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馬夢太幫助義弟 顧煥章氣走天涯

  詩曰:
  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
  漢武玉堂人豈在?石冢金穴水空流。
  光陰自初還將暮,草木從春又至秋。
  閒時忙時俱不了,且將身作醉鄉游。
  抓住孫四這個人,身高四尺,五短身材﹔頭帶青緞子道冠,身穿灰色貴州綢的道袍,高腰襪子,青緞子雲履﹔白生生的臉面,目如朗星,雙眉帶秀,鼻如梁柱,四方口,微有沿口髭須。孫四一瞧,認得此人,趕緊說道:「爺裡邊請坐。」
  這個人原籍江蘇省城東門外雙旗竿巷丁家堡的人,姓顧,名煥章。他家先輩開繡花作,及至生養他年長九歲,父母雙亡,跟著舅舅丁家居住。七歲入學,九歲在舅舅家仍請先生讀書。其人天生聰敏,諸子百家、各種詩文無一不好。至十四歲,心好練武,自己在後院預備沙板磚五十塊,立在地下,從上面每日跑幾趟,腿上帶著沙子,半載之後,每只腿上足可以帶一斤沙子。又練上房的能耐,平地挖坑一個,深二尺,長兩丈,每日帶著沙子從裡面望上跳。每月多望深裡挖五寸坑,長來長去,此坑深有一丈,要從平地上房並不費事。這一天正練之際,他舅舅丁沛然看見,心中大大不樂,說:「你這孩子真沒出息,放著書不念,練這作賊的能耐作什麼?從此改過,若要不然,我將你趕出門去!」煥章一聞此言,口中雖則不語,心中甚不願意。至十八歲,自己在後邊還是時常的去練,上牆上房甚是容易。
  這一天正練,又被他舅舅看見,說:「你這孩子還是不改,這是飽暖生閒事,餓兩天就好了。你要是再練,就不必在我家住著了!」煥章聽他舅舅說,他默默不語,自己心中怒道:「我父母早喪,又無至親骨肉,甚是孤苦。雖說舅舅、舅母待我不錯,要比起自己父母就不大相同了。我在這裡讀書,雖則年幼,這下邊的使喚人等,我並不敢得罪一個。他二位老人家跟前,連一句話也不能說,雖有自己不願意的事情,也無處訴委屈,只可自己肚內傷感。」正是:不如意事長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今天所說之話,分明是要叫我走。男子漢大丈夫,立志於四方,何必受制於人家!」想罷,自己落下幾點淒涼眼淚。自己出門信步前行,也不知哪裡是安身立命之地。
  自己出離蘇州省城,走了四五十里路,天色已晚,有心住店,手內無錢。前面有小小一山莊,村東路北有破廟一座,煥章是從東望西走來,至破廟門首,望裡一看,鐘樓裂壞,殿宇歪斜,荒草盈階。煥章自己信步來至殿內,撢了撢塵土,自己落座,見上面供的是三官聖帝,神像敗朽,煥章長歎一聲,說:「神聖也有時來時不來,何況人乎?我觀看此廟,工程浩大,當初必是興旺廟宇﹔如今這淒涼的景況與我一樣,不知何年時來運轉,方遂英雄之志?」自己愁思之際,靠著那供桌兒,昏昏沉沉竟自睡去。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事不遂心困睡多。
  睡至三鼓以後,覺著身上一冷,睜眼一看,破壁透出月色光輝。遂站起身來,來至外面,仰面一看,皓月當空,清光似水,好一派的光華。怎見得?有贊為證:疏影落銀河,顯清光,映碧波,一鉤斜掛水輪柁。到黃昏望著,到中秋賞他,江湖常伴漁翁臥。問嫦娥,分明似鏡,誰下苦工磨。
  顧煥章看罷,說:「我久後倘要得第,必要重修三官廟。」自己看罷多時,出廟一直望西。
  少時,天色大亮,腹中饑餓,前面有一座集鎮甚是熱鬧,無奈脫下一件小汗褂,去當錢四百文,暫吃早飯,找了一個小飯鋪坐下,要了一壺酒,要了一個菜,自己喝完,吃了點飯,自己在鎮店上觀看熱鬧。錢也花完了,即至天晚,不能住店,圍著當鋪繞了一個彎。
  天至二鼓,翻身上房,望四下一看,並無一人,正是:飽暖生淫欲,饑寒起盜心。
  跳在人家院裡,用手將鎖擰開,慢慢推門進去,尋找東西。只聽得上房房上有人大嚷說:「當鋪伙計聽真:號房有賊,急速快將他拿住!」只聽外面一聲嚷,就將他堵在屋內,煥章甚是著急。當鋪中眾更夫大家堵住門口,不敢進去﹔煥章手中無刀,將號房內衣裳卷了一捆,照定門口外一扔,說:「我去!」眾人往兩旁一閃,只打算是賊人出來。煥章趁勢往外一躥,翻身上房。只見北邊站定一人,說:「你跟我來!」煥章追趕此人,出了這一個鎮店,來至村口以外,見那人站住,煥章臨近一看:身高八尺,麵皮微黃,環眉闊目,年約半百﹔身穿青縐綢裌褲夾襖,足下薄底快靴﹔手持金背刀,在那裡站定,口中說道:「朋友,你貴姓?」煥章說:「我姓顧,名煥章,蘇州人。今天是頭一天作賊,被窮所迫。」此人說:「我瞧兄弟你是個『力奔』,還是很難為你。我姓盧,名文龍,綽號人稱黃面太歲,住家就在大名府內黃縣盧家莊。我是來到此處尋找朋友,你家中還有什麼人?為什麼乾這個呢?」煥章長歎一聲,把家中之事細說一遍,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盧文龍說:「你跟我走吧,到我家中,我把武藝傳授傳授你。你我一見如故,甚是投緣。」二人撮土為香,結為兄弟﹔帶著煥章奔回家中。
  非止一日,那一日到了盧家莊,家中甚是富麗,使喚人等不少,至家中拜見嫂嫂,姪兒盧杰,四歲童子。煥章在這裡一住,跟盧文龍學藝,五載的光景,練好了一身武藝,就比當初的能耐大多了。自己一想:「在此住著,雖說是豐衣足食,究竟討攪朋友,莫若告辭。有武藝在身,海角天涯,一則開開眼,二則見見世面。」遂說:「大哥,我要走。」盧文龍說:「哪裡去?」煥章說:「聞聽西都長安甚是有名,乃古帝王建都之所,弟要前去遊玩遊玩。」黃面太歲說:「既然賢弟要去,這有盤費銀二十兩,帶著也好作為路費之用。」煥章接銀在手,並不推辭,說:「大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年相見,後會有期!」遂拱手作別。盧文龍送至村莊以外,說:「賢弟,如外邊事不得意,即早回來。家裡八頃田地,夠你我弟兄度晚年之樂。」煥章說:「弟蒙兄台厚恩,教會武藝,在此居住五載。我此一去,但能得一步地位,必有信前來,叫吾兄得知。」盧文龍說:「一路平安。賢弟,你我就此分手吧。」煥章遂順一路往前行走,也有濟困扶危的時候,也有剪惡安良、殺死惡賊人。夜晚所偷之財,白晝全都濟貧,遂在陝西地面三載,綠林賊人聞名喪膽,江湖盜寇望影皆驚。故此人送外號,稱為賽報應。
  那一日,來至一所山莊,樹木森森,山青水秀,道路平坦,碧水長流,甚是清雅。怎見得?有贊為證。贊曰:青山四五層,茅屋兩三家。依水柴門小,臨溪石逕斜。老鬆蟠作壁,新竹織成芭。雞犬鳴深巷,牛羊臥淺沙。一村多水石,十畝足煙霞。
  門垂陶令柳,畦種邵平瓜。東渚魚可釣,西鄰酒可賒。山翁與溪友,向對話桑麻。
  煥章看罷,甚是贊賞。村東頭有野茶館一個,坐北朝南,房屋三間,天棚一座,周圍有花障兒,甚是幽雅。
  時逢夏令光景,見裡面坐定一老道人,身穿破衲棉襖,頭戴舊道冠,面如古月,神清氣爽,在那裡舍錢。無數的窮人圍繞,也有給二百的,也有給一百的。只聽那道人口中說道:「明天早來,我在此加倍施捨。」大眾一哄而散。那老道站起身就走,自己口中說道:「我家中的銀子都沒地方存了,早早施捨完了,就結了。」賽報應一聽,心中暗想:「此人甚是古怪。我跟著他,看他在哪住。若果有銀子,我偷他的,替他施捨施捨。」遂暗跟老道往前行走。
  行有五六里路,見山坡上有一座古廟,山門上橫寫「遇仙觀」三個大字。老道推門而入。煥章探得了道,等候天晚,進廟偷銀子。少時,太陽已下西山,至黃昏時候,翻身上牆,跳在廟的院內,望北一看,東廂房黑暗,西廂房點著燈,正殿無人。煥章來至西房簾子以外,見裡面那老道人坐在椅子上,面向著東,八仙桌上放著無數元寶。老道自言自語的說:「今夜晚上要有賊來偷,送給他兩個。」煥章在外聽著,也不言語,只等老道睡著,好進去偷他。
  等至二鼓以後,見老道精神倍長,並不睡覺。煥章心裡想:「這事真怪,怎麼天到這般時候,他還不睡覺呢?真是好叫我著急!」等來等去,已至三更時候。那道人在裡面鼓掌大笑,說:「賊,你好無道理,真當我睡著了,你進來偷就是了。」煥章進得屋內,說:「你老人家必是俠客,若要不然,如何知道我來?」老道說:「你也不必問我是誰。你有什麼能耐,也敢來在我廟裡作賊?我在這裡坐著,你用刀剁我,我也不站起來,只要你剁著我,我這銀子你就拿了去。」煥章聽那道人之言,說:「我也是個英雄,這老道明明是說大話欺我,我就剁他,看他如何躲避?」想罷,舉刀照老道就是一刀。方離道人頭頂不遠,覺得脈門疼痛,將刀扔在就地,暗暗點頭,說:「老俠客真是英雄!你收我作個徒弟,我雖會些武藝,也是不得真傳,難以贏得行家。正是妙言不過三兩句,不授真傳枉勞心。今天得遇師傅,此乃三生有幸!得遇名師,收我作個徒弟就是了。」說著,跪在地下不起來。
  那老道說:「也罷!你且起來,有話問你。你是哪裡的人?你叫什麼?」賽報應說:「姓顧,名煥章,蘇州東門外人。父母雙亡,孤身一人,跟著拜兄學會了點武藝,在綠林中不敢說是行俠作義,所作之事並無奸盜邪淫,不過偷不義之財,濟貧寒之家。飄蕩四海,到處為家。今朝得遇高人,望求收弟子就是了。」道人說:「我收你就是了。你要學什麼哪?」煥章說:「你老人家教弟子什麼,弟子就學什麼。」說著叩頭,問那道人姓名。那道人說:「你要問我,聽我慢慢說來。」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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