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內廷請脈醫士受驚 外國本經大方貽笑

  且說貝祖蔭原籍常州,他有一個同鄉馮植齋,與他醫學齊名。植齋的祖上,不知何處人氏,因他父親初到常州時候,有似定方郎中模樣,時常手搖銅鈴,騎一匹白馬出去看病,凡一切外科疑難雜症,無名腫毒,到也手到病除,因他時常騎馬出診,人便呼他為馬郎中馮先生。這馮先生雖似走方的,著實有些本領,後來植齋得了父親傳授,亦以外科著名,他更時時研究內科,遂以內外科行世,始則名動一方,漸漸的遠近皆知,到後來竟做到名動公卿的地位。
  當時北京老佛爺有病,大醫未能治癒,因徵召外省名醫,外省的督撫,各有表薦,江蘇大憲,特地表薦植齋於二月中旬,動身進京。到得京城,植齋於那一般京官,少有熟識的,惟有陸侍郎是同鄉,即到陸待郎處拜謁。因陸侍郎深明醫理,傳受家法,凡內廷有病,時常召進去診脈,一切法度,最為諗熟,乃備好一副鄉晚生帖,去拜望陸侍郎。那陸侍郎官雖尊貴,人極謙和,於同鄉中來拜謁的,無不以禮相待。當時植齋來到侍郎府第,請門上通報進去,少頃,侍郎出堂迎接,慰勞有加分賓主坐定,植齋謙讓了幾句,不卑不亢,從容清教道:「鄉晚生初次應征,聖上召晚生進京,診老佛爺的病,晚生內廷一切模範,全屬茫然,總求大人指教。」侍郎道:「內廷規矩,誠然不可不先曉得的,向來外省徵召來的醫生,到得京來,未進大內,必須先飛儀注,用些使費,向內監探聽消息,病情若何,太醫院用的甚麼方法,斷不可顯與太醫院相背,脈案中如有連類而及的病症,初案必一齊指出,以防日後倘再添病,醫生可以卸責地步,否則草莽行事,運氣好的時候,尚不要緊,運氣不好的時候,或有不測,罪在不赦。曾記得先朝文宗顯皇帝的生母,患病甚重,太醫都進溫劑,愈眼病癒加劇,文宗著急,發了一道上諭,徵召天下的名醫,有江蘇潘公蔚應詔進診,潘公醫道極高,因靠著自己的本領,於一切規矩,未曾先用使費探聽,太醫院亦不曾聯絡,到得進了內殿,突有太監,拿了一隻柳條巴鬥攔頭罩下,這是內廷診病的常規,防人私窺宮禁的,潘公不知,當時吃驚不小,假如醫生先向太監用過使費的,伊等便照應,等醫生走近,離皇上數尺地方,將巴鬥好好戴下,潘公不曾用過,太監懷恨,所以離皇上尚遠,即突然套下。幸潘公凝定神氣,不慌不忙,將眼朝下望去,見遠遠地上首露出黃袍角,曉得是皇上,下首露一緣裙角,曉得是皇后來到,太后御牀前侍疾的,知離皇上尚遠,乃走進數步,太監大聲叱道:『跪下。」知已近牀前了。當時宮嬪將太后的手請出,潘公仔細將寸關尺診畢,覺得弦疾乖常,知是熱邪內陷,即開直清營熱大劑,也是應該潘公的運氣,藥未煎好,太后已晏駕了。
  文宗哀悼之餘,細細將潘公的方子閱看,再取從前太醫院所開的方比較,不禁長歎數聲道:『潘蔚的方子若能早服,這病可以無妨,可知從前開溫藥的誤事了。』即刻發下上諭,將從前的醫生通統收下刑部治罪,潘蔚著賞給四品卿銜。這個真是潘公的大運,假使遲延數刻,服了潘公的方藥,太后方崩,其罪必加在潘公一人身上矣。可不謹慎麼?」植齋聽了傳郎一席話,如撥雲霧而見青天,於一切情形,已了然於心,拜謝而出。停了一日,乃到管領醫學大臣處,用了銀子,考取過了,那般太醫院內的官員,從前只要熟讀《御篡醫宗金鑒》一書,大內有病,照金鑒上開了方子,無論吃得好吃不好,便不擔干係,若做醫員者,果能熟讀此書,徐靈胎說過的,要算天下第一等醫生了。無如近來的醫員,於那部書,不過略略涉獵,通些聲氣,便也濫竽其間,由醫士而升左右院判,由院判而升院使,便掌握了醫界之權,只要常常奉承管領醫學的大臣,便可常享俸祿,做個奉朝請了。若遇外省薦來的醫生,他落得受些賄賂,賣些情面,也不論好歹,統通總取的。植齋取過之後,又用銀子,托人到內務府總管處,探取老佛爺的病情,及太醫院的方法,在外先擬好脈案方於,然後隨同管領醫學大臣,進內廷去請脈,及至到了內殿,所有太監,都得了好處的,比從前潘公請脈的時候,照顧大不相同。請過脈後,照預先擬好的方案開出,至於老佛爺服他的方藥,與不服他的方藥,橫豎張王李趙去看的也不知多少,也記不清是那一個開的方子,總之都算御醫便了。植齋得了御醫銜名,在京盤桓月餘,仍回常州去了。
  再說貝祖蔭在上海日久,此時的醫名,竟鬧動到數省皆知。
  五月內,有一個吳觀察,名元彬,家住揚州,在湖北張香師處當文案,患了病,到上海來求醫,寓在大馬路億鑫裡,所請的上海名醫,祖蔭以外,如章蓮修,及松江的袁鐵翁,不一而足。
  那吳元彬,年紀三十多歲,因新娶了兩個如夫人,體質淘虛,又感了時氣,那毛病很不易治,調理一月,鬆了好些,便回揚州,到平山堂去養病,時好時歹。又請了興化的名醫趙海仙。
  常住在彼,也醫不好。到了七月初頭,病更加沉重,乃又分別差人,拿了重金,到上海邀請章蓮修、貝祖蔭,又請了松江的弓起龍、袁鐵翁一般名醫,齊到揚州去看玻那時章蓮修帶了門生文慨時,包了長江招商輪船大餐間住下,到了鎮江,是黃昏時候,上岸到大洋房客棧,住了十夜,明早僱了一隻邵伯划子,進瓜州口,到了揚州小南門,付過船錢,又換了一隻小船,沿河繞西門而行。此日幸喜涼爽,天陰陰的,沒有太陽。文慨時在船上看那一灣綠水,萍葉參差,兩岸習習清風,吹得羅衫晃漾,甚是有趣。蓮修自在艙內吸洋煙,文慨時獨立船頭,看玩景致,見來來往往的游船,也不知多少。行了數里,見一個園,圍牆半倒,樓屋全欹,古木啼鴉,綠陰蟬噪,正是朱樓青瑣笙歌地,蔓草荒榛瓦礫常問起搖櫓的老舟子,說是從前的一個甚麼名園,老漢在此搖船四十餘年,未遭寇亂以前,許多琳宮梵宇,瑤草琪花,老漢幼年尚見過的。今成了這個模樣,令人可歎。走了一會,又過了一座石橋,上面題署虹橋兩字,那邊岸上又有個花園,尚未倒敗,但見洞房曲檻,當年涂澤的想必是些青綠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樣,是白慘慘的顏色。望見園中高處,樓上窗子十餘扇的,只有七八扇,還脫了半邊,斜掛在上面的,惟有樹木森茂,密層層的望不見天。那些雞蟬嘶得聒耳,過了好一會,才過完。便又過了一座石橋,三面皆通,署名為蓮花橋,甚是完整,河面略寬了些,兩岸綠柳陰中,露出幾處紅牆梵剎來,儼然圖畫。又見有幾處酒帘飄漾,曲逕通幽,行不多時,又過了平湖草堂,然後方到平山堂,上了岸一望,景象真好,山腳上就是青鬆夾道,清風徐徐,涼襲衣襟,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門,早有吳宅家人接進,到了中間殿上,四面瞻觀,寶殿巍峨,曲廊繚繞,一層高似一層,四處靈石層疊,花木繁重,瑤房珠戶,不計其數。家人一路引進,過了御書樓,才穿到平山堂來,當有吳元鼎出來迎接敘談,送出三盞雨前茶,氣香而味厚,知是平山堂的第二泉泡的,與鎮江的中冷泉,不相上下。元鼎略談了些病情,茶罷,吃過點心,元鼎同蓮修到廂房內炕牀上去吃煙,吃過五六口煙,趙海仙也出來敘談,談了好一會,外面報說,貝祖蔭到了,於是大家一同走出,來到平山堂中間敘禮。
  文慨時舉目看那貝祖蔭,面圓耳大,紫棠色臉兒,明炯炯兩雙眼睛,疏落落兩撇髭須,老氣橫秋,舌轉如環,左顧右盼,有時滔滔縱辯,有時呵呵大笑,蓮修向祖蔭拱一拱手問道:「素常見蔭翁開的大方,慣用那玉蝴蝶、猴棗等一般藥味,這些藥出在那裡書上的?」祖蔭答道:「是《本草綱目》上的。」
  蓮修道:「綱目上弟已統通翻過,無這等藥味。」祖蔭道:「想是在綱目補遺上的,老兄不曾看過。」蓮修道:「補遺上亦沒有的。」祖蔭將頭一擺,眉一皺,說道:「呸呸,我說錯了,是外國本草上的,兄弟前年得了一部外國本草,是英國的大名家海蘭得做的,那海蘭得還有一部醫書,名《儒門醫學》,中國早已翻譯過了,這本草是他新做的,其中藥味,皆是中國本草所無的,我得了此部新書,如獲珍寶,因現在中國廣興新學,弟用這等藥味,亦要振興中國醫界上的新風潮,所以常常用他的。」蓮修道:「如此便算醫界的新學,怪不得那般假新黨剪了頭髮,戴上草帽,穿了西衣,踏著皮鞋,碰著人握手脫帽,親嘴抱腰,裝出那新模新樣,問起他肚裡的新學,他說我已讀了哀皮西提衣好幾年了,又學會那洋經供的新說話,替洋人執過馬鞭子,掌過門房。此不是新界上人麼?與蔭翁所說的那種新象,是一般的樣子了。」說得趙海仙等大家好笑,祖蔭的臉上,紅不紅,白不白,嘴裡支吾道:「總之用來有效就是了,有效就是了。」時已漸近黃昏,裡面擺出酒席來,大家暢飲,飲完酒後,時已晚了,大家就宿。正是:歐美妄談譏畫虎,峽黃宗法道猶龍。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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