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回
  太初殿天子衡文 南上苑夫妻比武

  話說張欽差將河工各事料理清楚,十三日未時,同濟公一道預備先回平望行轅。這日地方上那印委紳耆皆到河乾恭送,張欽差同大眾作別,正要登舟,忽然王同知的親隨送湖西營公文一件。看官,你道湖西營這一件公文是那個到張欽差的呢?這人物為有公事到張公,又為的一件什麼事呢?
  說來話長,只因皇上自八月二十二日濟公去後,看過柬帖,即諭孔式儀將張忠與胡成、邱奎一律釋放,並咨明都察院、兵部衙門、內務府,將這三名底冊標籤注明,永不敘用;跟後又將徐國舅父子放回國舅府,每月給養恤銀兩千兩,不准干預朝政,徐焱降以七品京官,分發工部當差,再觀後效,家屬亦加恩免配為奴。均照濟公柬帖上的節略,一一辦理已畢,但有楊魁這件親事躁不起來。皇上便將濟公的柬帖拿到後宮,同太后斟酌。太后道:男家一邊皆由你做主,女家一邊皆由我說合。但韓毓英現已收為公主,禮應照例賜婚,必由我處暗暗的同女家說成;男家則由你降一道賜婚的旨意,諒楊魁絕無推托行止,你聽我這邊的信為主。不是我小心過份,只因這韓毓英這女子,生性高傲,擇婿甚苛,非比他人受人挾制,我所以先要將女家疏通明白,才有定見!皇上唯唯聽從。
  過了一天,太后便降了一道懿旨,宣韓王府黃氏夫人入慈寧宮朝見。黃氏夫人接到聖旨之後,倒添了一件心事,一者不曉得太后宣他進宮有什麼事件,二則這位黃氏夫人自嫁到韓王府,不多時他的公公就掛冠歸隱,他的丈夫韓逸雖然有個世襲,卻也不曾做官,所以進宮朝見這些儀節全然不懂。反是女兒韓毓英過來教他怎樣行禮,怎樣謝坐,怎樣謝宴,通身說明。賽雲飛此時在韓家也同親生母女一樣,便過來代黃氏夫人整衣理髮的忙了一陣。當下喚過老家人韓受,叫他傳轎班備肩輿伺候;又叫韓受跟到午朝門外照管肩輿,以便出朝後回轉家裡。一一吩咐已畢,不上一刻,韓受便進內說道:「稟太太,外面肩輿已經備成。」黃氏夫人即起身出外,韓毓英、賽雲飛一直送至暖閣上轎。韓毓英心中早已曉得太后召見的用意,黃氏夫人臨上轎時,韓毓英便低低的向母親說道:「母親此回進宮,旁事皆由母親做主,若有關合女兒的事件,切勿一口應承。」黃氏夫人便點頭會意。坐進轎裡,轎班上了肩,韓受他外面也早將跟馬預備停當。就此主僕二人出了相府。
  韓毓英同賽雲飛到上房,韓毓英道:「賽妹妹,你曉得今日太后宣母親進宮是一回什麼事件?」賽雲飛道:「我們皆不說明,每人寫一字在手掌心裡,單看對也不對!」韓毓英道:「甚好。」就此二人預先每人在手掌心裡寫了一字,移近一看,不覺鼓掌大笑。原來兩個人皆寫一個「楊」字。忽然賽雲飛故作埋怨道:「賽雲飛你好大膽!人家的駙馬爺,你就把他抓在手掌心裡,打打敲敲起來,這還了得嗎!」韓毓英罵道:「鬼丫頭,你這張刁嘴且莫作忙,怕的硃筆還要點到你頭上呢!」
  不言韓毓英同賽雲飛在家裡鬧笑。單言黃氏夫人的轎子到了午朝門口,韓受便搶先下了馬走進城去,向黃門官說明。那知太后到老早派了兩名太監,在傳宣處伺候,聽見韓受說明來歷,那太監便高聲叫道:「太后懿旨,加恩著命婦王爵韓黃氏夫人,乘二人肩輿帶一僕入宮。」韓黃氏隨即謝恩,復行上轎,韓受便將馬寄在門廳馬房裡面,步行跟著轎子。兩名太監在前領路,直到慈寧宮門口,兩名太監搶步先進了宮。到得黃氏夫人下了轎時,又聽當官太監傳旨道:「太后有旨,宣命婦韓黃氏內宮見駕!」黃氏夫人走進宮門,卻另有一名太監,領著他曲曲折折進了內宮,走到丹墀之下,那太監便站住了腳,暗暗說了個行禮兩字,看官你道這太監,因何這樣照應韓夫人呢?那裡是化了小費的嗎?總之世上的人,逃不過「勢利」兩字。韓毓英至復宮之後,皇上、太后真個親之如子女,敬之若神明,加之又認為公主,他的母親此番進宮,俗語說得好,還有那個不拍馬屁的嗎?所以他到了丹墀之下,那太監就暗暗遞了一個消息。黃氏夫人就從容不迫的,行了三跪九叩禮,站起身來。又聽太監傳旨,宣黃氏夫人進宮賜坐。黃氏夫人走進宮中,但見正宮、西宮,還有兩個公主皆在裡面,黃氏夫人又一一行了君臣禮。太后當時出了御座,將龍帔解去,說道:「今日內宮相見,不拘禮節,起坐任便,才好談心,你們也將外帔解去才好。」當下正宮、西宮謝了恩,黃氏夫人也講了恩,隨便就座,有宮娥送上茶點。過了一息,就有太監收拾開宴,至於定位分席一應禮節,我也不必細論,叫做省點紙筆講講正書。
  各人均已入席,酒過三巡,太后笑說道:「韓命婦你曉今日這個酒席,可算是喜筵嗎!」可憐黃氏夫人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聽太后這樣說法,只是昂著頭在那裡翻眼。正宮看他這樣,曉得他會不過意,插嘴道:「今日喜筵不是別家的喜筵,是太后同皇上預備同令媛、楊魁作代的意思!」黃氏夫人道:「小女蒙老國母國後寵愛過分,計及終身大事,臣婦感激無既。但這小孩子立志在前,必須性情學問武藝相同者,方許以終身之事。請問老國母同皇上的意見,意欲把小女賜婚那一個呢?」皇后道:「我看這個婚姻倒很做得。」太后道:「不是我說句仗意話,大約韓世忠這個孫女,除掉這人也沒處去擇婿;這個英雄,除掉韓世忠這個孫女也沒處去娶妻!韓命婦,朕對你老實些說罷,這人不是別人,就是現今湖西營提督楊將軍,前日回鑾的時節,皆是一起立功;兼之兩人武藝不相上下,而且他雖然幼無父母,卻係老令公的近支,可算皆是忠臣之後。你回去對朕這個乾孫女開導開導,就說這件事朕已代他做著八分主了!」
  黃氏夫人心里正然感激,但自己想想這位小姐,有些不能造次;況我臨上轎時,他還同我說過叮嚀至再。我若全行做主,設若將後牙齒舌頭有點相撞,我這個干係豈不要擔承他一生一世?想罷,便回奏道:「既承老聖母這樣高厚的恩典,臣婦自當遵命。臣婦回家後自當斟酌一當,再為覆奏是了!」西宮道:「男婚女嫁,古之常禮。韓命婦也要拿出些主張來才好。」就此談說一會。太后又問賽雲飛性情以及同韓毓英可還相得?黃氏夫人真個說得他們兩個人同一個人似的。西宮道:「將後效娥皇女英,倒也是一件勝事。」太后道:「心性雖密,正媵須分,續後再議罷。」當下酒飯已完,黃氏夫人便起身謝席,告辭而出,宮前上轎,一直回了王府。可憐這黃氏夫人老實得真個有趣,幾回要同女兒開口,就同有些不好意思樣的。一直到了韓毓賢放學家來,反轉自長至短的同兒子談,故意叫女兒聽見,末後又說到賽雲飛這一段,韓毓英便偷眼同賽雲飛一笑。那賽雲飛覺到臉上有些發臊的,沒命的逃進房裡去了。
  韓毓英聽得宮中這一切言詞,心中早有成見,當晚抽筆就做了一個奏折,上寫道:
  臣女韓毓英誠恐惶恐,敬謹跪奏,為沐恩深厚,冒昧陳情事:竊以關雎開王化之風,免罝重武功之德。男女正婚姻時,君王之道成占;男有室女有家,父母之心成有。臣女幼承闈訓,長讀詩書。叨功臣後裔之光,邀聖主栽培之意。猥以微功,謬膺上賞。出蓽戶蓬門之賤,躋金枝玉葉之班。感激之私,莫名成頌。今蒙皇太后、皇上慈注無涯。恩浹彌既,宣傳臣母,議及婚姻。禮屬當然,情何敢讀。然而婦隨夫倡,終世所關;文學武功,畢生之寶。惟相齊而相等,則誠心無欺慢之端;苟或劣而或優,則屬目少平和之色。臣女本為蒲柳,杯卷或近於矯揉;楊郎雖屬天人,星斗未觀其咳吐。為此縷陳曲衷,敢求恩剖。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訓示祗遵!謹奏。
  韓毓英寫畢,便送母親看了一看。賽雲飛因說話之中與他也有些瓜葛,所以韓毓英做奏折,黃氏夫人看奏折,他反離得老遠的不來聞問。到了次日,韓毓英又加了一封信,著韓受送到禮部,托禮部堂官代奏。過了一日,便由宮門抄出批來上諭道:「拆閱,有旨。」就此降了一道旨意下來,並不提及「婚姻」二字,托言聞得楊魁、韓毓英二人文武兼備,不知孰優孰劣?定於九月初一日,著禮、兵二部,將楊魁、韓毓英送至太初殿考試文學;初三日,送至南上苑考試武藝,候朕品訂高下。又在韓毓英旨上親筆批道:「哈女賽雲飛,如文才武藝能合考格,仰即一體與試,欽此!」
  這道旨意一下,禮、兵兩部隨即派了差官,一面傳知湖西營,一面傳知韓王府。到了九月初一這日,禮部便將楊魁、韓毓英、賽雲飛三人送至太初殿。是目卻不行禮,進考試定章,皇上坐在御座上面,東邊派太子監場,西邊派靜一公主監場。內監唱名接卷已畢,楊魁就了東邊座位,韓毓英、賽雲飛就了西邊座位。轉眼之間,題旨已下,只見兩面朱漆紅牌,上寫著道:
  四書義題子曰由知德者鮮矣義子曰孝哉閔子騫義人不知而不溫義詩題 七絕夏日 限冰韻秋雲 限桃韻冬雪 限瓜韻以一義一詩為完卷,義取講明經義,不重鋪敘。限午初繳卷,遲則不閱。
  三人看了題牌,各拈一題攤卷就寫。才到巳正時分,三人便不先不後,將卷繳至御案收掌太監收下。另有兩名太監,分路把三人送出:自必歸營的歸營,回府的回府。這也不須深表。單言皇上由點名之後即退入後宮,到了午牌時分,只見一個太監將三人的卷子恭呈御覽。皇帝揭開頭一本一看,卻就是楊魁的卷子。上寫道:子曰由知德者鮮矣義下論衛靈篇有由知德者鮮矣一章,朱注由呼子路之名而告之也。但朱子因孔子單單說了這一句話,並無所以責備子路所以德少之故,因追尋遠脈,稱此章因慍見而發。臣魁按:此說大非。這一章書實係下節無為而治章的帽子。知讀智,由從也。其語意同以約失之者鮮矣相似。孔子因五常之中,智德最難,所以一日偶然歎道:人世之上,由古及今,人能從智德少了。這句話突如其來,本說得不甚明白。所以記書的弟子,深怕後人不知,特為取夫子論大舜無為而治,則一席話續於其後。何謂無為而治,即智德也。此節一證,見得古今之智德只有大舜一人。所以見智德之少也。
  夏日 七絕限冰韻可笑人皆倚樹蔭,趨炎附勢枉勞形。
  何如任爾炎涼變,我守心中一片冰。
  皇上看罷,說道:「四書義體會聖經,獨抒己見;絕句可謂忠臣義士,情見乎詞。」再看第二本,卻是韓毓英的。但見上面寫道是:
  子曰孝哉閔子騫義魯論二十篇,凡孔子語中述及弟子者,大率直呼名,而不稱字。獨孝哉閡子騫章,為特別之稱謂。故有附會其說者,謂聖人教化門人之功,首日孝。閔子之學,特以孝聞。故聖人特為間見之辭,以為凡在聖門者勸。據此立說,亦足以風化萬世。然究於下文,人不聞於父母昆弟之言句,無甚注射。竊按這一句書,是夫子複述人所以稱贊閔子之言。蓋因閔子的父母及昆弟,皆說他孝順,眾人皆相信他是真孝。因此一個個的皆稱贊他「孝哉閔子騫」!孔子語意之間,是說的人稱贊閔子,盡說道:孝哉閔子騫!若謂孝哉閔子騫句,是孔子稱贊閔子之辭,則誤甚矣!
  秋雲 七絕限桃韻
  無限秦雲似馬驕,飛來空際筆難描。
  一鞭偷度晴霞外,顏色輸他點絳桃。
  皇上看罷又贊道:「首藝獨遵古注,足杜聚訟之門;次詩的以美人才子、戎馬書生,合為一手,亦足見人品之真際。」又看到第三本,這斷是賽雲飛的是不必說了。但他這本卷子上,卻另有出色之處,他父哈克達本是遼人,故賽雲飛這本卷子中,寫漢文,旁邊注著滿文,分外出色。皇上卻不識番字,但就漢文看道:
  人不知而不慍義溫者反對於樂,而破壞於悅之一端也。論語學而章,其三節曰人不知而不溫。古今疏注,皆分為三層論說。而不知此節所以保首節之功,而治二節之病者也。二節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孔子之意,是謂學已及遠,故造於可樂之界;而不知每以朋之來不來,以為樂不樂之區別。若然,無朋遠來,則不能樂,不樂即所謂溫。因無朋遠來而溫,即所謂人不知而慍也。人不知而慍,從此將灰心於學。亦並與首節本心之樂處而俱失之。此孔子所由為此言,以治不善讀二節書者之病,而保其首節所固有之功。
  冬雪 限瓜韻片片爭開六出花,倉箱預可卜年華。
  萬千菜色皆資養,莫笑臯陶面削瓜。
  皇上看完,說道:「兩藝雖較楊、韓兩卷微遜,而書義亦善避熟就深,詩詞亦覺苦心孤詣。人才如此,夫復何憾!」隨即袖了三卷,走到慈寧宮進呈太后看過。然後又同正宮、西宮、太子及兩個公主品論了一陣,這才把卷子拿過,皇上把韓毓英的一首詩,還擺在嘴裡吟哦不絕。
  過了一日,已是初三日了。皇上一早散朝,就到了南上苑,以次三十六宮的嬪妃采女陸續俱至,然後正西兩宮陪著太后乘車進院,獨太子因早課要緊,不得前來。到了辰正一刻,但見兵部堂官將韓毓英、賽雲飛、楊魁帶進南上苑,先就御前報名行禮已畢。這日楊魁頭戴一字沖天盔,身穿烏金五彩堆花戰靠,內村絳色箭袖夾綾袍,足踏二分粉底快靴,手拿一隻八角響錘。但韓毓英、賽雲飛皆有素孝在身,未便豔妝華飾,韓毓英穿了一件銀繡亮花玄色薄棉戰襖,外加淡青圍珠外蓋衣,灑花百結素縐宮裙,銀花翠鈿抹額,八寶環珠壓髮,臉上微微勻了一些薄粉,手拿繡鸞刀;賽雲飛妝扮同韓毓英大同小異,手執雙刀,腰旁掛一柄飛抓。報名之後,分男東女西站定,忽見三名小太監牽過三匹繡鞍銜銀轡頭高頭駿馬。畢竟此回三人比武,不知怎樣比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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