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治病競投霞震火 思家不棄糟糠妻

  卻說貝仲英醫學雖不十分精明,尚能安守本分。靠運氣發跡,不像那一班趁時的先生們,另有一副本領。那趁時的本領,也分兩樣。稍高的那一樣人,他有幾種經絡,要一團和氣,三分才情,四季衣服,五六品官銜,八面張羅,十分應酬。而且一團和氣要不變,三分才情要不露,四季衣服要不當,五六品官銜要不做,八面張羅要不斷,十分應酬要不俗。那等先生靠此本領,能行到名動公卿的地位。那下一等的,也有幾句要訣,是文理要半通,會足恭,巴結富翁,奴才拜弟兄,拉門面,鑽狗洞,協肩諂笑,勿要面孔,廣登報紙,當他老祖宗。那等先生,靠此幾句訣兒,師弟衣缽相傳,奉行不失,也能行到名聲赫赫的地位。然他雖廣於應酬,也不一味膿包,於那些不中用的人,也不去睬他。他以為這等的人,渾去應酬他也是無用的,況且應酬那不中用的人,被那要緊的人知道了,就要看輕了,所以又要會巴結,又要拉門面呢。此是後話,且按下不表,以後慢慢地講他。
  再說仲英自醫好了趙公子這等重病,封翁在後花園請客飲酒慶賀,客人中有孫鳴鶴,乃杭郡名土,已中過進士,是浙江巡撫劉次庵的第一得意門生,常在撫署裡辦事務,劉公言聽計從,這劉次庵是劉中堂之子,今自九月初旬患伏暑晚發之症,多醫廣藥,變端叢生。鳴鶴自在趙家花園飲酒之日,已知道仲英醫好公子危症,次日即到撫署,說知此事,竭力推薦,撫署即刻著人來請去。到了花廳,有鳴鶴出來應接,說些病情,當即同到上房診視,診得脈微欲絕,神情時清時昏,身上時冷如冰,時熱如火,將成壞症。仲英看過,毫無把握,而事關重大,細細推問證據,方知病者神清時,述及每至晚來,即沉沉昏昏,似睡非睡,恍愧間見有一黑人立其前,張出血盆大口欲吞之,即寒冷入骨,旁邊立一小兒,用扇驅之道:「汝不怕霹靂火麼?」黑人道:「熬他三霹靂,其奈我何。」小兒道:「倘再加以十個西瓜如何?」黑人即惶恐而退,每晚都是如此,不解其故。仲英亦不明白,幸而見機尚靈,即向鳴鶴道:「大人此病,從前諸位名醫的方子,尚無大錯,而一毫無效者,其機竅想在此異夢之中,今且從前醫諸方,斟酌加減用之,無論效與不效,容弟回去細細推詳,其中必有竅妙,明日再當商酌。」
  鳴鶴唯唯答應。回來前思後想,此等症我實未嘗見過,憑我本事,斷不能醫,如何是好?倘能僥倖,再將此病醫好,大名大利,受用不盡了。忽然想到我用燭垢丸,湊巧醫好趙公子,是因避雨在張善人廟,當時恰恰遇著趙家傭人,或者是張善人有些靈感,我尚未去虔誠拜謝,今何不請些香燭,到善人廟去祝禱一回。當即向賬房討了兩塊洋錢,悄悄出門,買了些香燭,一逕來到張善人廟內,向善接著,仲英將香焚起,跪在拜垫上,一面叩首,一面將撫台病由,暗暗祝告一番起來。將一塊洋錢賞了向善,謝他前日糕茶之惠,悄悄回來。到書房內吃過晚飯,上牀去睡,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直至打過四鼓,沉沉睡去,覺身仍在廟內,忽見張善人向他說道:「你所祝告撫台之病,我已知道,所云霹靂火者附子也,附於古名霹靂散,當先用附子、人參、童便,以挽將脫的陽,陽回之後,急當轉關用西瓜汁以救將絕的陰,病即愈了。予即爾之前身,爾今向後有十餘年大運,好自為之。」仲英再欲問時,忽被一隻貓兒,跳上牀前桌子,將一盞洋燈玻璃罩子打落下地,豁瑯一聲,驚醒過來。
  見窗上紅日已升,急急起身洗漱,吃過朝飯,不多時,撫署已差人來請,當即坐轎前去,鳴鶴引進去,診看病勢如何,仲英向鳴鶴道:「昨弟回去,想推此病,將有亡陽之變,非用附子、人參不能挽回,俟陽回後,再議救明,保可無虞。」即用附子四錢、人參三錢、童使一盞,煎好沖服,服下大效。又差人急覓西瓜兩個,盡其啖啖,不到三四日,病已全愈。撫署送上謝金三百元,妙手回春匾一方,用浙江巡撫牌銜,僱了樂工,吹吹打打,一路送到趙家,好不顯耀。仲英當即備了一桌酒席,及二十兩銀子,賞了眾人回去。當時仲英聲名,杭城內外,早已傳揚得是個天醫星下凡,生意日漸興旺起來,連升棧內房飯餘賬,封翁早已差人去算清,金字招牌與行李早已取了過來。
  自此仲英在趙家行醫,封翁另撥自宅靠西,間壁一宅房子,三間一進,前後三進,與仲英作為醫室居住。過了幾日,仲英想起家眷,思欲接到杭州來同住,與封翁商議,封翁一力承當,即差人僱了一隻大船,請仲英寫了一封書信,於廿六日,差趙升到常州去接,仲英又到衣莊上,辦了妻子的幾件時新衣服,疊成一包,再包洋錢二十元,交代趙升帶去,說明住址在府城南門外,小橫街上。
  卻說廉氏自仲英到杭州去後,家內剩有老媽錢氏,與三歲男孩文彬,辛辛苦苦,度日艱難,要做些女工生活,又因所有廿餘千錢,都被仲英拿去做了盤費,缺少本錢,外面親戚雖有幾家,想要去借貸些,而人情看冷暖,世眼逐高低,那一個肯雪中送炭?不免餓一頓,飽一頓。看看捱到重陽節了,那左右東鄰西捨家家插茱萸,人人吃糕餅。小孩文彬,看見人家吃糕,牽娘衣襟,以手指著道:「我也要吃。」王氏道:「兒啊,人家有錢,可買糕吃,娘無錢買糕與兒吃。」那小孩見無糕吃,不禁啞啞啼哭起來,廉氏一陣心酸,拋下淚來,抱了小孩入內,搜搜尋尋,找著三十餘錢,叫老媽到街上買著三四塊糕來,與兒吃過。另把一塊與老媽吃,自己卻不吃,留待小兒再要。如此困苦光景,日挨一日,轉瞬九月將盡,食既不給,棉衣又在典當內,日日抱兒飲泣,禱告天地,早晚天可憐見,能得丈夫發跡,庶不至死於凍餒。此日吃過晚粥,天氣寒冷,抱兒上牀,迷迷睡下,忽覺身在河邊,一塊搗衣砧石,浮在河面,砧上發出火光,霎時火光螢螢,散了滿河,砧忽不見,變成一隻大船,船上數十強人,跳上河岸,將廉氏搶去,廉氏急得大號大叫,忽然驚醒,原來一夢,心頭兀自突突地跳個不祝醒後輾轉反側,挨到天亮起身,是日正是十月初一日,喚起錢媽,談及夜間惡夢,不知是禍是福,丈夫去了杭州兩月有餘,沒有一個信來。一面講談,一面煮水洗面,燒些泡飯吃過。老媽正出來倒洗碗水,忽聽門外有人問道:「貝仲英老爺在那一家?」錢媽道:「我這老爺不在家,早到杭州去了,你們是那裡來的?」
  趙升道:「原來貝老爺家就在這裡,我們是杭州來接貝老爺家眷的。」錢媽道:「到也巧,好了好了,快請到裡面去。」老媽引著趙升及船家進來,一頭喜,一頭走,走到裡間,與廉氏說了來由,廉氏以手加額道:「謝天謝地。」急急跑到外面,細問情由,趙升-一說了,取出家信衣包,及二十塊洋錢,一並遞過,交付廉氏道:「清太太早些收拾,明早即好開船,一切食物東西,船上都有,我們到城內大街等處耍耍。」廉氏道:「曉得,你們在此便飯。」趙升道:「我們已吃過早飯,不必叨擾,我們去了。」趙升即同船家出來,廉氏與老媽把衣包洋錢拿進裡間,喜逐顏開,將包解開一看,有五六件綢緞女衣,兩三件小孩衣服,著起來,恰好稱身,忙將衣裳什物,收拾起來,打拴成幾個包兒,將粗硬器具無用者,堆在一邊,吃過午飯再與老媽把零星並疊,忙了一番,直至晚上方收拾停妥,準備明日動身。
  次日,吃過早飯,趙升及船家已來搬取大小物件行李了。
  僱一頂轎子,一部車子,將大門關鎖,挨次起身。一行人等,來到東門外船邊歇下,打發車轎回去,把東西裝下船裡,扶了廉氏等一齊下船,恰好西北順風,掛起滿帆,不數日,已到拱宸橋邊下了柁。這個拱宸橋,俗名啞子橋,平時往來船隻行到那裡倘若肆口胡言亂語,每每失事,相傳不可亂嚷,故有此名。
  離城尚有十數里,是城外最大的碼頭,人煙輻輳,估帆雲翔。
  當時下柁之後,趙升先上岸進城,報與封翁知道,又到西宅,報與仲英得知。適值仲英從錢塘縣衙門裡看病,坐了轎子回來,當即叫原轎又另僱轎子一項,到拱宸橋接了家眷實物。轎子回來,進門一直抬到廳上歇下,老媽坐了轎子在門口歇下,先進來向仲英叩了頭,將廉氏扶出。廉氏抱了小孩與仲英相見,略談了些家常,仲英引廉氏到後面上房樓上去,廉氏上樓,周回一看,見樓是三間,東面一間外房,一間內房,外間有春台一副,抽屜台一張,東西楠木方椅四張,大炕牀一張,鋪垫五色斑斕,炕几上小自鳴鐘一隻。揭起大紅綢門簾,進到裡間,見後面是臥房,貼裡安一張三面菱花的大牀,兩邊是欄杆,上掛一頂湖色羅慢帳,牀上疊起兩條錦被,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個洗面盆架,一張金漆桌子,放兩個錫燈台。對牀擺著四把一字交椅,前面小台一張,靠壁四張杌子。動用傢伙,一應俱全,都是趙封翁預先辦就的。看了好不稱心滿意,當下教老媽將帶來的物件,也都搬上來,安頓停妥。仲英又同廉氏下樓,來到前面西邊醫室,掀開門簾,過去一看,中間擺一張花梨木大炕,鋪了大紅綢錦垫,炕几上擺大自鳴鐘一隻,蟹爪菊花一盆,炕上面掛了四幅工筆花卉,靠外一帶紗窗,中嵌玻璃,一張楠木桌,桌上有個都盛盤。放著筆硯墨匣,旁邊許多開藥方紙頭。靠牆一個書架,放些零星物件,四張茶几,七八張椅子,兩邊擺著。廉氏看了一回,回上房去。仲英出來,只見封翁同了兩個男傭人,兩個女傭人,始了一桌飯菜,熱騰騰地,又扛一隻紅皮箱進來。封翁向仲英道:「恭喜尊夫人到了,一桌便飯便萊,送來請算夫人暫且充充饑,這箱內銀洋一千元,聊備家常零用,請先生收了,此奴僕四人,以備便用。」
  仲英-一拜謝領受訖,封翁回去,當同廉氏吃過了飯,天色將夜,到黃昏又吃些夜飯,夫妻訴說衷情,前日困苦,今日安樂,另有那一番思情,自不必說。過了兩日,仲英也辦兩桌酒席,請了封翁父子,與前在蓮韜館內飲酒行令的幾位客人。自此仲英夫妻老小歡聚一堂,生意興旺,住了華堂大廈,與封翁園宅間壁可通,每值花晨月夕,仲英暇時,封翁招呼過去,飲酒圍棋,煮茗談心。正是:明月好同三逕夜,綠楊宜作雨家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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