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金文學情急叫蒼天 山東馬慷慨施大義
詩曰:
有有無無且耐煩,勞勞碌碌幾時閒?
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世重重疊疊山。
古古今今多變改,善善惡惡有循環。
將將就就隨時過,苦苦甜甜過眼完。
這一首野詞,說的是人生在世,為名利為兒女,苦苦用心機,雖然良田千頃,尚嫌不夠﹔蓋下大廈千間,猶然不足。豈不知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知時務的,隨緣度日,過此一生也就是了。閒言少敘,書歸正傳。
方才自正東來了一個年邁的老頭兒,在那裡說:「借光,朋友,你瞧見我的驢來沒有?」山東馬說:「我在這裡還要問你瞧見了我的馬來沒有,你怎麼就會丟了驢哪?」那個老頭兒說:「你不知道,聽我說吧。我們街坊有一個大黑驢,永遠不叫人騎,我今天去跟他們借驢去了,他們家裡人說:『這個驢要是叫人騎上,順天順理快著呢﹔要不叫人騎,他又是個叫驢,你硬騎上他,他就鬧。』我也不信,叫人家給我鞴上了,我說:『我偏要騎定了,你們瞧著吧。』方騎上出了村兒,前面一個山溝,我又給了他一鞭子,他就跑下來了。裡面來了一個草車,這驢一見,把頭一搖,後腿一抬,將我扔下來了。我把人家趕草車的抓住了,不饒人家,叫人家給我找驢。人家說我不說理,山溝是窄,人家是車,我理應讓人家才是。因此我來訪問訪問你,見著了沒有?」山東馬說:「沒有瞧見。對了!與我是一個樣,我的馬也是照你一個樣,是黑的,你瞧見了沒有?」那老翁說:「我方才在那邊見了一匹馬,我怕有人找,我就拴在南邊那個樹林內樹上了。」山東馬說:「勞駕,那就是我的。罷了,我去先拉馬去,你去找你的驢去。」那個老翁說:「好,回頭再見。」
成龍聽他說的話兒奇巧,仔細上下一看,他身高七尺,黑面白鬚子,白剪子股小辮﹔白綿綢褲褂,青洋綢單套褲,白襪子,青緞子十耎緞皂靴,手內拿著青綢大衫﹔長眉大眼,相貌不俗。二人拱手作別,到南邊有一里遠林子內,果然拴著他那匹黑馬。山東馬一瞧,心中甚喜,將褥套搭在馬上,也不敢打他了,也不敢騎了,慢慢的隨他走。
天也有日色將落之時,前面黑暗暗、霧潮潮,彷彿一座鎮店。即至臨近,果然是一座鎮店。南北大街,路東路西,皆有客店。此時成龍總要找清靜店才好。只見路西有一座大門,半掩半開,裡面有一人說話,都沒有勁兒了,說:「住店哪?裡邊坐著。」成龍說:「你這店裡有多少房屋?有多少住客?住一天多少錢?」小伙計回說:「有二三十間房子,也沒有一個人住。你老要住,瞧著給錢就是了。」山東馬進店一瞧,路南裡的馬棚,北上房五間,西上房五間,大概西邊還有後院。見這個小二年約三十歲,面黃帶病的樣式,身穿舊破小夾襖、舊單褲一條,兩隻舊鞋襪,將馬接過去拴上、把褥套給成龍送在北上房屋裡去,說:「老爺,你來吧,這屋內住吧。」馬爺一進北上房,是一明兩暗,在東裡屋是兩間明著。北邊有一張八仙桌兒,南邊靠窗戶是條炕,炕上有一個六仙桌兒。北牆上掛著一個八大山人畫的山水人物,一邊一條對子,上寫: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款落的是王漁洋寫的。地下桌上點著一盞不亮的油燈。小二將褥套放在炕上,說:「老爺吃什麼飯?」成龍說:「你們這裡賣什麼吃的?」小二說:「外邊現有飯館子,隨便皆可。」山東馬說:「你們這樣大個店,怎麼會沒有廚房?」小二說:「我們此時買賣已為關閉,不做了,因為實在沒錢吃飯,方才留住宿客人。」成龍說:「你會做飯不會?」小二說:「我姓韓,行三,當初這店開著之時,我就在灶上。要說是做點菜蔬,不敢說會,整桌酒席、應時小賣,俱都能做。」成龍從腰中取出白銀一錠,約有四兩有餘,交與韓三說:「此銀你拿去辦理菜飯,連你們店中諸人也都夠了。」韓三出了上房,叫:「劉四兄弟,別睡覺了,快些起來買菜去吧,前頭就是咱們兩個人了。」只聽得西屋裡有人答應,拿著菜筐兒買菜去了。少時,只見買了一斤蠟來,先給成龍把上房的油燈換上,隨後將店門也關上了。在上房的東邊,有兩間東廂房,是廚房。將燈點上,炭火籠著,只聽刀勺齊響。
成龍在上房等候多時,老不見菜來,又想酒喝,自己站起身來,出了上房,聽見東廚房有人唉聲歎氣。成龍站在窗戶以外,將窗紙舔破,望裡一瞧:爐中火甚旺,放著一個大銅鍋,旁邊桌上有一個托盤,裡面放著四碟兩碗,上面俱用碟碗蓋好。又見韓三與一個穿藍布褲褂三十多歲的吃酒,大概此人必是劉四了。
正看之際,不覺失聲說:「我花錢的還沒有喝酒,那不花錢的倒先喝上了。」裡邊說:「老爺,你先不要生氣!我們怕你嘴急,將菜做好,還沒有望上端,面鍋開了再一同端上去。」成龍說:「我等不得了,先給我溫酒吧!」小二說:「老爺先請回去,隨後就到。」成龍回轉上房,少時酒菜俱來。成龍自己獨坐吃酒,十分無聊,對孤燈一盞,思想舊日之事,正是:寒燈思舊事,斷雁驚愁眠。
「想我馬成龍,自幼兒家業凋零,被困保府之時,已不想有今日。雖得有功名,尚未能遂俺英雄之志。」正在喝酒思想之際,忽聽外邊有叩門之聲,有韓三答話說:「兄弟,你回來了?我給你開門去。」
少時,聽見院中有腳步之聲,成龍隔窗一望,見外面月色甚亮,有一少年男子,年約二十多歲,身穿兩截羅汗衫,白襪雲履﹔白面目,眼似春星,兩眉斜飛入鬢,唉聲歎氣,愁眉不展,步步必搖,若似乎胸藏二酉言言者也,恐未能學富五車。成龍也不在意,回頭還是吃酒,喝了幾盅悶酒,叫小二端面。少時,小二將面、鹵俱皆端在桌上。
成龍將面拌好,方才要吃,只聽得西後院說道:「蒼天啊,蒼天!不睜眼的神佛,無耳目的天地!再不想到我夫婦二人落到這般光景。」山東馬把筷子望桌一放,面也不吃了,喊叫韓三。小二過來說:「老爺,你叫我作什麼?」成龍說:「我方要吃飯,外面嚷的是什麼?」小二說:「我說他一聲,不叫他嚷蒼天就是了。」說罷出去,站在台階之上,望西院說:「大兄弟,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別嚷蒼天了,人家住店的嫌煩。」回身說:「我把面再給你罩罩吧?」成龍說:「不用,我吃這個行了。」
少時,只聽西院又嚷:「天蒼啊,天蒼!」山東馬一聽,連忙叫伙計說:「他不嚷蒼天了,這又嚷天蒼了!不知所因何故?」韓三說:「要提這一件事,話可就長了。在先我們這個金家鎮,數的著我們這一座店。我們老掌櫃的,是個創事業的人。到了少掌櫃的手,就知道唸書,不知道作買賣。這裡是我們少掌櫃的岳丈何先生代為照管。他是河南人,現在也回了家了。我們少掌櫃的自己經手,他名字叫金文學,就把買賣作壞了,一年不如一年。自去歲七月間,這買賣就關閉了,買賣倒不虧空,全是他的朋友借欠保帳之事。金文學也算好的,他與他的妻何氏俱會畫畫。先前叫我與劉四拿出去賣,到了後來,離我們這有二里地,有個李家寨,那裡住著一個李虎臣,別號人稱李二雹頭,很有點勢力,結交官長,走跳衙門,包攬詞訟。這一日,上我們店中來,叫我們少掌櫃的給他畫避火圖,先給了五兩銀子,他就去了。過了三四天,我們在這屋裡坐著,他竟自到後院上房,瞧見金文學夫妻二人在那裡畫畫,一見我們少內東家,他就沒話找話的坐著不動,要借給我們少掌櫃的銀子做買賣,叫我們二人當保人。少掌櫃的當時說他是好人,自己跟他取二百兩銀子,立了一張借字,按月三分行息,這是去歲冬月之話。擇日開張,他舊日那些個朋友又都來了,十七個人送一副福祿壽,就來吃個前三後二五,不留神還要偷點東西走。明是送人情,暗是來白吃。我們時常背地勸他:『你的這買賣,現在是借人家錢開的,不可似從前那樣亂交朋友了。』無奈忠言逆耳,直到今年三月間,錢也完了,買賣也關了。人家李虎臣來要銀子,這裡沒有,就將少東家在滑縣告下來了,到了衙門打了一個多月的官司。我們托出人來說合,討了個十天的限。李虎臣早說了,若沒有銀子,要將少內東家接了去,作為押帳。明天就到了十天的限了,錢也沒有,官司也不打了。兩口想要上褡褳弔,所以連聲感歎,驚動了老爺。你吃麵吧,不必多管閒事。」馬成龍一聞此言,氣的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騰空。山東馬在此金家鎮,要闖出一場大禍。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