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回
  混元金斗納垢含污 筆墨先生驅邪入正

  話說這個胖奶奶因何弄到此地?只因這日一早起身,他怪裡怪氣的梳好了頭,還搽了一點粉,走到上房,見大眾女眷一個還不曾起身,老太太房門還關得好好的呢。便想道:此時沒得事做、我何不到後面查點查點,天天夜分來的這四個人,日間卻絕跡不曾見過一次,光景斷住在後面。昨夜他們把我抬到的那個去處,我還大約記得一點,何不趁此沒事去張張他們也好。隨即發腳就到了後面,由一小門進去,裡面方方的一個天井,三層一座花台,滿花台都是海棠,開得十分可愛。最上台上一棵梧桐,遮著半邊天的樣子。朝南有一個三開間的涼亭,四面推開窗亮▉,再朝亭裡一望,委實是夜分所樂的所在,睡在那處的、站在那處的、扶住那處的,皆記得清清楚楚,但裡面並沒一人宿息。暗道:莫非客房還在後面嗎?跟後就順著迴廊繞到後面,見左手有一月宮門,朝南又是三間書房,裡面也沒牀鋪,中間同西面搭有兩座高台,點著香燭。心中想道:怪道天天晚間有幾個和尚吃酒,大約就是在此處唸經的。又想道:昨日這四個人忒也麻木,把我抬到此處,設或和尚出來小解等情,被他看見,那倒真正是難為情呢!一面想著,一面已走出淨室,遠遠望去,見天井西北角上還有一個小門。信步也就走去。走不多遠,但聽裡面有人說話,兼聽見「呵呵」的笑聲。胖奶奶暗道:那四人多分是住在這裡了,我見了這些騷骨頭,也沒多話同他門說,且叫他們出個公分,請我吃一頓好早點。打算已定,扭著那顆胖頭,拿了個貴妃醉酒的勢子,走到門口伸頭朝裡一張,原來並無房屋,是一座空園子。主人老爺站在北邊,南邊一個和尚舉著手拿了一塊壞缸片朝那對面牆腳下站的個青臉紅須的人,作要打樣子。
  胖奶奶嚇了一跳,縮身就要回頭。那知此時恰恰濟公正同缸片精打賭,缸片精想騙回他本身,濟公明知是計,故意的舉起缸片哄他一哄,恰巧掉頭一看,搭眼見胖奶奶伸進一顆胖頭。心中暗喜道:此人來得倒十分湊趣,我何不如此如此。明下拿著缸片砸去,暗中便用了一個招待法。那胖奶奶剛要回轉,不知不覺的身子就同騰了雲一樣,糊裡糊塗的覺到從空中落下,就被那青臉妖怪抓住一隻腳,就地滾了幾滾。他又摸不著頭底,帶罵帶喊的半息,及至妖怪把他放下,再朝妖怪一望,那種惡形好不難看,真個嚇得眼淚鼻涕尿一齊俱到。可巧缸片精也不暇辨別香臭,趕緊就趁他這個尿汪,便借了個水遁脫身而去。張欽差見妖怪逃走,忙向濟公道:「那妖怪走了,這便又要費事了。」濟公指手上的缸片道:「不要緊,有這樣物件在這裡,他斷乎逃不了的。」說罷,便扭著頭捏著腳,走到胖奶奶面前,也咕咕嘰嘰的說道:「俺的胖奶奶,你不要哭了。你家裡五個、這裡四個,倒被你越哭越少了!」那胖奶奶見他說的話有些奇怪,深怕惹出笑話,向他咄了一口,蒙著臉「呃口呃兒」的直出園門而去。
  看官,這濟公拿胖奶奶出醜,本是暗暗給他一個好淫的果報。因何張欽差絕不向濟公查問所以捉弄這胖媽子的原故呢?但據張欽差看來,以為這胖媽子攝來,必定缸片精鬧的鬼,疑不到是濟公作的法。濟公見已把胖奶奶戲弄一陣,也不便再同張欽差說明。這叫做成全人家的衣食飯碗,所以微微的隱而不露說出幾句,打發他走掉也就算了。
  閒話休提。單言張欽差見濟公說妖怪逃不了,又問道:「請問聖僧,目今四妖皆逃,即便聖僧法力廣大,恐怕兼顧不及,這便如何是好呢?」濟公見說,把眼睛朝他翻了半晌,說道:「在俺看來,吃飽了肚皮,包管一個都跑不了;要是打餓醮出死力,俺這呆和尚可以做得到,只怕俺和尚呆,俺和尚的肚皮呆。若你不肯相信,你把個耳朵就在俺肚皮上聽聽看,不聽他嘰嘰咕咕的鬧個不了嗎?」張欽差明知他要吃酒鬧的笑話,卻然他肚皮裡真個如潮水一般,或上或下骨碌骨碌的聽得真切。
  忙說道:「聖僧莫怪,我也鬧昏了,廳上現成的酒席,我們且去吃飽了再作道理。」
  濟公大笑道:「這才不舛呢。」隨即把缸片交代張欽差說道:「索性給你將他們四個拘在一處。」張欽差接著,又跑到上房仍撂在恭桶裡面,然後跑出去陪濟公吃酒。
  這且按下不題。
  且說缸片精假尿逃走,一逕出了張府,想到自家本身被人捉住,多分性命難保;加之才從那胖奶奶尿裡逃走,他這個尿較之旁人的尿大不相同,那一種齷齪的氣味,列位也可想而知。缸片精走的條路偏偏又是頂風,那一種騷臭氣便直從鼻竅裡鑽入,走著犯著噁心,走了約一刻光景,忽覺到來的氣味不但騷尿臭,並且又有屎臭了。此時缸片精真正急得是走投無路、進退無門。忽見前面有座古廟,信步便走到廟裡,見裡面神龕裡坐了一個沒手沒腳的菩薩,餘外一無所有,連討飯的和尚都沒一個。缸片精四面望了一望,又把自己的事情想了一想,只得席地坐下,不禁放聲大哭,忽轉念又想道:我聽說濟公和尚他法術雖然利害,卻也心地慈悲,我還是跑去求他,或者還可以碰條生路。主意已定,站起來來想出廟,仍從原路走回。不料才到殿外,突然被一人把後臂扳住說道:「缸師兄哭什麼,遇著多大不了的事了?」
  缸片精掉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硯台精。
  這硯台精可算同他們也是一類,但他的道德比較這一班磚頭瓦礫高得多呢。他本是漢朝徐庶的母親打曹操的一方硯台,那硯台上刻了一個秋夜讀書圖,經徐母向殿閣上一擲,那硯雖打得粉碎,恰好這讀書的人並無絲毫受傷,後來迷失在空僻處所,受了日精月華,便成了人形。但他究竟是一件文墨物件的出身,他自成形之後,從不輕易說一句不在理話,做一個不在理的事。而且足智多謀,同道中有了疑難的事跑去求他,他總要想出個解救的法子,同道中就替他起了個綽號,稱他為筆墨先生。這筆墨先生因這破廟中沒人來爭,所以他就在此居住,專以苦心修煉為本。但缸片精到廟中哭的時節,他便掐指一算,他們四個妖怪在張欽差家裡所作所為的事,以及胖奶奶姦情並各人本身皆被撂在恭桶裡面,他皆算得明明白白。當下本就要出來勸說勸說,卻又可惡他們這番行為,所以懶於見面。及見缸片精哭了一陣出門而走,又恐自己擔一個見事不救的責任,因此連忙跑出扳住膀臂。
  缸片精掉頭一看,滿心大喜,隨即向地下一跪,說道:「硯師兄,你看同道的面上,救一救弟兄們的命罷!」筆墨先生道:「有話好說,不必如此。但你們的膽子也十分太大,無論濟公聖僧是不合冒充,就是張大人家裡,他也算一個堂堂二品欽差的府第,怎能容得你們這膽大妄為,不是同自己過上仇來了嗎?」缸片精被他說得鈍口無言,只是哀求道:「硯師兄責備自當敬聽。但生死交關就在目前,無論怎樣總要求師兄代我們想一條生路才好。」筆墨先生道:「生路委實難想,你何不還去到你的獨角獸師父那裡去想想主意呢?」缸片精道:「還談這人?我性命恰就是送在他手裡的。」筆墨先生道:「惟今之計只有一法,我代你們做一個哀求的稟帖,好在濟公聖僧此時還在廳上同張欽差吃酒,還未發落這段公案,就此先行投到,每人獻出真丹兩粒,願罰一千年道根,自具改過切結,或者還可保全本身。若再不自量力,還要弄巧脫罪,那就越弄越壞,這一劫便真個逃不掉了!」此時缸片精被他說得心說誠服,忙說道:「既承師兄指點明路,就請大筆作一求稟,小弟以便冒死投遞;好在果能改過,諒情這兩粒真丹、一千年道根,不愁沒有歸還的日期。」
  當下兩個議論已定,筆墨先生便把缸片精領到廟後一間小房裡坐下。但這小房雖沒多大,倒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白紙糊的窗扇;旁邊一個土炕,迎窗一個土墩,墩上平鋪了一塊方的白礬石,上面文房四寶俱全;兩旁也有四個矮土墩,上面也是兩塊方方的小礬石。筆墨先生便叫缸片精坐下,自己抽開了筆、研了些墨,展開一張黃紙,就代缸片精做這求稟。那知缸片精身上那種臭味,一陣一陣幽幽逸逸送到,實在經受不起,只得連忙把個求稟寫完,便念與缸片精聽道:
  具求稟孽徒缸片,為自知負罪,叩恩寬有事:竊往本漢家廢器,陶氏粗才,受日月之栽培,經塵寰之造就。疊遭劫限,均因無罪乃寬;幾移王朝,罔或有乾微法。
  二千年如一日,苦心潛修;方寸地質九天,安心無作。只以性圖潔靜:愛林氏之故園。名屬妖魔,致張家之猜忌。重以朋交匪類,致受人愚。自逞微長,因犯人怒。
  是菩薩慈悲,許人自悔;聖王政令,猶曰日新。徒雖無迷人惑世,大犯天條;然即此做上慢尊,亦知罪戾。為此哀叩台前,俯念大功成於不易,小過赦其無知。願納兩粒真丹,削奪千年道性。宜誅宜宥,以待將來;恩斯德斯,回全此日。倘或矜憐萬一,則永感再造之仁;若更估惡不俊,斯願受天雷之殛。佛心賜鑒,謹訴衷呈,上稟。
  筆墨先生念完,又說道:「你見了濟公聖僧,務要死心塌地自願改過,他絕無不准之理。若單我稟上說得這樣,那心裡卻是那樣,須知菩薩面前不同公堂之下,可以欺謊得來也!」說畢,便將哀稟折好,交待缸片精。缸片精取過哀稟,曉得事不宜遲,就說了無數感激的話,便作別而行。筆墨先生恭恭敬敬送至廟外,剛要分手,只聽遠遠的有人喊道:「缸兄弟且慢走!我同你有話說呢。」缸片精定神一看,原來是個掃帚精,便立住腳候他前來。單是筆墨先生見缸片精遇著掃帚精,就曉得這段劫數是解散不得了,望天便歎了一口氣,也不同掃帚精招呼,他自回廟中而去。
  掃帚精一逕奔到,就向缸片精問道:「缸道兄,你來會這個迂夫子,他詩云子曰仁義道德滿嘴的,你倒怎樣聽得慣的?」說著,忽覺得一股臭氣直從鼻竅鑽進,就連忙用衣袖掩住鼻頭笑道:「你看人生在世,合朋友是萬萬不能不揀擇揀擇,你同他不過講了一息臭文,倒惹了滿身臭氣了!」缸片精被他說得覺到有些發笑,無如心中有事不敢耽擱,便搪塞幾句浮文,作別而走。掃帚精不知底細,見他這樣冷淡,心中大為疑惑;見他作別而走,進前便一把拖住嚷道:「不要走!且隨我吃酒去。前村有爿酒店,他家酒也好菜也好,還有一個小娘子十分體面,我們且耍耍去。」
  缸片精見說,眼淚直滾的說道:「我今日不比往日了,頃刻大禍臨身,不知怎樣才能留下性命,那裡還有心腸玩耍麼!」掃帚精一聽,不覺也吃一嚇,便問是那麼一段公案?缸片精便把怎樣盜了主人的珍珠、印信,怎樣被濟顛僧取回,怎樣主人請濟公捉妖,怎樣去求師父獨角獸幫忙不肯允許,怎樣路遇轆軸、磚頭、瓦礫三個同道,怎樣裝做濟公取妖,怎樣同胖奶奶有奸,怎樣同濟公斗法,怎樣被濟公把本身收去,現今怎樣不了,說完又嚶嚶的哭個不住。掃帚精道:「現今他們三人呢?」
  缸片精道:「想係皆逃回本身去了。」掃帚精道:「莫忙!且讓我算一算看。」就此用指頭掐了一掐,忙說道:「噯喲,你這人好糊塗,他們那裡還有本身,也同你的本身一起,皆監在混元金斗裡去了。但你現今預備怎樣辦呢?」缸片精道:「現今硯師兄替我想了一個主意,叫我自行檢舉,並代我寫了一個哀稟,仍去哀求濟公。」
  說罷,把個稟帖便從腰間取出,交給掃帚精看。
  掃帚精聽罷,便沒頭沒臉的唾了他一口吐沫,罵道:「該死的東西,你家也不曾死什麼媽媽爸爸,怎麼哀稟哀啟的便鬧不清,你不必把我看,我是認不得字的。可憐你們呆得有趣,拿著好好的計策不會用,反來同這個迂夫子想主意,可不要把人怄死嗎?我現今倒有一計,還可以代你們效點小勞,況且你同磚瓦兩道見平日可算皆是我手下的人員,也應派受我調度,這才是個正理。」缸片精道:「閒話此時也不必說了,總之事在危急,在你意見究屬預備怎樣辦理才好?」掃帚精道:「為今之計,可是先要把個本身救回才好的呢!」缸片精道:「不舛。」掃帚精道:「他家胖奶奶那個樣子,你可能變出來給我看看罷?」缸片精道:「這又何難之有!」
  隨即把身子一搖,果然變出個半村半廓最胖的一個女子。掃帚精見他變好,便細微末節的看了一看,突然上前一把摟住說道:「可惜這麼一樣又肥又鮮的物件,你們都嘗過了,就借你做了替身也讓我嚐一嚐滋味。」說罷便摟住他。缸片精忙推住道:「如今性命交關,不能再開心了。」掃帚精笑了一笑丟下手來,又問道:「這胖奶奶說話是那路口氣呢?你學得出來嗎?」缸片精道:「他就是丹徒口氣,但我說話出世便是嗡嗡的,所以學人的口音是萬萬不得能彀。」掃帚精道:「我明白了。我學了你看罷。」他說話個是口口聲聲的,這門戈那門乾;我的大爺長我的二爺短:「可是這樣嗎?」缸片精道:「一些不舛。」掃帚精就此便關會道:「你帶我不必遠去,只在張家左近預備收本身罷。」說完,放了一道妖光忽然不見。畢竟掃帚精怎樣代他們取回本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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