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棄誓背盟生死離別 冒牌售藥暗詐明欺
卻說娉娉與吳生,日間在東廂,談論醫道。此日正是七夕佳期,到了晚上,娉到佛堂內,請於母親,在內堂之上,給個彩樓乞巧,擺列瓜果,陳設肴饌,焚香虔拜,夫人謂娉道:「久不見你做詩,今夕天上佳期,人間良夜,或詩或詞聽你所便。我當請吳郎進來,與你講論。」娉唯唯聽命,心甚歡喜。
夫人乃差春鴻去請生到來,夫人請生坐定,向娉道;「你詩做好麼?」又謂生道:「俗說今宵天孫賜巧,小女輩未能免俗,擺設瓜果等東西,故請郎君同來,賞賀佳期。」娉娉已做得七絕二首,呈上,墨痕猶濕,生接而吟云: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樓前豔綺羅。
不向人間賜人巧,卻從天上渡銀河。
斜躺香雲倚翠屏,羅衣先覺露華零。
誰雲天上無離別,看取牽牛織女星。
生讀罷贊道:「清華流麗,可比蘇若,小生雖不敏,亦當效顰,但恐白雪陽春,難為屬和耳。」即和原韻道:流雲不動鵲飛多,微步香塵滿襪羅。
若道神仙無配偶,怎教織女渡銀河。
娟娟新月照圍屏,井上梧桐一葉零。
今夕不知何夕也,雙星錯道是三星。
生寫完,娉念過,亦贊了兩句,然後大家入席飲宴,盡歡而罷。
是夕娉與生又學牛女渡河相會,不料牛郎織女自今夕一度,以後便成永訣了。次早生得家書,聞母親訃音,慟不欲生,幸莫夫人解勸百端,方進飲食。夫人差滕歡,僱轎去抬邊氏到來,告訴道:「我有一緊要之事拜托,本知能為婉曲周旋麼?」
邊氏道:「願聞那樣的事,若可效勞,無不從命。」夫人道:「娉娉年紀已長,欲覓一快婿,煩求媽媽執柯。」邊氏笑道:「老拙久存此心,但未曾明言,今老太太門下自有佳婿,而猶想他求,真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了。」夫人歎道:「莫非說吳生麼?佳則佳矣,然其中另有個緣故,以吳生才華,飛黃在即,必登仕途,無如遠住他鄉,我女配他,他必帶去,我只有這一個女兒,時刻不見面,尚且想念,況遠嫁他鄉,寧死不忍。所以從前吳生來時,拿他母親信來,道及此事,並述從前指腹之誓,我屢次要想答信,總為這個緣故而止。是以當吳生面前,亦絕口不曾說及。以生才子,自有佳人配他。我女陋劣,不足道呢。煩你委曲到吳生面前告知,使他別擇良家。」邊氏即與生說知,生歎口氣道:「我久已知道。現今寒門,重遭大放,行色匆匆,中腸寸斷,何暇計及此事?雖然此先母意也,求媽媽善為我辭,豈不聞聖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既訂前盟,息鑲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豈可因我母親已亡,而背盟棄好?閭閤下賤,尚不食言,豈有堂堂夫人而失信哉?媽媽以大義責備夫人,或者可允,我當奉千金為謝。」邊氏道:「吾哀王孫而代為說合,豈望報哉!」遂到夫人前,反覆開陳大義,夫人道:「你雖巧為說客如蘇張,其如我不聽何!」
邊氏即不言而退,以告吳生,生下淚道:「死生之期,從此定了,蓋知娉寧死決不肯改嫁他人也。」即教吳福收拾行李,急欲奔喪回家。娉聞知姻事不諧,生即日欲去,與春鴻、秋蟾等打聽夫人困睡,私下在柏汎堂設席,請生進來相別。兩人相抱哭泣,哀動左右。春鴻等亦嗚咽流涕,不能仰視。嫂嫂直哭得昏去,幸生與春鴻救醒過來,尚帶哭說道:「哥哥此去不來了,想從前與哥哥無日不握手談心,妾本非貪淫等輩,實因與哥哥既有母命夙誓,諒可以偕老百年,故暫且權從,今既不諧伉儷,此恨何極!從今以後,妾亦不留於人世了。願哥哥節哀順變,保全金玉之軀,服闋占魁,別儀佳偶,宗祧為重,勿久鰥居。妾命薄春冰,身輕秋葉,雲泥路異,濁水清塵,既已委身於君子,斷不托體於他人,即當畢命窮泉,寄體空木,長恨悠悠,曷其有極!從前哥哥屢次教我歌,我每每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訣豈可默然?我試歌之,哥哥其側耳聽之,正唐人所謂:一聲河滿子,雙淚落,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盟誓無憑,情緣無願。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孤雌獨入郎庭院。」
歌罷大哭,生亦大哭,不料娉愈哭愈慟,忽然倒地,竟爾氣不回轉,春鴻等驚慌無措,於是忙捏人中,以口接氣,泡些姜湯灌下,良久乃甦醒過來,仍是嗚咽不止。生愈覺不忍視,即含淚出來,春鴻等見這情形,今夜必然有變,乃私下暗防。果然春鴻等稍合眼,娉已解白綾自縊,幸防守得嚴,不至生變。
天明之後,娉乃破所照鴛鏡一半,翦斷所彈琴上的弦,並前合歡時所藏的手帕,差福娘拿去與生,福娘不悅道:「小姐賦稟溫柔,幽閒貞靜,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豔,絕世無雙,其貌不可及,二也。歌詞流麗翰墨雅秀,其才調不可及,三也。曉暢音律善措言詞,其聰明不可及,四也。況父為尚書,母封夫人,豈無佳婿可以乘龍,何乃輕棄此身,甘心畢命?倘太太哀慟傷身,小姐不癒加抱恨終天麼?況吳生聞訃傷心,五內俱摧,以此與他,無乃不可。所謂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妾實恥之,無面目送去的。」娉長歎一聲道:「你自侍我以來,小心謹慎,我素愛你,同於骨肉。從我十年,尚不知我心,猶有這等議論,何怪乎外議紛紛,與其負謗而生,不如捐軀而死。」又取白綾欲自縊,福驚起止之,連忙答應送去。
吳生收置箱中,到夫人處辭行,夫人贈送白銀五十兩,生堅卻不受而出。帶了吳福,奔喪回家。
且說生母病歿之時,有生母舅蕭榮組,在滇省罷官解組,欲歸襄陽,適值蕭夫人病終,即代為料理一切喪事,所以生到家後,早已妥辦停當,開過弔後,蕭榮組與生商議道:「從前我在這裡,故你母親有我照顧,今我罷官歸去,賢甥不如搬家扶柩,同回襄陽罷。」生道:「小甥亦久欲東矣,安能鬱鬱常居此也?到了襄陽,以後漸可回杭了。」當收貯家賦什物,僱了大船,家內上下人等,扶柩下船,同蕭宅一起開行。一路上水道旱道,頗費經營。到得襄陽,安葬靈柩於崗山之麓,生即住在襄陽,守制讀禮。按下慢表。
再說華佛大藥房的經理王湘臬,假托西醫蒲先生的傳授,創造這個補天汁,發賣以來,生意蒸蒸日上,各碼頭皆設有分鋪,補天汁三字,幾幾乎印在各行省人的腦際。這時候生意發達,正在興會關頭,那一日忽來了一個西人,不尬不尷,闖進藥房門來,年紀約有三十左右,進門即張目四顧,口內嘰哩吐嚕,不知說些什麼。同事們不敢得罪地,急忙走到經理處,報知湘臯,湘臯聽得這個消息,心頭便突突地跳,定一定神,吩咐快去請劉子筠先生來,家人領命,忙到大馬路億鑫裡,去請那劉子筠。不多時,子筠到來,只見那西人正在藥房內發作,怒氣衝衝,街面上的人,圍在門外觀看的,也不知多少。劉子筠趕開眾人,進得門來,向那西人將自己的草帽脫下,說道:「密斯忒小蒲先生請了,有話好從長計議,請息怒,到裡面去用茶。」一面說,一面即握住那人的手,向裡面寫字間走來。
到得裡面,請蒲菔到炕牀上坐下,傭人送上兩碗咖啡茶、雪茄煙來,子筠從旁面坐定後,即用西語,探明那人的來意,然後到樓上向湘臯說道:「湘翁,這事有些不妙,那人竟是蒲菔先生的兒子,要來算這補天汁的賬,如何辦法呢?」湘臯聽得這句話兒,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心內自想:這蒲菔先生,即是我自己的假名,為何有人來做起我的兒子來,豈不是又好氣又好笑麼?然這句話又不能張揚的,我各報上明明登著蒲菔先生的真傳,我靠這蒲菔兩個字賺的錢已不少,這一層是決不可道穿的。可惡又是洋人,若是中國人,我可用強硬手段辦他,既是洋人,這一層又不能行的。左思右想,這小蒲菔先生,是不能不認的了,乃對子筠說道:「子翁先生,既已如此,煩你替我想個法兒,安排這小蒲菔先生才好。」子筠道:「我方才探明他的來愈,他說你冒他父親的牌子,賺了許多萬數銀子,要搭你平半分呢。若是你不肯時,他要在領事衙門告你的狀,說橫豎你素來會告別人冒你牌子的。我想這事如果鬧了出來,與你那補天汁生意的前途,大有阻礙,不如許他銀子,將這事和平了局,乃為上策呢。」湘臯沉吟道:「銀子呢,看起來是要把些他,然而他開口便說要與我平平均分,真是獅子大開口,使我為難極了。費子翁心,你與他磋商磋商,若能從簡省的了局,我一定重重的謝你。」子筠道:「你我是平素知交,有為難之處,理應幫忙,何必說那客氣話!我且替你竭力向他商酌就是了。」說罷,即出來再向那小蒲菔先生,卑躬屈節,千討情,萬討情,求他大大的減讓,兩人說了有許多閒話,子筠再去回覆湘臯道:「他現在說出一個辦法,自今以後,每年貼他三千六百兩銀子,逐月支付,這數再不能少了。」湘臯道:「我一年能夠賺得多少,他要偌大的巨數,我這藥房只好閉歇了。請於翁再去和他商個辦法,總要重重的減讓,使我不至過於為難,方可照辦。」後經子筠再三說妥,每年給他一千二百兩,逐月支付,所有這蒲菔牌子的責任,歸伊獨擔,這事方算完結。
那曉得這西人原是劉子筠串他出來的,弄了這一注銀兩,二人暗中平分。那子筠在湘臯一面還要做好人呢。湘臯自從被小蒲菔敲了竹槓以後,要想彌補這項虧缺,思想再創造一種新名字丸藥,究竟善於穎悟,想了幾日,又造出兩種九藥,名陰陽鐵血丸,先登報說明鐵之功用,與血如何關係,說是人身紅血輸多,則肌膚鮮紅,身體強健,白血輸多,則肌肉淡白,身子薄弱。服了這個陰陽鐵血丸,自然紅血輸日長日多,白血輸日減日少了。這等說話,外面看似明白曉暢,說得有理,其實只好欺那不懂生理的人。要知道人身的白血輸為人身治病的元素,救命的至寶,殺微生物的主帥,人身一有傷損,那白血輸即來醫治,一遇微生物,即奮勇向前鏖戰,必滅盡微生物而後已。試看那平常之人,每有毛病,不服藥,亦往往會好的,即白血輸自治的功能。是以這陰陽補血丸,實又是一騙人的花樣。
至於二人又該如何造假騙財,且按下不表。而娉娉與吳生之事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