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對繡衣桂尼哭佛殿 竊金珠田姐逮公堂

  話說自六姐往香港,租定重慶戲院隔壁的大宅子,回過馬氏,就趕緊遷居,仍留二房在羊城居住。一面致囑令人在省城好尋屋宇,以便回城。因姓周的物業,這時多在省中,況許多親串及富貴人家,都在省城內來往慣的,自然捨不得羊城地面。怎奈目前難以覓得這般大宅,故要權往香港。就是在香港住了,亦要在羊城留個所在,好便常常來往。
  二房聽囑,自然不敢怠慢,馬氏就打點起程。是日又是車馬盈門,要來送行的,如李慶年的繼室、周少西的大娘子、潘家、陳家的金蘭姊妹,不能勝數。先由駱管家著人到船上定了房位,行李大小,約三十餘件,先押到船上去了。馬氏向眾人辭別,即攜同兩女一兒,分登了轎子。六姐和寶蟬跟定轎後,大小丫環一概隨行。送行的在後面,又是十來頂轎子,擠擠擁擁,一齊跑出城外。待馬氏一干人登了汽船,然後送行的各自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馬氏一程來了香港,登岸後,由六姐引路,先到了新居。因這會是初次進伙,雖在白日,自然提著燈籠進去,說幾句吉祥話,道是進伙大吉,一路光明。有什麼忌諱的,都囑咐下人,不許妄說一句。及馬氏下轎進門時,又一連放了些炮竹。馬氏進去之後,坐猶未暖,王氏春桂已帶了一干人過來,問候請安。馬氏略坐一會,就把這所宅子看過了,果然好寬曠的所在,雖比不上在東橫街的舊府,只是綠牖珠櫺,粉牆錦幕,這一所西式屋宇,還覺開暢。馬氏看罷,就對六姐說道:「這等宅子,倒不用十分改作,只須將窗櫺牆壁從新粉飾,大門外更要裝潢裝潢,也就罷了。」說了幾句,再登樓上一望,果然好一座戲院,宛在目前,管弦音韻,生旦唱情,總聽得瞭亮。心中自是歡喜,不覺又向六姐歎息道:「這裡好是好了,只是能聽得唱戲,究不能看得演戲,畢竟是美中不足。我這裡還有一個計較,就在樓上多開一個窗子,和戲院的窗子相對,哪怕看不得戲?這樣就算是我們府裡的戲台了。」王春桂道:「人家的戲院,是花著本錢的,哪裡任人討便宜?任你怎麼設法,怕院主把窗門關閉了,你看得什麼來?」馬氏道:「你可是瘋了!他們花著本錢,自然要些利。我月中送回銀子把過他,哪怕他不從?」六姐道:「夫人也說得是,古人說得好,『有錢使得鬼推車』,難道院主就見錢不要的不成?就依夫人說,乾去便是。」
  馬氏聽了,就喚駱管家上來,著人到重慶戲院,找尋院主說項。這自然沒有不妥的,說明每月給回院主四十塊銀子。馬氏即令人將樓上開了窗門,作為聽戲的座位。又在樓上設一張炕子,好作抽洋膏子之時,使睡在炕上,就能聽戲。那院主得馬氏月中幫助數十塊錢使用,自然把旁邊窗門打開,並附近窗前,都不設座位,免至遮得馬氏聽戲。果然數天之內,屋內也粉飾得停當,又把門面改得裝潢,樓上倒修築妥了。
  過了數天,只見駱管家來回道:「由此再上一條街道,那地方名喚堅道的,有一所大宅子,招人承買。那一帶地方,全是富貴人家居住,屋裡面大得很,門面又很過得去,像夫人的人家,住在那裡,才算是有體面。」馬氏道:「你也說得是。昨兒接得周大人回信,這幾個月內,就要滿任回來。那時節官場來往的多,若不是有這些門戶,怎受得車來馬往?但不知要給價銀多少,才能買得?」駱管家道:「香港的屋價,比不得羊城。想這間宅子,盡值六七萬銀子上下。」馬氏道:「你只管和他說,若是好的,銀子多少沒打緊。一來要屋子有些門面,二來住了得個平安,也就好了。」駱管家答個「是」,早辭下去了。
  次日,只見守門的來回道:「門外有位尼姑,道是由省城來的,他說要與夫人相見。」馬氏聽了,早知道是容尼,就令人接進裡面坐下。容尼道:「前兒夫人來港,我們因進城內做好事,因此未有到府上送行,夫人休怪。」馬氏道:「怎麼說?師傅是出家人,足跡不到凡塵裡,便是師傅來送,我也如何當得起?今兒因什麼事,來香港幹什麼?」容尼道:「是陳家做功德,請我們唸經,要明天才是吉日,方好開壇,故此來拜謁夫人。」馬氏道:「沒事就過來談罷,我不知怎地緣故,見了師傅來,就捨不得師傅去,想是前世與佛有緣的了。」容尼道:「凡出家人,倒要與佛門有些緣分,方能出家。我昨兒聽得一事,本不欲對夫人說,只夫人若容我說時,就不宜怪我。」馬氏道:「有什麼好笑事,說來好給我們笑笑,怎地要怪起你來?」容尼道:「我前兩天在城內,和人家做好事時,還有兩間庵子的尼姑,同一塊兒念經。有一位是喚做靜堅,是新剃度的中年出家人,談起貴府的事,他還熟得很,我就起了思疑。我問他有什麼緣故,他只是不說。他還有一個師傅喚做明光,這時節我就暗地裡向他師傅問個底細。那明光道:『周大人總對他不住,他就看破了世情,落到空門去。』夫人試想:這個是什麼人?」馬氏聽了,想了想才說道:「此事我不知道,難道大人在外尋風玩月,就鬧到庵堂裡不成?」
  正說話間,忽王氏春桂自外來,直進裡面,見了馬氏,先見禮,後說道:「今兒來與夫人請安,晚上好在這裡樓上聽戲。」馬氏也笑道:「我只道有心來問候我,原來為著聽戲才到來的。」說了,大家笑起來。春桂見有個尼姑在座,就與他見禮。馬氏猛省起來,就把容尼的話對春桂說知,問他還有知得來歷的沒有。春桂一想道:「我明白了,這人可是年紀二十上下的?」容尼道:「正是。面貌清秀,還加上一點白,是我佛門中罕見的。」春桂道:「可不是呢!他從前在這裡一間娼寮,叫什麼錦繡堂,喚做桂妹的,他本意要隨姓張的脫籍,後來周大人用了五千銀子買了回來,不過數月間,妾又進來了。他見周大人當時已有了五七房姬妾,還怕後來不知再多幾房,故此托稱來這裡聽戲,就乘機上了省,削髮為尼。這時隔今盡有數年了,如何又說起來?」容尼聽罷,再把和桂妹相遇的原因,說了一遍。馬氏道:「原來如此,看將來這都是周大人的不是。他向在青樓上是風流慣的了,若不要他,當初就不合帶他回來。今落到空門裡,難為他捱這般清淨。」容尼道:「夫人說的是,虧你還有這點心,待我回城時見著他,好把夫人的話對他說。」馬氏道:「可不是呢,他沒睛子浪跟著回了來,今兒還要他捱著苦去,故今年氣運就不住了。」容尼點頭稱是。
  過了數日,容尼完了功德,果然回城後,就往找尋桂妹。桂妹見容尼來得詫異,讓坐後,就問他來意。容尼把馬氏上項的話,說了一遍,並勸他還俗。桂妹聽了,想了想才答道:「是便是了,只當初星士說我向兒生得不好,除是出家,才擋了災。我只管捱一時過一時也罷了。」容尼見他如此說,只自言自語的說道:「可惜落到這樣人家,繁華富貴,享的不盡,沒來由卻要這樣。」說了,桂妹只是不答。少頃容尼辭出。
  到了夜分,這時正是二月中旬,桂妹在禪房裡捲起窗簾一望,只見明月當中,金風颯颯,玉露零零,四無人聲,好不清淨。想起當初在青樓時,本意隨著張郎去,奈姓周的偏拿著銀子來壓人,若不然就不至流落到這裡。想到此情,已不禁長嗟短歎。又怨自己既到周家裡,古人說得好,「女為悅己者容」,就不該賭一時之氣,逃了出來。舍了文繡,穿兩件青衣﹔謝卻膏梁,捱兩碗淡飯。況且自己只是二十來歲的人,不知捱到幾時,才得老去?想來更自苦楚。忽然撲的一聲,禪堂上響動起來,不知有什麼緣故,便移步轉過來看看。到了台階花砌之下,卻自不敢進去,就思疑是賊子來了,好半晌動也不動。久之沒點聲息,欲呼人一同來看,只更深夜靜,各尼倒熟睡去了,便拚著膽兒進去。這時禪堂上殘燈半明不滅,就剔起燈來,瞧了一瞧,是個齋魚跌在地上,好生詫異。想是豬兒逐鼠子撞跌的,可無疑了。隨將齋魚放回案上,轉出來,覺自己不知怎地緣故,衣襪也全濕了。想了一回,才醒起方才立在台階時,料然露水滴下來的。急的轉回房裡,要拿衣穿換,忽見房門大開,細想自己去時,早將門掩上,如何又開起來?這時倒不暇計較,忙開了箱子,不覺嚇了一跳,原來箱子裡不知何故,那繡衣及衣服全失去了。想了又想,可是姓張的這一個,還是姓李的那一個沒良心盜了我的不成?此時心上更加愁悶,又撫身上衣裳,早濕遍了,就躺在牀上,哪裡睡得著?左思右想,自忖當時不逃出來,不至有今日光景。又憶起日間容尼的說話,早不免掉下淚來。況且這會失了衣裳,實在對人說不得的。哭了一會子,就朦朧睡去。忽然見周庸祐回來,自己告以失衣之事。周庸祐應允自己造過,並允不再聲張。桂妹狂嗟之極,不覺醒轉來,竟沒點人聲,只見月由窗外照著房裡,卻是南柯一夢。回憶夢中光景,愈加大哭起來。是夜總不曾合眼。
  次早日影高了才起來,身子覺有些疲倦。滿望容尼再來,向他商量一筆銀子,好置過衣裳,免對師傅說。誰想候了兩天,才見容尼進來,還未坐下,早說道:「你可知得沒有,原來周大人已滿任回來了,前天已到了香港。我若到港時,就對馬夫人說,好迎你回去罷。」桂尼道:「這是後話,目前不便說了。便是馬夫人現在應允,總怕自己後來要嘔氣。負氣出來,又屈身回去,說也說不響的。」說罷,又復哭起來,似還有欲說不說的光景。容尼著實問他因甚緣故,要哭得這樣?桂尼這時才把失去衣裳的事說知,並說不敢告知師傅,要備銀子再買。容尼道:「備銀子是小事,哪有使不得。只不如回家去,究竟安樂些兒。你又沒睛子,不識好歹,這些衣裳,還被人算了去。今馬夫人是痛你的,還勝在這裡捱得慌。」桂尼道:「俗語說得好:『出家容易歸家難。』你別說謊,馬夫人見氣運不好,發了點慈心,怕常見面時,就似眼兒裡有了釘刺了。周大人是沒主鬼,你休多說罷。」容尼道:「出家還俗萬千千,聽不聽由得你,我把你意思回覆馬夫人便是。」說了要去,桂尼又央容尼借銀子,並道:「你借了,我可向周大人索回這筆數,當時周府題助這裡香資便是。」容尼不便強推,就在身上拿來廿來塊銀子,遞過桂尼手上去,即辭了出來,自然要把此事回知馬氏。
  馬氏這時不甚介意,只這時自周庸祐回來,周府裡又有一番氣象。周庸祐一連幾天,都是出門拜客,亦有許多到門拜候的。因是一個大富紳,又是一個官家,哪個不來巴結?倒弄得車馬盈門,奔走不暇。
  偏是當時香港疫症流行,王春桂住的士丹利街,每天差不多有三幾人死去,就是馬氏住的左右,也不甚平靖。因此周庸祐先買了前兒說過的堅道的大屋子,給與馬氏居住﹔又將春桂遷往海旁囗記號的樓上,因附近海旁還易吸些空氣。況囗記字號的生意,是個辦館,供給船上伙食的。那東主姓梁字早田,是自己好朋友,樓上地方又很多。只是生意場中,住眷總有些不便。其中就有位僱用的小廝名喚陳健,生出一件事來。
  因周庸祐在上海買了兩名妓女,除在京將金小寶進與翰林江超,餘外一名,即作第九房姬妾,姓金名喚小霞,也帶著隨任。這時滿任而歸,連香屏和他都帶了回來。除香屏另居別宅,其餘都和春桂一塊兒居住。那小廝陳健年方十七歲,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徐朱,平時服役,凡穿房入屋都慣了。周庸祐為人,平時不大管理家事,大事由管家辦理,小事就由各房姬妾著家僮僕婦辦理而已。
  這時又有一位梳傭,喚做田姐,本大良人氏,受周家僱用,掌理第九房姨太太的梳妝,或跟隨出入,及打點房中各事,倒不能細述。那田姐年紀約廿五六歲,九姨太實在喜歡他,雖然是個梳傭,實在像玉樹金蘭,作姊妹一般看待了。那小廝陳健,生性本是奸狡,見田姐有權,常在田姐跟前獻過多少慇懃,已非一日。陳健就認田姐作契母,田姐也認陳健作乾兒,外內固是子母相稱,裡面就設誓全始全終,永不相背的了。且周庸祐既然不甚管理家事,故九姨太的家務,一應落在田姐的手上。那田姐的一點心,要照顧陳健,自然在九姨太跟前要抬舉他,故此九姨太也看上陳健了。
  自古道:「尾大不掉,熱極生風。」那九姨太與田姐及陳健,既打做一團,所有一切行為,家裡人統通知得,只瞞著周庸祐一人。那一日,田姐對九姨太金小霞說道:「陳健那人生得這般伶俐,性情也好,品貌也好,不如籌些本錢把過他,好乾營生,才不枉他一世。」九姨太點頭稱是。次日,陳健正在九姨太跟前,九姨太便問他懂得什麼生理。陳健聽說,就如口角春風,說得天花亂墜,差不多恨天無柱,恨地無環,方是他於營生的手段。九姨太好不歡喜,便與田姐商量,要謀注本錢,好栽培陳健。田姐道:「九姨太若是照顧他,有怎麼難處?」九姨太道:「怎麼說?我從前跟著大人到任,手上雖賺得幾塊錢,也不過是珠寶鑽石的物件,現銀也不大多。自周大人回來,天天在馬夫人那裡,或在三姨太的宅子,來這裡不過一刻半刻,哪容易賺得錢來?」田姐道:「你既然有這點心事,就遲三五天也不打緊。」九姨太答個「是」。自此田姐就教陳健喚九姨太做姨娘,就像親上加親,比從前又不同了。
  過了數天,九姨太就和田姐計較,好拿些珠寶鑽石及金器首飾,變些銀子,與陳健作資本。田姐自然沒有不贊成的了,果然拿了出來,統共約值五萬銀子上下,著陳健拿往典肆。田姐又一同跟了出來,都教陳健托稱要做煤炭生意,實則無論典得多少,田姐卻與陳健均分。田姐又應允唆九姨太匆將此事對周大人說,免至泄漏出來。
  二人計議既定,同往典肆。怎想香港是個法律所在,凡典肆中人,見典物的來得奇異,也有權盤問,且要報明某街某號門牌,典當人某名某姓的。當下陳健直進典肆,田姐也在門外等候。那司當見陳健是小廝裝束,忽然拿了價值數萬銀子的物件來,早生了疑心,便對陳健說道:「香港規則,男子不合典當女子物件。你這些貴重物,究從哪裡得來?」陳健聽說,不覺面色一變,自忖不好說出主人名字,只怎樣說才好?想來想去,只是答不出。偏又事有湊巧,正有暗差進那典肆來查察失物,見司當人盤問陳健,那暗差便向陳健更加盤問一回,並說道:「若不說時,就要捉將官裡去了。」陳健早慌到了不得,正是:
    世情多被私情誤,失意原從得意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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