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惡棍設謀陷糞窖 名醫誤事下血孩
卻說前回書中,已交代過周寶珊是貝祖前家內書量,在書房服侍祖蔭供灑掃、倒溺壺等役。寶珊人本伶俐,極會奉承,仲英父子,均極愛他。只因那日私同祖蔭出去頑耍娼家,被仲英知道,打了一百板子,遂偷了二百塊洋錢,兩本方書,逃了出去,搭著輪船,到八匯港上岸,便往靖江城內親戚家住了年餘,以後潛回江陰,改名藥師。這藥師祖居江陰南鄉高岸,父親是個做佛頭的出身,與那鄉間三姑六婆,天天混在一處。江陰鄉下風氣,婦人家最喜歡燒香念佛,做佛頭的,每年糾集了七八十人,逐月輪流,到各家做佛會,各人派的分子,大約總派二三千一人,做佛頭的,每念一會佛,宣一會卷,有千餘錢進益。藥師本識幾個之無,會寫幾個字,他父親死後,便接繼父業,仍做佛頭,比他父親更會勾引那一般婦女們。數年以來,那一般老的少的,遠的近的,個個與他熟悉,他本偷得仲英兩本方書,後來又偶取著張大金一本婦科專方。這張大金,是一個著名的婦科,也是藥師一流人物,藥師既得了他的方子,逢看那婦女們有毛病的,便自誇會開藥方,那些婦人家,又不知好歹,貪著便當,樂得請他試試。藥師便照那老方子,依樣葫蘆,有看不清楚的,寫了許多別字,只苦得藥店內,上他的當;碰著他的方子,煞費猜疑,猜疑不出的,拿兩味平常藥;替他充當,到也會吃得好的。那些婦人家,被他哄得竟相信他會做婦科了,姊姊傳妹妹,姑娘傳嫂嫂,後來竟鬧出生意來。藥師見有了郎中生意,也不做佛頭了,起初人家請他去看病,他常坐小車子出來。這高岸本是一個大市鎮,索取二三十個賭博不成的破落戶潑皮,從前張大金初行醫的時候,便與這些人交好,凡在茶坊酒肆煙寮飯店裡頭,遇著這些人,便忙挖了腰包替他會鈔,閒時還要給他們一二百錢,為要他們說些好話,鬧點醫名出來,因此時常給些小便宜他們,以後大金死了,這般潑皮,到少了一條生路。這周藥師因靠著一般三姑六婆行出來的,乾這些潑皮,多不去理他,那潑皮見周藥師,是做佛頭出身的,也要做起郎中來,生意到也越做越大,便無一個不氣急他,那為首的叫包成,因他常混在賭博場中,賭客們憎嫌他犯諱,改名包掃。
這一日,包掃與眾潑皮商議道:「周藥師那廝很可惡,他竟不睬我們,我們想個法子,去收拾他,給他一頓下馬威,打下頭來,他自然奉承我們了。」卞七說道:「不好不好,若無事尋鬧去打他,打傷了,到要吃官司的。我有一個道理,這街梢頭,有一隻大糞窖,我們假意做兩個紅紙包兒,放些乾馬糞,外麵包著紅紙,如送禮物的樣子,候他出來看病,他要經過這塊地方的,我們拿了紅包,雙手捧著,立在糞窖那邊,做送禮物的樣子,誘他到來,搶住他的腳,翻個筋斗扔那廝下糞窖裡去,只是小耍他。」眾潑皮齊拍手道:「好好。」商量已定,只等周藥師出來。
這一日,周藥師坐了車子,要到高岸南首去看病,剛剛走到北市梢,只見包掃、卞七等一般人,手捧紅包對他笑嘻嘻的說道:「周先生又出去看病了,請慢一步走,我們有些小事情,要請先生商量商量,這些小小禮物,打算送與先生,先生又出來了,來來來。」藥師不知是計,也不在意他們立在糞窖邊,竟下了車,高高興興的走來,那般潑皮一齊合攏來,包掃便來搶左腳,卞七搶右腳,藥師出其不意,那兩腳如何站得住,一個筋斗,撲攏通跌下糞窖裡去了,便在糞窖裡掙扎,大叫:「車夫在那裡?」那車夫早被潑皮打的逃向南去了。藥師在糞窖裡叫喚不應,那糞窖又沒底似的深,掙扎不起,已吃了幾口糞,只得叫道;「眾位弟兄,饒恕我罷,有話好說,何必要作這惡毒害我。」包掃道:「你今晚得我們不好說話了,你以後還敢不睬我們麼?你要答應同張先生一般看待我們,今日就饒你,救你起來。」藥師沒口的應承,然後扶了起來,弄得一身屎,頭髮上明蟲爬滿,臭氣難聞,車夫方才敢回來,扶他到河邊去,渾身洗盡,也不去看病,只得又羞又恨的,回家去了。到家重新換了衣服,又燒了一鍋浴湯,洗澡過,然後到牀上去睡下。
不料吃了幾口糞又受了驚嚇感些寒氣,竟生起病來,患了一月有餘,方得起牀。又拿這些潑皮無法,也只得罷休。想要出去看病,又怕這些潑皮們再來,想不如到那名勝地方,出去遊玩一月兩月,再作道理。乃展了一艘小快船,同老婆王氏,及大小女兒兩個,帶些銀兩,及一切行李什物,下了船,開向蘇州去。江陰離蘇州省城,不過兩站水道,小船走得慢,約走了四五日,方到了閥門之外,將船泊定,自己一人先上岸去,打聽棧房,進城門,向大街上探聽,聞說有鴻升棧,係閻門外棧主分開的,房屋極大,應酬極好,即回到船邊,僱了挑夫,搬運行李什物,又僱了三乘小轎,抬了妻女,直到鴻升棧來。進得棧房,住在後面樓上卻也幽靜,休息一兩日,吃過午飯無事,到大街上得月樓去吃茶,日逐如此。過了月餘,店內堂倌,皆與熟悉,稱為周先生,所有潘彭兩家紳宦,亦略認識。
一日又到得月樓吃菜,只見茶樓前面街上,排著許多旗傘冥亭魂轎之類,頗好排場,藥師正要問堂倌許三,尚未開口,只見對桌三少爺,先開口問道:「那家出殯,有這等樣儀仗?」
許三即指對過雜貨店黃姓道:「這一家少年媳婦的喪呀。」藥師見彭三少爺聽得,不覺駭然道:「黃姓家無中人的產業,那能辦這樣的喪事,難道近日發了特別大財麼?」許三帶笑說道:「那裡發來特別的財,全靠那媳婦的孝子呢。」只見彭三少爺尤覺詫異道:「黃家媳婦新娶不出半年,那得有孝子,難道是族中嗣的麼?」許三道:「不是小孝子,乃是老孝子呢。」藥師見彭三少尤其呆而不解,因插口問道:「究竟什麼緣故?」
許三道:「爺們不知其詳,容小人-一上稟。數日前,黃家媳婦,患了身熱腹痛胎氣不安的病,先請東街小兒科薛先生診視,薛先生開了一帖清熱安服的方,服下小有效驗,未得大減,黃翁愛媳婦情殷,望孫心切,吩咐兒子道:『這病看來不輕,必須清一個婦科的大名家,方能早好,聞得有大石子街顧東生老先生,五十年婦科名家,必須請他來一診,好歹便無憾了。』兒子答應,將手巾包了英洋六塊去請,那顧先生應允晚上方能來看,其子回後,同父親商議道:『顧先生到黃昏時候方來,且先請薛先生來復診,即留薛先生在這裡吃夜飯,等顧先生來,也好替我們應酬。』黃翁說:『不錯。』仍差兒子去請來,薛醫生診過脈,說比昨天稍平些,方子且等顧老先生來開。當時吃過夜飯,耐心等待,直到起更後,方聽得街上呼呦的聲,闔家驚喜道:『老先生來哉。』須臾轎到停下,只見顧先生昂然進來,薛醫生趨前迎接,拱手道:『晚生等候已久,請老先生上坐。』那顧東生進門,突見有薛醫生在,心中已早有三分不快活,見薛醫迎接他,也不謙虛一句,說道:『你小兒科薛老三也來這裡做甚?』瞥見桌上有昨日薛醫開的那張方子,便有六七分不快活道:『快教病人出來診視,我還有許多病家未看,沒有閒工夫埃』黃翁道:『小媳婦有身孕五個月了,現在腹痛厲害得很,勢難下樓,要屈老先生上樓一診。』東生聞說便帶怒道:『我已二十年不到人家樓上看病,偏你家要我破例上樓,況你家已請人看過,何必還要請我?我不看了。』即作要走的模樣,黃翁不得已,只得教兩個女人,攙扶病人,忍著痛,哼下樓來,東生略一診視,即掀髯大言道:『喜,喜從何來?腹中的鱉塊要生腳了,若不打下,必有性命之憂呢。』薛醫本是後輩,又素性懦弱,在旁屏息不敢做聲。東生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提起筆來,開了桃仁、紅花、芒硝、大黃、歸屬、玻璃等藥,作煎劑,又開蘇木、蒲黃、花蕊石等煎濃湯,拭青布,摩肚臍,開罷,將方子一擲,悻悻而去。」彭三少爺道:「這個顧老頭兒竟這等夜郎自大麼?以後服下方藥去如何呢?」許三道:「薛醫生既不敢阻擋,黃家父子又不知好歹,只得照法而行。不料服藥及摩腹之後,腹痛加劇,一陣緊一陣,豁籠一聲,血胎先下,形像男胎,隨即血崩。急請薛醫來,用四物加人參大劑,未及服藥而脫。」彭王少道:「這老頭兒可恨可恨,殺不可恕,以後該怎樣呢?」
許三道:「那時闔家號慟,手足無措,幸黃翁年過六旬,頗有急智,時已天亮,向兒子說道:『人死不可復生,徒哭何為?這仇不可不報,我有一計,可以報死者的仇,即寓生財之道,你今吃過朝飯,照昨日再加洋兩元,仍舊去請顧老頭兒,只說服先生的藥後下一大瘀血塊,現今腹不痛已能安眠,惟神情困倦,請先生今日早點臨診,加洋兩元,作拔號的費。』其子照黃翁的說話施行,顧東生果不疑心,不到四點鐘,早已乘轎欣然而來。黃翁計算停當,預先埋伏了四五個健婦人,但聽一聲號令,即出拎拿。當時恭恭敬敬迎揖道:『先生真正高明,名不虛傳,有屈大駕,今日早臨,無以為報,請先生用過點,再去診視。』東生不知就裡,揚揚得意,大聲說道:『這等重病,幸你家的運氣好,我的老眼無花,拿定是瘀血塊,打了下來,否則必死。我五十年來看病的例,不食人家煙火食,勿多饒舌,快教病人下樓復診。』黃翁立起來大聲說道:『今日偏要請你吃點人參果,快拿出來。』說猶未了,三四個婦人突出把門守住,一婦人捧出一盆鮮血淋淋的一個半成人形的小孩,口內大嚷道:『請你老頭兒吃這人參果。』東生一見,嚇得魂不附體,兩手亂顫,連呼:『啊喲,我該死了,萬求恕我老邁,有話總好商議。』黃翁道:『一帖藥殺了兩條性命,可恨太慘毒些,倘得十月滿足,生一男孩而死,死者尚有孝子,今兩命俱喪,尚何言哉?你只要答應肯做亡媳的孝子,便萬事幹休。』東生聽得連聲說道:『這事行不得,這事行不得,更思其次。』黃翁道:『次則罰洋千元,完死者的喪葬,資生者的婚娶,如何?』東生平日本來惜錢如命,聽得千元二字,比要他的老命還重,那裡肯依。始則答應一百元,加至二百元,已頭汗直淋,要想逃走,那些轎夫,已嚇得不知那裡去了。兼有三四個婦人惡狠狠將大門把住,那裡逃走得脫。黃翁料這老貨素來吝嗇,不經官斷,決不肯出千元,便將自己發辮與東生發辮扭結好了,教兒子捧得盆內血孩一同拉到吳縣裡去,街上來往的人,見事情太大,誰敢解勸,及至到了衙前,其子拿起鼓槌,向那堂鼓上通通通打了三聲,裡面賴太爺聞聲出來坐堂,黃翁扭了東生,跪上去訴說一番,太爺已怒髮衝冠,其子更將血孩呈驗,太爺怒不可遏,飛下一簽,喊打二百板。東生跪下苦苦哀求,情願照千元之數作罰贖罪。太爺向黃翁問道:『你情願不情願?』黃翁跪稟道:『這老既肯罰洋千元,小人情願甘休,求太爺看他年已七十,免他受刑罰。』太爺允了黃翁的稟,飭東升當堂寫了豐裕銀號的匯票一千元,交付黃翁收過,兩造退歸。黃翁得了千元,所以今日出殯這等排場,三少爺這事奇不奇?」彭三少道:「我近因發淫氣毛病十餘日不曾出門,竟鬧出這樣奇事來了。不過東生亦太愚頑,東生的醫道雖劣,因一時的忌刻,故意反對薛醫,已誤矣。尚不從速了結,出丑之後,依然罰去千元,反不如從前貝仲英在袁舉人家的故事,多少體面埃世上的人,智愚賢不肖,相去固如是麼?」藥師在對面聽完這番奇事,心中自忖道:「我在江陰本也是婦科出名,因受了那些潑皮們惡氣,這番到蘇州來,名為遊玩消遣,實在也想看看情形,要在省城行道,不料出了這等事情,我的本領想來更不及顧老先生,可知道不必在這裡顯丑了。」當下付過茶錢,揚長回棧,數日不出。又住了兩三天,算過棧帳,仍!日回江陰去,只得也學那張大金,用些棧財,應酬那些潑皮們。那些潑皮得了好處,也就不來囉皂了。正是:乘興前來敗興返,說時容易做時難。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