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談官況令尹棄官 亂著書遺名被罵

  那戈什哈,他不是說繼之的壞話,難道他倒說繼之的好話不成?那有這個道理!他說的話,說得太爽快了,所以我聽了,就很以為奇怪。你猜他說甚麼來?他簡直的對那大帥說:「江都這個缺很不壞。沐恩等向吳令借五百銀子,他居然回絕了,求大帥作主。」這種話你說奇不奇?那大帥聽了,又是奇怪,他不責罰那戈什哈倒也罷了,卻又登時大怒起來,說:「我身邊這幾個人,是跟著我出生入死過來的,好容易有了今天。他們一個一個都有缺的,都不去到任,都情願仍舊跟著我,他們不想兩個錢想甚麼!區區五百兩都不肯應酬,這種糊塗東西還能做官麼!」也等不及回省,就寫了一封信,專差送給藩臺,叫撤了江都吳令的任,還說回省之後要參辦呢。我問繼之道:「他參辦的話,不知可是真的?又拿個甚麼考語出參?」繼之道:「官場中的辦事,總是起頭一陣風雷火炮,打一個轉身就要忘個乾淨了。至於他一定要怎樣我,那出參的考語,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好在參屬員的折子上去,總是『著照所請,該部知道』的,從來沒有駁過一回。」我道:「本來這件事很不公的,怎麼保舉折子上去,總是交部議奏;至於參折,就不必議奏呢?」繼之道:「這個未盡然。交部議奏的保折,不過是例案的保舉。就是交部,那部裡你當他認真的堂官、司員會議起來麼!不過交給部辦去查一查舊例,看看與舊例符不符罷了。其實這一條就是部中書吏發財的門路。所以得了保舉,以及補缺,都首先要化部費。那查例案最是混帳的事,你打點得到的,他便引這條例;打點不到,他又引那條例,那裡有一定的呢。至於明保、密保的折子上去,也一樣不交部議的。」我道:「雖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究竟也要拿著人家的罪案,才有話好說啊。」繼之道:「這又何必。他此刻隨便出個考語,說我『心地糊塗』,或者『辦事顢頇』,或者『聽斷不明』,我還到那裡同他辯去呢。這個還是改教的局面。他一定要送斷了我,就隨意加重點,難道我還到京裡面告御狀,同他辨是非麼。」
  我道:「提起這個,我又想起來了。每每看見京報,有許多參知縣的折子,譬如『聽斷不明』的改教,倒也罷了;那『辦事顢頇,心地糊塗』的,既然『難膺民社』,還要說他『文理尚優,著以教職歸部銓選』,難道儒官就一點事都沒得辦麼?把那心地糊塗的去當學老師,那些秀才們,不都叫他教成了糊塗蟲麼?」繼之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可駁的地方也不知多少。參一個道員,說他『品行卑污,著以同知降補』,可見得品行卑污的人,都可以做同知的了。這一位降補同知的先生,更是奉旨品行卑污的了。參一個知縣,說他『行止不端,以縣丞降補』,那縣丞就是奉了旨行止不端的了。照這樣說穿了,官場中辦的事,那一件不是可笑的。這個還是字眼上的虛文,還有那辦實事的,候選人員到部投供,以及小班子的驗看,大約一大半都是請人去代的,將來只怕引見也要鬧到用替身的了。」我道:「那些驗看王大臣,難道不知道的麼?」繼之道:「哪有不知之理!就和唱戲的一樣,不過要唱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罷,肚子裡哪一個不知道是假的。碰了岔子,那王大臣還幫他忙呢。有一回,一個代人驗看,臨時忘了所代那人的姓名,報不出來,漲紅了臉,愣了半天。一位王爺看見他那樣子,一想這件事要鬧穿了,事情就大了,便假意著惱道:『唔!這個某人,怎麼那麼糊塗!』這明明是告訴他姓名,那個人才報了出來。你想,這不是串通做假的一樣麼。」
  我笑道:「我也要托人代我去投供了。」繼之道:「你幾時弄了個候選功名?」我道:「我並不要甚麼功名,是我家伯代我捐的一個通判。」繼之道:「化了多少錢?」我道:「頗不便宜,三千多呢。」繼之默然。一會道:「你倒弄了個少爺官,以後我見你,倒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呢。」我道:「怎麼叫做少爺官?這倒不懂。」繼之道:「世上那些闊少爺想做官,州縣太煩劇,他懶做;再小的,他又不願意做;要捐道府,未免價錢太貴。所以往往都捐個通判,這通判就成了個少爺官了。這裡頭他還有個得意之處:這通判是個三府,所以他一個六品官,和四品的知府是平行的,拜會時只拿個晚生帖子;卻是比他小了一級的七品縣官,是他的下屬,見他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實缺通判和知縣行起公事來,是下札子的,他的署缺又多,上可以署知府、直隸州;下可以署州縣。占了這許多便宜,所以那些少爺,便都走了這條路了。其實你既然有了這個功名,很可以辦了引見到省,出來候補。」我道:「我舒舒服服的事不幹,卻去學磕頭請安作甚麼。」繼之想了一想道:「勸你出來候補是取笑的。你回去把那第幾卯,第幾名,及部照的號數,一切都抄了來,我和你設法,去請個封典。」我道:「又要化這個冤錢做甚麼?」繼之道:「因為不必化錢,縱使化,也化不上幾個,我才勸你幹啊。你拿這個通判底子,加上兩級,請一個封贈,未嘗不可以博老伯母的歡喜。」我道:「要是化得少,未嘗不可以弄一個。但不知到那裡去弄?」繼之道:「就是上海那些辦賑捐的,就可以辦得到。」我道:「他們何以能便宜,這是甚麼講究?」繼之道:「說來話長。向來出資助賑,是可以請獎的。那出一千銀子,可以請建坊,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其餘不及一千的,也有獎虛銜,也有獎封典,是聽隨人便的。甚至那捐助的小數,自一元幾角起至幾十元,那彀不上請獎的,拿了錢出去就完了,誰還管他。可是數目是積少成多的,那一本總冊在他那裡,收條的存根也在他那裡。那辦賑捐的人一定兼辦捐局,有人拿了錢去捐封典、虛銜,他們拿了那零碎賑捐,湊足了數目,在部辦那裡打點幾個小錢,就給你弄了來,你的錢他可上了腰了。所以他們那裡捐虛銜、封典,格外便宜,總可以打個七折。然而已經不好了,你送一百銀子去助賑,他不錯一點弊都不做,完全一百銀子拿去賑饑,他可是在這一百之外,穩穩的賺了七十了。所以『善人是富』的,就是這個道理。這個毛病,起先人家還不知道,這又是他們做賊心虛弄穿的。有一回,一個當道薦一個人給他,他收了,派這個人管理收捐帳目,每月給他二十兩的薪水。這個人已經覺得出於意外了。過得兩個月便是中秋節,又送他二百兩的節敬。這個人就大疑心起來,以為善堂辦賑捐那裡用得著如此開銷,而且這種錢又往那裡去報銷。若說他自己掏腰包,又斷沒有這等事。一定這裡面有甚麼大弊病,拿這個來堵我的口的,我倒不可不留心查查他,以為他日要挾地步。於是細心靜意的查他那帳簿,果然被他查了這個弊病出來,自此外面也漸漸有人知道了。有知道他這毛病的,他們總肯送一個虛銜或者一個封典,這也同賄賂一般,免得你到處同他傳揚。前回一個大善士,專誠到揚州去勸捐,做得那種痌瘝在抱,愁眉苦目的樣子,真正有『己饑己溺』的神情,被述農譏誚了兩句。他們江蘇人最會的是譏誚人,也最會聽人家話裡的因由;他們兩個江蘇人碰在一起,自然彼此會意。述農不知弄了他一個甚麼,他還要送我的封典,我是早講過的了,不曾要他的。此刻叫述農寫一封信去,怕不弄了來,頂多部裡的小費由我們認還他罷了。」我道:「這也罷了。等我翻著時,順便抄了出來就是。」當下,又把廣東、香港所辦各事大略情形,告訴了繼之一遍,方才回到我那邊,和母親、嬸娘、姊姊,說點別後的事,又談點家務事情。在行李面裡,取出兩本帳簿和我在廣東的日記,叫丫頭送去給繼之。
  過得兩天,撤兒滿月,開了個湯餅會,宴會了一天,來客倒也不少。再過了十多天,述農算清交代回省,就在繼之書房下榻。繼之便去上衙門稟知,又請了個回籍措資的假,我和述農都不曾知道;及至明天看了轅門抄,方才曉得。便問為甚事請這個假。繼之道:「我又不想回任,又不想求差,只管住在南京做甚麼。我打算把家眷搬到上海去住幾時,高興我還想回家鄉去一趟。這個措資假,是沒有定期的,我永遠不銷假,就此少陪了,隨便他開了我的缺也罷,參了我的功名也罷。我讀書十年,總算上過場,唱過戲了,遲早總有下場的一天,不如趁此走了的乾淨。」述農道:「做官的人,像繼翁這樣樂於恬退的,倒很少呢。」繼之道:「我倒不是樂於恬退。從小讀書,我以為讀了書,便甚麼事都可以懂得的了。從到省以來,當過幾次差事,做了兩年實缺,覺得所辦的事,都是我不曾經練的,兵、刑、錢、穀,沒有一件事不要假手於人;我縱使處處留心,也怕免不了人家的蒙蔽。只有那回分校鄉闈試卷,是我在行的。此刻回想起來,那一班取中的人,將來做了官,也是和我一樣。老實說一句,只怕他們還不及我想得到這一層呢。我這一番到上海去,上海是個開通的地方,在那裡多住幾天,也好多知點時事。」述農道:「這麼說,繼翁倒深悔從前的做官了?」繼之道:「這又不然。寒家世代是出來作官的,先人的期望我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得不如此還了先人的期望;已經還過了,我就可告無罪了。以後的日子,我就要自己做主了。我們三個,有半年不曾會齊了,從此之後,我無官一身輕,咱們三個痛痛快快的敘他幾天。」說著,便叫預備酒菜吃酒。
  述農對我道:「是啊。你從前只嬲人家談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廣東,自然經歷了不少,也應該說點我們聽了。」繼之道:「他不說,我已經知道了。他備了一本日記,除記正事之外,把那所見所聞的,都記在上面,很有兩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點氣,叫他留著說那個未曾記上的罷。」於是把我的日記給述農看。述農看了一半,已經擺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談天。
  述農一面看日記,末後指著一句道:「這『《續客窗閒話》毀於潮人』是甚麼道理?」我道:「不錯。這件事本來我要記個詳細,還要發幾句議論的,因為這天恰好有事,來不及,我便只記了這一句,以後便忘了。我在上海動身的時候,恐怕船上寂寞,沒有人談天,便買了幾部小說,預備破悶的。到了廣東,住在名利棧裡,隔壁房裡住了一個潮州人,他也悶得慌,看見我桌子上堆了些書,便和我借來看。我順手拿了部《續客窗閒話》給他。誰知倒看出他的氣來了。我在房裡,忽聽見他拍桌子跺腳的一頓大罵。他說的潮州話,我不甚懂,還以為他罵茶房;後來聽來聽去,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不像罵人。便到他門口望望。他一見了我,便指手畫腳的剖說起來。我見他手裡拿著一本撕破的書,正是我借給他的。他先打了廣州話對我說道:『你的書,被我毀了。買了多少錢,我照價賠還就是。』我說:『賠倒不必。只是你看了這書為何動怒,倒要請教。』他找出一張撕破的,重新拼湊起來給我看。我看時,是一段《烏蛇已癩》的題目。起首兩行泛敘的是:『潮州凡幼女皆蘊癩毒,故及笄須有人過癩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無論貧富,皆在大門外工作,誘外來浮浪子弟,交住彌月。女之父母,張燈彩,設筵席,會親友,以明女癩去,可結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這痲瘋是我們廣東人有的,我何必諱他。但是他何以誣蔑起我合府人來?不知我們潮州人殺了他合族,還是我們潮州人謀了他的祖宗,他造了這個謠言,還要刻起書來,這不要氣死人麼!』說著,還拿紙筆抄了著書人的名字『海鹽吳熾昌號薌斥』,夾在護書裡,說要打聽這個人,如果還在世,要約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評理呢。」述農道:「本來著書立說,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麼好胡說,何況這個關乎閨女名節的呢。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
  我道:「因為他這一怒,我倒把那廣東痲瘋的事情,打聽明白了。」述農道:「是啊。他那條筆記說的是癩,怎麼拉到痲瘋上來?」我道:「這個是朱子的典故。他注『伯牛有疾』章說:『先儒以為癩也。』據《說文》:『癩,惡疾也』。廣東人便引了他做一個痲瘋的雅名。」繼之「撲嗤」一聲,回過臉來,噴了一地的酒,道:「痲瘋還有雅名呢!」我道:「這個不可笑,還有可笑的呢。其實痲瘋這個病,外省也未嘗沒有,我在上海便見過一個;不過外省人不忌,廣東人極忌罷了。那忌不忌的緣故,也不可解。大約廣東地土熱,犯了這個病要潰爛的,外省不至於潰爛,所以有忌有不忌罷了。廣東地方,有犯了這個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認的了,另外造了一個痲瘋院,專收養這一班人,防他傳染。這個病非但傳染,並且傳種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來,然而骨子裡還是存著病根。這一種人,便要設法過人了。男子自然容易設法。那女子卻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過一兩回就過完了。那上當的男子,可是從此要到痲瘋院去的了。這個名目,叫做『賣瘋』,卻是背著人在外面暗做的,沒有彰明昭著在自己家裡做的,也不是要經月之久才能過盡,更沒有張燈宴客的事,更何至於闔府都如此呢。」
  繼之愣愣的道:「你說還有可笑的,卻說了半天痲瘋的掌故,沒有可笑的啊。」我道:「可笑的也是痲瘋掌故,廣東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業祀孫臏,木匠祀魯班,裁縫祀軒轅之類,各處差不多相同的。惟有廣東人,那怕沒得可祀的,他也要硬找出一個來,這痲瘋院當中供奉的卻是冉伯牛。」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未知痲瘋院還有甚麼掌故,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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