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遭世亂咫尺拋鸞侶 成家慶天涯聚雁行

  托名靖難動干戈,海內橫教殺戮多。
  四載君臨猶被篡,閭閻顛沛待如何。
  這首詩,是因前朝建文年間,靖難兵起,民間肝腦塗地,父子夫妻,各不相保做的。
  話說洪武年間,山東東昌府棠邑縣周家集上,有個人姓張名德,號恒若。父親張煥之,母親任氏,俱已亡過。他從幼在河南經商,本地買些貨去到那邊賣了,又置了貨回來,如此為常。年約三十來歲左右,手頭積有五六百兩銀子。
  他近鄰有個老者,姓徐,叫徐懷德。一日,見張恒若在家,走過來望他,對他道:「張官人,你年紀也大了,又沒弟兄,應得娶房妻小,為嗣續之計才是。」
  張恒若道:「徐伯伯所言極當。在下一向,只因家中別無弟兄叔伯,自己又是出門的人,娶在家內,沒人照料,因此退下來。如今也正要拜托一眾高鄰,替在下尋頭親事。不知徐伯伯意中有麼?」
  徐懷德笑道:「老夫正為此而來。老夫有個外甥女,姓羊,因他父母雙亡,從小育於我家,今年二十四歲了,人物也走得出,一切做人家的法道,也頗曉得。老夫日日要與他尋頭妥當親事,卻是沒有。今見張官人你做人本分,又且勤儉,若得你為婿,老夫既可放心,他父母在黃泉下也瞑目了。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張恒若道:「既是徐伯伯如此說,自然不錯的。出個帖兒來,容在下去問一卜,對得時就對便了。」
  當下徐懷德回去,央人寫了八字,送至張家。張恒若便到巷口一個起課先生處,占了一卦,說是:這頭親事,可以白頭偕老,且合生貴子。但是中年不甚亨通,主有離散之象。
  張恒若想道:「既能偕老,又有貴子,就是上好的了。還遲疑他怎麼。便到徐懷德家,應允了他,擇個吉日。」
  成親之後,張恒若不再去河南生理,只就自家門首,開了一爿雜貨店來,收些花錢。後過了三年,羊氏有了身孕。張恒若道:「我已三十歲,中年的人了,倘生得個兒子,便好到他成立,做得我的幫手起來,我也老了。」
  一日正在店中做生意,只見街坊上人,鴉飛鵲亂,都道:「燕兵來了。」
  原來,那時建文皇帝聽了齊泰、黃子澄一班的議頭,要裁抑眾藩王,那燕王在北平是最強的,恐防受禍,索性起兵,把除去齊、黃等一班君側小人為名,兵下山東,真乃到一處,破一處,那時已攻陷了東昌,分兵略定那各鄉各鎮,因此這些人慌張。不多時,又聽見喊聲震地而來。
  張恒若見勢,急忙和羊氏商量逃難。卻逃向何方去好?羊氏道:「我父母雖亡,還有伯叔在家,在子虛集上,去此二十里,何不逃往那邊。」
  夫妻二人,即便奔出店門。雖是積下些銀子,都置了貨,拿不去的,只有空身逃命,起先說要往子虛集,慌忙中也沒了主張,只雜在人叢裡亂走。
  忽然一聲喊起,一支馬兵衝來,把那些人衝散。張恒若回頭,不見了羊氏,好不著急,欲待尋他,卻又怕那裡殺來。只得且往前走。
  看看喊聲漸遠,天也黑了,前面有個破落廟宇,奔將進去投宿。卻已是有幾個人在內。張恒若這一夜,想了妻子,不知死活存亡,好不悲傷,又想了家中貨物,盡行拋棄,不勝懊恨。
  同在這裡的人,一個個都有心事,不是你長吁,便是我短歎。待到天明,欲待走回家中,又怕燕兵未過去。欲待到子虛鎮上,或者妻子已先在彼,見了面也好放心。問問路逕,卻是昨日走錯了,要往那裡,須是回到周家集,方好去得。心中好不氣悶,只得仍在廟裡存身。肚子裡饑餓起來,欲往村中化口吃,卻家家都是逃空的,那裡去討。這些苦楚,一言難盡。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張恒若在那廟裡又躲了一夜,看外邊光景,像平靜了,方才大著膽,回周家集來。但見一路都是死屍,也有沒頭的,也有沒手腳的,也有像踏死的,狼藉滿地。
  張恒若一路看去,不要妻子也在那個數內。卻只不見。到了自家門首看時,房子已被火焚,什物器皿,搶散的搶散,不搶散的,也不是煤就是炭了。再到徐懷德家看時,並沒半個人影。心中想道:別的罷了,我的妻子卻在那裡。
  當下一路尋到子虛集上,看時,卻也被了兵的,十室九空。等了半天,遇著一個人,問他羊家那裡?那人答道:「這裡姓羊的,也只一家,前日燕兵殺來,不知逃向何方去了。」
  張恒若心中好不苦楚,又在前後左右幾十里內,挨家擦戶,去訪妻子下落,訪了半個多月,卻並沒些蹤跡。沒奈何,只得罷休。
  心中又想道:如今山東地方,年年燕兵要來,住不得了,我一向河南做生意,人頭尚熟,不如仍到那裡尋活計罷。但路上沒有盤費怎處?卻又想道:看這光景,要有了盤費才走,是再走不動的了。
  主意定了,便一逕取路向河南去。路逢庵觀寺院,化些齋吃。有一頓沒一頓,延著性命。不一日,到了洛陽地方,尋見舊時與他做買賣的主人。
  那人姓康,叫康有才,備述遭了兵火,妻小家財,盡行失卻,特來投托的意思。
  康有才十分憐憫,道:「張大哥,幾年不見,不道你吃了這般的虧。今且在我這裡住下,我自當替你尋個活計。」張恒若道:「如此生受你了。」
  其時已是歲暮,又過幾日,卻早新年。一日,康有才對他說道:「張大哥,我想你當初,原是把自己本錢做生意的,如今倘尋個伙計,頭腦令你去,卻要看東翁面孔吃飯,我替你不甘心。你雖是經營人,文才卻有些,不如尋些小學生來課課,一年也得幾十兩銀子,吃了去,還有些餘,到底是師道之尊,沒人敢怠慢你。你的意下如何?」
  張恒若道:「多承你指教。但是那些學生子,還迎仗你大力去一尋方好。」康有才道:「這是該的。」
  原來那裡人家,都是認得張恒若的,有兒子要讀書的,便一家家都送過來拜從。康有才又替他尋一個清靜的僧庵,做了書房,揀個好日子,即便開館。
  張恒若做人原是極古道的,盡心教導,家家都贊先生的好。因此學徒日多一日。
  光陰似箭,不覺做了十八九年的教書先生,又積有幾百兩銀子。張恒若想道:我今已是半百的人,我那羊氏妻,不知他死活存亡,料今生是見不成的了。不如另娶一個,倘生得兒子,也好下去有靠。便走去和康有才商量。
  康有才也極力攛掇道:「我與你作伐。」便去訪了一家姓馬,叫馬大成的女兒,有三十二歲了,卻還是頭婚。
  兩下都說定了,張恒若便去尋一所小小房子,擇了吉日,便娶來家。將及一年,生下了一個兒子,張恒若不勝快活,取名叫他張登。
  誰知馬氏產後,偶不小心,成了一個弱症病,有一年光景,醫藥之資,也費了好些,再醫不好,竟死了。
  剩下個歲把的兒子,啼啼哭哭,張恒若心中,好不悲傷。日裡抱他在學堂內,夜來自己領了他睡,喂粥吃飯,候尿候屙,竟做了雄奶子。真個辛苦。
  一日,康有才走來見了,道:「這些是女人做的事,你如何弄得慣。日日如此,你這人也要氈起來了。不如再續娶了一位嫂子罷。」
  張恒若道:「亡妻死還未久,何忍便出此言。」康有才道:「張大哥,你這說話雖不差,卻覺迂闊些。勸你續娶,不為別的,原是為著的代撫養這點骨血。他在黃泉下,還要歡喜哩。」
  張恒若見他說得有理,亦且實不耐煩這雄奶子的事,便又央媒,尋了一個再醮婦人。
  那婦人姓牛氏,雖是再醮,還只二十四五歲。娶來家裡三年,也生下一個兒子。張恒若心中歡喜,想道:雖是我家計單薄,近來費用多了,又沒有餘,卻喜有了兩個兒子,等他們大起來,我老人家不怕沒靠了。就起名叫做張勻。
  誰知這牛氏,性情極是兇悍,起先自己未有生育,待那張登,還有些母子情,飯食寒暖,略能照料;自從有了張勻,竟把這張登做厭物看待起來,穿的吃的,一應不管,仍要張恒若當心。張恒若未免有句把說話,他就毒打這四五歲的小孩子來出氣。
  張恒若想:自己的年紀老了,他做繼母的年輕,到底在他手裡日子長,我若再和這潑婦爭論,他懷了恨,下去越發不好看了。只得吞聲忍氣過去。
  看看張登,早已六歲,張恒若要帶他到學堂中,教他讀書。論起來六歲的孩子,年還未大,張恒若這些人家,又不是指望什麼發科發甲的,原可遲些。不過要借此避繼母的虎威。
  那牛氏卻不肯放他入學,要留在家,像小廝般使喚。張恒若拗他不過,只得歇了。
  一日,隆冬天氣飛飛揚揚的下雪,張恒若放了學回家,適值牛氏因天氣嚴寒,指使張登,在那裡燙酒來禦寒。
  張恒若見他在火盆邊,縮頭縮腦,不住的抖,走去捏他一把,身子甚是單薄,忍不住對牛氏道:「不要說他也是你的兒子,就是出兩貫錢僱來的小廝,也要照看他饑寒。你因天冷想酒吃,須知他也因天冷,想衣穿哩。」
  牛氏聽了,也不開口,竟走去把張登剝得赤條條的,推他到門外雪裡去道:「誰叫他在老子面前裝冷,卻害我受氣!如今叫你光身子到雪裡去,才曉得冷是怎樣的哩!」
  張恒若看了這光景,按捺不下這怒氣,趕上前要想揪莊頭髮打他。終究是望六的人,不中用,倒被那煞神健旺不過的潑婦,推了一交,扒起身來,欲待再趕上去,卻聽見張登在門外雪裡不住地喘,又怕他凍壞了,只得先走去抱了他進來,與他穿好了衣服。
  看那潑婦時,連他自己養的張勻都不要了,也剝得精赤,丟在地上,拿了條索子,要自己尋死。
  左右鄉鄰聽得鬧,都走來看,也有去奪牛氏手裡索子的,也有扯住了張恒若,不放他趕過去的,也有在地下抱起張勻來,替他穿衣服的,亂個不住。
  張恒若心裡尋思著:這潑婦是再和他講不明白的,如今且自由他,再熬過了幾年,待登兒有十多歲,也就受他磨滅不死了。當下眾人和解了一回,自散不題。
  日來月往,早又過了十年,張恒若年紀老了,教不得書,只在家過活。那牛氏一向不許張登去讀書,幸他自己有志氣,每逢牛氏差他外面去幹什麼事,便悄悄地到父親學堂內,認幾個字,記幾句書。回家牛氏道是遲了,打他罵他,他熬了打罵,卻仍偷工夫去和父親請究,習以為常。因此雖沒有讀書的名頭,卻也粗粗有些文理。
  其時已十六。牛氏要他入山去樵柴,限他一日要一擔,少了就要挨打。
  張勻有十二歲,卻送他去左近學堂內讀書,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都與張勻吃,那張登只吃口菜飯,還是沒得他飽的。張勻穿的是綢絹,張登穿件布衣,還是破的。
  那張勻卻天性孝友,幾次勸母親道:「哥哥與孩兒雖不是一個娘養,卻都是父親的兒子,也就一般是母親的兒子了。母親還該也把些好吃的與哥哥吃,做些絹衣與哥哥穿才是。」牛氏卻只不聽。
  一日,張登拿了斧頭、扁擔入山,剛樵得一束柴,忽然狂風大作,頃刻間大雨如注,把張登身上那件破衣,打個透濕,連忙背了這一束柴,奔到前面一個山神廟內去躲,思量等那雨住了,再行去樵。誰知那雨從辰刻下起,傾盆般直下到晚,方才住點。
  張登見天色已黑,歸路又遠,只得就挑了這一束柴回來,向牛氏道:「母親,今日不湊巧,下了這天大雨,只樵得一束柴在此。孩兒肚中饑了,母親把口飯與孩兒吃。」
  牛氏便罵道:「虧你這該死的,去了一日,只有這幾根兒,還要想飯吃麼?勸你不要做這好夢了罷。」
  張登見說,不敢開口,漸覺餓火燒心,有些豎頭不起,便走到自己房中,做一團兒,睡在牀上。
  沒多時,張勻從學堂回來,見樵柴的斧頭、擔子在外,知道哥哥已歸,走去他房裡,卻見睡在牀上,問道:「哥哥你身子有些不自在麼?」張登道:「不是,我肚裡饑了,豎頭不起,略睡一睡,就會好的。」
  張勻道:「既是肚饑,何不去拿飯來吃。」張登便把入山遇雨,樵的柴少,沒有飯吃的事說了。
  張勻聽畢,也不說甚,走出外來,便私下去取了些麵,走到屋背後一個林媽媽家裡,說道:「媽媽,我肚子饑餓,想個餅吃。母親卻不得工夫,特來央媽媽費一費手,帶有麵在這裡。」
  林媽媽便與他打了三張薄餅,又替他敲個火來,弄熟了,遞與他。張勻接來,藏在袖中,走回家裡,去張登牀邊道:「哥哥,薄餅在此,乘熱就吃。」
  張登問是那裡來的,張勻道:「哥哥,你不要問,只管吃就是了。」張登道:「你對我說得明白,我便吃也吃得下。」
  張勻便備說是私自拿麵去央林媽媽做來,只說自己吃的,張登道:「兄弟,後次不消你這般費心,恐防母親知道了,要動氣。我一天有得一頓下肚,就是餓,也不到得餓死的。」
  當夜過去。到了次日,張登又拿著斧頭、扁擔,來到山中,正在那裡砍柴,忽地張勻也走將來。
  張登見了忙問道:「你在學堂中讀書,到此何干?」張勻道:「我相幫哥哥樵柴。」張登道:「你小小年紀,那裡幫得我。是誰叫你來的?」張勻說:「是我自己來的。」張登道:「不要說是你年幼,還樵不來柴,就是會樵,也使不得。快自學堂內讀書去,不要在這裡。」
  張勻不聽,把兩隻嫩鬆鬆的手,去拉斷那柴來,口裡說道:「今日不曾帶得斧頭,明日待我也拿了把斧頭來相幫你。」
  張登又催他回去,張勻只是不聽,看他時,手上苦皮已破,將次流出血來。張登不覺心傷道:「兄弟,你不回去,我就把斧頭自己刎死在這裡了。」張勻聽說,方才住手。
  張登逼他回家,送他到了半路,自己方掇轉身,再入山去樵柴。到得天晚回來,便路先走去學堂裡,對那先生說:「我兄弟年幼無知,要先生約束嚴密些。山中虎狼甚多,切不可放他走開去。」
  先生道:「今日上午,不知他到那裡去閒蕩了好一回,已經把他打過,下去自當分外管得他嚴些就是了。」
  張登別了先生,歸家。對張勻道:「你不依我言語,今日被先生打了,記苦麼?」張勻嘻嘻地笑道:「何曾打著。」
  過了一夜,明日張登才到山裡,只見張勻拿了一把斧頭也趕將來,吃了一驚道:「叫你不要來,你如何今日又來,快些回去,遲了先生要打的。」
  張勻並不答應,只顧把柴亂砍,砍得吃力了,汗如雨一般流下來。張登幾次止住他,卻只不理,看看有了大大的一捆,方才住手,叫道:「哥哥,兄弟先回去了。」便一逕歸家,走到學堂內。
  先生見了怒道:「你天天只在外面遊蕩是何道理?」掄起戒尺要打。又問道:「你半日在那裡?」
  張勻備述哥哥在山樵柴,前因遇雨,樵的柴少,歸家沒得飯吃,心中不忍,去幫他砍柴的意思。先生道:「你不要扯謊。」張勻道:「學生自來不會說假話。先生可見學生一向何曾偷閒的。」
  先生聽說,放下戒尺道:「卻是難得,我昨日倒錯打了你了。」自此張勻每日飯後,把斧頭藏在衣裳底下,只說到學堂裡去,卻來山中幫哥哥打柴。張登幾番阻他,他只是不睬。
  一日,弟兄二人,正和幾個樵夫,同在那裡砍柴,忽然一陣風起,林裡跳出一隻弔睛白額虎來。眾人見了,連忙奔竄。那虎撲將過來,銜了張勻,回身就走。
  張登見銜了他兄弟去,也不顧自家性命,拿了斧頭,向前來奪。那虎口內拖了個人,走得不十分快,被張登趕去,在它屁股上猛力砍下一斧,思量要砍倒了那虎,救他兄弟。奈他是個瘦弱後生,沒有什麼氣力,這一下斧,砍虎不倒,那虎負痛,倒如飛也似跑了去。張登不捨,只顧上前去趕,抹過前面那只山嘴,那虎見都不見了。
  張登當下放聲大哭,暈了去有半個時辰,方才醒轉。眾樵夫都走來勸他,張登道:「我這兄弟不比別人家的兄弟,況他今日這般慘死,都為我這哥哥。」說到傷心處道:「我還要活這性命做什麼!」便把樵柴的斧頭,向自己項上一勒。眾人急救,已割有一寸來深,那血好像泉水一般亂湧,登時暈倒在地。
  眾人急扯他的衣服來好了,眾人你扛頭,我扛腳,把他抬回家裡。
  張恒若夫妻聽眾人說了緣由,一齊大哭。牛氏指著張登罵道:「你殺了我兒子,假裝自刎來騙我,希圖免罪。難道我饒得你過麼?」便拿了條板凳,照張登頭上劈來。卻得張恒若和眾人擋住。
  張登帶著呻吟道:「母親不用煩惱,兄弟為我而死,我也斷不獨生的。」眾人扶他到房中去,睡在牀上了,各人自散。
  張登項上疼痛,睡不起,一日到夜,只是靠著牆壁坐了,哭那兄弟。
  張恒若見他傷重,防他也死了,時刻要拿口湯水去與他將養,卻都被牛氏阻住道:「他害了我勻兒,是我仇人,只因他傷也重了,等他自死。你若還要想他活時,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張恒若是幾及七旬的人,氣力又敵這牛氏不過,把道理和他講,又是講不通的。只得含著眼淚,由他做主。
  過了三日,張登果然死了,張恒若哭了一場,便要去買棺木來盛殮。牛氏又阻住道:「我勻兒被他陷害得苦,他這樣人,只消買個蒲包包了,拋在水裡了就是,要什麼棺木!」
  張恒若道:「虧你說這話。兄弟又不是他弄死的,他如今也為了兄弟死了,你還要結這死冤家。」牛氏總是不聽,口裡還喃喃的罵這死人。張恒若欲待拗了他,竟自走出去買棺木,見牛氏這般樣子,又怕他在家中去傷殘那死屍;要與牛氏說妥了去買,卻說上天,說下地,他只許得一隻蒲包。弄得沒了主意,一日到夜,只是坐在死人牀邊,歎氣不題。
  卻說北路上有一種叫走無常,原是個活人,或五日或十日,忽然死去,冥冥中走些差使,或一日或二日,活轉來,仍然是好好的一人,那走無常的到處都有。
  張登當日死去,這魂兒覺得飄飄忽忽,沒有撞處。忽然遇著平日認得的個走無常,見了張登,倒嚇一跳道:「這裡是陰間,你為何也在此?」張登方曉得自己身死,便對他訴說死的緣由道:「你可知道我兄弟的陰魂,如今在那裡?」
  走無常道倒不曉得,便挽了張登的手道:「我和你一同尋去。」兩個約行有十多里路,見一座城,十分高大。
  來到城門口,見個穿黑衫子的,在城裡走出來。走無常便去攔住了他道:「我問你,新死的張勻在那裡?」穿黑衫子的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個折兒看時,男男女女共有幾百名在上,卻並沒有姓張的。
  走無常道:「不要在你同伴中折兒上。」穿黑衫子的笑道:「這一路屬我管,如何在別個的折兒上起來。你不必多疑心,是不錯的。」走無常對張登道:「看來你兄弟竟未曾死,不要尋了。」張登不信道:「你再同我進城去尋尋看。」走無常道:「沒有的了,我送你回去罷。」
  張登不聽,一把扯住了不放。走無常沒奈何,只得同他入城,見那城中新鬼舊鬼,往來不斷,但有生前認得的,便去問他兄弟下落,卻都不知道。正訪問間,忽聽見眾鬼齊嚷將起來道:「菩薩來了。」
  張登抬起頭來,只見半空中一朵祥雲上,露出法身,毫光四射,走無常賀喜道:「張大哥,你有福。菩薩歇了幾千年,卻才一到陰司,救拔枉死鬼魂,被你恰恰撞著了。」便扯了張登齊跪在地。耳朵裡只聽得眾鬼紛紛的都合著掌,念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咒。
  只見菩薩把楊枝蘸著那瓶內法水,輕輕灑下,細如塵埃一般。張登項上斧傷處,著了一些兒,便頓然不痛。不多時,空中雲收光斂,已不見了菩薩。
  走無常便扯了張登道:「我送你回去罷。」兩個仍從舊路回來,到了張家門首,走無常道:「我去了,你自己進去。」
  張登走到自己房中,便如夢醒,看牀前時,正是五更時分,停著一盞半明半滅的燈,他老子守在牀邊歎氣。便叫聲:「父親!」嚇得張恒若連忙走避道:「登兒,我原是要買棺木殮你的,都是你繼母不肯,你不要來嚇我。」張登叫道:「父親不要怕,是孩兒活轉來了。」
  便扒起來,坐在牀上,把死去遇見走無常,同他去尋兄弟,卻尋不著,得見菩薩,灑那法水。走無常領他回來的事,細述一遍。說罷把手去摸項上時,那傷痕果然平愈了。
  張恒若當下心中大喜,道:「你已死了三日,我要買棺木殮你,你那繼母只許用只蒲包,我又不肯依他,因此未曾收殮你。想起來,倒虧不容買棺木,倘已收殮,怕難再活了。」又說道:「你此刻還魂,幸喜你繼母不知道,他若知道,定然又有毒手放出來。天色將明,卻送你去安頓在那裡方好?」
  張登道:「父親不必多憂,據陰司那穿黑衫子的說話,兄弟還在世上,並未曾死。孩兒天明就去尋訪,拼著走遍天涯,好歹要尋了他同回。母親自然不恨孩兒了。」
  父子二人說說話話,只見窗上已亮,張登道:「孩兒只今就去,望父親只算孩不曾活轉來,不要掛念。」
  張恒若見他死去三日,才得還魂,清晨就要出門,又是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來的,心中好不悽慘。卻又不敢留他。欲要付他些盤費,奈自從娶牛氏來,一文錢也沒得張恒若放在手頭,只得由兒子空身去了,十分不忍,只索自己寬解道:「罷了,他說的譬如不還魂轉來,也無可如何。如今到底還有回來指望的。」
  張登去了好一回,那輪紅日已是高高的。牛氏睡起了,走出房門來,張恒若迎著道:「報你個喜信,我那勻兒竟未曾死。」牛氏忙問道:「這話那裡來的?」張恒若備述夜間張登還魂,並如今去尋兄弟的事。牛氏聽了,氣得目睜口呆了半晌,指著丈夫哭罵道:「都是你這老狗欺我,他害了我勻兒,我原要把那板凳劈死他來償命的,是你和眾人擋住。他何曾肯自己勒死,不過怕我淘氣,割破了一些兒苦皮來搗鬼,後來又假裝死了,你卻暗地把他將養得老赤,放他逃走,卻造這話來哄我,我如今也不要活了。」
  便一個頭拳望丈夫身上撞去。張恒若把身一閃,那牛氏撞空了,跌倒在地。張恒若怕他起來,又把自己當了那寺裡的鐘,急走出門,向朋友家裡去躲他的鋒頭。過了一夜,張恒若要歸,那朋友人家,都曉得牛氏的凶名,怕張恒若年老,吃苦不起,弄出事來,再也不放。
  牛氏在家,想了張勻被虎銜去,心中又苦;想了張登逃走,心中又氣;要等丈夫回來出他的毒,卻又再不見歸。哭一陣,罵一陣,日裡粒米也不下肚,夜來瞌睡也不打一個,看看病起來了,起先兩日,還掙起來,要守丈夫回家淘氣,後來竟走不起身,睡在牀上,也沒半個人影兒到他面前。又過了兩日,病勢越發沉重,常有人來招呼他去。心知是鬼,好不害怕,卻那得人來作伴。
  左右鄉鄰見他家好幾日不開門,都道詫異,有知道張恒若躲處的,便去通信。張恒若心中忖道:「不要這潑婦在家,尋了什麼短見,這卻要回去的。」
  便別了那朋友,走到自家門戶首,去敲那門時,裡面聲息俱無,越發疑心,向鄰家借條梯子,央個後生,逾牆而入,拔下門閂,方才自己進去,到房內看時,見牛氏臥病在牀,話都說不出的了。
  張恒若念十多年夫婦之情,去請一位醫家看他。醫家說係七情所傷,受得病深,沒救的了。張恒若也無可奈何。挨到明日,牛氏果然命絕。張恒若買副棺木,盛殮停當,即便拿了出去。
  這牛氏平日,雖是兇悍,和丈夫吵鬧,到得死了,張恒若七十來歲的人,獨自一個在家,又淒涼不過。想起先前娶馬氏時,圖個老來有靠。誰知仍弄得這般光景,張勻不知是死是活,張登回來,不知自己還在世不在世,心中時時悲感不題。
  且說張登,那日清晨出門,一頭走一頭想道:卻叫我那裡去尋好。見路旁有個關帝廟,道:「不如去求一簽,看關帝叫我那裡去尋,便那裡尋便了。」
  走到廟中,通誠已畢,求得一簽,去問廟中道士,央他一詳。說是上南去好。便走出廟門,一經向南而行。身邊苦沒一些盤費,日裡向人家求討口吃,夜來縮在古廟裡,或是人家房簷下住宿。
  非止一日,來到南京地方。時值秋末冬初,天氣驟冷,受了些寒,覺得頭重腳輕,害起病來,睡在街坊土人家簷下,不住的呻吟。
  只見街上一位官長過去,那官長坐在轎內,約有三十六七歲。轎後一位小官人,坐在匹小川馬上,活像是兄弟張勻,因他十分體面,不敢廝認。不多時來到近身,仔細一看,果是張勻,快活得就如拾著一件至寶,連病都覺得好了。跳起來叫道:「兄弟,你如何在這裡?」
  張勻回頭一看,認得是哥哥,慌忙跳下馬來相見。張登一把抱住,放聲大痛,張勻也哭。張登便把他被虎銜去以後的事,訴說一遍。張勻聽了,愈覺悲傷。
  當下跟隨人役,問知就裡,去稟白那官長,那官長叫把一匹馬命張登坐了,回府相見。沒多時已到了家。張登便問張勻怎樣到此。
  原來張勻那日被虎銜去,心已錯迷,不知銜往何地。銜了好些路,渡那大江,直到南京,放在這位官長姓張,做千戶家的門首。回去不得了,在門外啼哭,那千戶知道了,走出來看,見他相貌文秀,語言伶俐,又也姓張,千戶未有子嗣,便認他做了兒子。這日正隨了千戶,遊玩回來,張勻一一對哥哥說知。
  說話之間,千戶從外入來,張登連忙拜謝,張勻便去捧出一套絹衣來,與哥哥換了。當夜千戶備一席酒,與他兄弟作賀。千戶自己也出來陪。
  飲酒中間,千戶問張登:「貴族在河南,有多少丁口」張登道:「家父原係山東東昌府棠邑縣人,遷來河南住的,只家父和我弟兄二人。」
  千戶稱奇道:「我原籍也是山東東昌府棠邑縣,這等說,是同鄉井人了。」便又問:「既住山東,原何遷到了河南?」張登備言燕兵南下,父和前母失散,家產一空,在先曾在河南生意,人頭熟些,因此遷往之意,千戶聽了,忙又問:「令尊名號什麼?」張登便說:「父親名德,號恒若。」
  只見千戶對他仔細看看,側了頭,像有什麼疑心。立起身,往內亂走,張登、張勻都不解。少頃,千戶扶了那太夫人出來,約有六十一二年紀,張勻便呼哥哥上前拜見。
  太夫人扯住了張登看道:「你可是張煥之孫子,祖居棠邑縣周家集的麼?」張登連連點頭:「正是。卻緣何曉得來?」太夫人號啕大哭,回頭對千戶道:「不錯,是你兄弟。」
  張登、張勻不知就裡,正待要問,太夫人道:「我就是你父親結髮羊氏。我到你家三年,適值燕兵來打山東,我和你父親一同逃難,不料被馬兵衝散,我被一個唐指揮虜去,在北地半年。」指著千戶道:「生你哥哥。又半年,唐指揮身死,你哥哥便陰襲了千戶,撥來這裡南京,我幾次遣人到山東,打聽你父親消息,並無下落,只道你父親死了,道他可憐。見止有你哥哥這點骨血,因此你哥哥復了本性,改名齊源,情願丟了這官誥。感蒙皇恩,道你哥哥襲職以來,所有功勞,是他自己立的,准了複姓,卻仍授千戶之職。今因我年老,告了養親,就尋房子在這裡。誰料你父親卻還在世上,這不是天大的喜事麼。」
  張登、張勻聽了,猶如夢醒。太夫人又對千戶道:「你把兄弟當兒子,折盡福了。」千戶道:「兒先前也曾把問登弟的話,問勻弟來,卻回答不得明白,是他年幼的原故。」
  當下母子兄弟四人,骨肉相逢,不勝之喜。
  到了次日,千戶便商量挈家前往河南。太夫人心內怕牛氏不能相容,千戶道:「他能容我,和他同住;不能容我,與他各居,何難處置。既是父親在彼,那有不去的理。」便有家中一應什物,盡行裝束,那房子也賣了。揀個日子,和妻陳氏,並兩個兄弟,奉太夫人同往河南。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將近洛陽,令兩個兄弟先回家去通信,自己和母親並陳氏,隨後進發。
  卻就張恒若獨自在家,想起兩個兒子,正在那裡歎氣,忽然見一個人走進屋來,叫聲:「爹爹!」張恒若舉目一看,見是張登,又驚又喜道:「你回來了麼?」剛才說得一句,正要問他兄弟消息,卻見張勻早到面前。當下張恒若喜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拖住了兩個衣襟,拋珠般滾下淚來。
  張登、張勻拜過父親,張登便稟道:「好教爹爹歡喜,孩兒在南京,尋見了兄弟,不意又遇著羊氏母親,並當年生下的位哥哥,一同來河南,即刻就到也。」
  張恒若突然聽了,不知頭路,道:「你說什麼來?」張登又把說過的話,複述一番。
  張恒若半信半疑,正要再問備細,早見無數轎馬到門,太夫人從轎子裡搶將出來,拖住張恒若,抱頭大哭。千戶夫妻拜倒在膝前。一眾家人,男男女女,塞滿內外。張恒若此刻倒弄得呆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來,單說得一句道:「莫不是我在這裡做夢麼?」性定了好一回,方才逐個個和他們敘些分離的話。真個是一言難盡。
  張勻不見自己母親,問父親時,卻是死了,登時哭暈在地,眾人連忙救醒。大家把些話來勸慰了一番。
  千戶見屋宇窄狹,容不得許多人住,便即日去尋所寬大房子,奉父母和兩個兄弟同搬過去。
  有張恒若平日的朋友,並那新舊鄉鄰,曉得了這異事,都來作賀。張家父子開宴款待,一連忙了好幾日。
  千戶又延請一位名師,課了兩個兄弟讀書。不上幾年,同入泮宮,後來又同榜中了舉人。陳氏見自己不能生育,替丈夫納個偏房,生下一子,十六歲就成了進士。張恒若夫妻還都看見。
  後來張恒若活到九十八歲,羊氏那年九十,同日無疾而死,三個兒子和許多孫子、曾孫,一個個都在面前送終。追想從前那段分離乖隔,再不料有這日的,這就喚做: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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