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誕第二十三
1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2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3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4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故終日共飲而醉。
5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
6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㡓衣,諸君何為入我㡓中?」
7阮籍嫂嘗還家,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
8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9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10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㡓於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
11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弔之。阮方醉,散髮坐牀,箕踞不哭;裴至,下席於地。哭弔唁畢,便去。或問裴:「凡弔,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歎為兩得其中。
12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
13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14裴成公婦,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許,不通徑前。裴從牀南下,女從北下,相對作賓主,了無異色。
15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
16任愷既失權勢,不復自檢括。或謂和嶠曰:「卿何以坐視元裒敗,而不救?」和曰:「元裒如北夏門,拉攞自欲壞,非一木所能支。」
17劉道真少時,常漁草澤;善歌嘯,聞者莫不留連。有一老嫗識其非常人,甚樂其歌嘯,乃殺豚進之。道真食豚盡,了不謝。嫗見不飽,又進一豚,食半餘半,乃還之。後為吏部郎,嫗兒為小令史,道真超用之。不知所由,問母,母告之;於是齎牛酒詣道真,道真曰:「去,去!無可復用相報!」
18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貴盛,不肯詣也。
19山季倫為荊州,時出酣暢。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莫倒載歸,酩酊無所知。時復乘駿馬,倒著白接籬,舉手問葛彊:何如并州兒?」高陽池在襄陽;彊是其愛將,并州人也。
20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21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22賀司空入洛赴命,為太孫舍人,經吳閶門,在船中彈琴。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共語,便大相知說。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張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載,便與賀同發。初不告家,家追問乃知。
23祖車騎過江時,公私儉薄,無好服玩。王、庾諸公共就祖,忽見裘袍重疊,珍飾盈列,諸公怪問之。祖曰:「昨夜復南塘一出。」祖於時恒自使健兒鼓行劫鈔,在事之人亦容而不問。
24鴻臚卿孔群好飲酒,王丞相語云:「卿恒飲酒,不見酒家覆瓿布,日月久糜爛邪?」群曰:「公不見糟中肉,乃更堪久。」群嘗與親舊書云:「今年田得七百斛秫米,不了麴糱事。」
25有人譏周僕射:「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周曰:「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26溫太真位未高時,屢與揚州淮中估客樗蒲,與輒不競。嘗一過,大輸物,戲屈,無因得反。與庾亮善,於舫中大喚亮曰:「卿可贖我!」庾即送值,然後得還。經此數四。
27溫公喜慢語,卞令禮法自居;至庾公許,大相剖擊。溫發口鄙穢,庾公徐曰:「太真終日無鄙言!」
28周伯仁風德雅重,深達危亂。過江積年,恒大飲酒,嘗經三日不醒;時人謂之「三日僕射」。
29衛君長為溫公長史,溫公甚善之。每率爾提酒脯就衛,箕踞相對彌日。衛往溫許,亦爾。
30蘇峻亂,諸庾逃散。庾冰時為吳郡,單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獨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籧篨覆之。時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卒捨船市渚,因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動。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自送過淛江,寄山陰魏家,得免。後事平,冰欲報卒,適其所願。卒曰:「出自廝下,不願名品。少苦執鞭,恒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餘年畢矣。無所復須。」冰為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斛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
31殷洪喬作豫章郡,臨去,郡人因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擲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32王長史、謝仁祖同為王公掾。長史云:「謝掾能作異舞。」謝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視,謂客曰:「使人思安豐。」
33王、劉共在杭南,酣宴於桓子野家。謝鎮西往尚書墓還,葬後三日反哭,諸人欲要之。初遣一信,猶未許,然已停車;重要,便回駕。諸人門外迎之,把臂便下。裁得脫幘,著帽酣宴;半坐,乃覺未脫衰。
34桓宣武少家貧,戲大輪,債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陳郡袁耽,俊邁多能。宣武欲求救於耽,耽時居艱,恐致疑,試以告焉;應聲便許,略無嫌吝。遂變服懷布帽,隨溫去與債主戲。耽素有藝名,債主就局曰:「汝故當不辦作袁彥道邪?」遂共戲。十萬一擲,直上百萬數;投馬絕叫,傍若無人,探布帽擲對人曰:「汝竟識袁彥道不?」
35王光祿云:「酒,正使人人自遠。」
36劉尹云:「孫承公狂士,每至一處,賞玩累日,或迴至半路卻返。」
37袁彥道有二妹:一適殷淵源,一適謝仁祖。語桓宣武云:「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38桓車騎在荊州,張玄為侍中,使至江陵,路經陽歧村,俄見一人,持半小籠生魚,徑來造船,云:「有魚,欲寄作膾。」張乃維舟而納之。問其姓字,稱是劉遺民。張素聞其名,大相忻待。劉既知張銜命,問:「謝安、王文度並佳不?」張甚欲話言,劉了無停意。既進膾,便去,云:「向得此魚,觀君船上當有膾具,是故來耳。」於是便去。張乃追至劉家。為設酒,殊不清旨。張高其人,不得已而飲之。方共對飲,劉便先起,云:「今正伐荻,不宜久廢。」張亦無以留之。
39王子猷詣郗雍州,雍州在內。見有毾㲪,云:「阿乞那得此物?」令左右送還家。郗出覓之,王曰:「向有大力者負之而趨。」郗無忤色。
40謝安始出西戲,失車牛,便杖策步歸。道逢劉尹,語曰:「安石將無傷?」謝乃同載而歸。
41襄陽羅友有大韻,少時多謂之癡。嘗伺人祠,欲乞食;往太早,門未開。主人迎神出見,問以非時,何得在此?答曰:「聞卿祠,欲乞一頓食耳。」遂隱門側;至曉,得食便退,了無怍容。為人有記功:從桓宣武平蜀,按行蜀城闕觀宇,內外道陌廣狹,植種果竹多少,皆默記之。後宣武溧洲與簡文集,友亦預焉。共道蜀中事,亦有所遺忘,友皆名列,曾無錯漏;宣武驗以蜀城闕簿,皆如其言。坐者歎服。謝公云:「羅友詎減魏陽元!」後為廣州刺史,當之鎮,刺史桓豁語令莫來宿,答曰:「民已有前期;主人貧,或有酒饌之費。見與甚有舊,請別日奉命。」征西密遣人察之,至夕,乃往荊州門下書佐家;處之怡然,不異勝達。在益州語兒云:「我有五百人食器。」家中大驚,其由來清,而忽有此物;定是二百五十沓烏樏。
42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43張湛好於齋前種松柏;時袁山松出遊,每好令左右作輓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屍,袁道上行殯。」
44羅友作荊州從事,桓宣武為王車騎集別。友進,坐良久,辭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聞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無事可咨。今已飽,不復須駐。」了無慚色。
45張驎酒後輓歌甚淒苦,桓車騎曰:「卿非田橫門人,何乃頓爾至致?」
46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47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48王衛軍云:「酒,正引人著勝地。」
49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迴下車,踞胡牀,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50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服散後已小醉,往看桓。桓為設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王歎曰:「靈寶故自達!」
51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
52王佛大歎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
53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54王長史登茅山,大慟哭曰:「郎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