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秋心

  黃葉聲多,蒼苔色死。海棠開後,鴻雁來時。雨雨風風,催遍幾番秋信;淒淒切切,送來一片秋聲。秋館空空,秋燕已為秋客;秋窗寂寂,秋蟲偏惱秋魂。秋色荒涼,秋容慘淡,秋情緜邈,秋興闌珊。此日秋閨,獨尋秋夢,何時秋月,雙照秋人。秋愁疊疊,並為秋恨綿綿;秋景匆匆,惱煞秋期負負。盡無限風光到眼,阿儂總覺魂銷;最難堪節序催人,客子能無感集?蓋此時去中秋已無十日矣。
  夢霞自經此番風浪,心旌大受震蕩,念兩人歷盡苦辛,適為奸人播弄之資,憤激莫可名狀。繼復念我與梨娘,愛情之熱度,雖稱達於極點,然惟於紙上傳情,愁邊問訊,時藉管城即墨,間接通其款曲已耳。半稔光陰,積得相思幾許,蓄這既入,望之愈遠。久欲叩香閣、拜妝台,將我纏綿複雜之情思,對我心愛之玉人,一一傾倒而出之,雖死亦無所恨。而格於內外之嫌疑,束於禮法之防範,彼固不肯逾閒,我亦難於啟齒,徒有憐聲愛影之私,終無攜手並肩之分。幾世幾生,才能修到;一顰一笑,迄未曾親。獨自追思,只剩千行錦字;無多殘淚,難銷半幅羅巾。今者宵小從身旁竊發,禍星自天外飛來。恐怖顛連,一時同陷於至難堪之境,然得藉為紹介,與素心人談衷竟夕。前之不能希望於萬一者,今竟居然如願。奸人之毒計,適足玉成好事。雖雲不幸,亦差堪自慰矣。夢霞此時,對於李之惡感已盡消釋於無形。梨娘曾以後患之宜防,諄諄以勿與李較為囑。夢霞固深佩其慮事之周密,而自悔其一時之魯莽也。
  次日赴校與李相見,周旋晉接,曾不稍異於曩昔。李突見夢霞來,容色甚張皇失措,繼見夢霞無異言,更覺面紅耳赤,口噤目瞪。此蓋良心之發現,新機之萌動。人雖至狡極惡,傾陷他人,無所不至。而受其害者,唾面自乾,一切不與之較,未有不息其邪念生其悔心者,至誠可格豚魚。李雖冥頑,究非豚魚可比。以夢霞相待之誠,益露  不安之態。嗣後梟獍之心,已為夢霞所感化,盡心教職,不問他事。反覺溫文爾雅,一改從前躁率多言之故態,從此不敢再圂乃公事矣。
  大凡人於愛情熱結之時,橫遇惡魔之阻撓。此惡魔之來,僅能破壞愛情之外部,不能破壞愛情之內部。其最後之效力,適足以增加愛情之熱度,以所得者償其所失而有餘。夢霞與梨娘相見之後,證明雙方之誤會,益歎人情蜀道,深險難測。以最親之同事者,而今竟太行起於面前矣,又何怪知己之難得、情感之難言也。側身天地,獨立蒼茫,覺世之最愛我者,惟彼九京之死父與五旬之老母、千里之阿兄。捨此而外,則惟彼可敬愛之梨娘與我有生死難忘之關係。驚怖之餘,萬疊情絲,益紊亂而不可收拾。不恨李某之無情,惟怨天公之善妒。念後來之魔劫重重,不可窮詰。則覺心灰意冷,萬千之欲愛都消。固不如大家撒手,斬斷葛藤。悟徹情天,撥開情障,力於苦海中猛翻一筋斗,能如是乎,豈不甚善!然一念及來生之會合難期,今生之希望未絕,一場幻夢,終未分明,便爾決裂一朝,關係斷絕,心實有所難甘,情實有所難解。碧翁何心,專以弄人為能事,不使之不遇,卻不使之早遇;不使之常離,復不使之遽合。俾兩情同陷於夢想顛倒、迷離惝恍之域,永遠不能解決。天乎,天乎!搔首問之而無語,虔心禱之而無靈。憤念至此,殊欲拔劍而起,與酷虐之天公一戰。明知戰必不勝,則惟有以死繼之。天心雖至渺茫,人情雖至變幻,極之以死,又何事不可以了耶?自此之後,夢霞更深種一層病根,厚縛一重情網,不得生為鸞鳳,終當死作鴛鴦。一念之堅,奮全力以持之矣。
  四時之佳景難窮,一生之行樂有限。人之境遇,各不相謀,故所感亦不能一致。上之則關於天下國家之大,下之則極於飲食男女之戀。感之淺深,至不齊也,而莫不因時以為之消長。夫四時之景各有佳處。大塊文章,時或極其絢爛,時或趨於平淡,形形色色,無不並臻其妙,皆足以娛悅吾人之耳目,愉快吾人之性情,此天然行樂之資,乃造物之獨厚於吾人者也。然吾人之對之者,悲歡哀樂之表示,或因人而參差,或隨時而變易。大抵歡樂者少,而悲哀者多;歡樂之時少,而悲哀之時多。四時景物,其絢爛平淡,兩相對照者,為春為秋。吾人於其間表示其悲歡哀樂之情,以時序上之反映,為心理上之反映。然在無愁者視之,則秋色荒涼,雖不抵春光明媚。而青山紅樹,淡白疏黃,觸於眼簾者,又別有一種可愛之處。未必人人對西風而隕涕,望衰草而傷神也。傷心者視之,則良辰美景,亦具悲觀,旅館寒宵,更多苦趣。
  人以客而情孤,時值秋而腸斷,以別有懷抱之夢霞,際此傷心時節,更覺閒愁滿眼,不招自來。此醉如癡,無以自遣。而天公狡獪,更於此時大布其肅殺之令,倏變其陰晴之態。有時晴光淡麗,秋色宜人,有時陰霾掩日,冷氣襲人。庭樹因風,蕭疏作響;牆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之間,榮悴不常,炎涼互易,若為浮世人情,作絕妙之寫照者。舉頭一望,半天慘淡;回眸四矚,萬態蕭森。夢霞何人?傷心曷極!課罷之後,時往舍後散步,則見夫煙消山瘦,日落草枯,曠野無人,寒風砭骨,一片零落蕭條之景象,觸於目而不堪,感於心而欲絕。而溪邊殘柳數株,風情銷歇,剩有黃瘦之枯條,搖曳於斜陽影裡,上有歸鴉幾個,啞啞似送行人。地不必白門,人不必張緒,因時興感,睹物傷懷,身世之悲,古今一例。多情如夢霞,能不撫樹低徊,而興樹猶如此之歎哉!
  天寒日暮,獨步徘徊,樵叟牧童,亦俱絕跡於原野,惟有饑鷹欲下而盤旋,■兔見人而驚竄。聽溪水潺潺,似為傷心人細訴不平之恨,仰視山容,暗淡若死,愁雲疊疊,籠罩其顛。歷此境也,幾如身入黃沙大漠間,凜冽之氣,著膚欲栗,危慘之象,到眼欲眩。摶摶大地,寥闊無垠,渺渺一身,蒼茫獨立。徙倚無聊,天涯目斷,一點秋心,更無著處,輒臨風而灑淚,更悲吟以寄懷:
  明日黃花蝶可憐,西園夢冷雁來天。
  知伊尚為尋芳至,瘦怯秋風舞不前。
  鴻雁誰教南北飛,杜鵑枉說不如歸。
  只今剩有傷秋淚,依舊浪浪滿客衣。
  兩三宿鷺點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開到並頭真妒絕,芙蓉原是斷腸花。
  寒風瑟瑟動高樓,極目斜陽天正秋。
  獨立獨行人莫會,更從舊地得新愁。
  蕭蕭落葉掩重門,斷送秋光暮氣昏。
  芳草斜陽終古在,天涯猶有未銷魂。
  鏡裡浮花夢裡身,煙霞不似昔年春。
  錦城不少閒花柳,從此風光屬別人。
  吟聲淒越,山鬼和泣。雁過中天,遲徊而不敢遽度,倦飛之歸鳥,亦正相與撲簌作新枝之投。黃昏將迫,景象益慘,凜乎其不可留也。旋掩雙扉,不遽入室,躑躅於庭階之畔。時一鉤新月已上簷梢,庭中木筆、梨花,各剩枯枝敗葉,對月婆娑,若互相弔者。而注目假山石畔,則更見荒塚草黃、斷碑蘚紫。地下花魂何時才醒?夢霞至此,不禁悲從中來,清淚奪眶而出,逕趨塚前,盡情一哭。蓋夢霞自葬花之後,不啻開闢一斷腸之境界,每至極傷心之時,輒赴其處,撫墳一慟以為常。彼日以萬斛如泉之情淚,著力培溉此已死之花,且曰:「花魂有知,則精誠所聚,將來此塚上必挺生一至奇異之花,以發洩此鬱久難消之氣。」嗚呼,此可以喻其癡矣。
  吾書今須述梨娘矣。女子之神經每較男子為薄弱,不能多受猛烈之激刺。梨娘以蘭心蕙質之慧姝,為柏操霜節之嫠婦,開東閣門,坐西閣牀,豔情綺思,早等諸泡影曇花,消亡殆盡。自憐賦命之窮,敢作白頭之歎?而翁雖老邁,尚多矍鑠之精神;子未成人,應盡撫育之責任。凡百家政,惟彼一人是賴。以纖纖之手,支撐此衰落之門庭。其困苦艱難之狀況,梨娘獨喻之。親友之知者,亦共諒之。平居無恙時,固已戚戚然,無日不在奈何天中消磨歲月矣。乃天遣孽緣湊合,更教魔鬼摧殘,一縷柔情,復作死灰之再熱,而千百種之煩惱,無量數之驚怖,均於以連續發生,今更於意外受此絕大之刺激。狂風暴雨,陣陣逼人,其腦筋之震動、心旌之蕩漾,真有為生平所未曾經過者。既悲身世之顛連,復痛名節之喪失,悔恨交加,死生莫擇。欲生,則幾重孽障,厄我何堪?欲死,則六尺遺孤,累人已甚。將前塵後事往復思量,一寸芳心,能不淒然欲絕!方其以簡招夢霞往也,本有與夢霞決絕之心,及夢霞辨明此事之誤會,覺彼之待我,悉出真情,怨恨之心,旋付諸九霄雲外。嗣後獨處深閨,神情益惘,一念欲拋撇之,一念又復縈繞之,思緒愈紛而愈歧,情絲愈撩而愈亂。當夢霞臨風興歎之時,正梨娘獨坐長吁之際。對此滿庭秋色,無一不足為斷腸之資料。珠簾不捲,翠袖生寒,一絲殘淚,時擱腮邊。若到黃昏,更無聊賴,對燈花而不語,借湘管以貢愁。■詩曰:
  西風吹冷簞,團扇尚徘徊。
  寂寞黃花晚,秋深一蝶來。
  玉鉤上新月,照見暗牆苔。
  為恐■花笑,相思寸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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