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秦叔寶窮途賣駿馬 單雄信交臂失知音

  叔寶望樊虎不來,又過幾日,把三百文錢都用盡了,受了小二無數冷言冷語,忽然想道:「我有兩條金裝鐧,今日窮甚,可拿到典鋪裡,押當些銀子,還他飯錢,也得還鄉,待異日把錢來贖回未遲。」主意定了,就與小二說了,小二歡喜。叔寶就走到三義坊當鋪裡來,將鐧放在櫃上。當鋪的人見了道:「兵器不當,只好作廢銅稱!」叔寶見管當的裝腔,沒奈何,說道:「就作廢銅稱吧!」當鋪人拿大秤來稱,兩條鐧,重一百二十八斤,又要除些折耗,四分一斤,算該五兩銀子,多要一分也不當。叔寶暗想道:「四五兩銀子,如何能濟得事?」依舊拿回店來。
  王小二見了道:「你說要當這兵器還我,怎麼又拿了回來?」叔寶托辭應道:「鋪中說,兵器不當。」小二道:「既如此,你再尋甚麼值錢的當吧。」叔寶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門中道路,除了這隨身兵器,難道有金珠寶物帶在身邊不成?」小二道:「既如此,你一日三餐,我如何顧得你,你的馬若餓死了,也不干我事。」叔寶道:「我的馬可有人要麼?」小二道:「我們潞州城裡,都是用腳力的,馬若出門,就有銀子。」叔寶道:「這裡馬市在那裡?」小二道:「就在兩門大街上,五更開市,天明就散。」叔寶道:「明早去吧。」
  叔寶到槽頭看馬,但見馬蹄穿腿瘦,肚細毛長,見了叔寶,搖頭流淚,如向主人說不出話的一般。叔寶眼中流淚,叫聲:「馬啊……」要說話,口中噎塞,也說不出,只得長歎一聲,把馬洗刷一番,割些草與它吃,這一夜,叔寶如坐針氈,睡到五更時分,把馬牽出門,走到西市。那馬市已開,但見王孫公子,往來不絕,見著叔寶牽了一匹瘦馬,都笑他:「這窮漢,牽著劣馬,來此何幹?」叔寶聞言,對著馬道:「你有山東時,何等威風!如何今日就如此垂頭落頸?」又把自己身上一看道:「我今衣衫襤褸,也是這般模樣。只為少了幾個店帳,弄得如此,何況於你?」遂長歎一聲,見市上沒有人睬他,就把馬牽回。
  他因空心出門,一時打著睡眼。順腳走過馬市時,城門大開,鄉下人挑柴進城來賣,那柴上還有些青葉,馬是餓極的,見了青葉,一口撲去,將賣柴的老兒衝了一交,喊叫起來,叔寶如夢中驚覺,急去扶起老兒。那老兒看著馬問道:「此馬敢是要賣的,這市上人那裡看得上眼!這馬膘雖瘦了,纏口實是硬掙,還算是好馬。」叔寶聞言歡喜道:「老丈,你既識得此馬,要到那裡去賣?」那老兒道:「『賣金須向識金家。』要賣此馬,有一去處,包管成交。」叔寶大喜道:「老丈,你同我去賣得時,送你一兩茶金。」老兒聽說歡喜道:「這西門十五里外,有個二賢莊,莊上主人姓單號雄信,排行第二,人稱他為二員外,常買好馬送朋友。」叔寶聞言,如醉方醒,暗暗自悔,失了檢點。在家時聞得人說,潞州單雄信,是個招納好漢的英雄,今我怎麼到此許久,不去拜他,如今衣衫襤褸,若去拜他,也覺無顏。又想道:「我今只認作賣馬的便了!」就叫老丈引進。
  那老兒把柴寄在豆腐店,引叔寶出城,行了十餘里路,見一所大莊院,古木陰森,大廈連云。這莊上主人,姓單名通,號雄信,在隋朝是第十八條好漢。生得面如藍靛,髮似朱砂,性同烈火,聲若巨雷,使一根金釘棗陽槊,有萬夫不當之勇,專好交結豪傑,處處聞名。收買亡命,做的是沒本營生,各處劫來貨物,盡要坐分一半。凡是綠林中人,他只一枝箭傳去,無不聽命,所以十分富厚。
  一日他閒坐廳上,只見蘇老走到面前,唱了個喏,雄信回了半禮。蘇老道:「老漢今日進城,撞著一個漢子,牽匹馬賣。我看那馬雖瘦,卻是千里龍駒,特領他來,請員外出去看看。」雄信遂走出來。叔寶隔溪一望,見雄信身長一丈,面若靈官,青臉紅鬚,衣服齊整。覺得肉身不像個樣,便躲在材後,雄信走過橋來,將馬一看,高有八尺,遍體黃毛,如純金細卷,並無半點雜色。雙手用力向馬背一按,雄信膂力最大,這馬卻分毫不動。看完了馬,方與叔寶見禮道:「這馬可是足下要賣的麼?」叔寶道:「是。」雄信道:「要多少價錢?」叔寶道:「人貧物賤,不敢言價,只賜五十兩足矣!」雄信道:「這馬討五十兩不多,只是膘跌太重,不加細料喂養,這馬就是廢物了。今見你說得還好,咱與你三十兩吧。」言訖,就轉身過橋去了。
  叔寶無奈,只得跟進橋來,口裡說過:「憑員外賜多少罷了。」雄信到莊,立在廳前,叔寶站於月臺旁邊,雄信叫手下人把馬牽到槽頭,上了細料,因問叔寶道:「足下是那裡人?」叔寶道:「在下是濟南府人氏。」雄信聽得濟南府三字,就請叔寶進來坐下,因問道:「濟南府咱有一個慕名的朋友,叫做秦叔寶,在濟南府當差,兄可認得否?」叔寶隨口應道:「就是在下……」即住了口。雄信失驚道:「得罪。」遂走下來。叔寶道:「就是在下同衙門朋友。」雄信方立住道:「既如此!失瞻了!請問老兄高姓?」叔寶道:「姓王。」雄信道:「小弟要寄個信與秦兄,不知可否?」叔寶道:「有尊札盡可帶得。」雄信入內,封了二兩程儀,潞綢兩疋,並馬價,出廳前作揖道:「小弟本欲寄一封書,托兄奉與叔寶兄,因是不曾會面,恐稱呼不便,只好煩兄道個單通仰慕之意罷了!這是馬價三十兩。另具程儀三兩,潞綢兩疋,乞兄收下。」叔寶辭不敢收,雄信致意送上,叔寶只得收了。雄信留飯,叔寶恐露自己名聲,急辭出門。蘇老兒跟叔寶到路上,叔寶將程儀拈了一錠,送與蘇老,那蘇老歡喜稱謝去了。
  叔寶自望西門而來,正是午牌時分,此時腹中饑餓,走入酒店來,見是三間大廳,擺著精緻桌椅,兩邊廂房,也有座頭。叔寶就走到廂房,揀了座頭坐下,把銀子放在懷內,潞綢放在一邊,酒保擺上酒肴,叔寶吃了幾杯。只見店外來有兩個豪傑,後面跟些家人進來。叔寶一看,卻認得一個是王伯當,連忙把頭別轉了。
  你道這王伯當是何等人,他乃金山人氏,曾做武狀元。若論他武藝,一枝畫戟,神出鬼沒,論他箭法,百發百中。只因他見奸臣當道,故此棄官,遊行天下,交結英雄,這一個是長州人,姓謝名映登,善用銀槍,因往山西探親,遇見王伯當,同到店中飲酒。叔寶回轉頭,早被伯當看見,便問道:「那位好似秦大哥,為何在此?」就走入廂房,叔寶只得起身道:「伯當兄,正是小弟。」伯當一見叔寶這般光景,連忙把自己身上繡花戰襖脫下,披在叔寶身上道:「秦大哥,你為何到此,弄得這樣?」當下叔寶與二人見過了禮,方把前事細說一遍,又道:「今早牽馬到二賢莊,賣與單雄信,三十兩銀子,他問起賤名,弟不與他說。」伯當道:「雄信既問起兄長,兄何不道姓名與他?他若知是兄長,休說不收兄馬,定然還有厚贈,如今兄同小弟再去便了。」叔寶笑道:「找若再去,方才便道姓名與他了。如今賣馬有了盤費,回到下處,收拾行李,就要起身回鄉了。」
  伯當道:「兄不肯去,弟也不敢們強,兄長下處,卻在何處?」叔寶道:「在府前王小二店內。」伯當道:「那王小二是潞州城衛著名的勢利小人,對兄可曾有不到之處?」叔寶因感柳氏之賢,不便在兩個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過錯,便道:「二位兄長,那王小二雖屬炎涼,他夫婦二人,在我面上還算週到。」伯當聽了點頭,便叫酒保擺上酒饌暢飲,於是三人作別,伯當、映登二人往二賢莊去了。
  叔寶回到下處,小二見沒有了馬,知是賣了,便道:「秦爺,這遭好了!」叔寶聽了不言語,把飯銀算還於小二,取了批文,謝別柳氏,收拾行李,把雙鐧背上肩頭。又恐雄信追來,故此連夜出城,往山東而去。
  那王伯當、謝映登到二賢莊,雄信出迎,伯當道:「單二哥,你今日做了不妙的事了!」雄信忙問何事,伯當道:「你今日可曾買一匹馬麼?」雄信道:「馬不是假的,二位如何得知?」伯當道:「方才賣馬的對我說道,說你貪小利,失了名望的人了!」雄信道:「他不過是個好手,有何名望?」伯當道;「他名望比別個不同些兒,你可知道他的名姓否?」雄信道:「我問他,他說是濟南府人姓王;我便問起秦叔寶,他說是他的同班,我就央他進裡坐。」伯當聞言哈哈大笑道:「可惜你當面錯過,他正是『小孟嘗秦叔寶』。」雄信吃驚道:「啊呀,他為何不肯通名,如今在那裡?」伯當道:「就在府前王小二店內。」
  雄信就要趕去,伯當道:「天色已晚,趕進城來不及了,明早去吧。」雄信性急,與二人吃了一夜酒,天包微明,就上馬趕到小二店前下馬,問小二道:「有名望的山東秦爺,可在店麼?」小二道:「秦爺昨晚起身去了。」
  雄信聞言,就要追趕,忽見家將跑來叫道:「二員外,不好了!大員外在楂樹崗被唐公射死,如今棺木到莊了。」雄信聞言大哭道:「伯當兄,弟今不得去趕叔寶兄弟,請兄多多致意,代為請罪。」說罷飛馬回去了。伯當、映登辭別回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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