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回
  一粒靈丹贓官返善 六千租谷賢婦輸軍

  話說趙知縣見那銀箱裡面一張說怕,初時還疑惑是董事褚得寬的來條,及至就此燭火一望,知道不是,隨即放下燭火,將紙條打開,但見上面寫道是:
  銀二千兩,寄在尊箱。玉山剿賊,抵作兵糧。
  供給俺酒,與廉何傷!林得妄想,將此還償。
  候看事結,解送軍行。慎之慎之,為俺收藏!
  果真四字一句,寫得整整齊齊,活像一張四言簡明告示,下面又畫了他的那例行花押,一隻酒罈,兩把鐵錐。趙知縣看畢,只得對那元寶歎了一口氣,仍把說帖放在裡面,鎖好著箱子,跑到前面陪著濟公吃酒。但見濟公問道:「那銀子點過數嗎?可是十隻一排,排了四排,一錠不多,一錠不少嗎?」趙知縣被他問得面紅耳赤,無言可對。一宿無話。濟公的酒,他自然是通宵達旦,不必細說。
  到了次日,趙知縣一早起身,走到前面,但見濟公把一把空酒壺倒在桌上,左手端住一個酒杯,裡面還有半盅的酒;右手拿一片破芭蕉葉子托住了頭,眼睛閉著,那個呼聲就同木匠鋸木頭一樣。趙知縣暗罵道:這個禿驢!這時刻怕的人拿把鋼刀將他腦袋砍掉,多分都不曉得了!那知心裡這句話還不曾想得完,忽聽濟公「喥」的向桌上一摜,哈哈大笑道:「懸煞了!懸煞了!腦袋兒幾乎被砍了去。快些拿酒來,暖一暖痛罷!」趙知縣吃了一嚇,暗道:這人面前,真個是不能動一些妄念呢!連忙就喊人拿酒換菜,自己也吃了一些早點,就開了點名單,傳了刑房:刑房件作差役、全班民壯,預備到葉少文家相驗。一聲傳出,果然不到一刻,書差們皆來伺候。趙知縣未知濟公同走不同走,見他滿口酒大塊肉正然吃得高興,又不敢去問他,故意的說道:「葉家此時可算連喪主都沒得,還不曉得那馬房在什麼地方,這葉王氏母子有命沒命呢?」說著,便望著濟公,且看他怎樣說法。只見濟公忽然怒氣勃勃的道:「要走便走是了,弄在俺面前嘰咕!俺那裡也跟著你老爺的轎子,到人家去相驗嗎?而且這些酒兒菜兒的,叫俺丟下來就走,不是要俺的命嗎!」趙知縣見他這樣說,只得由他在此飲酒,自己便上轎,開鑼喝道的,直奔葉少文家相驗而去。
  且言葉少文家中,那時自葉大魁被差人提走之後,家中並無家主,一些家人商議道:「如今姓葉的可算輕輕巧巧把個家當丟下來了,我們何不也搜羅搜羅,分他一點好處,也不犯法!」內有一人道:「諸位歇歇罷,還有什麼搜?你們不看見,已經被大魁這個強盜滿滿一箱子送家去嗎?」大眾道:「你這人心路倒也不小!我們那裡發借大的財嗎?就那上房裡二十四號在箱每人分兩隻去,也就吃喝一世了。」大眾當下便將大門關起,葉家此時只有八個家人,一同蜂擁的取了燭火,走進上房。但見這房裡裝了一張三道簷的雕花大牀,上首兩張櫥櫃,下首兩架紅漆皮箱,每架八隻,櫥櫃旁邊又架了八隻。大眾看了一看,好不歡喜,便議道:「我等八人,恰好每人三隻;每架上每人一隻,裡面好歹各安天命。」大眾商議已定,內有一個領頭的道:「千千有個頭,萬萬有個尾,這個主意是我想出來的,頭上三隻皆分配把我才是道理。」就此便把櫥頭睡櫃移了一移,上面又加了一張機子,這家人就站了上去,搬那頂上的箱子。
  那知手才抬起,只覺得有人在下面搖那杌子。那人低頭一看,不覺大吃一嚇,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日間在這裡鬧事的那個邋遢和尚,伸了一隻釘把似的大手,扳住那機子搖個不停。就此一嚇,那人便連忙爬下到了下面,卻又看不見什麼和尚,說道:「咦,好奇怪啊!」大眾見他才爬上去又復爬下,不知他什麼用意,便問道:「你既然爬上去了,怎樣又空手爬下呢?」那人也不回答,只是喊奇。大家又問道:「奇怪什麼?」那人道:「真算奇怪,我站在上面,只覺得有人搖機子;低頭一望,卻就是日間的那個和尚。那知爬下來,卻又看他不見,你們可曾看見他嗎?」大眾道:「你倒望見鬼了!」內中又有一個抱奮勇的道:「等我上去,搬個箱子算什麼?還要這裝腔作勢呢!」說著一縱身就爬了上去。果然那腳下的機子也覺索索的抖個不住,心中暗道:那裡這和尚果真作任嗎?我倒要望一個真實呢!但他才低頭一望,嘴裡便喊一聲「不好」,就此一跤,「轟通通」的由上面一直滾下地板。大眾忙將他扶住,但見他面如白紙,口啜涎沫。大眾道:「晦氣!箱子不曾分得妥,又遭下人命來了。」大眾急了沒法,一個個手忙腳亂,給他捶的捶,捏的捏。過了半歇,這才甦醒過來。大眾便問道:「你又怎麼的?那裡真被那和尚嚇了跌下來了嗎?」被跌的這家人又定一定神說道:「那裡是和尚呢?那裡是和尚,我看見的卻是老東家,所以被他一嚇,暫時就滾下來了。」大眾道:「這樣說來,我們死死心罷!大約這個財也不是我們發的。」就此便出了上房,還是分班去看屍的看死屍,睡覺的睡覺。
  次日一早,但見外面鄉約、地保、差人,陸陸續續的都跑得來了,所好那喪棚下面,卻用不著再搭屍廠,就此搭鍋燒水的、打酒打醋的、陳設公案的鬧了一陣。忽聽外面一聲鑼響,趙知縣已下轎進裡,登了屍場,先分件差人將方坤檢驗,件作便答應上前。所幸天氣寒冷,屍身並未腐爛,件作先把身材長短量過報明,然後用熱布代他渾身檢了一檢,身前身後看了一遍,高報道:「後心二寸闊、三寸長一拳傷;襠寸半週圍,一腳尖踢傷,實在致命地步。」通身檢畢,刑房填了傷格,趙知縣命將葉家的家人帶上,問了一堂供,果然同差人稟報的話無訛,當下便錄了供。趙知縣又向家人問道:「你家主母葉王氏井小主人葉大福,現在何地?」有一家人說道:「那日主母抱小主人在家同葉大魁、葉力、葉勇拚命理論,小人們皆被葉大魁派到外面買物;及至回頭,已看不見主母同小主人了。現今他二人所在何處,小人們委實不知。」趙知縣一聽,以為他們串通推倭,便罵道:「好些混帳奸奴!就便外出買物,那裡一個都不在家嗎?」便吩咐了一聲:「掌嘴!」話言才了,兩旁便吆喝了一聲,有一個年紀稍大的跪在前,差人就從他動手,一人走到後身將帽除了,向地下一摜,一把便揪住頂發,前面一人就拿著皮掌,便要動手。
  忽見濟公站在公案前面,連連搖手道:「打不得!打得!冤枉他了。」趙知縣見濟公到來,好生歡喜,一面吩咐停刑,一面便起身說道:「聖憎,你老來了嗎?請問聖僧,這差人方坤可還有救嗎?」濟公道:「這且莫忙,我們到馬房裡去救葉王氏、葉天福要緊。」說罷,掉頭就走,趙知縣後面相跟。內中有一家人暗暗笑道:「這和尚亂說了!我適才在後園裡面曬衣服,順便還到馬房裡望了一望,裡面鬼也沒得,何嘗有葉王氏同葉天福在內?」就這家人暗中議論的時候,濟公早領了趙知縣進了後園。他這一路走去,轉彎抹角是熟悉得很,進了後園,就直奔馬房而來。到了裡面,濟公暗暗代他母子收了隱身法,濟公指著對趙知縣道:「你看一看,你為著二千銀子,害得人家這樣,你居心何忍!不是和尚用法術代他倆保住,他母子老早老早去見閻王老子了。」趙知縣此時把葉王氏母子一看,但見二人都睡在泥地下,連草都沒一根,只剩得一絲氣息。葉王氏還將天福摟在懷中,伸了一隻手,那五個指頭通身咬破,還有一個指頭塞在天福嘴裡。趙知縣雖然出身賤微,卻也不是大奸大惡,他只曉得做官貪贓,他並不曉得官貪了贓就害了百姓的性命。此時見葉王氏、葉天福睡在地下餓得這樣,也覺心有不忍,連忙向濟公問道:「師父,可還能救得活嗎?」濟公大笑道:「你不必問俺能救不能救,俺要問你從今以後可貪贓不貪贓?知縣老爺,對你說句明白話罷!大率做知縣的貪著髒,一舉一動,都是送人家性命。俺和尚就便跟著你走也救不了許多,不若一個不救的好,就聽他母子死掉了罷!」趙知縣見說,將四面望了一望,看見無數的人站在旁邊,要想畫個招,委實面上過不去,只得將濟公扯到旁邊,低低說道:「聖僧放心,在下以後再也不敢貪贓了。」
  濟公又笑了一笑道:「也罷,該應同你有緣,俺先代你醫好了病罷。」便從懷裡掏出一粒返善丹。趙知縣接了在手,那敢怠慢,心裡雖嫌他齷齪,也只得勉強喊人送茶。濟公大笑道:「不要茶,俺和尚的丸藥,從來下嘴入肚用不著茶的。」趙知縣真個沒法,只得將丸藥納入口中。果真那丸藥沾著唾津,直往裡走。一直到了喉嚨裡面,忽然止住不動,就此左一個噁心,右一個噁心,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其時跟隨忙取了一碗茶送來,趙知縣喝了一口,以為把丸藥可以衝下,那知喉嚨被丸藥塞住,直即水泄不通,反轉一個噁心,原物打回,連鼻孔裡都嗆的是茶。外面一些鄰居跑來看驗傷的,聽得這和尚到馬房裡救天福母子,也都跟得來看,那知並不曾救著天福母子,反轉一粒丸藥把個知縣弄得要死不得活的,沒一個不哈哈大笑。趙知縣喉嚨裡面固然難過,加之對著百姓丟這些醜,真個急得要死,只得對著濟公手拱拱的,嘴裡又說不出話來。濟公看了這樣,不由的打了一個哈哈,便說道:「怪你不好,你嫌齷齪的呢!俺問你可還嫌齷齪?」趙知縣不好說話,把頭搖了幾搖。可巧就因那這兩搖,那喉嚨裡忽然活動,一粒丸藥直滾下去,趙知縣這才升上氣來。看官,你道這趙知縣吃的是一粒什麼丸藥?那是一粒返善丹。自此以後,趙知縣突然就心腸改變,時時想做好官、後來升海陵司馬,因金人南渡殉難。此是後話,不必深言。
  且說濟公此時把返善丹給趙知縣吃過,冉向葉上氏母子一望,覺得倒有一事把他為難住了。此時葉家女僕自主母被逐之後,早已各散,但那天福母子皆是旁睡,兼之葉王氏還有一個指頭在天福嘴裡,沒一女眷上前移動,那藥怎樣吃法?因此濟公勿論神通怎樣大法,反被這「理學」兩個字竟難住了,只是抓耳撓腮,竟想不出一個主意。搭眼見一個老年婆子,他仗著自己年老腳大,用力擠進房來,要看個實在,他也不問老爺、和尚,一直擠到葉王氏旁邊時,濟公一看,暗暗喜道:俺何不用他一用也好!當下便向那老婆子道:「你來得正好!俺正要請你去的。」老婆子見濟公瘋瘋顛顛的對他這樣說法,以為要拿他做人命干證,只嚇得魂不附體,要想逃走,卻又擠不出。濟公早知其意,忙說道:「老婆婆,你不要怕,你代我將這婦人同小孩子頭扳正了,讓俺好來救他的命。」老婆子這才放心,隨即彎下腰來,先將天福嘴裡那指頭順出,又將兩人扳了仰面睡好,站起身來,只是搖頭道:「多分難得活,兩手倒都是冷的了。」濟公見兩人仰面睡好,便取出兩粒丸藥,一大一小,大的按在葉王氏嘴上,小的按在天福嘴上。看的人好生疑惑,暗道:這二人牙關緊閉,丸藥怎能進裡呢?那知這九藥真會作怪,才到了二人嘴上,就在那嘴唇裡面一來一去,就同兩頭跑路一般,走了約有半個時辰,忽然無影無形。
  漸漸的,只見葉王氏嘴已能動,眼睛忽眨了兩眨,放聲便哭了一聲:「我好苦呀!」那天福也在旁邊「哇」的哭了一聲。王氏聽見天福哭,睜眼就看天福,那知眼才一睜,見馬房裡外滿滿站的是人,和尚也有、老爺也有,心中奇怪不過。又聽大眾一聲嘈雜說道:「好了好了!委實活過來了。」王氏此時覺肚裡一些不餓。反黨精神暢旺,暗道:滿屋生客,我何能睡在地下!隨即一拗身,立起去抱天福,覺那咬破的指頭一些也不痛。抱起天福,那天福也笑嘻嘻的,把一個拳頭送在嘴裡,一點不像受餓的蹊景。但葉王氏雖然站起,卻一些摸不著頭底,只是發呆。趙知縣見人已救活,便邀濟公到外面一同坐下。大眾見官已走,有那認識葉王氏的,便上前將濟公和尚怎樣把葉大魁、葉力、葉勇、葉名設法弄進縣衙,代他伸冤,粗枝大略說了一遍。王氏才稍微曉得一點,還要追問細情,只見一個差人走進來喊道:「葉王氏在那處呢?老爺著你帶著葉天福上前問話去呢!」葉王氏當下稱謝了大眾,抱了天福直奔前廳。
  趙知縣一見葉王氏到來,心裡覺得愧對萬分,就這返善丹吃了下去,全不是起先那樣忍心害理的心腸了,當下便平聲緩氣向葉王氏道:「葉王氏,你家這段家務,本縣被這葉大魁、葉力、葉勇、葉名四個畜生朦混,若非濟公聖僧到來,本縣那能曉得?你母子的性命也就難保!如今大冤已白。」當下就把濟公怎樣進門,怎樣將葉大魁等分別拘至縣衙,問明口供,怎樣把他母子救活,統統說了一遍。葉王氏隨即就來謝了濟公活命之恩。濟公忙止住道:「不必這些形象,俺不歡喜。你且去把家當查點查點,可曾被這些家奴盜去私財,如有短少,可趁知縣老爺在此,說明了方好同你追查。」王氏當時進裡,把那要緊的物件查了一查,並未移動一點,只少了兩千五百兩銀子、一隻皮箱。看官,試問葉大魁等既然把他的家當搜羅了一陣,歸並一隻箱子拿回,就便濟公復行用法術代他送回,怎樣會一點不曾移動呢?須知濟公他的法術靈細不過,他將物件追回,逐一仍代他歸了原處,曉得他是一個婦人,若翻亂了,便摸不著頭緒,所以此時葉王氏一查便知。當查明白了,方到前面回覆濟公。此時卻已才把差人方坤治活,一群看的人沒一個不口喊奇怪。
  王氏見了知縣、濟公,便將所少銀數同箱子說明。濟公暗道:怎樣又多少去五百銀子的呢?忽然想道:俺明白了!初時還給了二百銀子把差人,加之幾日的用度,大約也差不多了。想罷,便向王氏道:「所少的這銀子,那五百兩已被這些賊花去,其餘二千兩,俺已代你追回,現時張欽差、楊魁率領軍馬四千剿滅小西天,仍然缺了糧草,俺已做主代你充著軍費了。」王氏見說,又想了一想,道:「請問師父,現今張大人的大營紮在何處?不瞞師父說,這天福父親在日,積了白米六千石,如今一家只剩得母子二人,用度甚小,可用不著居積謀利。小婦人預備一並送到大營,以充軍糧,所以小婦人要問大營所紮何處。」濟公見說,拍手便哈哈的極口稱贊道:「好呀好呀!俺說俺救的人沒有個不賢德呢。」當下又說道:「你有若干米谷,可交這位知縣老爺解送大營,可保萬無一失。」葉王氏隨即走到裡面,拿出六張棧票,交代趙知縣。趙知縣見各事已畢,便向濟公道:「在下還要委屈聖僧一同回衙,把四人的罪名定一定才好。」濟公道:「你請便,俺和尚就來是了。」趙知縣隨即回了衙門。走至後堂,恰巧一個親隨由裡外出,趙知縣低低向他問了幾句,不覺嘴裡只喊奇怪。畢竟趙知縣奇怪的是一回什麼事件,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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