肯歇。雲威道:「既如此,到後面空地上去。」雲龍道:「廳前院子空間,何必定要後面。」雲威叫小廝們取束桿棒來,放在地下。麗卿、雲龍都去紮抹緊便了。麗卿接了一按紫金冠,去地下挑選一根桿棒,走入院子裡。雲威、希真都起身來到滴水下。看雲龍也取根桿棒出來,雲威道:「且住!」叫小廝取張茶几放在中間,上面放個勸杯。雲威親自取酒壺,花花的滿斟一杯,道:「你兩個比試,那個輸了,罰他這一杯。」二人大喜,當時下廳來放對。外面許多莊客廳見,都哄進來擠在牆門邊來看。裡面雲龍的母親,並些內眷僕婦養娘等,也都出來立在屏風邊。麗卿把那棒使出個天女散花勢,希真叫道:「且住。我兒過來!」希真把麗卿叫到簷角邊,低低吩咐道:「我兒,強賓不壓主。如果敵得過,也要收幾分。」麗卿點頭應了。那雲龍的母親也把雲龍叫到屏風邊,也低低的不知說了幾句什麼。二人仍入院子,雲威道:「各放出本領來,不要你謙我讓。」那雲龍取棒來使出個丹鳳撩雲勢。二人把兩條棒,各顧自己理了幾路門戶,好似一對輕燕掠來掠去。雲龍叫道:「哥哥請合手!」麗卿道:「你只管進來。」二人交上手,那兩枚棒好似雙龍搶珠,在院子中飛舞。鬥了二十餘合,不分勝負。莊客們無不喝采,屏後那些內眷們都看得呆了。
  希真對雲威道:「孫兒的棒法還看得麼?」雲威只搖著頭笑道:「總還不是這樣的。」說不了,只見那麗卿不合用個高深馬,被那雲龍得了破綻,使個葉底偷桃直搠進來。麗卿連忙一掃隔開去,險些兒吃他點著了腰眼。那些莊客都笑起來。雲龍道:「哥哥錯也,那杯酒還該你吃!」麗卿笑道:「兄弟,你道我真個敵你不過,看我來也!」又是五六合,麗卿耐不住,忽然變了手法,使出那三花大撒頂,渾身上下都是棒影,颼颼的劈下來。雲龍亂了手腳,只辦得抵當遮攔。雲威背著手在階沿上看,也自吃驚。麗卿得了勢子,趁分際一個鷂子翻身,卷進中三路。雲龍那裡敵得住,直退到牆腳邊。麗卿直逼過去,希真連忙喝住,跳下來劈手奪了棒,罵道:「你這廝十分鹵莽!兄弟倒讓你,你只顧廝逼上去,牆邊雨後苔滑,你把他跌壞了怎好?」麗卿笑道:「使得手溜了,那裡收得住。」希真道:「你還嘴強!」掉轉棒來便要去打,雲龍連忙來擋住。雲威看見麗卿棒法心中甚喜,及見希真去訓誡他,連忙下來護住麗卿,笑對希真道:「你這老兒殺風景,沒事鳥亂。他們弟兄耍子,倒要你來當真!」希真又說了麗卿幾句,四人同上堂來。莊客們把桿棒收過了。麗卿去解了紮抹,穿了衣服。雲龍亦裡面去換了衣衫出來,對麗卿拜道:「哥哥真了得也!怪道冷豔山兩個強徒,吃你殺了。」麗卿連忙答拜。雲威道:「龍兒閒話少說,這杯酒你自己討來的,還不受罰!」雲龍便去取來。麗卿連忙道:「換杯熱的。」雲龍已一飲而盡。希真道:「你也快陪兄弟一杯。」麗卿也滿飲了一杯,又唱了個無禮喏。
  四人重複入席,雲威看他二人面上都泛起桃花,想到麗卿那般英雄,孫兒雖弱些,也還去得,十分歡喜,對雲龍道:「你這孩子總不當心。你看哥哥比你只大得兩歲,便恁地了得!這三花大撒頂,風二伯伯也點撥你過,只是不留意。這叫做平時不肯學,用時悔不迭。」雲龍有些赧顏。希真道:「方才實是兄弟讓他些,賢姪只不肯使出來。」雲龍道:「姪兒兀自敵不過。若是我那表兄不曾去,他與哥哥正是一對敵手。」希真道:「令表兄何人?」雲威道:「可惜貴喬梓不早來幾日,好叫你會會。」希真問那一位,雲威道:「那人與榮官一般年紀,本貫東京儀封人氏。老夫姪女是他母親,與龍孫中表弟兄。那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硃砂,伏犀貫頂,猿臂熊腰。莫說他一身好武藝無人及得,便是胸中韜略兵機也十分熟諳。老夫亦曾問他,兀自盤他不倒。卻又性情溫良,莊重儒雅。那人姓祝,雙名永清,因他渾身上下如一塊羊脂玉一般,人都順口叫他做『玉山祝永清』。可惜這般英雄,也只做得個防禦!」說不了,希直接口道:「此人名姓,小便也聽得,只不曾相會。莫不就是鐵棒欒廷玉的徒弟、祝家莊祝朝奉的庶弟?」雲威道:「正是。然他卻不是欒廷玉的徒弟,乃是欒廷玉的兄弟欒廷芳的徒弟。廷玉、廷芳兩弟兄卻是一樣本領,祝永清是廷芳最得意的頭徒,端的青出於藍。」希真道:「欒廷玉還在否?」雲威道:「聽祝永清說還在,隱在博山縣更生山內。欒廷芳做了一回提轄,不得如意,亦告休了。」雲威又說:「那祝永清還有一副本領,他一手好書法,卻在蘇黃米蔡之外。前日從我這裡過,寫下了四幅屏幛,明早把來與賢姪看。」希真道:「可惜小姪來遲,不曾相會。」雲龍對麗卿道:「我那祝永清表兄若還不去,哥哥,不怕你了得,他總對付得你住。」麗卿笑道:「他或者也同你一般的讓我怎處?」雲威、希真又歎息了一回,都說:「可惜這班英雄,都生不遇時!」
  當日那酒筵直到二更始散,天又濛濛細雨,各自歸寢,都已帶醉。那雲龍愛麗卿不過,便要同榻。希真極力飾辭,麗卿苦苦哀求,方才得免。雲龍出去,麗卿關了房門道:「爹爹,我們明日快走了罷。」希真道:「誰在這裡過世!」麗卿已醉了,脫衣淨手,進牀便睡。希真看了房裡一看,叫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行李兵器影跡無蹤,情知是藏過了。開門去問那外間睡的小廝,那小廝在牀裡應道:「上午老相公已吩咐收了進去。」希真道:「這明明是不許我去的意思,怎好?」關了房門,坐在牀上思想道:「難得他這般厚意,他那孫兒雖武藝不曾學全,看他使出來的,也不是尋常家數;將來這副品格,坐穩是個英雄。不如就把女兒許配了他,卻不知他曾否完姻?只是本師張真人又說,女兒的姻緣不是這一方。」好生擺佈不下去。那邊牀上看那麗卿,卻朝外睡著,臉兒朝霞也似的通紅,叫了兩聲也不應。又坐了一回,只得上牀睡了。當夜無話。
  天明,父女起來。麗卿先裝束完了,方去開門。雲龍已在房外,進來問慰畢,同去見了雲威。父女謝了,苦苦要行。雲威道:「大雨就來了。」沒多時,果然大雨傾盆。希真十分心焦,雲威卻引希真又到側首一個小巧精舍裡早飯。飯畢閒敘,叫雲龍把祝永清的墨跡取來一看,只見是四副東絹。打開看時,原來是草書的曹子建《洛神賦》,果然精神煥發,筆氣縱橫,恍如懸崖墜石,驚電移光。喝采了一回,收過去。麗卿與雲龍都沒坐性,走開去了。雲威又詠歎了祝永清一回。雲威道:「正要問賢姪:東京還有一位超他絕類的奢遮好男子,賢姪該識得他?」希真問是誰,雲威道:「此人官爵也不大,端的是如今一位出色英雄。前年小兒入都覲見,便叫他去訪問,因限期太促,不及去訪得。近來也沒個實信。那人只做得個東京南營裡的提轄,叫做陳希真。賢姪可識得?他如今怎的了?」希真聽罷,心中大驚,便答道:「此人小便怎麼不識得,但不知叔父何處會過他?」雲威道:「我卻不曾會過,我有一個至交,是東裡司捕盜巡檢張鳴珂。他對我時常說起,那陳希真智勇都了得,那年輪囷城一戰,官兵只得八千,敗西夏兵五萬,都是他一人的奇謀。可惜都被上司冒了去,至今惋惜他,又欽佩他。」希真道:「那張鳴珂,莫不就是皸城縣知縣蓋天錫的舊東人?」雲威道:「便是。你且說那陳希真到底怎的了?有東京來的,說他辭了提轄去做道土,可真麼?」希真道:「是真的。」雲威吁口氣道:「英雄不遇,至於如此!」希真道:「他如今連道士也做不成了。」雲威驚問道:「此話怎說?」希真道:「小姪動身的前幾日,此人為一件事上,惡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現在各處追捕緊急,著吃拿住,決沒性命。」雲威聽罷,拍著桌兒只叫得苦,口裡說道:「怎麼這般顛倒?如此英雄,屈他在下僚,已是大錯,怎的竟把他逼走了,卻怎生還想望天下太平?他萬一被追捕不過,心腸變了,竟去投那梁山泊,卻怎好?賢姪,你可曉得他往那方去的?」希真道:「這卻不知。這人恐未必上樑山。」雲威道:「他不上樑山,不過一身之禍;他上了梁山,天下之禍。我料他也未必便上樑山,但不知何處去了。賢姪,賢姪,便似你也只得如此微職,豈不可悲!」
  那雲威一片歎息之聲,從丹田裡直滾上來,眼角上津律的有水包著。希真見他這般肝膽相許,也止不住那心裡的感激。著那雲威背後只一個小廝,便道:「小姪有句話要稟叔父,叫尊紀迴避了。」雲威便叫那小廝出去。希真把格子門掩上,走去雲威面前撲的雙膝跪下。雲威大驚,忙亦跪下來攙道:「賢姪有話,但說不妨,這卻何故?」希真流淚道:「小怪不敢欺瞞,叔父不要愁苦,只小姪便是落難逃亡的陳希真。」--雲威大驚。--「梁山泊已曾兜攬過,要小姪去入伙,小姪那裡肯去。如今四海飄蕩,無家可奔。卻不知叔父如此錯愛,使小姪悲酸鑽入五臟,此生父母之外,只有叔父。」說罷,磕頭不止,淚如泉湧。雲威一隻手攔不住他,盡他磕完了,又把希真的臉細看了看,叫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憂得我苦!」二人從地上起來,抖抖衣服,仍復坐了。雲威道:「怪道你說什麼王勛,叫我無處落想。你且把高俅怎生逼你,說說我聽。」希真道:「高俅逼迫,尚未露形跡,是姪兒見機先走。」就把那衙內怎的調戲女兒麗卿,再三盤算,怎的虛應著他,到後來怎的不得脫身,不得已壞了他兩個承局,怎的叫麗卿男裝投奔山東沂州府,怎的恐有追趕,特從江南大寬轉得到貴地。雲威又驚又喜,道:「不料閣下與老夫做了姪兒。你不必到沂州去,就住在敞莊,只說我的親戚,無人敢來盤問。老夫養得你父女二人,待奸邪敗了,朝廷少不得有番申理,那時再歸故里。那莊家就這裡開發了他。」希真道:「這卻不敢。雖蒙厚恩,如父母一般,只是沂州舍親處已是得信,在那裡盼望,不如讓小姪且去罷。」
  正說著,聽得格子門外笑語之聲,麗卿、雲龍兄弟兩個,手縮著手推門進來。二人見兩位老的,都雙眼揉紅,眼淚未乾,正驚疑要問,雲威開言道:「龍兒,不要廝縮著。他不是你哥哥,他是東京女英雄陳麗卿,喬扮男裝。」麗卿大驚失色。雲龍也吃了一驚,連忙放手,退了幾步,看了看,說道:「怪得我有五六分疑他是女子。」希真道:「我兒不要吃驚,我已向祖公公將真情盡告,切不可教外面莊家得知。」雲威道:「你二人便姊弟稱呼。」雲龍就向麗卿唱個喏,麗卿答了個萬福,二人不覺笑起來。雲龍又細問緣由,雲威一一說了,又對希真道:「賢姪既是這般說,令親盼望,老夫亦不敢多留,只是顯得老夫薄情。今日卻去不得,與賢姪此一別,未知何日再會。卿姑有人家否?」希真道:「不曾。」雲威道:「可惜龍孫正月裡已定了一頭親事,不然扳附令愛,豈不是好。如今賢姪且將令愛送到令親處安置了,自己再到這裡來住幾日何如?」希真道:「山高水長,有此一日。小姪如無出身,定來追隨幾杖。只恨小女無緣,不能扳龍附鳳。」希真方知麗卿果然不是此地姻緣。雲威道:「賢姪休怪老夫說,似你這般人物,不爭就此罷休?你此去,須韜光養晦,再看天時。大丈夫縱然不能得志,切不可怨悵朝廷,官家須不曾虧待了人。賢姪,但願天可憐見,著你日後出頭為國家出身大汗。老夫風燭殘年,倘不能親見,九泉下也兀自歡喜。」希真再拜道:「叔父清誨,小伍深銘肺腑。」雲威又道:「你那令親處,萬一不能藏躲你,你可即便回到我家來。那時卿姑同來不妨,這裡自有內眷,有好郎君我相幫留心。今日便從直不留你了。」說罷,便叫小廝進來道:「你去傳諭他們,預備兩席酒筵,須要整齊。一席今晚家裡用;一席備在青松塢關武安王廟內,明日五鼓,我親到那裡,與王大官人祖餞。」小廝應聲去了。雲威對希真道:「我不合欺眾人,說你已於清早去了,免他們只顧來聒噪。原要多留你,不道你就要去。既如此,你明日去倒緩不得,恐吃人看見。」希真稱謝領諾。那些莊客都在背後說道:「不過一個過路的人,又非瓜葛,這般親熱他做甚!」雲威去把寫與兒子的家信拆了,重新寫過。雲龍知麗卿是女子,也不敢來廝近。
  看看天晚,雨歇雲收,天上現出皓月,房櫳明靜。擺上酒筵,比昨日的更是齊備。四人坐下,雲威、希真細談慢酌,各訴衷曲,說不盡那無限別離之情。麗卿、雲龍對面相看,都低著頭不做聲,顏色慘淒。雲龍叫小廝取那張琴來,就座上操了幾段《客窗夜話》,那月光直照入座來。希真歎賞不止。麗卿雖不善琴,聽到那宛轉淒其之處,不覺落下淚來。雲威止住道:「不要彈下去了。」
  酒筵已散,四人散坐,看那月光已自下去了,雞鳴過幾次。雲威與希真一夜兀自眼淚不干。那莊家已起來,在外伺候。莊客去備好那兩匹馬,牽出外面,點起十幾個火把候著。雲威只得叫雲龍進裡面去,同幾個小廝搬那行李兵器出來。希真、麗卿已裝束停當。雲威送過家信,希真收了。又取一百兩銀子送作盤費,希真那裡肯收,吃雲威硬納在包袱裡面。又把十兩碎銀子賞與莊家道:「大哥累你,包袱內又加了些乾糧,重了,這些微禮送你作酒錢。」雲龍便去把隨身佩帶的一日昆吾劍取來贈與麗卿,麗卿道:「兄弟,我自有寶劍,你不可割愛,我不敢受。」雲龍道:「姊姊既這般說,這鉤子送與你罷。」便把那嵌花赤金鉤子解下來,係在麗卿的青錞劍上,麗卿只得收了。父女一齊謝了,就此拜辭。希真又叫麗卿進去辭了伯母,便起身要走。雲威已叫另備兩匹馬,祖孫二人同送。雲威問道:「賢姪投沂州,你那令親姓甚名誰?」希真道:「小姪襟丈,姓劉名廣。」雲威道:「可是住在沂州府東光平巷,做過東城防禦的?」希真道:「正是。」雲威呵呵大笑道:「賢姪何不早說!行李挑轉,請進來,我還有話問你。」不知雲威說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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