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定竊案控僕入監牢 謁祖祠分金修屋舍

  話說小廝陳健拿了金器珠石往典肆質銀,被司當的盤問起來,適暗差又至,盤問得沒一句話說。時田姐正在典肆門外,猛然省起,一個男漢,不合典押婦人家的頭面,便趕進典肆裡說道:「這東西是妾來典押的,可不用思疑了。」暗差道:「這等貴重的東西,好容易買得?你是什麼人家,卻從哪裡得來?」田姐聽了,欲待說將出來,又怕礙著主人的名聲,反弄得九姨太不好看。正自躊躇,只得支吾幾句。那暗差越看得可疑,便道:「你休說多話,你只管帶我回去,看你是怎地人家。若不然,我到公堂裡,才和你答話。」田姐沒得可說,仍復左推右搪,被暗差喝了幾句,沒奈何,只得與陳健一同出來,回到囗記店門首。那暗差便省得是周家的住宅,只因周庸祐是富埒王侯,貴任參贊的時候,如何反要典當東西?迫得直登樓上,好問個明白。
  偏是那日合當有事,周庸祐正自外回來,坐在廳子上。那暗差即上前見一個禮,問道:「那東西可是大人使人典當的不成?」周庸祐瞧了一瞧,確認得是自己物件,就答道:「怎麼說?東西是我的,只我這裡因什麼事要當東西?你沒睛子不識人,在這裡胡說。」暗差道:「我不是橫撞著來的,在典肆裡看他兩人鬼頭鬼腦,就跟著了來,哪不知大人不是當東西的人家。只究竟這東西從哪裡得來?大人可自省得,休來怪我。」周庸祐聽了,正沒言可說。
  那時田姐和陳健心裡像十八個吊桶,魂兒飛上半天,早躲在一處。周庸祐只得先遣那暗差回去,轉進金小霞的房子來,像兇神惡煞的問道:「家裡有什麼事要典得東西?怎地沒對我說?還是府裡沒使用,沒廉恥乾這勾當?你好說!」金小霞聽得,早慌做一團,面色青一回黃一回,沒句話可答。暗忖此事他如何懂得?可不是機關泄漏去了?周庸祐見他不說,再問兩聲,金小霞強答道:「哪有這些事,你從哪裡聽得來?」周庸祐道:「你還抵賴!」說了,就把那些珠石頭面擲在桌子上,即說道:「你且看,這東西是誰人的?」金小霞看了,牙兒打擊,腳兒亂搖,暗忖贓證有了,認時,怕姓周的疑到有賠錢養漢的事﹔不認時,料然抵賴不過。到這個時候,真顧不得七長八短,又顧不得什麼情義,只得答道:「妾在大人府裡,穿也穿不盡,吃也吃不盡,哪還要當東西?且自從跟隨大人,妾的行徑,大人統通知得了,正是頭兒頂得天,腳兒踏得地,哪有三差四錯,沒來由這東西不知怎地弄了出來,統望大人查過明白,休冤枉好人。」周庸祐道:「這東西橫豎在你手上,難道有翼能飛,有腳能行?你還強嘴!我怕要割了你的舌頭。」金小霞答道:「你好沒得說,若是查得清,察得明,便是頭兒割了,也得甘心。我鎮日在屋子裡,像唇不離腮,哪有什麼事幹得來?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這幾句話,說得周庸祐一聲兒沒言語。暗忖這東西可不是陳健和田姐七手八腳盜了出來,看來都像得八九分。便道:「若不是,便是狗奴才盜去了,我要和他們算賬。」說了,即出房子來,好著找田姐和陳健。
  原來田姐和陳健早匿在一處,打聽得周庸祐出來了,田姐即潛到九姨太房子裡,把泄漏的緣故,說個透亮。金小霞道:「你不仔細,好負累人,險些兒就進不開。你好對健哥說,由他認了盜這東西,也不是明槍打劫,不過監禁三五月兒就了事。這時我不負他,暗地裡把回三二千銀子過他也罷了。若是不然,大家敗露,將來也沒好處。你快些會,休纏我,怕大人再回轉來,就不好看了。」田姐道:「這也使得,只如何發付我?料大人再不准我在這裡,我如何是好?」九姨太無奈,只得應允田姐,賠補一千銀子。田姐方才出來,對陳健商妥。陳健暗忖得回三二千銀子也好,縱不認盜得來,總不免一個罪案,沒奈何只得允了。
  少時,周庸祐尋著了田姐和陳健兩人,就報到差館,說道僮僕偷竊主人物件,立派差拿去了。到了堂訊之時,陳健直認偷竊不諱。田姐又供稱是陳健哄著他,是主人當押東西,因男漢不合當押婦人頭面,叫自己跟隨去。當下訊得明確,以田姐被控無罪,陳健以偷竊論監禁六月,並充苦工,案才結了。
  那一日,周庸祐回轉馬氏的住宅,馬氏聽得此事結了案,便向周庸祐說道:「許多貴重的頭面,自然收藏在房子裡箱兒櫃兒,好容易盜得去?陳健那個小廝,比不得梳傭僕婦,穿房入室的,九丫頭不知往哪裡去,盜了還不知。你又沒主鬼,總不理理兒,鎮日在外胡撞,弄出這點事,被外人傳將出來,反落得旁人說笑。我早知今年氣運不大好,家裡常常鬧出事,因我命裡八字官殺混雜,又日坐羊刃。今歲流年是子午相衝,怕衝將來,就不是玩的。我曾在太歲爺爺處處作福了,雖我婦人家沒甚緊要,只橫豎是家裡人,但望人憑神力得個平安,只大人你偏不管。今兒鬧出事,雖然是偷竊事小,只閉門失盜,究不大好聽。」周庸祐道:「事過了就罷了,何必介意?」馬氏道:「今宵不好,待明朝,我婦人家不打緊,只大人也要乾好些。前兒拋撒了五房到空門去,就不是事。我曾著容師傅請他回來,他不願,也沒可說。只今還有句話,你自從離了鄉,倒沒有回去。古人說:『富貴不還鄉,就如衣錦夜行。』哪有知得?大人不如趁滿任回來,回鄉謁謁祖宗,拜拜墳墓,好教先人在陰間免埋怨你。」周庸祐道:「這話也說得是,我正要回羊城那裡走走,一來看少西老弟打理得關庫怎麼樣,二來因宅子燒去了,要另尋一間大宅,將來男婚女嫁,或是在省就親,倒有個所在。這時就依夫人說,回鄉去便是。」馬氏道:「宅子不易尋得,你來看有什麼宅子,我們能夠居住。我沒奈何,才遷到這裡,既然大人肯回鄉,我也要同去。因我進門來沒有回鄉,過門拜祖,就少不得的。」周庸祐聽了,點頭稱是。於是著駱子棠管理香港的家事,自與馬氏和香屏三姨太及兒女回鄉,各事都著馮少伍隨著打點,先自回了城。
  這時粵海關監督自聯元滿任之後,已是德聲援任,庫書裡的事,都依舊辦去。只二房伍姨太住在增沙別宅,周庸祐與馬氏一干人等,都先到增沙別宅子來。正是一別數年,二房的兒子,早長多幾歲年紀,且生得一表相貌,周庸祐好不歡喜。當下與二房略談過家裡事。到了次日,那些聽得周某回來的,兄兄弟弟,朋朋友友,又紛紛到來拜候。
  忙了幾天,就著馮少伍先派人回鄉,告知自己回來謁祖,一面尋了幾號艇,擇日鄉旋。那些談瀛社的兄弟,願同去的有幾人,正是富貴迫人來,當時哪個不識周庸祐?當下五號畫舫,第一號是周庸祐和妻妾,第二號是親串和鄉中出來迎接的,第三號是結義兄弟和各朋友,第四號是家人婢僕,第五號是知己武弁派來的護勇,擁塞河面。船上的牌銜,都是候補知府、盡先補用道、二品頂戴、賞戴花翎及出使英國頭等參贊種種名目,不能縷述。船上又橫旅高豎,大書「參贊府周」四個大紅字。儀仗執事,擺列船頭,浩浩蕩蕩,由花地經蟾步,沿佛山直望良坑村而去。那船隻緩緩而行,在佛山逗留了一夜。那佛山河面原有個分關,那些關差吏役,自然出來款接。次日晨即起程,不多時,早到了良坑,在海旁用白板搭成浮橋,五號畫舫,一字兒停泊。
  這時,不特良坑村內老幼男女出來觀看,便是左右村鄉,都引動拖男帶女,前來觀看了。河邊一帶,真是人山人海。周家祠早打掃的潔淨,祖祠內外,倒懸紅結彩,就中一二紳衿耆老,也長袍短褂,戴紅帽,伺候著。選定那日午時,是天祿貴人拱照,金鑼響動,周庸祐即登岸,十數個長隨跟著,十來名護勇擁著而行,陪行的就是周少西、馮少伍,其餘賓客親友,都留在船上,另有人招待。先由鄉內衿耆,在碼頭一揖迎接,也一齊到了祖祠。但見祠前門新掛一聯道:「官聲蜚異國,聖澤拜當朝。」牆上已遍黏報紅,祠內擺設香案。先行三獻禮,祭畢,隨在兩廊會茶。其中陪候的紳耆,俱是說些頌揚話,道是光增鄉里,榮及祖宗。祠外族中子姪,有說要演戲的,有說是風水發達的,有的又說道:「要在祖祠豎兩枝桅桿。」其中有懂得事的,就暗地說道:「他不是中舉人中進士,哪裡要豎起桅桿?」你一言,我一語。又因炮聲、槍聲、鼓樂聲、炮竹聲、人聲喧鬧,哪裡聽得清楚?少時,各紳耆因周庸祐離鄉已久,都要帶在鄉中四圍巡看,此時萬人眼中,倒注視一個周庸祐。他頭戴亮紅頂子,身穿二品袍服,前呼後擁,好不欽羨。其中有想起他少時貧困,今日一旦如此身榮,皆道:「怪得說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其中女流之輩,就歎道:「鄧氏娘子早歿了,真是沒福!」這都是世態炎涼,不必細表。
  且說周庸祐自巡看鄉中,只見那些民居湫陋,頗覺失了觀瞻。又見鄉人都奉承得不亦樂乎,暗忖自己發達起來,原出自這鄉里,且各鄉人如此慇懃,都要有些好意過他。看鄉內不過百來家屋子,就與他建過,只費十萬八萬銀子,也沒打緊。想罷,就對各衿耆說道:「各兄弟如此屋舍,怎能住得安?」衿耆齊道:「我們人家,哪裡比得上十大人?休說這話罷。」周庸祐道:「彼此兄弟,自應有福同享。我不如每家給五百銀子,各人須把屋子從新築過,你們還願意否呢?」各人齊道:「如得十大人這般看待,就是感恩不淺,哪有不願意的道理?」周庸祐大喜,便允每家送五百兩銀子,為改建屋宇之用,各人好不歡喜。行了一會,再回自己的屋子一看,這時同房的兄弟,又有一番忙碌。他的堂叔父周有成,先上了香燭,待周庸祐祭過先祖,然後回船小憩。一面又令馬氏及隨回的姬妾,登岸謁祖。因馬氏過門後,向住省港,未曾回鄉廟見,這回就算行廟見禮。
  當下即有許多嬸娘姑嫂,前來迎接。但見馬氏登岸時,頭上那只雙鳳朝陽髻,髻管是全金,滿綴珍珠﹔釵兒鑲顆大紅寶石﹔簪兒是碧犀鑲的,兩旁花管,都用珠花綴成﹔兩耳插著一雙核子大的鑽石耳塞兒﹔手上的珠石金玉手觀,不下六七雙﹔身穿荷蘭緞子大褂,扣著五顆鑽石鈕兒﹔下穿百蝶裙,裙下雙鉤,那幫口花兒,也放著兩矚鑽石﹔其餘頭面,仍數不盡。就是各姬妾的頭面,也色色動人。鄉間女兒,從不曾見過,都哄做一團議論。十來名梳傭美婢隨著,先後謁過家廟祖祠,然後回船。是晚良坑村內,自然大排筵席,老老幼幼,都在祠內暢飲,自然猜三道四。忽聽得一派喧鬧之聲,直擁進祖祠裡來。正是:
    方宴祠中敦族誼,陡驚門外沸人聲。
  要知鄉人因何喧鬧起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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