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論寶鏡周家賞傭婦 贈繡衣馬氏結尼姑
話說除夕那一夜,因祀神焚化紙帛,丫環瑞香不慎,失了火,就在神樓上燒起來。這時樓下人等看見了,慌忙趕上撲救。東所貯的都是紙料,又有些竹炮,中有火藥,正是引人之物,火勢越加猛烈,哪裡撲救得來?又因周家裡面雖人口不少,然多半是女流,見著火,早慌忙不過﹔餘外五七個男漢,拉東不成西。馮少伍看見這個情景,料救火不及,只得令人鳴金打鑼,報告火警,好歹望水龍馳到,或者這一所大宅子,不致盡成灰燼。又一面令人搬移貴重物件,免致玉石俱焚﹔又吩咐丫環婢僕等,一半伴著馬氏及二房伍姨太,先乘轎子,逃往潘家避火﹔餘外人等,都要搬遷什物。怎奈當時各人手忙腳亂,男的或打水桶,或扯水喉,哪裡能顧得別樣?女的自然是不濟事,單是梳傭六姐究竟眼快,約令三五人幫手,急把掛在大廳上的西洋大鏡子放了下來,先著人抬出府門去了。其餘只有金銀、珍珠、鑽石、瑪瑙物件,馬氏和二房攜帶了,多少衣箱服飾,也不能多顧了。
少時,海關裡在庫書內受職的人,聽得周家遇火,都提著燈籠奔到來。不多時,又有潘家的、陳家的、蘇、潘、劉、李官紳各家,都派人奔到,志在搬運對物。怎奈隆冬時候,風高物燥,各座廳堂,都延燒遍了﹔更加那夜東北風甚緊,人乘風勢,好不猛烈。雖是夜正是除夕,因商店催收年賬,各街並沒關閉閘門,行動還自易些。惟是歲暮,各家事務紛紛,所以各處水龍來得太遲,家人束手無策。所有親友到來,幫著搬運什物的,爾一手,我一腳,紛紛走動。只是周府裡的什物,皆是貴重的,西式鐵牀及紫檀木雕花牀,固不能移動﹔就是酸枝雲母石台椅亦是大號的,哪裡搬得許多?那兩名管家,只顧收檢數部及租部銀兩銀票,忙中不及吩咐搬什物往哪裡,真是人多手腳亂,反把貴重台椅,塞擁門戶。忙了多時,火勢又烈,忽然正廳上燒斷梁柱,把一座正廳覆壓下來,把左便廂廳同時壓陷。此時人命緊要,馮少伍急令各人逃出避火,駱子棠把各數部帶齊,先自奔往海關衙門去。
馮少伍見各處都已著火,料然各處什物搬不得,只得令府裡人及外來幫忙的,都一齊奔出來。才見水龍趕到,統城內外來的,不下伍拾輛水龍,一同搭皮喉救火。各家食井及街道的太平防虞井,水也汲盡了,火勢方自緩些。這時,觀火的、救火的,及乘勢搶火的,已填塞街道。又些時,才見各營將官,帶些半睡不醒的兵勇到來彈壓,到時火勢已寢息了。因周家的宅子大得很,通橫五面,自前門至後花園,不下二百尺深,所以燒了多時,只燒去周家一所宅子,並未燒及鄰近。各營兵勇及各處救火的人,已陸續散去,即各家來幫搬運物件的,馮少伍即說一聲「有勞」,打發回去了。
總計這場火災,一座樓閣崢嶸、廳堂富麗的大宅子,已燒個淨盡,除了六姐取回那西洋大鏡子,及馬氏和二房帶回些金銀珠寶,數部銀票亦由管家檢回,計燒去西裝彈弓牀子八張,紫檀木雕刻花草人物的牀子十張,酸枝大號台椅兩副,酸枝雲母石台椅三副,酸枝螺甸台椅兩副,五彩宣窯大花瓶一個,價值千金,其餘西式藤牀子二三號,酸枝台椅搭機子與雲母石玳瑁的炕牀,和細軟紗羅綾緞綢縐、顧繡的帳褥衣服,以至地氈、大小各等玩器,也不計其數,共約值二十餘萬兩銀子。並那大宅子及戲台,建造時費了六七萬金,統通付之灰燼。時因各人跑東跑西,倒不知各人往哪裡去。不久就是天亮,始紛紛走往潘家,尋著馬氏。馮、駱兩管家回道:「數部及銀票不曾失去。餘外因火勢太猛,已不能搬運了。」馬氏道:「燒了沒打緊,拿銀便可再買,但不知可有傷人沒有?」馮少伍道:「家人仗夫人鴻福托庇托庇,倒先後逃出了。」馬氏道:「這便是好了。你快下去,趕置器具,先遷往增沙的別宅子住幾時,再行打算。」馮少伍說一聲「理會得」,即退下來。
不多時,丫環、乳娘、梳傭也先後尋到,都訴說火勢猛得很,不得搬運什物,實在可惜。馬氏道:「有造自然有化,燒去就罷了,可惜作甚?」各人都贊馬夫人量大。隨見六姐也進來,先見馬氏回道:「各物倒不搬運了,只我也急令人在正廳上取回那最大的西洋鏡子,同數人運送增沙別宅去了。幸虧各街沒有關閘門,若是不然,那鏡子這般大,還搬得哪裡去?」馬氏聽了,不覺滿面笑容。各人倒不解其意,只道數十萬的器具,燒了還不介意,如何值千把銀子的大鏡取回,怎便這樣歡喜?正自疑惑,只見馬氏對六姐道:「你很中用,這大鏡子原是一件寶物。因大人向來雖有些家當,還不像今日的富貴。偏是有這般湊巧,自從買了這大鏡子回來,就家門一年好似一年,周大人年年增多幾十萬家當,生兒子、得功名,及今做了官,好不興旺!我從前也把這鏡子的奇怪對多人說過,都道一件寶物在家裡,可能鎮得煞,擋得災,興發得家門。這會縱然是不幸,但各物倒不能取回,偏是這般大得很的鏡子,能夠脫離了火災,可不是一件奇事?這都是六姐的靈機,也該賞你。」便令拿了二百兩銀子,賞過六姐,六姐千謝萬謝的領了。去後,計點各人都已到齊,只單不見了丫環瑞香,查來查去,還沒個影兒,就疑他葬在火坑去了。
各人正在歎息,馮少伍即來回道:「哪有此事?自他失了火之後,已扶著他下了樓,在頭門企了多時,我叫人避火要緊,他方才出門去了。我因事忙,未有問他往哪裡去。只是他出門時,是我親見的了。」馬氏道:「恐是街上往來擁擠,他跑錯了路,抑是不知我來到這裡,他誤尋別家去了,也未可知。」六姐道:「他出時,我也見他是同寶蟬一塊兒出門的。」馬氏就喚寶蟬來問。那寶蟬初還推說不知,六姐就證著他,馬氏怒道:「臭丫頭!鬼鬼祟祟幹什麼?若還不說,怕要打你下半截來了!」寶蟬才說道:「他前兒和李玉哥有了些交情,常對婢子說道:他若除了玉哥兒,今生就不嫁人了。這回火災,本由他失慎,他一來畏忌夫人見罪,二來想隨著玉哥兒同去,故趁這一個機會走了,也未可定。」馬氏道:「他可是與李玉同走的麼?」寶蟬道:「婢子見他和玉哥兒說了幾句,正欲跑時,偏是婢子撞著他,他就哀求婢子,休對夫人說。」馬氏又怒說:「你既見他走了,如何不對家裡人說,又不來告訴我,是什麼緣故?」寶蟬道:「這時府裡人忙得很,哪裡還顧得他?若尋來對夫人說,怕他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馬氏想了一會,又罵道:「你既是知他前兒與李玉有交情,怎地不對我說?」寶蟬道:「這事是二姨太太也知得的,他人不說,婢子哪裡敢說?」馬氏道:「我要來割了你的滑舌頭,快滾下去!」寶蟬聽了,就似得了命,一溜煙的跑去了。
馬氏又喚二房責道:「你既然知瑞香與李玉有這般行徑,就該對我說知,好安置他,就不致弄出今兒這點事了。」二房伍氏道:「夫人哪裡說?試想瑞香在時,夫人怎地痛他,我縱是說出來,夫人未必見信,反至失了和氣,怕那些丫頭膽子還加倍大呢。」馬氏聽得,真沒言可容。馮少伍道:「走了一個丫頭沒打緊,只是失了門風,外人就道我們沒些家教了。但現在不必多說了,打點各事罷。」馬氏道:「你先到增沙的宅子看看,哪件沒齊備的,就要添置,也不必來回我。明兒就遷到那裡,安頓家人,遲些時我不如往香港罷。至於那臭丫頭,既是走了,休要管他,也不必出花紅尋他了,免致被人看得,落得他人說閒話。」馮少伍答一聲「理會得」,就令打點買置什物,一面又準備銀子,賞給救護的水龍。
馬氏在大客廳上,自有潘家大娘子置酒饌陪他抽洋膏子,或抹骨牌,與他解悶。過了一夜,正是人多好做作,什物都買齊,單沒有紫檀牀。況是新年時候,各事草草備辦,都不暇鋪排。馬氏到增沙別宅時,就有些不悅。原來馬氏生平最愛睡紫檀牀的,因那時紫檀很少,每張牀費了七八百銀子,還不易尋得。駱子棠也知得馬氏的意思,即來回道:「整整找了一天,尋不著紫檀牀,已到各家說過,托他尋著了,就來這裡說。」
馬氏方欲有言,忽報十二宅的奶奶來賀年了,馬氏即接進裡面,先由丫環擔茶果進去,馬氏即與周奶奶團拜過了。坐後,周奶奶道:「前天聽得府上遇了火,昨兒本欲來問候,奈身子不大快,沒有出門,不知那些貴重物件可有搬回沒有?」馬氏道:「燒去也罷了,還虧那大鏡子得六姐拿回。前兒用千來銀子買了一盞精緻花卉人物煙燈,那燈膽子是水晶制成八仙的,周大人也攜往談瀛社去﹔那煙盤正是中間一個圓窩,看來似個金魚缸一樣,也一並攜去了,所以不曾遇著火。只有幾張紫檀牀,統通沒了,況且我向來的那一張雕刻好生精緻,又是從來沒有的紫檀,今兒燒了去,倒不容易再尋得,實在可惜了。」周奶奶聽罷亦為歎惜,徐道:「這是火災,雖失了二十來萬的家當,究竟是神靈庇佑,夫人這裡都要酬神送火星,許個平安願才是。」馬氏道:「這是理所本該的。我府裡向來托賴,這會雖然遇了火,還虧人口平安。本要酬神,況今兒正是進火,不如一發請幾名師傅和幾位禪師,開壇唸經,超幽作福,是不消說了。我記得長女初生時,墾土說他八字生得硬,要他出家,方能消災擋煞。只是這樣人家,哪裡願把個好端端的女兒拋撇去,所以把長女的年慶八字,送到無著地庵堂裡,當作出家,還拜尼姑阿容為師傅。那容師傅生得一種好性兒,不過二十來歲的人,相貌又好,初時還常常來往,奈近來我們家裡事多得很,我身子又不大好,好容易掙扎得來,所以來往疏了。像別人看來,似是我們人家瞧他們不在眼內,總是枉屈我了。這會我要請他進來辦這一件事罷。」說罷,就著駱管家派人請容師傅去。
當下馬氏正和周十二宅的奶奶談天,也不過是說失火的情形,及燒去的物件。馬氏道:「燒去也罷,我也不提,不過去了二十來萬。俗語說道是『破財擋災,人口平安』,也就罷了。」正說著,忽報容師傅來了,馬氏即離了煙炕,與周奶奶一齊起身迎接。果然容尼姑隨進來,見了馬氏,即喚一聲「夫人」,道個萬福,馬氏忙即讓坐。周奶奶又與容師傅見禮。馬氏先把容尼估量一番,見他身穿馬布外衣,束著烏布褲腳兒,即說道:「我近來事務多,也不大出門,許久不見師傅來到這裡,卻怎地緣故?」容尼道:「因前數月是清水濠姓張的做功德,整整鬧了一個月有餘。後來又往潮州探師傅去,不過回城數天,早聞貴府失了火。本該到來問候,只是新年光景,我們也少出門的。今得夫人傳喚,方敢進來。」
馬氏聽了,不覺面色變了。自因失火之後,這回應歲,不甚熱鬧,所以各事忘卻了。因當時正是元旦一二天,也不合引尼姑進來。此時已自懊悔,但他是自己請來的,還有何說?只得勉強說道:「也沒相干,我不是像俗情多忌諱的。」說了,又把開壇誦經送火災的事,說了出來。容尼道:「既是如此,目下暫且當天酬拜神靈,過了寅日(即初七日),才做功德罷。」周奶奶道:「還是師傅懂得事,夫人可依他做去。」馬氏就答個「是」,容尼就要起辭而去,說稱要定制繡衣。馬氏道:「近來事煩,也忘卻把些物件送給師傅,這件繡衣要怎麼樣的,讓我們盡點薄情罷。」容尼還自推辭,馬氏固清不已,方才肯依。正是:
方向空門皈淨法,又從華第訂交情。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