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因賭博入棘闈舞弊 誤虛驚製造局班兵
我說了這一句話,以為繼之必笑的了。誰知繼之不笑,說道:「這個附會得豈有此理!痲瘋這個毛病,要地土熱的地方才有,大約總是濕熱相鬱成毒,人感受了就成了這個病。冉子是山東人,怎麼會害起這個病來。並且癩雖然是個惡疾,然而惡疾焉見得就是痲瘋呢?這句注,並且曾經毛西河駁過的。」我道:「那一班潰爛得血肉狼籍的,拈香行禮起來,那冉子才是血食呢。」述農皺眉道:「在這裡吃著喝著,你說這個,怪噁心的。」
我道:「廣東人的迷信鬼神,有在理的,也有極不在理的。他們醫家只止有個華佗;那些華佗廟裡,每每在配殿上供了神農氏,這不是無理取鬧麼。至於張仲景,竟是沒有知道的。真是做古人也有幸有不幸。我在江、浙一帶,看見水木兩作都供的是魯班,廣東的泥水匠卻供著個有巢氏,這不是還在理麼。」繼之搖頭道:「不在理。有巢氏構木為巢,還應該是木匠的祖師。」我道:「最可笑的是那搭棚匠,他們供的不是古人。」述農道:「難道供個時人?」我道:「供的是個人,倒也罷了;他們供的卻是一個蜘蛛,說他們搭棚就和蜘蛛布網一般,所以他們就奉以為師了。這個還說有所取意的。最奇的是剃頭匠這一行事業,本來中國沒有的,他又不懂得到滿洲去查考查考這個事業是誰所創,卻供了一個呂洞賓。他還附會著說:『有一回,呂洞賓座下的柳仙下凡,到剃頭店裡去混鬧,叫他們剃頭;那頭髮只管隨剃隨長,足足剃了一整天,還剃不乾淨。幸得呂洞賓知道了,也搖身一變,變了個凡人模樣,把那斬黃龍的飛劍取出來,吹了一口仙氣,變了一把剃刀,走來代他剃乾淨了。柳仙不覺驚奇起來,問你是甚麼人,有這等法力。呂洞賓微微一笑,現了原形;柳仙才知道是師傅,連忙也現了原形,腦袋上長了一棵柳樹,倒身下拜。師徒兩個,化一陣清風而去。一班剃頭匠,方才知道是神仙臨凡,連忙焚香叩謝,從此就奉為祖師。』」繼之笑道:「這才像鄉下人講《封神榜》呢。」述農道:「剃頭雖是滿洲的制度,然而漢人剃頭,有名色的,第一個要算范文程了,何不供了他呢?」繼之道:「范文程不過是被剃的,不是主剃的。必要查著當日第一個和漢人剃頭的人,那才是剃頭祖師呢。」我道:「這些都是他們各家的私家祖師。還有那公用的,無論甚麼店舖,都是供著關神。其實關壯繆並未到過廣東,不知廣東人何以這般恭維他。還有一層最可笑的:凡姓關的人都要說是原籍山西,是關神之後。其實《三國志》載,『龐德之子龐會,隨鄧艾入蜀,滅盡關氏家』,哪裡還有個後來。」繼之道:「這是小說之功。那一部《三國演義》,無論哪一種人,都喜歡看的。這部小說卻又做得好,卻又極推尊他,好像這一部大書都是為他而作的,所以就哄動了天下的人。」我道:「《三國》這部書,不錯,是好的;若說是為關壯繆而作,卻沒有憑據。」繼之道:「雖然沒有憑據,然而一部書之中,多少人物,除了皇帝之外,沒有一個不是提名道姓的,只有敘到他的事,必稱之為『公』,這還不是代一個人作墓碑家傳的體裁麼。其實講究敬他忠義,我看岳武穆比他還完全得多,先沒有他那種驕矜之氣。然而後人的敬武穆不及敬他的多,就因為那一部《岳傳》做得不好之故。大約天下愚人居多;愚人不能看深奧的書,見了一部小說,就是金科玉律,說起話來便是有書為證,不像我們看小說是當一件消遣的事。小說能把他們哄動了,他們敬信了,不因不由的,便連上等人也跟著他敬信了,就鬧的請加封號,甚麼王咧、帝咧,鬧這種把戲,其實那古人的魂靈,已經不知散到哪裡去了。想穿了真是笑得死人!」我道:「此刻還有人議論岳武穆不是的呢。」繼之道:「奇了!這個人還有甚批評?倒要請教。」我道:「有人說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十二道金牌,他未必不知道是假的,何必就班師回去,以致功敗垂成。」繼之道:「生在千年以後去議論古人,也要代古人想想所處的境界。那時候嚴旨催迫,自有一番必要他班師的話。看他百姓遮留時,出詔示之曰:『我不得擅留。』可見得他自有必不能留的道理,不過史上沒有載上那道詔書罷了。這樣批評起古人來,哪裡不好批評。怪不得近來好些念了兩天外國書的,便要譏誚孔子不知洋務。看得一張平圓地球圖的,便要罵孔子動輒講平天下,說來說去都是千乘之國,不知支那之外,更有五洲萬國的了。」我笑道:「天下未必有這等人。」繼之道:「今年三月裡,一個德國人到揚州遊歷,來拜我,帶來的一個翻譯,就是這種議論。」述農道:「這種人談他做甚麼,談起來嘔氣。還是談我們那對著迷信的見解,還可以說說笑笑。」我道:「要講究迷信,倘使我開個店舖,情願供桓侯,斷不肯供壯繆。」述農道:「這又為甚麼?」我道:「俗人凡事都取個吉利。店舖開張交易,供了桓侯,還取他的姓是個開張的『張』字;若供了壯繆,一面才開張,一面便供出那關門的『關』字來,這不是不祥之兆麼。」說得述農、繼之一齊笑了。
述農道:「廣東的賭風向來是極盛的,不知你這回去住了半年,可曾賭過沒有?」我道:「說起來可是奇怪。那攤館我也到過,但是擠擁的不堪,總挨不到臺邊去看看。我倒並不要賭,不過要見識見識他們那個賭法罷了。誰知他們的賭法不曾看見,倒又看見了他們的祖師,用綠紙寫了甚麼『地主財神』的神位,不住的燒化紙帛,那香燭更是燒得煙霧騰天的。」述農道:「地主是廣東人家都供的,只怕不是甚麼祖師。」我道:「便是我也知道;只是他為甚用綠紙寫的,不能無疑。問問他的土人,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述農道:「這龍門攤的賭博,上海也很利害,也是廣東人頑的。而且他們的神通實在大,巡捕房那等嚴密,卻只拿他們不著。有一回,巡捕頭查得許多人都得了他們的陋規,所以想著要去拿他,就有人通了風聲。這一回出其不意,叫一個廣東包探,帶了幾十個巡捕,自己還親自跟著去捉,真是雷厲風行,說走就走的了。走到半路上,那包探要吃呂宋煙,到一家煙店去買,揀了許久,才揀了一支,要自來火來吸著了。及至走到賭臺時,連桌椅板凳都搬空了,只剩下兩間大篷廠。巡捕頭也愣住了,不知他們怎樣得的信。沒奈何,只放一把火,把那篷廠燒了回來。」我驚道:「怎麼放起火來!」述農笑道:「他的那篷廠是搭在空場上面,縱使燒了,也是四面干連不著的。」我道:「這只可算是聊以解嘲的舉動。然而他們到底哪裡得的信呢?」述農道:「他們那個賭場也是合了公司開的,有股份的人也不知多少。那家煙舖子也是股東。那包探去買煙時,輕輕的遞了一個暗號,又故意以揀煙為名,俄延了許久,那舖子裡早差人從後門出去,坐上車子,飛奔的報信去了,這邊是步行去的,如何不搬一個空。」
繼之道:「不知是甚麼道理,單是廣東人歡喜賭。那骨牌、紙牌、骰子,製成的賭具,拿他去賭,倒也罷了。那絕不是賭具,落了廣東人的手,也要拿來賭,豈不奇麼!像那個闈姓,人家好好的考試,他卻借著他去做輸贏。」述農道:「這種賭法,倒是大公無私,不能作弊的。」我道:「我從前也這麼想。這回走了一次廣東,才知道這裡面的毛病大得很呢。第一件是主考、學臺自己買了闈姓,那個毛病便說不盡了。還有透了關節給主考、學臺,中這個不中那個的。最奇的,俗語常說,『沒有場外舉子』,廣東可鬧過不曾進場,中了舉人的了。」述農道:「這個奇了!不曾入場,如何得中?」我道:「他們買闈姓的賭,所奪的只在一姓半姓之間。倘能多中了一個姓,便是頭彩。那一班賭棍,揀那最人少的姓買上一個,這是大眾不買的。他卻查出這一姓裡的一個不去考的生員,請了槍手,或者通了關節,冒了他的姓名進場去考,自然要中了。等到放出榜來,報子報到,那個被人冒名去考的,還疑心是做夢,或是疑心報子報錯的呢。」繼之道:「犯到了賭,自然不會沒弊的,然而這種未免太胡鬧了。」我道:「這個鄉科冒名的,不過中了就完了。等到赴鹿鳴宴、謁座主,還通知本人,叫他自己來。還有那外府荒僻小縣,冒名小考的,並謁聖、簪花、謁師,都一切冒頂了,那個人,竟是事後安享一名秀才呢。」述農道:「聽說廣東進一名學極不容易,這等被人冒名的人,未免太便宜了。」我道:「說也奇怪,一名秀才值得甚麼,聽說他們院考的時候,竟有交了白卷,拿銀票夾在卷裡,希冀學臺取進他的呢。」
繼之道:「隨便哪一項,都有人發迷的,像這種真是發秀才迷了。其實我也當過秀才,回想起來,有甚麼意味呢。我們且談正經事罷,我這幾天打算到安慶去一走。你可到上海去,先找下一處房子,我們仍舊同住。只是述農就要分手,我們相處慣了,倒有點難以離開呢。我們且設個甚麼法子呢?」述農道:「我這幾年總沒有回去過,繼翁又說要到上海去住,我最好就近在上海弄一個館地,一則我也免於出門,二則同在上海,時常可以往來。」繼之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來同你設一個法。但不知你要甚麼館地?」述農道:「那倒不必論定,只要有個名色,說起來不是賦閒就罷了。我這幾天,也打算回上海去了。我們將來在上海會罷。」當下說定了。
過得兩天,繼之動身到安慶去。我和述農同到上海,述農自回家去了。我看定了房子,寫信通知繼之。約過了半個月,繼之帶了兩家家眷,到了上海,搬到租定的房子裡,忙了幾天,才忙定了。
繼之托我去找述農。我素知他住在城裡也是園濱的,便進城去訪著了他,同到也是園一逛。這小小的一座花園,也還有點曲折,裡面供著李中堂的長生祿位。游了一回出來,迎面遇見一個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卻留了一部濃鬍子,走起路來,兩眼望著天。等他走過了,述農問道:「你認得他麼?」我道:「不。」述農道:「這就是為參了李中堂被議的那位太史公。此刻因為李大先生做了兩廣,他迴避了出來,住在這裡蕊珠書院呢。」我想起繼之說他在福建的情形,此刻見了他的相貌,大約是色厲內荏的一流人了。一面和述農出城,到字號裡去,與繼之相見。
述農先笑道:「繼翁此刻居然棄官而商了,其實當商家倒比做官的少耽心些。」繼之道:「耽心不耽心且不必說,先免了受那一種齷齪氣了。我這回到安慶去,見了中丞,他老人家也有告退之意了。我說起要代你在上海謀一個館地,又不知你怎樣的才合式,因和他要了一張啟事名片,等你想定了哪裡,我就代你寫一封薦信。」述農道:「有這種好說話的薦主,真是了不得!但是局卡衙門的事,我不想幹了。這些事情,東家走了,我們也跟著散,不如弄一個長局的好。好在我並不較量薪水,只要有了個處館的名色罷了。這裡的製造局,倒是個長局……」我不等說完,便道:「好,好。我聽說那個局子裡面故事很多的,你進去了,我們也可以多聽點故事。」述農也笑了一笑。議定了,繼之便寫了一封信,夾了片子,交給述農。不多幾天,述農來說,已經投了信,那總辦已經答應了。此刻搬了行李到局裡去住,只等派事。坐了一會就去了。
此時已過了中秋節,繼之要到各處去逛逛,所以這回長江、蘇、杭一帶,都是繼之去的。我在上海沒有甚事。一天,坐了車子,到製造局去訪述農。述農留下談天,不覺談的晚了。述農道:「你不如在這裡下榻一宵,明日再走罷。」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就答應了。到得晚上,一同出了局門,到街上去散步。
到了一家酒店,述農便邀我進去,燙了一壺酒對吃。說道:「這裡倒很有點鄉村風味,為十里洋場所無的,也不可不領略領略。」一面談著天,不覺吃了兩壺酒。忽聽得門外一聲洋號吹起,接連一陣「咯蹬咯蹬」的腳步聲。連忙擡頭往外望時,只見一隊兵,排了隊伍,向局子裡走去,正不知為了甚麼事。等那隊兵走過了,忽然一個人闖進來道:「不好了!局子裡來了強盜了!」我聽了,吃了一驚。取出表來一看,只得八點一刻鐘,暗想時候早得很,怎麼就打劫了呢。此時述農早已開發了酒錢,就一同出來。
走到柵門口,只見兩排兵,都穿了號衣,擎著洋槍,在黑暗地下對面站著。進了柵門,便望見總辦公館門口,也站了一排兵,嚴陣以待。走過護勇棚時,只見一個人,生得一張狹長青灰色的臉兒,濃濃的眉毛,一雙摳了進去的大眼睛,下頦上生成的掛臉鬍子,卻不曾留;穿一件缺襟箭袖袍子,卻將袍腳撩起,掖在腰帶上面,外面罩一件馬褂,腳上穿了薄底快靴,腰上佩了一把三尺多長的腰刀,頭上卻還戴的是瓜皮小帽;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在那裡指手畫腳,撇著京腔說話。一班護勇都垂手站立。述農拉我從旁邊走過道:「這個便是總辦。」走過護勇棚,向西轉彎,便是公務廳,這裡又是有兩排兵守著。過了公務廳,往北走了半箭多路,便是述農的住房。述農到得房裡,叫當差的來問,外面到底是甚麼事。當差的道:「就是洋槍樓藏了賊呢。」述農道:「誰見來?」當差的道:「不知道。」
正說話間,聽得外面又是一聲洋號。出來看時,只見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又是一大隊洋槍隊來。看他那號衣,頭一隊是督標忠字營,第二隊是督標信字營字樣。正是:調來似虎如貔輩,要捉偷雞盜狗徒。
未知到底有多少強盜,如何捉獲,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