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活填房李慶年迎妾 擋子班王春桂從良
話說周庸祐那夜在錦繡堂廳上,因妓女桂妹在房子裡,和別客姓張的一個美少年,正在熱薰薰的,幾乎沒個空到廳上,因此動氣,要把六千銀子贖桂妹回去。那桂妹聽得,放聲大哭,跑到廳上來,在座的倒嚇了一跳。方欲問他怎地緣故,那桂妹且哭且說,向五嫂罵道:「我自歸到娘的手上,也沒有虧負娘的,每夜裡捱更抵夜,侍酒准有十局八局,年中算來,囗過娘使用的,卻也不少。至今二三年來,該有個母女情分。說起從良兩字,是兒的終身事,該對女兒說一聲,如何暗地裡乾去?」說罷,越加大哭。五嫂道:「你難道瘋了不成?須知娘不是把來當娼的,像周老爺這般豪富的人家,也不辱沒兒。你今有這頭好門路,好像戲本上說的廢鐵生光,他人作夢也夢不到,還有何說?」桂妹道:「兒在這裡,什麼富家兒也見的不少,兒統通是不喜歡的,但求安樂就罷了。由得娘乾去,兒只是不從!」五嫂聽了,暗忖姓周的只是一時之氣,倘桂妹不從,翻悔起來,則是六千銀子落個空,便睜著眼罵道:「你的身原是娘的,即由娘作主。娘乾這宗營生,不是做功德乾善事,要倒賠嫁妝,送與窮漢!若有交還六千銀子的,任由兒去便是。」說罷,還千潑辣貨萬潑辣貨罵個不絕。一頭罵,一頭下樓去了。桂妹還在一旁頓足只是哭。便有同院的姊妹,上前勸他一會於,扯他下了樓來。
當下一干朋友倒見得奇異。周庸祐自忖自己這般家富,他還不願意,心上更自不樂。只見席上一位喚做周雲微的說道:「這卻怪不得,宗兄這會方才叫他,從前沒有定過情,他自然心上不感激。待他回到府裡五七天,自然沒事了。」正說著,只見五嫂再復上來,周庸祐即說道:「定銀已是交了,人是定要帶他回去的。你且問他,怎樣才得願意?」五嫂道:「十老爺你只管放心,老身准有主意。」說了再復下樓,把周庸祐的話,對著桂妹,問他怎樣才得願意。
桂妹聽了,自想滿望要跟隨那姓張的,可恨養娘貪這六千銀子,不遂自己心頭之願。那姓周的有許多姬妾,料然回去沒甚好處。若到華民政務司那裡告他,斷不能勉強自己。奈姓張的是僱工之人,倘鬧了出來,反累他的前程,就枉費從前的相愛了。橫豎身已屬人,不如乘機尋些好意,發付姓張的便是。想罷,即答道:「既是如此,兒有話說。」五嫂道:「有話只管說,娘自然為你出力。」桂妹道:「隨他回去,卻是不難,只有三件事,要依從兒的。」五嫂便問哪三件?桂妹道:「第一件,除身價外,另要置些頭面,還要五千銀子,把過兒作私己用,明天就要交來。第二件,隨他回去,只在香港居住,也不回府上去。第三件,兒今心裡不大舒服,過兩天方能去得。這三件若能應允,兒沒有不從。若是不然,兒就要到華民政務司裡,和娘你算帳。」五嫂聽罷,只得來回周庸祐。那周庸祐覺得三件都不是難事,當即允了。便開懷飲了一會,席終而散。
果然到了次日,即將五千銀子交給桂妹,隨把身價銀除交五百元之外,尚有五千五百銀子,一並交妥了。另有頭面約值四千銀子上下,都送了過來。五嫂就與桂妹脫褐,唸經禮鬥,又將院裡掛生花、結橫彩,門外掛著縐紗長紅,不下十餘丈。連天鼓樂,徹夜笙歌,好不熱鬧!同院姊妹,紛紛送餅禮來,與桂妹賀喜。桂妹一概推辭。或問其故,桂妹道:「姊妹們厚情,為妹的算是領了。這會回去,若得平安,也是托賴洪福。倘不然,為妹嗎,怕要削去三千煩惱青絲,念阿彌去。姊妹們若是不信,且放長眼兒看來。」各人聽了,都為感動。只有五嫂得了六千銀子,卻不管三七廿一。
到了次夜,桂妹即密地邀姓張的到來,與他作別,姓張的只皺著眉,沒話可說。桂妹勸道:「妾這場苦心,君該原諒。俗語說:『窮不與富敵。』君當自顧前程,是要緊的。妾是敗柳殘花,沒什麼好處,也不須留戀。」說罷,隨拿出三千銀子,再說道:「拿這些回去,好好營生,此後青樓不宜多到。就是知己如妾,今日也不過如此而已。」說時不覺淚下,姓張的亦為感泣。正是生離死別,好不傷心!整整談了幾個更次,姓張的心裡帶著憤恨,本不欲拿那三千銀子,只不忍拂桂妹的美意,沒奈何,只得拿著,趁人靜時,分別而去。別時的景況,自不消說了。
到了第三天,周庸祐即準備轎子迎桂妹回去。宅子什物,都是預先準備的,也不必說。自從贖了桂妹之後,周庸祐因此在港逗留多時。
那一日,正接得羊城一函,是拜把兄弟李慶年因前妻沒了,要續娶繼室,故請周庸祐回省去。周庸祐聽得,當即別了香港,要返羊城。先回到東橫街府上,也沒有說在香港攜妓的事,即叫管家駱子棠(號念伯)上前,問李兄弟續娶繼室,可有措辦禮物,前往道賀的沒有。駱念伯道:「禮物倒也容易,只是喜聯上的上款怎麼題法,卻不懂得。」周庸祐道:「這又奇事,續娶是常有的,如何你還不懂?」駱念伯道:「他本來不算得續娶,那李老爺自前妻陳氏在時,每欲抬起第二房愛妾,作個平妻,奈陳氏不從,因此夫妻反目。今陳氏已歿了,他就把第二房作了繼室。這都是常有的事,也不見得奇異。偏是那第二房愛妾,有一種奇性,因被陳氏從前罵過,又沒有坐過花紅轎子,卻懷恨於心。今因李老爺抬舉他為繼室,他竟要先離開宅子裡,另稅別宅居住,然後擇過良辰,使李老爺再行擺酒延賓,用儀仗鼓樂,花紅大轎子,由宅子裡起行,前往現稅的別宅接他,作為迎娶。待回至宅子,又再行拜堂合巹禮。他說道:『這樣方才算真正繼室,才算洗清從前作詩妾的名目,且伸了從前陳氏罵他的這口氣。』這樣看來,怎麼賀法,還要老爺示下。」
周庸祐聽得,答道:「這樣果然是一件奇事,還不知同社的各位拜把兄弟,究有賀他沒有?」駱念怕道:「蘇家的說道:『李老爺本是官場裡的人,若太過張揚,怕這些事反弄個不好看。』許家的又說道:『他橫豎已對人說,他自然當是一件喜事,斷沒有不賀的道理。』兩家意見,各自不同。只小弟聽說,除了官宦之外,如潘家、劉家的早已備辦去了。」周庸祐道:「是呀!凡事盡主人之歡,況且近年關部裡兼管進口的鴉片,正要靠著洋務局的人員,怎好不做個人情?就依真正娶繼室的賀他也罷了。」便辦了寧綢喜帳一軸、海味八式、金豬一頭、金華腿二對、紹酒四壇、花羅杭縐各二匹,隨具禮金一千元,及金器等件,送往李府去。
到了那日,周庸祐即具袍帽過府道賀。果然賓朋滿座,男女親串,都已到了。頭鑼執事儀仗,色色俱備,活是個迎親的樣子。及至新婦到門,李慶年依然具衣頂,在門首迎轎子,新婦自然是鳳冠霞帔,拜堂謁祖,花燭洞房,與及金豬四門的,自不消說。次日即請齊友誼親串,同赴梅酌。宴罷之後,並留親朋聽戲。原來李府上因有了喜事,也在府裡唱堂戲。所唱的卻是有名的擋子班,那班名叫做雙福。內中都是聲色俱備的女伶,如小旦春桂、紅淨金鳳、老生潤蓮唱老喉,都是馳名的角色了,各親朋哪個不願聽聽。約摸初更時分開唱,李慶年先自肅客就座,男客是在左,女客是在右。看場上光亮燈兒,嬌滴滴的女兒,錦標繡帳,簇簇生新,未唱時,早齊口喝一聲彩。未幾就拿劇本來,讓客點劇。有點的,有不點的。許英祥點的是《打洞》,用紅淨金鳳﹔潘飛虎點的是《一夜九更天》,用老生潤蓮。次到周庸祐,方拿起筆兒,時周少西正坐在一旁,插口說道:「這班有一小旦,叫做春桂,是擅唱《紅娘遞柬》的,點來聽聽也好。」周庸祐答個「是」,就依著點了。這時在座聽戲的人,個個都是有體面的,都準備賞封,好來打賞,不在話下。
不多時,只聽場上笙管悠揚,就是開唱。第一出便是《打洞》,只見紅淨金鳳,開面扮趙匡胤,真是文武神情畢肖。唱罷,齊聲喝采,紛紛把賞封擲到場上去。惟周庸祐聽不出什麼好處,只隨便打賞去了。跟手又唱第二出,便是《一夜九更天》,用老生掛白鬚,扮老人家,唱過嶺時,全用高字,真是響遏行云。唱罷,各人又齊聲喝采,又紛紛把賞封擲到場上去。周庸祐見各人這般贊賞,料然他們賞的不錯,也自打賞去了。及到第三出就是《紅娘遞柬》,周庸祐見這本是自己親手點的,自然留神聽聽。果然見春桂扮了一個紅娘,在廂房會張生時,眼角傳情處,腳踵兒把心事傳,差不多是紅娘再生的樣子。周庸祐正看得出神,周少西在旁說道:「這樣可算是神情活現了。」周庸祐一雙耳朵,兩隻眼兒,全神早注在春桂,魂兒差不多被他攝了一半。本來不覺得周少西說什麼話,只隨口亂答幾個「是」。少頃,又聽得春桂唱時,但覺鸞喉跌蕩,端的不錯。故這一出未唱完,周庸祐已不覺亂聲喝采,隨舉手扣著周少西的肩膊說道:「老弟果然賞識的不差了,是該賞的。」便先把大大的賞封,擲到場上。各人見了,也覺得好笑。過了些時,才把這一出唱罷。
李慶年即令停唱一會,命家人安排夜宴。飲次間,自然班裡的角色,下場與賓客把盞。有贊某伶好關目,某好做手,某好唱喉,紛紛其說。單表小旦春桂把盞到周庸祐跟前,向姓周的老爺前老爺後,喚個不住,眉頭眼角,格外傳神。各人心裡,只道周棟臣有這般豔福,哪裡知得周庸祐把過春桂的賞封,整整有二千銀子,婦人家哪有不喜歡?那周庸祐又見得春桂如此慇懃,也不免著實贊獎他一番。又復溫存溫存,讓他一旁坐下,隨問他姓什麼的。春桂答道:「是姓王。」周庸祐道:「到這班裡幾時了?是從哪裡來的?」春桂答道:「已經兩載,從京裡來的。」周庸祐道:「惜周某緣薄,見面的少。現在青春幾何?現住哪裡?」春桂道:「十九歲了。現同班的,都稅寓潮音街。往常也聽得老爺大名,今兒才幸相見。」
周庸祐見春桂說話玲瓏,聲又嬌細,自然賞識。回顧周少西附耳說道:「他的容貌很好,還賽過桂妹呢。」周少西道:「老哥既是歡喜他,就贖他回去也不錯。」周庸祐道:「哪有不懂得。只有兩件事:一來是怕他不喜歡﹔二來馬奶奶,你可知得他的性兒,是最不喜歡侍妾的。便是在香港花去六千銀子,贖了桂妹,我還不敢對他說。」周少西道:「老哥忒呆了!看春桂這般慇懃,是斷沒有不喜歡的。若馬奶奶那裡,自不必對他說。像老哥如此豪富,准可另謀金屋的,豈不是兩全其美?」周庸祐道:「這話很是,就煩老弟問問春桂,看他願意不願意,我卻不便親自說來。」
周少西便手招春桂,移坐過來,把周庸祐要娶他回去的話,說了一遍。春桂一聽,也不知得周庸祐已有許多房姬妾,自然滿口應承。便帶周少西轉過廂廳裡,並招班主人到來面說。當下說妥身價五千銀子,准於明天兑付。周少西即回過周庸祐,庸祐好不歡喜!先向李慶年及各位賓朋說明這個緣故,是晚就不再令春桂登場唱戲了。各友都知得錦上添花,不是贊春桂好良緣,就是贊周棟臣好豔福,倒不能勝記。
及至四更時分,唱戲的已是完場,席終賓散,各自回去。到了次日,即把春桂身價交付過了,就迎春桂到增沙一間大宅子居住。那宅子直通海旁,卻十分宏敞,風景又是不俗,再添上幾個丫環僕從,這個別第,又有一番景象。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春桂住在其間,倒自覺得意。那一日,正在廳前打坐,忽聽門外人聲喧鬧,一群婦女,蜂擁的跑上樓來,把春桂嚇得一跳。正是:
方幸姻緣扳閥閱,又聞詬誶起家庭。
要知他門外人聲怎地喧鬧起來,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