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回 一心盡考因難呈祥 滿中級斯文當場出醜
話說蕭麻木違拗不過,只得著了那才洗的褲子跟徐貴就走。但是看我上回書的人,不免要議論我說得不甚圓轉。這蕭麻木既有個家,鬧成這種樣子,不曾見他家裡有人出面查點一句,難道他家裡一個旁人沒有嗎?列位有所不知,他家裡人卻無多,單單只有一個七十多壽的老母,又癱又聾又瞎,較那死人只多了一口氣,所以外面就鬧成這種樣子,他睡在裡面就同沒事一樣。這蕭麻木獨有一件好處,無論怎樣忙法,怎樣窮法,他一日三餐,總要按時按頓,煮得好好的捧到母親面前,候著吃完了,然後自己才吃。一年三百六十日,頓頓如此。就是在今日闖下了這場大禍,獨獨遇見濟公來救他,也是上蒼可憐他這點孝心,所以逢凶化吉。就是濟公特為的跑來救他,也不過因他是個孝子。善書上說過的:「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看蕭麻木的這一件事,可見古人的話一些不錯了。
閒話體提。且言徐貴將蕭麻木帶到家裡道:「我這房裡你是合式的,索性請你進來樂彀了。」就便尋著一條鐵鏈子,把他向下手牀柱上一鎖,在外面人看起來巧巧的上手弔著一個女的,下手鎖著一個男的,以為徐貴到這地步,還同鬧笑話一樣。那知徐貴到底是個吃衙門飯懂公事的,內中大有用意,是暗暗做的個因奸致命的勢子,以便杜住他娘家人不好開口。鎖了停當,一眾女眷見他回來,又哭又說的鬧了半晌。此時酒店裡跟去的兩個伙計也回了酒店,將那赤著下截鑽籬笆的樣子說了人聽,沒一個不捧著肚子的笑。濟公這辰光灑同狗肉已消去大半了,覺到嘴裡能教抽點空子說說,便向那兩個伙計問道:「聽說這蕭麻木家裡還有個七十多歲的母親,你們可曾看見不曾?」那兩個伙計朝他一望,見是一個邋裡邋遢的和尚,連睬也不睬,還是對著大眾談他的心。濟公正待發作,只見哄哄的來了一陣人,說道:「周家大先生、二先生都來了,聽說還要到臨安府請驗呢!」一眾人說著,直向徐家門裡擠進。濟公也就站起身來,向徐家就走。那掌櫃的連忙喊道:「和尚,你酒錢還不曾會呢!會了賬再走罷!」濟公把眼睛朝他一頓翻,說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和尚吃酒,向例總有人來會東,從來自家不曾破過鈔的。而且我的酒兒菜兒的才吃了一半,就是你不要我的錢,叫我走,我也是捨不得走。我就在對面門裡,把個會東的找得來,代俺還帳,你請放心是了。」說著,但見他扭頭扭頸的,從人眾裡擠到裡面去了。那酒店人見他到了徐家,諒他不能由屋上逃走,只得候他出來再說,我也按下不提。
單言濟公走進門裡,就在簷下站定,只見那周家弟兄兩個,一搖二擺、斯文縐縐的跑進來了。徐貴便眼淚鼻涕忙急急的迎出,周大理也不理,昂著頭,豎起兩個指頭,朝耳旁搖搖的說道:「天乎天乎,何奪吾賢妹之壽之岌岌焉不可終日也歟乎哉!」那週二又接口說道:「是誰狗畜生而冤枉吾妹乎不端,不亦其有所此理也耶!」說著走進屋裡,又問道:「請問舍妹之亡靈安在?肯引我一見可乎?」徐貴道:「就在這首房裡。」周大才要進房,那週二又連忙止住道:「請吾兄暫停之乎貴趾,吾妹胡為乎哉而乃尋之乎短見,嗚呼噫嘻!即男子入內閫之其故已耳,兄胡為明知之而故犯之哉!此弟所百計維思,而難為吾兄解也。」就此弟兄兩個你「之乎」、他「者也」,在裡面牽個不了,一眾看的人,沒一個不笑得要死。濟公此時看了這一派的臭文,實在氣悶不過,用手把大眾一分,大踏步上前,一把揪住週二的耳朵說道:「你是娘家人,既然到了此地,應該想個法子,把妹子救轉來,才是道理。可恨你們這兩個酸貨,一些正事不問,滿嘴的嗚呼嗚呼,就同讀祭文一樣,俺恐怕人家活活的一個新婦,被你們這兩個呆囚咒殺了呢!」說著那兩個指頭就把週二的耳朵揪得同爛面餛飩一般。週二摸不著頭底,突然被濟公揪住這樣說法,他倒也還好,並不顧耳朵疼痛,還是頭搖搖的、手指指的對濟公辯別道:「嗚呼噫嘻,豈有不死之人而謂人能彀咒死他的嗎也乎哉?豈有已死之人而謂人能彀叫他復活的嗎也乎哉?是不可不與長老深辨其情焉者也!」大眾見週二被和尚揪得要死,他還要是這個文法,不由得拍著手,一派笑聲就同潮水一般。但見周大走上前來,又向週二說道:「噫,異哉!此亦妄人也已矣,尚足與之乎以口舌爭耶?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若而人也,非吾徒也,吾弟鳴鼓而攻之可也!」話言才了,週二見周大叫他鳴鼓而攻,他真個就是一拳向濟公屁股上敲去。濟公此時真個急了,就把週二的耳朵拚命往下一墜,巧巧的把個頭墜偏了,半面的嘴頭朝上。濟公便伸開巴掌說著打著道:「你這討厭的呆囚!滿嘴的之兒、乎兒、者兒、也兒、詩云兒、子曰兒,我就叫你疼兒、痛兒、麻兒、癢兒、啼兒、哭兒、叫兒、喊兒的受用得個不亦樂乎也焉哉!」此時徐家不像死了人,就同戲台上唱戲似的,看的人沒一個不笑得肚皮發痛。
那周大見兄弟被和尚左一個嘴頭,右一個嘴頭,連二連三的雖然不重,活像燒餅店裡貼燒餅的勢子,真個氣忿不過,便大聲喊道:「還了得!和尚毆辱斯文,該當何罪?士可殺不可辱,我同你和尚就拚了罷!」說著,就勢一老頭直向濟公胸口撞去。此時周家來的婦女見和尚同周大、週二交手相打,便拍著手喊道:「你們救命啊,和尚打死人了!」就這一聲喊,房裡鎖的那蕭麻木倒被他提醒了,暗道:外面既鬧和尚,莫非是濟顛僧來了麼?昨夜他老人家在刑部廳上,本隱隱約約的說過了這句話的。但想要探頭望個真實,卻再也望不見,身子又被鎖著跑不出來。恰巧此時徐貴跑進房來有事,氣憤憤的說道:「笑話笑話,岔事岔事,這樣鬧喪的樣子,我倒是第一次見呢!」蕭麻木見他在房裡嘰嘰咕咕的,便喊道:「徐爸爸,你老來啥,我有句話同你說呢!」那徐貴見蕭麻木喊他,格外有氣,走上前來說道:「我同你還有啥話說?禍根禍苗皆由你起的!」就勢踢了蕭麻木兩腳,依舊出門去了。蕭麻木急得沒法,只得大聲喊道:「你們不要得罪和尚哇,這和尚是濟顛聖僧來救吊死的嫂嫂的哇。」大眾聽見這話倒也將信將疑,恰巧外面走進一人,是刑部承刑的書班,姓洪,叫洪守正,平時同徐貴十分要好,聽說徐貴的補房奶奶弔殺了,特為過來弔喪。昨夜市和尚是他承刑,濟公他是認識的,所以走進門見濟公同兩人在對面屋裡相打,連忙向徐貴說道:「你快些過去解勸,難道濟公聖僧你認不得嗎?」
徐貴聽洪守正這樣說法,又聽房裡蕭麻木「聖僧聖僧」的喊個不住,心中這才明白。隨即擠到對面屋裡,向濟公面前一跪,說道:「聖僧在上,恕小民無知,求聖僧慈悲了罷!」濟公見徐貴已經認明自己,便就勢鬆下手來,又代周大身上撲撲,週二嘴上揉揉,哈哈的笑著說道:「可憐讀書人出世不曾吃過這樣的虧,今日要算大大的受著痛了。」周家兄弟被他弄得氣不得惱不得,只得面紅耳赤,氣喘氣喘的在旁邊椅子上坐下。濟公轉身見徐貴還跪在地下,嘴裡頭「聖僧慈悲」、「聖僧慈悲」,哀哀的苦求。濟公笑道:「俺慈悲過了,已經放過你家親眷了,你起來趕緊將那偷漢的婆娘收殮去罷!」徐貴道:「總要求師父救救妻子的命哩。」濟公又笑道:「俺救他的命倒是小事,將後累作你做老烏龜,反轉對你不起,不如就此算了罷!」徐貴那裡肯聽,還是跪在下面再三哀求。濟公道:「也罷,你既要我救他,我今吩咐你三件事,你要依俺,俺才救他呢!」徐貴道:「師父,莫說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事、三百件事,小人都是依的,但求師父吩咐便了。」濟公道:「你就要依呢,要是我說出口,你有半個字不肯,那時我發了急,念一個咒語,將那屍身變成九丈十尺長,叫你沒處買棺材來盛他,那時你反轉就求下禍來了。」徐貴道:「聽便師父怎樣吩咐,小人雖自己去死,總是情願,就請師父說明了罷!」
濟公道:「既然如此,你起去先辦第一件事罷!先代俺把蕭麻木放開,著他前來,俺同他有話說呢!」徐貴忙起身走去,放了蕭麻木,一同走來,仍然跪下。濟公問麻木道:「徐貴去提你的時候,可曾打你嗎?」蕭麻木道:「怎樣不曾打?腿子倒被他用草繩抽爛了。」濟公道:「打得不舛,本是腿子妨的法。他若打到別處,我便同他有帳算了。你只在此候著,同我去吃杯酒暖暖疼去也好。」隨即又向徐貴道:「這第二件事,我要問你,你此後還疑惑你妻子有不端不正的嗎?」徐貴道:「此後不敢。」濟公道:「我也不過分難為你,你自己打掉三個嘴頭,免致日後消嘴薄唇的亂糟蹋人。」徐貴無奈,便輕輕地敲了三下,並無絲毫痛楚。濟公道:「這樣輕鬆法子,你將來必定記不得。」隨用手指著,念了一句「唵嘛呢叭迷吽」,只見徐貴倒在地下,亂哭亂滾,覺得打的這半邊,就同小針在裡面戳一樣,說不出那樣的難受。不上一刻,濟公說了聲「止」,徐貴忽然跪起,就覺一些兒都不痛。濟公道:「此後你家夫妻反目,我卻不能禁止於你;但你如有一句冤枉到他不端不正,我立時就叫你發這個毛病。」徐貴當下自然聽從;不料過了一天,因同妻子說要話,把濟公的話忘掉了,順口不尷不尬的說了兩句,那知忽然的半面頭疼得要死,可見佛法比王法還厲害得多呢!此是後話,不必深言。
單說濟公見徐貴止了疼,重新跪起,又說道:「那第三件事是最容易的,你去問你家兩位舅爺,此後嘴裡還『之乎也者』的嗎?」徐貴剛要起身,只見周家弟兄兩個連忙跑來跪下說道:「愚弟兄已知罪了,此後再也不敢如此,然而請聖僧從速救活舍妹罷!」濟公還未聽完,瞤著眼睛向兩人罵道:「你看你們這兩個說不改的死回,嘴裡還是『然而』『然而』的呢!」週二道:「愚弟兄不過如此之云云,並非有心用文法者也。」濟公聽了,只急得向二人跳腳說道:「實在可惡,可殺,可惱,可恨!他到底不能離『之乎者也』的,算了罷,算了罷!想情你是孔夫子的學生,我佛家管不了的,算了罷,算了罷!你們皆站起來,領著俺去救人罷!」徐貴同周家兄弟大喜,便連忙起身,領著濟公進房去救周氏。那知濟公才進房門,忽然倒退出房,說道:「俺不去,俺不去。」但不知濟公所因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