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猛玉鬥多言惹是非 巴德哩聞信訪消息
詩曰:
哀樂賢愚總一般,搔頭拍膝思無端。
不知聽者緣何故?離別淒涼合更歡。
攔住馬成龍大隊兩個少年人,是京都人氏,住家在安定門裡,地名鑄鐘廠居住。有一位鳳安鳳大人,現在左翼總兵,乃鑲黃旗滿洲三甲喇人。他東隔壁住著一位俗山俗大人,乃祿米倉監督,有一位少爺,名叫玉鬥,才六歲。俗大人是正白旗滿洲五甲喇人,與鳳大人至好,常在一處談心。鳳大人少爺九歲,名巴德哩,與玉鬥同學讀書。
這一日晚半夜,鳳宅的後花園有一個更夫,姓王,蹲在那裡出恭。從外邊牆上進來了一個賊,一見更夫就要逃走。更夫說:「你望前院偷去,別在我這花園裡偷。」那賊人躥在上房。更夫出完了恭,進屋內拿了一條木棍,說:「好賊,我方才是我出恭,怕你傷我,你這東西往哪裡走!」更夫一嚷,人聲一片,把賊人圍在上房。鳳大人還未安歇,在院中派人拿賊,說:「你敢偷我,好大膽!」賊人在房上答了話,說:「你也是一個人,一個腦袋、兩隻眼、一條命,偷的是你!」那院中看家護院之人,打更使喚人不少,上房要拿賊。賊人用瓦往下打,無人敢上去。正著急之際,從背後一鐵連子,把賊人打下來,落在院中。鳳大人問:「什麼人用暗器拿住的?」無人答言。家人把那鐵蓮子揀起來,送給大人瞧,問了大半天,並無一人知道。先派人把賊交地面送交北衙門,吩咐眾人留神安歇。次日,鳳大人又查問了一回,無人答應,也就把這段事接過去了。
那一日,到了四月天氣,玉鬥、巴德哩兩個上後邊花園子裡,還跟著四個書童,方一進園門,見萬花齊放,北邊有一個人,手拿鐵球在那裡練著玩。十數步外,有一個牛皮人兒。巴德哩瞧了半天,說:「書童,你認得他是什麼人?」書童說:「這裡打更的,姓王。」巴德哩也就帶著幾個人回來,就將此事說與鳳大人知道。鳳大人派跟人到花園內,把他叫來書房之內,大人一瞧那更夫,年約三十多歲,赤紅臉,重眉大眼,衣服平常。大人問說:「你是看花園的更夫王順?」更夫答應說:「是。」大人說:「你那夜晚把賊人拿住,問你為什麼不敢見我?是為什麼?」王順說:「我在大人處已然三載有餘,沒一人知道我會把勢,我那日實是我把他拿住的。」大人說:「你是哪裡人?」王順「欸」了一聲,說:「大人要問,我不能不說實話。我乃帶罪之人,在大人處隱姓埋名。我原籍山海關人氏,姓王,名公亮。我父親因保吳三桂叛反,惹下一場大禍。我父名保,人稱雙戟大將賽典韋。吳王勢敗,我全家被害,我流落京都隱居,做小本經營為業。後來有人薦我來大人宅內看花園子。」鳳大人說:「十八般兵刃,你都拿的起來?公亮說:「件件皆通。」鳳大人說:「你教兩個徒弟吧。」吩咐人把玉鬥、巴德哩兩人叫來。家人去不多時,把二位少爺領來,大人說:「這是你老師,過來行禮。」王公亮說:「我不敢受二位少爺的禮。」大人說:「不可,師生大禮不可廢了。就在後花園之內客廳為學房吧。擺酒!」大人與先生飲酒。自今日為始,二位少爺白天唸書,晚半天練武。四五年之後,巴德哩到了十五歲,王公亮一病身亡。大人把他埋在安定門外土城,立了一塊石碣,上寫:「王公亮之墓。」直到如今,古蹟猶存。
巴德哩、玉鬥二人出學之後,考了兩名侍衛,因穆將軍出京,挑了他二人。巴德哩今年十九歲,練的飛簷走壁、單刀、鐵蓮子﹔玉鬥也是一身能耐。二人素有大志,在路上跟穆將軍討了一支令箭,改扮暗訪天地會。玉鬥扛著被褥套,巴德哩扮作長隨的模樣,到處尋訪。各庵觀寺院、大小鎮店,每天住起火小店,為的是人多口雜,好訪查事。
這一天,玉鬥扛著行李,說:「大哥,咱們有馬不騎,天也熱了,你也不扛行李,淨住小店吃那些東西,我都不愛吃。我也該喝點酒,要些個菜吃。」巴德哩一瞧,天有巳正,前邊黑暗暗,彷彿一座村莊,說:「二弟,你看前邊不遠,許是鎮店,咱們那裡找一個飯鋪去吃就是。你好傻,咱們哥兩個不為私訪,還隨大營走哪。這是我想要立一件功勞,你我好越級高升,你知道了?」玉鬥點點頭。
二人說著閒話,已到了那座莊村。南北大街是大路,路東、路西有幾家客店,南頭路東有一座茶飯館,坐東向西,搭著大天棚。東房五間,天棚底下有七八個八仙桌兒,有兩三個吃飯之人。巴德哩說:「咱們哥兒兩個在這裡坐坐吧。」二人進茶館,玉鬥把褥套放在天棚底下桌子旁邊。跑堂的伙計過來說:「二位喝茶?吃飯?」玉鬥說:「先要四壺酒。」巴德哩要了一個炒肉片、炸丸子,玉鬥又要了兩個菜,跑堂的擺上小菜,把酒菜送過來,二人吃酒。
正吃得高興,只見從那邊進來了一個人,年在二十以外,麵皮微黃,細眉闊目﹔身穿紫花布褲褂,白襪青鞋,穿青布單套褲一雙,站在天棚底下,東瞧西望,來在玉鬥的面前,抱拳拱手,說:「大爺,我也不是常要飯的,我是異鄉被困之人,時令症才好,一文錢無有,求大爺賞一頓飯吃吧!」玉鬥一聽,說:「你要錢我可沒有,我給你一塊銀子吧。」伸手掏出來一塊約有三錢多重,說:「來吧,給你吧。」那人接過銀子,用手托著,「欸」了一聲,說:「大爺,你給我這塊銀,倒叫我為難了﹔吃一頓飯使不了,買件衣服又不夠。」玉鬥說:「我再給你一塊吧。」又掏出來一塊,重有五錢,遞給那個人說:「這個你可夠了?」那個人一瞧,說:「罷了,大爺,你給我這一塊銀子,我更為難啦:贖件衣服使不了,回家的盤費又不夠。救人救到了,大爺要再賞我一塊銀子,我一家人團圓,皆感念二位大爺的好處。」玉鬥說:「我就再給你一塊,那算什麼?」伸手掏出來有二錢重一塊,遞給那人。那人一瞧,又「欸」了一聲,說:「大爺,你給我這塊銀子,更叫我為了難了:回家的盤費使不了,我家中有老母給我定下親事了,我還不能娶。您老人家要再給我一塊銀子,我想能把我妻娶過來,我一睡覺就想起大爺你來了。」
玉鬥也不懂那個人與他玩笑,方要伸手掏銀子,巴德哩把酒杯往桌上一摔,說:「你這個人真不要臉,敢望吾二弟玩笑!」伸手要抓那個人。只聽屋內有人一聲喊嚷,說:「賊人哪裡走!我來拿你!」躥出一個黑面男子,年在二十以外,豹頭環眼,頭大頸短﹔身穿藍綢短汗衫,青洋綢中衣,青緞快靴﹔盤著辮子,手擎折鐵刀,一聲喊嚷,撲奔那穿紫花少年去了。那時要錢之人一見,把銀子照那黑面貌之人一扔,自己一撤步,燕子穿雲勢,躥上天棚院去了,行似猿猴,恰似狸貓。那黑面男子說:「好小輩!我追了你幾回,都沒有追上,今天便宜你了!」回身向玉鬥說:「朋友,你要再給他一塊銀子,我趁勢把他拿住。他是我們那縣的一個慣賊,我為他受了本官無數的比。」巴德哩、玉鬥說:「你要早說,我二人幫助你,就把他拿住了。」跑堂的把那扔在地下的銀子給王鬥揀起來,交給玉鬥。那黑面男子進東屋內落座。玉鬥、巴德哩二人算還了飯帳,玉鬥扛起褥套,巴德哩跟隨,二人出了飯鋪,一直往正南走。天氣又熱,順大路走有二十里之遙,大路西邊有一座樹林,巴德哩到了樹林之內,把褥套放下。巴德哩一瞧,這座樹林都是楊柳榆槐,綠蔭滿地。巴德哩覺得身體困倦,說:「賢弟,你圍著樹林繞三十個彎,你再叫我就是了。」玉鬥說:「你睡覺我還繞彎?」巴德哩說:怕你也睡著了,那還了得嗎?你怕把褥套叫人偷去了哪。」玉鬥圍著樹一繞彎,走到巴德哩跟前,說:「大哥,一個彎。」又繞過來,說:「兩個彎了。」巴德哩說:「你別嚷啊。」
玉鬥正圍著樹林繞,見那正北大道上有一匹白驢,驢上騎著一個女子,年有二十來歲,身材端莊,青絲發梳盤龍髻﹔青水臉,眉舒柳葉,唇若櫻桃﹔身穿二藍縐綢女褂,藕荷寧綢中衣,窄窄弓鞋,是南紅緞子,上繡挑梁四季花。驢的軟梯兒旁邊有一口寶劍,緣鲨魚皮鞘,剪金什件,藍絨挽的手藍絨穗頭,那驢跑起來甚快。玉鬥一瞧,說:「好哇,真好哇,腳底下好哇,真正是走的好!」那女子一聽,蛾眉直立,杏眼圓睜,說:「好一具匪徒!敢叫你姑姑的『好兒』,我來結果你的性命!」跳下驢,拉出那寶劍,光明明、冷森森,撲奔玉鬥而來,怒氣衝衝。玉鬥跑到了巴德哩的面前,說:「哥哥快醒醒,姑姑來了,我惹了禍啦!」巴德哩聽見,站起身來一瞧,說:「好一個村夫!嚷什麼?」玉鬥說:「你瞧瞧姑姑來了。」巴德哩往對面一瞧,對面站定一個女子,甚是貌美,手執寶劍,怒氣衝衝。怎見得?有贊為證,但則見他:雲鬢半偏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
脂粉半施由自美,風流正是少年才。
巴德哩一見,說:「姑娘不必動怒,我這兄弟多有粗魯,待我問他就是。」那女子一瞧巴德哩,舉止端方,又聽那巴德哩說:「玉鬥,你是為什麼惹事?快些說來。」玉鬥說:「我正在圍著樹林子閒步,見他那一頭驢奔這邊來,走得真快,我說『好哇,腳底下真好!』姑姑他就惱了,這是實話。」巴德哩一瞧那姑娘,果然是窄窄弓鞋,五官俊俏,心內一想:「玉鬥他不能說那無禮的話。」想罷,說:「姑娘所騎之驢,必然是走的快。我這二弟他氣性粗魯,萬不敢無禮,姑娘請吧!」那女子見巴德哩說話和平,遂問說:「你貴姓?」巴德哩說:「我姓巴,名德哩,在長隨路跟官。」那女子也不多問,轉身說:「便宜你這黑炭頭了!」上驢往正南去了。巴德哩說:「玉鬥,你這個村夫,為什麼惹事?」玉鬥說:「我方才實是說他那驢腿走的快,姑姑就惱了,我也並沒有惹他。」巴爺說:「他是誰的姑姑?你真不要臉!」玉鬥說:「他說的,我不知道。」巴爺說:「咱們走吧,何必在此。」玉頭扛起褥套,往前正走,約有二十餘里,到了一座村莊。
二人順大路往南正走,荒村野逕,人煙稀少。路東有一個大門,門前有一個小童,十四五歲,拉著方才那姑娘騎的那頭驢,在那裡趕驢。南隔壁路東一個小酒鋪,巴德哩兩人邁步進了酒鋪。焉想到又在此處生出一場是非。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