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康熙爺覽奏私訪 胡忠孝異鄉受困
《西江月》:
終日懮愁何益,不消短歎長吁。簞食瓢飲樂三餘,方是寒儒雅趣。
不求名登雁塔,惟願沽酒題詩。高歌對月誦新詩,即展胸中志氣。
我朝大清定鼎,由吳三桂請清兵入關以來,順治佛爺登基,真乃是風調雨順,萬民樂業。
傳至康熙聖主四十八年,這一日早朝,有署步軍統領伊哩布奏言:「前三門外土教匪徒甚多,理應清淨地面。」聖上覽本並未降旨,傳達摩肅王,午正在三橋接駕。
散朝用膳後,傳四值庫首領張成預備便服更換,傳御馬圈鞴一字墨驤駝骨獸,在東華門外等候。此驢乃山西亢百萬所進,每日能行千里,週身黑色,並無雜毛,其性最靈,能知人意。聖上穿便衣來至東華門外,御馬圈首領王坤慌忙將驢拉過,聖上騎驢接鞭在手,打驢出東安門,順皇城根一直往南,至正陽門外。見橋頭上有大鞍車紫韁,此車乃係達摩肅王乘坐,帶領隨事從人,俱穿官衣在此等候接駕。
眾人遙見聖上穿便衣騎驢前來,肅王爺將要更衣接駕,直見聖駕騎驢進西河沿往西去了,王爺隨在後追趕。
聖上在驢上,心中暗想說:「我前次私訪,獲五虎莊的惡霸。今日覽奏,不知前三門外土教匪徒在於何處?」正思想間,已至順治門大街。
忽聽紛紛傳言:「興順鏢店亮鏢!」
聖上不知亮鏢是何緣故,心中暗想:「必是人吃的胖,要亮亮膘頭兒,朕不免前去一看。」隨跟眾人一直往南,見大街南頭路東人煙稠密。舉目一看,有一高大席棚,懸掛花紅甚多。也有書寫「陶朱事業」及「本固枝榮」等字,下款俱是士、農、工、商有名之人。大門上有泥金匾一塊,雙插金花,上寫「興順鏢店」四字,乃係名人之筆。
聖上看罷下驢,將驢拴在隔壁糧店門口,手拿鞭子,分開眾人往裡行走,進了大門,坐在大板凳上觀看。
只見以東為上,上房五間,前出廊,後出廈,滿窗戶玻璃,照耀眼目。南邊雪白的院牆,當中有綠屏門四扇,上寫「齋莊中正」。南邊還有院落,北房五間,直通北後院,門裡的影壁尚未修齊。
有一個禿瓦匠,身穿白棉綢褲褂,漂白襪子,青緞子實納幫皂鞋﹔年有四十來歲,細眉圓眼,手拿瓦刀,在那裡抹灰。又有小工一個,身軀胖大,穿的是繭綢褲褂,山東皂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掃帚眉,大環眼,平腦瓜頂兒,手拿九斤十二兩大瓦刀,在那裡煮灰。褲腰帶上頭,帶著荸薺扁的咂壺一個。又見天棚底下擺著刀槍架子兩個,兩邊有十八般兵器,件件皆精。北房前有八仙桌兒三張,上鋪猩猩紅氈,擺定元寶無數。
聖上看畢,並不知裡面是何等買賣,只聽南院內划拳行令之聲,十分熱鬧。
從東上房走出一人,年約二十有餘,身穿白雞皮縐小褂,青洋縐中衣,紫花布襪子,青緞子雙臉鞋﹔腰繫青洋縐褡包,上繡團鶴鬥蜜蜂兒﹔黃尖尖的頭髮,小緊辮﹔甜漿粥的臉蛋,垂糖麻花的鼻子﹔兩道楊眉,一雙馬眼,配著兩個糖耳朵﹔手拿小藤子鞭,橫眉立目,來至聖上面前,說:「老頭兒走開吧,別在這坐著!」
聖上抬頭一看,這小子就打了一個冷戰,倒抽一口涼氣。見聖上身穿寧綢古銅色齊袖大衫,篆底官靴﹔長眉闊目,準頭豐滿,一部銀髯,天武神威,氣相不俗,必非平等之人。
看罷,忙帶笑開言:「我當是誰,原來是老爺子。我叫小秦椒胡老大,你不知道我吧?裡邊坐著。」聖上並不答言。
那小子轉身方才要走,忽聽外面有人說:「老爺行好,有剩飯無有?賞給我兄妹兩個一碗半碗。」
聖上回頭一看,見來了一男一女:那男子約有二十有餘,面帶病形﹔女子低頭不語,五官倒也端正,釵荊裙布,窄小弓鞋,雖無傾國傾城之貌,亦有羞花閉月之容。
聖上看罷,心中暗想:「各省大吏,年年進奏『五穀豐收』,我輦轂之下,誰知也有乞討之人!看這二人之貌,並非久作乞丐,其中必有緣故。我朕出來,可惜未帶銀兩,若帶銀兩,必以問明周濟周濟他二人。」
正想之間,見看門的小秦椒胡大,手舉一藤鞭,照那乞丐劈頭就打。那人還手,一拳將小秦椒打倒在地。小秦椒一陣賤笑,說:「你還會把勢嗎?你念一個喜歌兒,我給你一百錢。」
那人說:「我不會念喜歌,休得胡說!」
這小子望那人身背後一瞧,見一女子十分美貌,秀髮青絲,面如芙蓉,鼻如懸膽,口似櫻桃。便說:「朋友,瞧你這樣不像要飯的,你姓什麼?哪裡人?告訴我,我周濟周濟你。」
那人長歎一聲,說:「老爺若問,聽我慢慢說來。我乃河南衛輝府新鄉縣連三莊人氏,姓胡,名忠孝,自幼習武。父原任開州守備,已故,母親教養兄妹二人。妹名賽花,針線女工,一概俱佳,又兼武藝精通。我有一姑父在京作守備,在京營菜市汛,歷任有年。有個表弟郝玉春,十七歲中的武舉人,有意將妹子賽花給他為妻,一同入京,前來投親」
原來這兄妹坐了二套車一輛,隨帶行裝衣包等物,辭別老母,兄妹起程,在路饑餐渴飲。那天進彰儀門,日色已落,暫且入店歇息,意欲明天再去尋見姑夫、姑母。至路南廣成店下車,入上房。
店中小伙計慌忙打淨面水、泡茶、擦桌子、擺小菜碟,問:「吃什麼飯食?」
忠孝說:「叫車夫將衣包搬進來。」
小二說:「趕車的已趕車走了。我問他,他說你坐的是代腳車,此時早走遠了。」
忠孝一聞此言,大驚失色,說:「賊子,坑了我了!」
這一個車夫原是他朋友薦的,名叫王順,在他家已然二年有餘,諸事誠實,原籍三河縣人。今日住店,他見忠孝兄妹二人入店,他想道:「他車上行李足值五六百銀,這兩個騾子也值三百餘兩。莫若我將他拐了一走,可以發財回家。」隨手執鞭子,將梢子一領,出廣成店,往正東去了。
忠孝聽店小二一說,慌忙出店觀看,四顧並無車輛,無奈轉回上房,悶悶不樂。
姑娘說:「哥哥不必發愁,明天到姑夫那裡稟官再拿他,大概也不晚。」
忠孝點頭,要菜吃飯﹔吃飯已畢,撤去殘桌,安歇睡覺,一夜無詞。
次日天明,淨面吃茶,用罷早飯,自己出店,叫賽花在店中等候,直奔菜市口汛守備衙門來了。見一當兵頭目,素日認識忠孝是郝老爺的內姪,說:「少爺,你好,從哪裡來?」
忠孝說:「自家中來,王頭兒你好。」
那人說:「郝老爺隨新放查辦外洋欽差朱大人上東洋去了。」
忠孝一聽,說:「家眷曾在這裡?」
那人說:「他一同出京。」
忠孝長歎一聲,無奈回歸店內,心中煩悶,叫小二備酒遣悶。遂與賽花說明姑夫出差外洋之事,兄妹歎息,無計可施。忠孝酒醉,蒙頭便睡,醒來覺四肢發軟,頭痛眼黑,口乾舌燥,不能起牀﹔連急帶氣,被困異鄉,有心要走,病又不能起牀,幸虧妹妹頭上有簪環首飾,拿去典當,但典當已空。
一月有餘,病體雖好,衣履早為罄盡﹔店內有不教住之意,手無分文,無奈買瓦罐,兄妹意欲討飯歸家﹔來至菜市口,見街東人煙稠密,上掛花紅,知是鋪戶開張,意欲上前討飯,正遇小秦椒胡大相問,遂說明來歷。
聖上在旁聽的明明白白,只見小秦椒說:「當家子,你等著,我見見我們東家,周濟周濟你回家。」說罷,走進東上房去了。片刻由屋內出來,站在台階上,招手叫忠孝說:「你這裡來,見見我家少東家,要行個禮兒,必周濟你回家。」
忠孝隨同他進東上房北裡間屋內,屋中陳設甚多,牆上掛著線槍五條,路東八仙桌一張,是花梨的。南邊椅子上坐一少年人,約有二十上下,面黃,身穿藍綢褲褂,漂白襪子,鑲緞雙臉鞋,散著褲腳,手內托著銀水煙袋一支。
忠孝慌忙躬身施禮,說:「大爺,你好。」
那少年掌櫃的把臉一揚,嘴一歪,說:「不必行禮,你是哪裡的人?」
忠孝說:「河南衛輝府人氏。」
少掌櫃的說:「你回家可用多少銀子?」
忠孝說:「多少不拘。」
少掌櫃的說:「我給你五十兩銀子,行不行?」
忠孝一聽,心中暗想說:「還是北京城天子腳底下大邦之地,真有這樣仗義疏財之人!」趕緊道謝,見此人由那邊箱子拿元寶一個,說:「給你吧。」
忠孝接銀在手,說:「大爺,我兄妹如回家之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必要前來登門叩謝!不知大爺貴姓?」
小秦椒說:「我們大爺姓佟,別號人稱佟百萬。」說:「你去吧。」忠孝轉身往外就走。
只聽得裡面說:「胡大,你望他說明白了,也不用立個字兒,就把人留下麼。」
小秦椒說:「我去向他說明。」出來至外間屋,說:「你別走。」叫忠孝至南裡間屋內坐下。說:「我們大爺為什麼給你銀子?」
忠孝說:「周濟我。」
胡大說:「呸,別不要臉,你聽我告訴你:我們大爺見你妹妹長的好看,給你這五十兩銀子,將你妹妹留下,作我大爺的侍妾。」
忠孝一聞此言,怒從心上起,氣向膽邊生。將元寶向胡大扔去,站起身往外就走。
只聽北屋裡說:「別放他走!叫打手拿傢伙,搶他這個女子!」
小秦椒跳上台階,說:「我們大爺周濟了你,你還敢偷東西!」一聲喊嚷,南院出來二十多名打手,俱是紫花布的褲褂,青緞子抓地虎的靴子,俱是二十多歲,手拿把打棍,將胡忠孝圍在院中要打。
聖上在那裡心中說道:「看此人不像作賊的模樣,其中必有緣故。」
突聽得門外喊嚷說:「別打,我來也!」只見躥進一人。
聖上睜眼看,見此人年有二十上下,身高七尺,細腰窄背:身穿藍春綢長衫一件,足登三鑲抓地虎靴子一雙﹔麵皮微黃,細眉大眼,精神百倍﹔手架平果青一個,來至眾打手面前,說:「不准打!打外鄉人,為什麼?」
忠孝言道:「我在此討飯,他要買我妹妹,我不願依從他,他叫打手要打我。」
此人大喊一聲說:「你們這些個東西膽大,楞敢搶人!來,來!」拉住忠孝就要走。
此人住家在安定門裡國子監,姓馬,雙名夢太,自幼家中學練藝業。達摩肅王府中比過武,摔過大牻牛,踢過二牯牛,前門外頭打過四霸天﹔後來在地壇跟老山海學過藝,練過彈腿、地趟拳、十八滾、十八翻,橫推八匹馬,倒拽九牛回,油錘貫頂,兩太陽砸磚,有恨地無環之力。
今天給義弟鐵頭孫兆英慶賀廣慶茶園新張之喜,邀請四方九城人物字號,在廣慶茶園等候四霸天打架。今天是來至菜市口找朋友,偶遇此事,走進鏢店,自道名姓。
康熙爺在那裡聽的明白,心中說道:「朕今日出宮,未帶保駕之人,要帶保駕之人,將一干賊人俱皆拿獲!」
夢太帶忠孝分開眾人,方才要走,只聽東上房少東人說:「小秦椒胡大,連這個拉馬的一齊打!」外面打手一聲喊嚷,手使棍棒,將二人圍住,小秦椒帶人來搶姑娘賽花。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