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花開紅白詩同賦 醫判高低訣易知

  卻說娉娉因母親突然前來,使吳生避入天棘洞,遺下棋盤棋子,尚收拾不及,只得假意向前,迎接夫人道:「孩兒多時不到園中,方才因做針繡倦了,同福娘拿了棋子,來這裡消遣,看見並頭蓮花,紅白二色相對,真祥瑞之兆埃正想報知母親,不料母親已來了。」鴻、苕雖曉得其支吾,然又不敢當面直說,只相視冷笑,幸夫人眼昏不明,辨不出吳生為誰,夫人道:「荷花雙蒂者,也常有之,但這個一紅一白的,為難得呢。方才聞得春鴻來說知,本要喚你同來賞看,不意你先在這裡了。
  然人家閨房處女,不出閨閣,偶然出遊,還遮其面,今你不先對我說,輒到這裡,雖沒有人看見,究亦不宜。你讀書識禮,豈不曉得博弈之為非,以後當切戒之。」夫人只知他與福娘圍棋,不知其與生對局也。遂同到亭邊,賞玩景致。夫人向春鴻道:「佳哉,花也,你去喚吳郎來,到這裡同賞。」鴻將開口,娉恐他要說,暗踏其腳,鴻會意,乃謊夫人道:「有這好花,而酒肴未備,不如明朝辦了酒席,在這裡開宴賞花罷。」夫人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遂回內堂。到了明早,果然到亭中設席,且先到郡學喚麟兒歸,同生合家飲酒賞花。酒至半酣。夫人向麟道:「我聞得人家興衰,見於草木,蓋草木得氣之先也。
  或者是你科名聯捷的吉兆,亦未可知。你且賦一詩,以觀你志氣,解元公如不相棄,亦宜吐珠玉,以賞此花。」麟與吳生,皆一揮而就,呈與夫人,夫人念道:若耶溪內萬紅芳,那似君家並蒂祥。
  韓妾醉醒殊態度,英皇濃淡各梳妝。
  徒勞畫史丹青手,漫費詩人錦繡腸。
  向後酒闡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吳鵬
  亭亭翠蓋蔭妖燒,一種風流兩樣嬌。
  飛燕洗妝迎合德,彩鸞微醉倚文蕭。
  若教解語因相妒,縱是無情也自妖。
  寄語品題高著眼,直須留作百花標。
  賈麟
  夫人贊道:「解元公絕妙好詞,吾兒結意,亦是可齲」遂與娉娉收藏過,生乃請於夫人道:「小姐亦不可無佳作。」
  夫人乃教娉也做一首,請教吳兄指正。娉道:「好句皆為哥哥說過,尚復何言?然亦不敢不勉。」遂口占聲聲慢一闋云:太華峰頭,若耶溪上,秋波蕩漾蟬娟。翠蓋陰中,佳人並著香肩。酒杯怎禁頻勸,便玉容霞臉爭妍。真果是善才龍女,不染塵緣。共說風流態度,似凰台蕭史,夫婦同仙。描畫丹青,生綃難寫清聯。鴛鴦也知相妒,卻愛來比翼花邊。心更苦,委淤泥,絲人暗牽。
  吳生傾耳而聽,自愧弗如也,因離席拜揖道:「風流俊媚的是當家,可謂才調如相如也。」娉斂繡巾拜謝道:「不敢當,不敢當。」席散之後,待到明月照窗紗,夫人已睡,娉私走到東廂具告訴生以昨日圍棋的緣故,且吐舌道:「非桃落局中,則母親見了,奈何奈何?」生道:「此天意也,然弗是你臨機應變,則隙縫露矣。我兩人安得複合!危哉危哉。」娉道:「母親以我昨天私到園中,稍加責備,以後不敢再到了,所恨者彼等小人,百端離間,我當為哥哥屈己下之,冀望回轉他兩人的意思,哥哥且勿愁,然此亦是哥哥與他有私情之過呢,豈不曉得近之則不遜麼?」生滿面羞慚,莫知為計。自此以後,娉即獨居深閨,不肯出來矣。
  生不自安,凡遇著內堂飲酒設宴,多謝卻不往,然娉雖假為斂跡,而彌切幽思,故於春鴻、蘭苕二人特加以禮貌,惟他二人所欲,娉無不應,由是俱聽娉使用,從前的怨恨都釋卻。
  特生尚未得知耳,正在鬱悶,忽見福娘笑嘻嘻手拿兩個新鮮蓮蓬送來,且說知鴻苕二人,舊恨都消,可以早晚相見了。生聞知,不勝歡喜。因以蜀箋紙,寫所賦夏景閨情十首,以答娉娉,其詞云:香閨曉起淚痕多,倦理青絲髮一窩。
  十八雲鬟梳掠遍,更將鸞鏡照秋波。
  侍女新傾盥麵湯,輕攘雪腕立牙牀。
  都將隔宿殘脂粉,洗在金盆徹底香。
  紅棉拭鏡照窗紗,畫就雙蝶八字科。
  蓮步輕移何處去,階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無人刺繡慵,閒階自理凰仙叢。
  銀盆細撏青青葉,染就春蔥指甲紅。
  薰風無路入珠簾,三尺沐綃怕汗黏。
  低喚小鬟推繡戶,雙彎自濯玉纖纖。
  愛唱紅蓮白藕詞,玲現七竅逗冰姿。
  只因味好令人羨,花未開時已有絲。
  雪為容貌玉為神,不遣風塵浼此身。
  顧影自憐還自歎,新妝好好為何人。
  月滿芳塘信有期,暫拋殘錦下鳴機。
  後園紅藕花深處,密地偷來自浣衣。
  明月嬋娟照畫堂,深深再拜訴衷腸。
  怕人不敢高聲語,盡是殷情一炷香。
  闊幅羅裙六葉裁,好懷知為阿誰開。
  溫生不帶風流性,辜負當年玉鏡台。
  詩後又綴小引云:
  孤館無聊,睡起塊坐,不見賢淑,豈止鄙吝復生而已哉。
  漫成閨思十首,奉寄。一則以見此情之拳拳,二則對自省覽,猶佳麗之在側也。
  生寫罷,教福娘送去。娉接而讀之,而鴻苕二人適來,見之問道:「小姐所念的詩,那個做的,竟如此流麗麼?」娉淒然流淚道:「我久有心事,要與你等說明,未得其便。」二人同聲應道:「我等賤流,蒙小姐恩惠多矣,但有吩咐,自當竭力。」娉道:「這是吳郎的詩也,我與吳郎的情事,你們深知,自從那日花園之游,幾乎狼狽,若被老太太知道,我無置身之地,賴你們照顧,得以無他,不見吳郎,已一月矣。不特我念他,他想我尤切,彼此隔絕,沒有良策。」二人道:「今太太受戒,日坐佛堂誦經,家內一切,皆聽命小姐,那個敢違背?萬一有些異議,我等擔任就是了。」娉道:「果能若是,我復何恨?」是夜始復與生相會,往來如故矣。
  一日正當七月初七,日間娉到生房談心,因想起生曾說過他的母親,每天秋來患病,又是一件心事,因問生道:「去歲老夫人的毛病,何以哥哥到家,已經好了?」生道:「我母親本精於醫道,自己開方吃藥,所以易愈。」娉又問道:「現今醫界環極,可靠的人,竟自不多,而病家請醫,又全是外行,以耳為目,不問其人之實學如何,治效若何,只要聽得名氣響的,便請他施治,及至服他的方子,無效,不怪醫者之貽誤,反說已病之難醫,有始終相信他是名醫,信任不二,及至病人死了,方做了一篇庸醫殺人的論,登在報紙,亦已晚矣。又有一等病家,胸無主見,偶聽人說,那個醫生好,即去請來試試,一試不效,藥未盡劑,又換一個,甚至一日之間,廣請數人,各自立說,茫無主張,那時即真有高明的人,病家反不深信,在醫者亦豈肯違眾力爭,以遭謗毀,亦惟隨人唯諾而已。然則凡病家延請醫生,究竟用何等法子,可以辨別他們的高低,以定我去取呢?」生道:「如今上等醫生,是沒有的,只可講中人以上的了。在病家未請以前,先要打聽那個醫生,平日不在浮面之上,講究應酬外面的工夫,素常熟讀醫書,用過一番實功,而又有名師傳授,然後去請,請得來時,不可瞞他病情,先與他細細說明,等他診過脈息,然後問他,此病卻是何名,猶如做時文的題目,此題先要審定,是何等題目,然後好講究用何等法子去治。次問古人以何方主治,猶之做時文,問先輩的法程。再問用何等方藥,猶之做文的用意選詞,乃可使主司動目。方藥吃下去,乃可使毛病起身,然後再問服下藥去,見如何樣子。他能一一回答。明白曉暢,無一句支吾,這便是如今第一等醫生。再觀其脈案,無一句游移影響的話,如此辨別,那醫生本領高的,必確有主見,對答如流;那本領低的,必回答不出,即有口才的人,亦不過指東說西,遮掩粉飾,無一句中肯。還有一等算老名醫的,倚老賣老,你若問他,他自己算高派,竟不睬你,其實他本無一定主見,不過借此藏拙而已。此兩三等人,頭一次請教過了,以後再不可請他,專心一意,請那確有主見之人,斷不誤事。至於煎藥服藥的法,也要先問郎中,大約發散之藥宜少煎,一開即服,多煎則芳香之氣散盡,服下無效。滋補之藥,宜多水濃煎,味厚方能達下補益。服表散藥後必用衣被覆蓋,使邪從汗出,若不蓋被出汗,或反行動冒風,非徒無益而反害之呢。又不可與飲食相雜,使藥氣不能流暢,至於服藥帖數,病重者,古人有日服三次,夜服二次之說,今人則每有一日服頭煎,一日服二煎,此有何用?蓋藥味入口,即行於經絡,驅邪養正,藥性一過即已,豈可間斷,一暴十寒,如何能愈!折中之法,病輕者一日一帖,重者一日兩帖,方好。至於份量,古之一兩今不過二錢有零,傷寒金匱書中,每有一味用二兩者,不過今之四錢零也。又古之醫家,皆自彩新鮮的藥,如麥冬半夏之類,新鮮時,比之如今乾飲片,有數倍之重,其實古方份量,看看似重,每一張方子,無過今之一兩左右的。每見上海的醫生,五萬雜處,用的藥味,每一味竟有用至一兩二兩者。江蘇浙江的醫生,原無此弊,開這等份量的,大抵是西北省的人,然既到上海行醫,也要隨地變化,豈可仍用西北省人吃的份量,不顧南方人的性命麼?又有一等醫生,熟地每用一兩二兩,餘藥只用一二錢,豈有如此輕重懸殊?要知藥味入胃,不過借他調和氣血,非是藥一入口,即變為氣血,所以不在多也。又有一等病人,粒米不進,醫者反用滋膩陰柔的藥,大碗濃煎灌之,即不藥死,亦復脹死。在小孩兒尤甚。小孩的病,不出熱與痰兩端,蓋純陽之體,日抱懷中,富貴之家,衣服尤必加暖,況襁褓等物,皆用火烘,內外俱熱,熱則生風,風火相扇,加以乳食不止,勢必生痰,痰得火煉,堅如膠漆,而乳食仍然不斷,則新舊之痰,日積日多,必至脹悶難過,日夜啼哭。為父母的要止他啼哭,勉強再與乳食,從此胸高發挺,目睜手搐,父母驚慌,說是驚風,其實非驚,乃飽脹欲死了。此時告訴他的父母速速停乳,則必要怒,謂虛贏若是,不與乳他吃,豈非要餓死他麼?至於做醫生的,又不知這個緣故,每每還要用洋參;麥冬、地黃、石斛等味,迎合他父母的意思,以至於痰塞氣喘,大實類虛,上下不通而死、豈不哀哉!倘能早知適其寒溫,調停乳食,以清米飲養其胃氣,稍用消痰順氣之藥治之,可以十愈八九,此理極易明白的。又有一等妖淫婦人,自稱仙巫,假托仙師開的方子,惡劣霸道,這等尤可痛恨。至於初生孩兒,又有造為螳螂子之說者,亦是瞎說,斷不可割。初生時,只用細膏藥半張,放入斑螫末少些,麝香一釐,貼在頰上,半日取去,再用薄荷樸硝煎湯,拭口內,萬無一失。至於咳嗽症,及咳嗽而吐血症,如今尤多,其症本皆可治的,而多致死者,大半為藥所誤,咳嗽由於風寒入肺,肺為嬌藏,一味誤投,即能受害,今人每用洋參、麥冬、玉竹、桔梗,塞住外邪,必至久而成癆,咳血失音,骨蒸內熱,痰喘等症,近則半年,遠則三年,無有不死。近日名醫,每用此等藥味,先對病家說明此症不能根治,以後果然死了,病家還佩服其有先見之明,不知其服此等藥之日,即其絕命之日了。」
  娉娉道:「洋參、麥冬等服之固有害,至於桔梗,古方多有用者,何為不可?」生道:「桔梗、升提,古方甘桔湯用他,以載甘草上行,乃治少陰腎經的喉痛,與治咳嗽宜用疏降的法不合,服之往往使人氣逆痰升,不能著臥呢。吐血一症,由傷風咳嗽而起的十之七八,由虛勞內傷而成的十之一二。醫者多用熟地五味,洋參二冬,酸斂滋補之品,將風火痰瘀盡收在肺管中,使其咳嗽不止,致元氣日日震動,肺既不寧,腎亦不安,終至於死。所謂吐血不死,吐血而咳嗽。若再誤治,則無不死的。蓋吐而嗽者,當清肺降氣,略佐養陰的品,尚可十愈五六。若單吐血而不咳嗽的人,乃喉中血絡破損,放血從絡出,不必服藥,亦能自愈。若重的只服輕清補絡止血的藥,即可除根。若用熟地、五味等藥,則必至死而後已。以外病症,誤治者尚多,略述這數項,就今最甚的而言哩。」娉娉道:「哥哥此番議論,真是婆心苦口,切中時弊,病家知道,可不為庸醫所誤,醫家知道,可不至戕人生命,真金玉之言,有功於當世不少。」
  正是:悵望濁世誰青眼,力挽狂瀾是素心。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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