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走暹羅重尋安樂窩 慘風潮驚散繁華夢

  話說馬氏因念及弱女被官府扣留,適值天時寒凍,特著周勉墀回省,挽人遞稟,求在被封的衣箱內檢回些棉衣御冷。當時大吏見了那張稟子,暗忖他家人被留,實無罪過,不過擅拿不能擅放,就是任他寒冷,究竟無用,便批令檢些棉衣,與他家人禦寒。這時馬氏方覺心安。轉眼已是冬去春來,大吏仍追求周庸祐不已,善後局已將周、潘、傅四家產業分開次第號數開投,其中都不必細表。
  單說周庸祐自逃到顯加坡,在漆木街囗囗廣貨店住下。那時周庸祐雖是個罪犯,究竟還是海外一個富翁,從前認識的朋友都紛紛請宴。過了數日,打聽得駐星加坡領事已把周庸祐逃到星加坡的事,電報粵省金督去了,自念自己是一個罪犯,當此金督盛怒之下,恐不免把一張照會到來,提解自己回國,這便如何是好?倒不如再走別埠為上。且初議原欲逃往暹羅的,便趕趁船期,望暹羅濱角埠而來。幸當時有某國銀行的辦房,是在港時也曾相識的,先投見那人,然後托他租賃一所地方住下。當時寓暹華商如金三思、李敦賢及逃官陳中興等,也相與日漸款洽。只是周庸祐的情性,向當風月場中是個安樂窩的,自從被抄以來,受了一場驚嚇,花街柳巷,也少涉足。今到暹羅,是個無約之國,料不能提解自己回去,心上已覺稍安,不免尋個地方散悶,故鎮日無事,只叫妓女陪侍。這些妓女,亦見周庸祐是個富家兒,縱然省業被抄,還料他的身家仍有三二百萬,那個不來獻勤討好。就中一名妓女,喚做容妹,雖不至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還有一種風韻,覺得態度娉婷可愛,在濱角埠上,已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周庸祐自然歡喜他。他見周庸祐雖有十多房侍妾,只這般富厚,自然巴結巴結,因此與周庸祐也有個不解的交情。周庸祐便用了銀子二千匹(暹銀每匹約值華銀六毛),替容妹脫籍,充作自己侍妾,自此逍遙海外,也無懮無慮。每日除到公館談坐,或吸煙,或耍賭,盡過得日子。
  不覺到了七月時候,朝廷竟降了一張諭旨,把金督帥調往雲南去了。周庸祐聽得這點消息,心上好不歡喜。因忖與自己作仇的,只金督帥一人,今他調任去了,省中購拿自己的,或可稍鬆。又聽得新任粵督是周文福,也與自己是同宗的,或者較易說話,便擬揮函回港,要問問金督調任的事是否確實。忽接得馬氏來了一函,不知贖容妹作妾的事,誰人對馬氏說知,馬氏那函,就是罵周庸祐在暹羅贖容妹的事,大意謂當此天荊地棘時候,仍不知死活,還要尋花問柳,贖妓為妾,真是死而不悔這等話。周庸祐看了,真是啞口無言,只得回覆馬氏,都是說酒意消愁,拈花解悶之意,並又問金督調任,可是真的。那函去了,幾日間,已紛紛接到妻妾及姪子付來的書函,報說金督調任的事,如報喜一般。周庸祐知得金督離任是實,再候兩月,已聽得金督離任去了,新任姓周的已經到粵,因自忖道:此時若不打點,更待何時?但打點不是易事,想了一會,沒有善法。可巧那日寄到香港報紙,打開一看,見周督因粵漢鐵路事情,與前任二品大員在籍的大紳李廷庸商議,猛然想起李大紳向與自己有點交情,就托他說個人情也好。若說得來,事後就封他一筆銀子,卻亦不錯。便一面飛函李大紳,托他辦這一件事。
  那李大紳接周庸祐之信,暗忖周督原與自己知交,說話是不難的,但周庸祐當此時候,尚擁著多金,若沒些孝敬,斷斷不得。便回函周庸祐,托稱自己一人不易說得來,必要與督署一二紅員會合,方能有效。但衙門裡打點,非錢不行,事後須酬報他們才得。周庸祐因此即應允說妥之後,封回五萬銀子,再說明若督署人員有什麼阻撓,就多加一二萬也不妨。李廷庸便親自到省,見周督說道:「海關庫書周庸祐,前因獲罪,查抄家產。某細想那姓周的,雖然有個侵吞庫款的罪名,但查抄已足抵罪,且又經參革,亦足警戒後人。況他的妻小家屬,原是無罪的,扣留他亦是無用,不如把他家屬釋放。自古說,罪不及妻孥,釋他尚不失為寬大。便是周庸祐既經治罪,亦不必再復追拿,好存他向日一個欽差大臣的體面。」周督聽了,亦覺得前任此案辦得太嚴,今聞李廷庸之話,亦覺有理,便即應允。一面令屬員把姓周的兩邊家屬一並省釋,復對李廷庸道:「前任督臣已將周庸祐緝拿一事存了案,斷不能明白說他無事,但本部堂再不把他追究便是。」李廷庸聽得自然歡喜,立刻揮函,告知周庸祐。時周庸祐亦已接得馬氏報告,已知家屬已經釋放,心上覺得頗安,便函令馬氏送交五萬銀子到李廷庸手裡,自己便要打算回港。因從前在港的產業都轉了他人的名字,此番回去,便耍清理,凡是自己生理,固要收盆,即合股的亦須尋人頂手,好得一筆銀子,作過一番世界。主意既定,這時暹羅埠上亦聽得周庸祐的案件說妥,將次回港,都來運動他在暹羅作生意。周庸祐亦念自己回港,不過一時之事,斷不能長久棲身的,就在暹埠作些生意,固亦不錯。便定議作一間大米絞的商業,要七八十萬左右資本方足。暗忖港中自己某項生意有若干萬,某項屋業有若干萬,弄妥盡有百萬或數十萬不等,便是馬氏手上也有三十萬之多,即至各姨太太亦各有私積五七萬,苟回港後能把生意屋業弄妥,籌這七八十萬,固屬不難﹔縱或不能,便令馬氏及各姨太太各幫回三五萬,亦容易湊集。想自己從前優待各妻妾,今自己當患難之際,念起前日恩情,亦斷沒有不幫助自己的。便與各人議定,開辦米絞的章程。周庸祐擔任籌備資本,打算回港,埠上各友,那些擺酒餞行的,自不消說。
  且說周庸祐乘輪回到香港,仍不敢大過張揚,只在灣仔地方,耳目稍靜的一間屋子住下。其妻妾子姪,自然著他到來相見,正是一別經年,那些家人婦於重複相會,不免悲喜交集。喜的自然是得個重逢,悲的就是因被查抄,去了許多家當。周庸祐隨問起家內某某人因何不見,始知道家屬被釋之後,那些丫環都紛紛逃遁。又問起六姨太七姨太住那裡,馬氏道:「虧你還問他們,六房日前過澳門賭的賭,散的散,已不知去了多少銀子。七房又沒了,那存下私積的家當,都遺囑交與六房,卻被六房席捲逃去了。那九房更弄得聲名不好。你前兒不知好歹,就當他們是個心肝,大注錢財把過他們,今日落得他們另尋別人享受。我當初勸諫你多少來,你就當東風吹馬耳,反被旁人說我是苛待侍妾的,今日你可省得了!」
  周庸祐聽了,心內十分難過,暗忖一旦運衰,就弄到如此沒架子,聽得馬氏這話,實在無可答語,只歎道:「誠不料他們這般靠不住,今日也沒得可說了。」當下與家中人說了一會,就招平日交托生理的人到來相見,問及生意情形,志在提回三五十萬。誰想問到耀記字號的生意,都道連年商情不好,已虧缺了許多,莫說要回提資本,若算將出來,怕還要拿款來填賬呢。周庸祐又問及囗囗銀行的生意,意欲將股票轉賣,偏又當時商場衰落,銀根日緊,分毫移動不得。且銀行股票又不是自己名字的,即飲轉賣,亦有些棘手。周庸祐看得這個情景,不覺長歎一聲,半晌無語。各人亦稱有事,辭別而去。
  周庸祐回憶當時何等聲勢,哪人不來巴結自己,今日如此,悔平日招呼他人,竟不料冷暖人情,一至如此!想罷,不覺暗中垂淚,苦了一會。又思此次回來,只為籌資本開辦米絞起見,今就這樣看來,想是不易籌的,只有各妻妾手上盡有多少,不如從那裡籌畫,或能如願。那日便對馬氏道:「我此次回來,系籌本開辦米絞,因膝下還有幾個兒子,好為他們將來起見。但要七八十萬方能開辦,總要合力幫助,才易成事呢!」馬氏道:「我哪裡還有許多資財?你從前的家當,都是陰消陽散。你當時說某人有才,就做什麼生意,使某人司理﹔說某人可靠,就認什麼股票,注某人名字。今反弄客為主,一概股本分毫卻動不得,反說要再拿款項填賬。你試想想,這樣做生理來做什麼?」周庸祐道:「你的話原說得是,只因前除辦理庫書事務之後,就經營做官,也不暇理及生意,故每事托人,是我的托大處,已是弄錯了。只今時比不得往日,我今日也是親力親為的,你卻不必擔心。」馬氏道:「你也會得說,你當初逃出外洋,第一次匯去四千,第二次匯去六千,第三次匯去一萬,有多少時候,你卻用了二萬金。只道有什麼使用,卻只是攜帶妓女。從前帶了十多個回來,弄得顛顛倒倒,還不知悔,你哪裡是營生的人?怕不消三五年,那三幾十萬就要花散完了。我還有兒子,是要顧的,這時還靠誰來呢?」周庸祐道:「你說差了,我哪有四千銀子的匯單收過呢?」馬氏道:「明明是匯了去了,你如何不認?」周庸祐道:「我確沒有收過四千銀子的匯單,若有收過了,我何苦不認!」說罷,便檢查數目,確有支出這筆數,只是自己沒有收得,想是當時事情倉卒,人多手亂,不知弄到誰人手裡。又無證據,此時也沒得可查,惟有不複根究而已。
  當下週庸祐又對馬氏說道:「你有兒子要顧,難道我就不顧兒子不成?當時你若聽我說,替長子早早完娶了,到今日各兒子當已次第完了親事,你卻不從。今你手上應有數十萬,既屬夫妻之情,放著丈夫不顧,還望誰人顧我呢?」馬氏道:「我哪有如此之多,只還有三二十萬罷了。」周庸祐道:「還有首飾呢!」馬氏道:「有一個首飾箱,內里約值八萬銀子。當時由省赴港,現落在姓囗的紳戶那裡,那紳戶很好,他已認收得這個首飾箱,但怎好便把首飾來變?你當日攜帶娼妓,把殘花當珠寶,亂把錢財給他們,今日獨不求他相顧。若一人三萬,十人盡有三十萬,你卻不索他,反來索我,我實不甘。」庸祐道:「你我究屬夫妻,與他們不同呢!」馬氏道:「你既知如此,當初著甚來由要把錢財給他,可是白地亂擲了。」周庸祐聽罷,也沒得可答,心中只是納悶。次日又向各侍妾問索,都稱並無私積。其實各妾之意,已打算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且馬氏還不肯相助,各侍妾哪裡肯把銀子拿出來。只是周庸祐走頭無路,只得又求馬氏。馬氏道:「著實說,我聞人說金督在京,力請與暹羅通商,全為要拿你起見,怕此事若成,將來暹羅還住不穩,還做生理則甚?」說來說去,馬氏只是不允。
  周庸祐無可奈何,日中坐對妻妾,都如楚國相對,惟時或到囗存牌館一坐而已。是時因籌款不得,暗忖昔日當庫書時,一二百萬都何等容易,今三幾十萬卻籌不得,生理屋業已如財交落空,便是妻妾也不顧念情義。想到此層,心中甚憤。且在暹羅時應允籌本開米絞,若空手回去,何以見人?便欲控告代理自己生意之人,便立與姪子周勉墀相酌,請了訟師,預備控案。那日忽見姪子來說道:「某人說叔父若控他時,須要預備入獄才好。」周庸祐登時流下淚來,哭著說道:「我當初怎樣待他?他今日既要我入獄,就由他本心罷了。」說了揮淚不止。各人勸了一會,方才收淚。
  周庸祐此時,覺無論入獄,便是性命相博,究竟這注錢財是必要控告的,便天天打算訟案。不想過了數日,一個電報傳到,是因惠潮亂事,金督再任粵督。周庸祐大吃一驚,幾乎倒地。各人勸慰了一番。又過半月,訟事因案件重大,還未就緒,已得金督起程消息。想金督與香港政府很有交情的,怕交涉起來,要把自己提解回粵,如何是好?不如放下訟事,快些逃走為妙。只自想從前富貴,未嘗作些公益事,使有益同胞,只養成一家的驕奢淫佚。轉眼成空,此後即四海為家,亦復誰人憐我?但事到如此,不得不去,便向馬氏及兒子囑咐些家事。此時離別之苦,更不必說。即如存的各房姨妾,縱散的散,走的走,此後亦不必計,且眼前逃走要緊,也不暇相顧。想到兒子長大,更不知何時方回來婚娶,真是半世繁華,抵如春夢。那日大哭一場,竟附法國郵船,由星加坡復往暹羅而去,不知所終。詩曰:
    北風過後又南風,冷暖時情瞬不同。
    廿載雄財誇獨絕,一條光棍起平空。
    由來富貴浮雲裡,已往繁華幻夢中。
    回首可憐羅綺地,堂前鶯燕各西東。時人又有詠馬氏云:
    勢埒皇妃舊有名,檀牀寶鏡夢初醒。
    爐工欲殺偏房寵,興盡翻憐大廈傾。
    空有私儲遺鐵匣,再無公論贊銀精。
    驕奢且足傾人國,況復晨雞只牝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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