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露關節同考裝瘋 入文闈童生射獵
當下繼之對我說道:「我日來得了個闈差,怕是分房,要請一個朋友到裡面幫忙去,所以打電報請你回來。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這課卷試你一試,誰知你的眼睛竟是很高的,此刻我決意帶你進去。」我道:「只要記得那八股的範圍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氣機之暢塞,詞藻之枯腴,筆仗之靈鈍,古文時文,總是一樣的。我時文雖荒了,然而當日也曾入過他那範圍的,怎會就忘了,況且我古文還不肯丟荒的。但是怎能夠同著進去?這個頑意兒,卻沒有幹過。」繼之道:「這個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樣混進去。」我道:「大約是房官,都帶人進去的了?」繼之道:「豈但房官,是內簾的都帶人進去的。常有到了裡面,派定了,又更動起來的。我曾記得有過一回,一個已經分定了房的,憑空又撤了,換了一個收掌。」我道:「這又為甚麼?」繼之道:「他一得了這差使,便在外頭通關節,收門生,誰知臨時鬧穿了,所以弄出這個笑話。」
我道:「這科場的防範,總算嚴密的了,然而內中的毛病,我看總不能免。」繼之道:「豈但不能免,並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層出不窮。有偷題目出去的,有傳遞文章進號的,有換卷的。」我道:「傳遞先不要說他,換卷是怎樣換法呢?」繼之道:「通了外收掌,初十交卷出場,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請人再作一篇,譽好了,等進二場時交給他換了。廣東有了闈姓一項,便又有壓卷及私拆彌封的毛病。廣東曾經鬧過一回,一場失了十三本卷子的。你道這十三個人是哪裡的晦氣。然而這種毛病,都不與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個關節是毛病。」我道:「這個頑意兒我沒幹過,不知關節怎麼通法?」繼之道:「不過預先約定了幾個字,用在破題上,我見了便薦罷了。」我道:「這麼說,中不中還不能必呢。」繼之道:「這個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關節。」
我道:「還有一層難處,比如這一本不落在他房裡呢?」繼之道:「各房官都是聲氣相通的,不落在他那裡,可以到別房去找;別房落到他那裡的關節卷子,也聽人家來找。最怕遇見一種拘迂固執的,他自己不通關節,別人通了關節,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種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裡,或者這一科沒有黑房,就都不要緊了。」我笑道:「大哥還是做黑房,還是做紅房?」繼之道:「我在這裡,絕不交結紳士,就是同寅中我往來也少,固然沒有人來通我的關節,我也不要關節。然而到了裡面,我卻不做甚麼正顏厲色的君子,去討人厭,有人來尋甚麼卷子,只管叫他拿去。」我笑道:「這倒是取巧的辦法,正人也做了,好人也做了。」繼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現在新任的江寧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裡時有一回會試分房,他同人家通了關節,就是你那個話,偏偏這本卷子不曾到他房裡。他正在那裡設法搜尋,可巧來了一位別房的房官是個老翰林,著名的是個清朝孔夫子,沒有人不畏憚他的。這位何太尊不知怎樣一時糊塗,就對他說有個關節的話。誰知被他聽了,便大嚷起來,說某房有關節,要去回總裁。登時鬧的各房都知道了,圍過來看,見是這位先生吵鬧,都不敢勸。這位太尊急了,要想個阻止他的法子,哪裡想得出來,只得對他作揖打拱的求饒。他哪裡肯依,說甚麼『皇上家掄才大典,怎容得你們為鬼為蜮!照這樣做起來,要屈煞了多少寒酸,這個非回明白了,認真辦一辦,不足以警將來』。何太尊到了此時,人急智生,忽的一下,直跳起來,把雙眼瞪直了,口中大呼小叫,說神說鬼的,便裝起瘋來。那位老先生還冷笑道:『你便裝瘋,也須瞞不過去。』何太尊更急了,便取起桌上的裁紙刀,飛舞起來,嚇的眾人倒退。他又是東奔西逐的,忽然又撩起衣服,在自己肚子上劃了一刀。眾人才勸住了那位老先生,說他果然真瘋了,不然哪裡肯自己戳傷身子。那位老先生才沒了說話。當時回明了,開門把他扶了出去,這才了事。你想,自己要做君子,立崖岸,卻不顧害人,這又何苦呢。」我道:「這一場風波,確是鬧的不小。那位先生固然太過,然而士人進身之始,即以賄求,將來出身做官的品行,也就可想了。」繼之道:「這個固是正論,然而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嘗都是正人!」
說話時,春蘭來說午飯已經開了,我就別了繼之,過來吃飯,告訴母親,說進場看卷的話。母親道:「你有本事看人家的卷,何不自己去中一個?你此刻起了服,也該回去趕小考,好歹掙個秀才。」我道:「掙了秀才,還望舉人;掙了舉人,又望進士;掙了進士,又望翰林;不點翰林還好,萬一點了,兩弔銀子的家私,不上幾年,都要光了;再沒有差使,還不是仍然要處館。這些身外的功名,要他做甚麼呢?」母親道:「我只一句話,便惹了你一大套。這樣說,你是不望上進的了。然則你從前還讀書做甚麼?」我道:「讀書只求明理達用,何必要為了功名才讀書呢。」姊姊道:「兄弟今番以童生進場看卷,將來中了幾個出來,再是他們去中了進士,點了翰林,卻都是兄弟的門生了。」我笑道:「果然照姊姊這般說,我以後不能再考試了。」姊姊道:「這卻為何?」我道:「我去考試,未必就中,倘遲了兩科,我所薦中的都已出了身,萬一我中在他們手裡,那時候明裡他是我的老師,暗裡實在我是他的老師,那才不值得呢。」
吃過了飯,我打算去回看侶笙,又告訴了他方才的話。姊姊道:「他既這樣說,就不必退還他罷。做人該爽直的地方,也要爽直些才好,若是太古板,也不入時宜。」母親道:「他才說他的太太要來,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說明白,千萬不要同他那個樣子,穿了大衣服來,累我們也要穿了陪他。」我道:「我只說若是穿了大衣服,我們擋駕不會他,他自然不穿了。」說罷,便出來,到藩臺衙門裡,會了侶笙。只見他在那裡起草稿。我問他:「作甚麼?」侶笙道:「這裡制軍的折稿。衙門裡幾位老夫子都弄不好,就委了方伯,方伯又轉委我。」我道:「是甚麼奏稿,這般煩難?」侶笙道:「這有甚麼煩難,不過為了前回法越之役,各處都招募了些新兵,事定了,又遣散了;募時與散時,都經奏聞。此時有個廷寄下來,查問江南軍政,就是這件事要作一個復折罷了。」我又把母親的話,述了一遍。侶笙道:「本來應該要穿大衣過去的,既然老伯母吩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又問是幾時來。侶笙道:「本來早該去請安了,因為未曾得先容,所以不敢冒昧。此刻已經達到了,就是明天過來。」
我道:「尊寓在哪裡?」侶笙道:「這署內閒房盡多著,承方伯的美意,指撥了兩間,安置舍眷。」我道:「秋菊沒有跟了來麼?」侶笙道:「他已經嫁了人,如何能跟得來。前天接了信,已經生了兒子了。這小孩子倒好,頗知道點好歹。據內人說,他自從出嫁之後,不像那般蠢笨了,聰明了許多。他家裡供著端甫和你的長生祿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叩頭。」我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快寫信叫他不要如此。況且這件事是王端甫打聽出來的,我在旁邊不過代他傳了幾句話,怎麼這樣起來。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夠了,攀出我來做甚麼呢。」侶笙笑道:「小孩子要這樣,也是他一點窮心,由他去幹罷了,又不費他甚麼。」我道:「並且無謂得很!他只管那樣僕僕亟拜,我這裡一點不知,彼有所施,我無所受,徒然對了那木頭牌子去拜,何苦呢!」侶笙道:「這是他出於至誠的,諒來止也止他不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子時常去幫忙;家眷入宅時,房子未免要另外裝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並且不敢收受工價,連物料都是送的。這雖是小事,也可見得他知恩報恩的誠心,我倒很喜歡。」我道:「施恩莫望報,何況我這個斷不能算恩,不過是個路見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罷了。」侶笙道:「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報;卻不能責他人必為小人,受恩竟忘報呀。」說得我笑了,然而心中總是悶悶不樂。辭了回來,告訴姊姊這件事。母親、嬸嬸一齊說道:「你快點叫他寫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這孩子!」姊姊笑道:「那裡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過是盡他一點心罷了。」
我道:「這樣說起來,我初到南京時,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見我,倘不遇了繼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並且那一處不受他的教導,我也應該供起繼之的長生祿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個讀書明理之人!這種不過是下愚所為罷了。豈不聞『士為知己者死』?又豈不聞『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從古英雄豪傑,受人意外之恩時,何嘗肯道一個『謝』字!等他後來行他那報恩之志時,卻是用出驚天動地的手段,這才是叫做報恩呢。據我看,繼之待你,那給你館地招呼你一層,不過是朋友交情上應有之義;倒是他那隨時隨事教誨你,無論文字的紕繆,處世的機宜,知無不言,這一層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報的。」我道:「拿甚麼去報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幾個真才,本房裡中的比別房多些,內中中的還要是知名之士,讓他享一個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報他了。其餘隨時隨事,都可以報得。只要存了心,何時非報恩之時,何地非報恩之地,明人還要細說麼。」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點事,就鬧的這裡說感激,那裡也說感激,把這種貴重東西送了來,看看他也有點難受。我從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這又不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是抑強扶弱,互相維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殺虎的,自然奮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殺虎,也要招呼眾人去救,斷沒有坐視之理。你見了他送你的東西難受,不過是怕人說你望報的意思。其實這是出於他自己的誠心,與你何干呢。」我道:「那一天尋到了侶笙家裡,他的夫人口口聲聲叫我君子;見了侶笙,又是滿口的義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親道:「叫你君子、義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帳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氣,以為做了這一點點的事,值不得這樣恭維。你自己看見並沒有出甚麼大力量,又沒有化錢,以為是一件極小的事。不知那秋菊從那一天以後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給他過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說供長生祿位,就是天天來給你們磕頭,也是該的。」我搖頭道:「我到底不以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說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氣。你滿肚子要做施恩不受報的好漢,自己又說不出來。照著你這個性子,只要莫磨滅了,再加點學問,將來怕不是個俠士!」我笑道:「我說姊姊不過,只得退避三舍了。」說罷,走了出來,暗想姊姊今天何以這樣恭維我,說我可以做俠士,我且把這話問繼之去。走到書房裡,繼之出去了,問知是送課卷到藩臺衙門去的。我便到上房裡去,只見老媽子、丫頭在那裡忙著迭錫箔,安排香燭,整備素齋。我道:「乾娘今天上甚麼供?」吳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薩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頭都是閉著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張開眼睛。祭了他,消災降福。你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來厭煩這些事,只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說甚麼,便把些別話岔開去。
繼之夫人道:「這一年來,兄弟總沒有好好的在家裡住。這回來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場裡去,白白的關一個多月,這是那裡說起。」我道:「出闈之後,我總要住到拜了乾娘壽才動身,還有好幾天呢。」老太太道:「你這回進去幫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輕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歲以內的。」我道:「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歲,倘使那五六十歲的中在你手裡,不叫他羞死麼!」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麼知道他的年紀?」老太太道:「考試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麼?」我道:「彌封了的,看不見。」老太太道:「還有個法子,你只看字跡蒼老的,便是個老頭子。」我道:「字跡也看不見,是用謄錄謄過的。」老太太笑道:「這就沒法了。」正說笑著,繼之回來了,問笑甚麼,我告訴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談了幾句,便回到自己房裡略睡一會,黃昏時,方才起來吃飯。
一宿無話。次日,蔡侶笙夫人來了,又過去見了吳老太太、繼之夫人。我便在書房陪繼之。他們盤桓了一天才散。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初五日入闈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繼之,帶了家人王富,同到至公堂伺候。行禮已畢,便隨著繼之入了內簾。繼之派在第三房,正是東首的第二間。外面早把大門封了,加上封條。王富便開鋪蓋。開到我的,忽詫道:「這是甚麼?」我一看,原來是一枝風槍。繼之道:「你帶這個來做甚麼?」我道:「這是在上海買的,到蘇、杭去,沿路獵鳥,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鋪蓋裡的。這回家來了,家裡有現成鋪陳,便沒有打開他,進來時就順便帶了他,還是在輪船上卷的呢。」說罷,取過一邊。這一天沒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來,請了繼之去,好一會才出來。我問:「有甚麼事?」繼之道:「這是照例的寫題目。」我問:「甚麼題?」繼之道:「告訴了你,可要代我擬作一篇的。」我答應了。繼之告訴了我,我便代他擬作了一個次題、一首詩。
到了傍晚時候,我走出房外閒望,只見一個鴿子,站在簷上。我忽然想起風槍在這裡,這回用得著了。忙忙到房裡,取了槍,裝好鉛子,跑出來,那鴿子已飛到牆頭上;我取了准頭,板動機簧,「颼」的一聲著了,那鴿子便掉了下來。我連忙跑過去拾起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任爾關防嚴且密,何如一彈破玄機。不知為了何事大驚,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