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隱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郎,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里破洪濤。
  這首詩乃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姓盧,名柟,字少楩,一字子赤,大名府濬縣人也。生得丰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嫻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
  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財傲物之志,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纓,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於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後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於僮僕廝養,不計其數。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
  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金璫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濬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偏有盧柟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購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真個景致非常!但見:
  樓台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載閬苑奇葩。水閣遥通竹塢,風軒斜透松寮。回塘曲沼,層層碧浪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縈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歧,紅豔叢中喬木聳。
  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木蘭舟蕩漾芙蓉水際,鞦韆架搖拽垂楊影裡。朱欄畫檻相掩映,湘簾鄉幕兩交輝。
  盧柟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至樂,亦不是過。
  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俱有資助,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訪者,絡繹不絕。真個是:
  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
  盧柟只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場不利,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科,不能夠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逸翮奮霄漢,高步躡天關。
  褰衣在椒涂,長風吹海瀾。
  瓊樹繫游鑣,瑤華代朝餐。
  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
  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意氣揚揚。只是貪婪無比,性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濬縣,不曾遇著對手。平昔也曉得盧柟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惟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誰知盧秀才卻與他人不同。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挨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稱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就如朝廷徵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黏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是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是那盧柟被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他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屐,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柟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又撞著知縣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柟決不肯來,卻倒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柟他出,先差人將貼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
  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環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
  「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
  彎彎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一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樑,亭中懸一個匾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緻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
  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柟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僥倖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
  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柟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柟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小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裡整備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裡,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
  正要明日到戶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接院不發起馬牌,突然上任。汪知縣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
  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柟另來相邀。誰知盧柟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
  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柟園上去遊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只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豔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慢。有詩為證:
  桃花開遍上林紅,耀服繁華色豔濃。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
  盧柟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執帖子,上前說知。盧柟乘著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使不得。我們正在得趣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㑳㑳,怎能盡興?還是改日罷。」盧柟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覆知縣。
  你道天下有恁樣不巧的事: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遊春,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產起來,暈倒在地,血污浸漬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辭了盧柟。這夫人病體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時盧柟園中牡丹盛開,冠絕一縣。真是好花,有《牡丹》詩為證:
  洛陽千古鬥春芳,富貴爭誇濃豔妝。
  一自《清平》傳唱後,至今人尚說花王。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只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次後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柟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推辭不脫,只得受了。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衙門,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麼?急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只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遊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後,又差人約盧柟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盧柟也向他處遊玩山水,離家兩日矣。
  不覺春盡夏臨,倏忽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柟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那差人逕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須臾間,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面去吩咐。」差人隨著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內紅妝翠蓋,豔色映人。有詩為證:
  凌波仙子鬥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將顏色惱人腸。
  原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灩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雲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設橋樑,以彩蓮舟為渡,乃盧柟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彩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繫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慢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只見藤牀湘簟,石榻竹幾,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柟利頭跣足,敘據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著酒杯。旁邊冰盤中,列著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盧柟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裡差來的麼?」
  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柟道:「你那本官倒也好笑,屢次訂期定日,卻又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閒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話。」盧柟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後日。」
  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划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覆了知縣。
  那汪知縣至後日,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柟。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漸漸甦醒。吩咐差人辭了盧柟,一面請太醫調治。足足裡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柟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著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裡受他的東西?
  須把來消豁了,方才幹淨。」到八月中,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只有盧柟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麼?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於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
  玉宇淡悠悠,金波徹夜流。
  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
  風露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
  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復;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著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著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柟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攝數日,方能痊可。
  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柟園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抽豐,送兩大罈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罈差人轉送與盧柟。盧柟見說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只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汪知縣後日來賞桂花。有詩為證:
  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
  淮南何用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不偶,臨期卻又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牀上,外面就傳板進來道:「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果然:
  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輔。
  卻說盧柟素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開遍。那菊花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那三種?
  鶴翎,剪絨,西施。
  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有《菊花》詩為證:
  不共春風鬥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
  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稀散晚香。
  盧柟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著帖子,來到縣裡,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逕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開,特請老爺明日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屢次失約,好難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汪太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了知縣,後來把天大家私,弄得罄盡,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
  當下盧柟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盡竟日之游。」吩咐廚夫:「太爺明日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
  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腳亂收拾。
  盧柟到次早吩咐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名帖,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園上燕喜堂中。上下兩席,並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且說汪知縣那日出堂,便打帳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
  投文裡卻有本縣巡檢司解到強犯九名,贓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報知,乃是衛河大伙,贓物甚多,又無失主。汪知縣動了火,即時用刑拷訊。內中一盜甚黠,才套夾棍,便招某處藏銀若干,某處埋贓幾許,一五一十搬將出來,何止千萬。知縣貪心如熾,把吃酒的念頭放過一邊,便教放了夾棍,差個心腹吏帶領健步衙役,押資前去,眼同起贓,立等回話;餘盜收監,贓物上庫。知縣退坐後堂,等那起贓消息。從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兩次,那起贓的方才回縣,稟說:「卻是怪異。東墾西爬,並沒有半個錫皮錢兒。」知縣大怒,再出前堂,弔出前犯,一個個重新拷掠。夾到適才押去起贓的賊。
  那賊因眾人怒他胡說,沒有贓物,已是拳頭腳尖,私下先打過幾頓。又縣司兵拷打壞的,怎當得起再夾,登時氣絕。知縣見夾死了賊,也有些著忙,便教禁子獄卒叫喚,亂了半晌,竟不甦醒。汪知縣心生一計,喝叫:「且將眾犯還監,明日再審!」眾人會意,將死賊混在活賊裡,一擁扶入監去,誰敢道半個死字。又向禁子討了病狀,明日做死囚發出。汪知縣十分敗興,遂想著盧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時已是申牌時分,各役簇擁著大尹,來到盧家園內。
  且說盧柟早上候起,已至巳時,不見知縣來到,差人去打聽,回報說在那裡審問公事。盧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樂,道:
  「既約了絕早就來,如何這時候還問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將個名帖邀請。盧柟此時不樂,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請他的不是,只得耐這次罷。」俗語道:「等人性急。」
  又候了半晌,連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來。盧柟道:「古怪!」再差人去打聽。少停,同著投邀帖的人一齊轉來,回覆說:「還在堂上夾人。門役道:「太爺正在惱怒,卻放你進去纏帳!攔住小人,不放進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報。」盧柟聽見這話,湊成十分不樂,又聽得說夾問強資要贓物,心中大怒,道:
  「原來這個貪殘蠢才,一無可取,幾乎錯認了!如今幸爾還好!」
  即令家人撤開下面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
  「快把大杯篩熱酒來,洗滌浴腸!」家人都稟道:「恐太爺一時來到。」盧柟喝道:「柟!還說甚太爺!我這酒可是與那貪殘俗物吃的麼?況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來。」家人見家主發怒,誰敢再言,隨即斟酒,供出肴饌。小奚在堂中宮商迭奏,絲竹並呈。盧柟飲過數杯,叫小廝:「與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覺道身子困倦。」吩咐閉了園門。於是脫巾卸服,跣足蓬頭,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連飲數觥,胸襟頓豁,開懷暢飲,不覺大醉。將肴饌撤去,賞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幾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誰敢去驚動,整整齊齊,都站在兩旁伺候。
  裡邊盧柟便醉了,外面管園的卻不曉得內裡的事。平日間賓客出進得多,主人又是個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日逐將園門大開慣了,今日雖有命閉門,卻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請見任官府,倘若來時左右要開的,且停一會兒。挨落日銜山,遠遠望見縣頭踏來,急忙進來通報。到了中堂,看見家主已醉倒,吃一驚,道:「太爺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飲得這個模樣?」眾家人聽得知縣來到,都面面相覷,沒做理會,齊道:「那桌酒便還在,但相公不能夠醒,卻怎好?」管園的道:「且叫醒轉來,扶醉陪他一陪也罷。終不然,特地請來,冷淡他去不成?」眾家人只得上前叫喚,喉嚨喊破,如何得醒。
  漸漸聽得人聲嘈雜,料道是知縣進來,慌了手腳,四散躲過。
  單單撇下盧柟一人。只因這番,有分教,佳賓賢主,變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場春夢。正是:
  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說汪知縣離了縣中,來到盧家園門首,不見盧柟迎接,也沒有一個家人伺候。從人亂叫:「門上有人麼?快去通報,太爺到了。」並無一人答應。知縣料是管門的已進去報了,遂吩咐不必呼喚,竟自進去。只見門上一個匾額,白地翠書「嘯圃」兩個大字。進了園門,一帶都是柏屏。轉過彎來,又顯出一座門樓,上書「隔凡」二字。過了些門,便是一條松徑。繞出松林,打一看時,但見山嶺參差,樓台縹緲,草木蕭疏,花竹圍環。知縣見佈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
  「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聞得一些人聲,又不見盧柟相迎,未免疑惑。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或者從別道出來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園中任意東穿西趟,反去尋覓主人。
  次後來到一個所在,卻是三間大堂,一望菊花數百,霜英粲爛,楓葉萬樹,擁若丹錦,與晚霞相映。橙桔相亞,累累如金。池邊芙蓉千百株,顏色或深或淺,綠水紅葩,高下相映。
  鴛鴦▉鵣之類,戲狎其下。汪知縣想道:「他請我看菊,必在這個堂中了。」逕至堂前下轎。走入看時,那裡見甚酒席,惟有一人,蓬頭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無一個人影。從人趕向前亂喊:「老爺到了,還不起來!」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見旁邊放著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喚,看是何等樣人。」那常來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細一看,認得是盧柟,稟道:「這就是盧相公,醉倒在此。」
  汪知縣聞言,登時紫漲了面皮,心下大怒道:「這廝恁般無理!故意哄我上門羞辱!」欲待叫從人將花木打個稀爛,又想不是官體,忍著一肚子惡氣,急忙上轎,吩咐回縣。轎夫抬起,打從舊路,直至園門首,依原不見一人。那時已是薄暮,點燈前導,那些皂快,沒一個不搖首咋舌道:「他不過是個監生,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這也是件異事。」知縣在轎上聽見,自覺沒趣,惱怒愈加,想道:「他總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請過數遍,不肯來見,情願就見,又饋送銀酒,我亦可謂折節敬賢之至矣。他卻如此無理,將我侮慢!且莫說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該如此!」到了縣裡,怒氣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提。
  且說盧柟這些家人、小廝,見知縣去後,方才出頭。到堂中看家主時,睡得正濃,直至更餘方醒。眾人說道:「適才相公睡後,太爺就來,見相公睡著,便起身而去。」盧柟道:
  「可有甚話說?」眾人道:「小人們恐不好答應,俱走過一邊,不曾看見。」盧柟道:「正該如此。」叫管門的,打了三十板:
  「如何不早閉園門,卻被這俗物直到此間,踐污了地上!」教管園的:「明早快挑水,將他進來的路徑掃滌乾淨。」又差人尋訪常來下帖的差人,將向日所送書儀,並那罈泉酒,發還與他。那差人不敢隱匿,遂即到縣裡去繳還,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夫人接著,見他怒氣沖天,問道:「你去赴宴,如何這般氣惱?」汪知縣將其事說知。夫人道:「這都是自取,怪不得別人。你是個父母官,橫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屢屢卑污苟賤,反去請教子民。他縱是有才,與你何益?今日討恁般怠慢,可知好麼。」汪知縣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一發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氣憤憤的半晌無語。夫人道:「何消氣得?自古道:『破家縣令。』」只這四個字,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頓提起生事害人之念。當下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尋思計策安排盧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當夜無話。次日早衙已過,喚一個心腹令史,進衙商議。
  那令史姓譚名遵,頗有才幹,慣與知縣通贓過付,是一個積年滑史。當下知縣先把盧柟得罪之事敘過,次說要訪他惡端,參之以泄其恨。譚遵道:「老爺要與盧柟作對,不是輕舉妄動的。須尋得一件沒躲閃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參訪一節,恐未必了事,在老爺反有干礙。」
  汪知縣道:「卻是為何?」譚遵道:「盧柟與小人原是同裡,曉得他多有大官府往來,且又家私豪富。平昔雖則恃才狂放,卻沒甚違法之事。縱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處挽回,決不至死的田地。那時懷恨挾仇,老爺豈不返受其累?」汪知縣道:
  「此言雖是,但他恁地放肆,定有幾件惡端。你去細細訪來,我自有處。」譚遵答應出來,只見外邊繳進原送盧柟的書儀、泉酒。汪知縣見了,轉覺沒趣,無處出氣,遷怒到差人身上,說道:「不該收他的回來!」打了二十毛板,就將銀酒都賞了差人。正是:
  勸君莫作傷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卻說譚遵領縣主之命,四處訪察盧柟罪過,日往月來,挨至冬末,並無一件事兒。知縣又再四催促,倒是兩難之事。一日在家悶坐,正尋思盧監生無隙可乘,只見一個婦人急急忙忙的走入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家人鈕文的弟婦金氏。鈕文兄弟叫做鈕成。金氏年紀三十左近,頗有一二分姿色,向前道了萬福:「請問令史:我家伯伯何在?得遇令史在家卻好。」譚遵道:「鈕文在縣門首。你有甚事尋他?」
  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丈夫自舊年借了盧監生家人盧才二兩本銀,兩年來,利錢也還了若干。今歲丈夫投盧監生家,做長工度日。盧家舊例,年終便給來歲半年的工銀。那日丈夫去領了工銀,家主又賜了一頓酒飯,千歡萬喜。剛出大門,便被盧才攔住,知道領了工銀,索取前銀。丈夫道是年終歲暮,全賴這工銀過年,那得有銀還債?盧才抵死要銀。兩家費口,爭鬧起來,不合罵了他『奴才』,被他弟兄們打了一頓。丈夫吃了虧,氣憤回家,況是食上加氣,廝打時赤剝冒了寒,夜間就發起熱來。連今日算得病共八日了,滴水不進,太醫說是停食感冒,不能療治。如今只待要死,特來尋伯伯去商量。」
  譚遵聞言,不勝歡喜,道:「原來恁地。你丈夫沒事便罷,倘有些山高水低,急來報知,包在我身上與你出氣。還要他大一注財,夠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張主,可知好麼。」正說間,鈕文已回,金氏將這事說知,一齊回去。臨出門,譚遵又囑咐道:「如有變故,速速來報。」
  鈕文應允,離了縣中。不消一個時辰,早到家中。推門進去,不見一些聲息,到牀上看時,把二人嚇做一跳。原來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過幾時了。金氏便嚎啕大哭起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說:「虎一般的後生,怎地這般死得快!可憐可憐。」鈕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處。」金氏依言,鎖了大門,央告鄰里暫時看覷,跟著鈕文就走。那鄰里中商議道:「他家一定去告狀了。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干係。」隨後也往縣裡去呈報。其時遠近村坊盡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柟。原來盧柟於那日廝打後,有人稟知備細,怒那盧才擅放私債,盤算小民,重責三十,追出借銀原券,盧才逐出不用,欲待鈕成來稟,給還借券。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官。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且說鈕文、金氏,一口氣跑到縣裡,報與譚遵。譚遵大喜,悄悄的先到縣中稟了知縣,出來與二人說明就裡,教了說話,流水寫起狀詞,單告盧柟強佔金氏不遂,將鈕成擒歸打死,教二人擊鼓叫冤。鈕文依了家主,領著金氏,不管三七念一,執了一塊木柴把鼓亂敲,口內一片聲叫喊「救命」。
  衙門差役,自有譚遵吩咐,並無攔阻。汪知縣聽得擊鼓,即時升堂,喚鈕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狀詞,恰好地鄰也到了。
  知縣專心在盧柟身上,也不看地鄰呈子是怎樣情由,假意問了幾句,不等發房,即時出簽,差人提盧柟立刻赴縣。公差又受了譚遵的叮囑,說「太爺惱得盧柟要緊,你們此去,只除子女孩子,其餘但是男子漢,盡數拿來。」眾皂快素知知縣與盧監生有仇,況且是個大家,若還人少,進不得他大門。遂聚起三呈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一群猛虎。
  此時隆冬日短,無已傍晚,彤雲密布,朔風凜冽,好不寒冷。譚遵要奉承知縣,陪出酒食,與眾人發路,一人點起一根火把,飛奔至盧家門首,發一聲喊,齊搶入去,逢著的便拿。家人們不知為甚,嚇得東倒西歪,兒啼女哭,沒奔一頭處,盧柟娘子正同著丫鬟們在房中圍爐向火,忽聞得外面人聲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們觀看。尚未動步,房門口早有家人報道:「大娘,不好了!外邊無數人執著火把打進來也!」盧柟娘子還認是強盜來打劫,驚得三十六個牙齒矻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閉上房門!」言猶未畢,一片火光,早已擁入房裡。那些丫頭們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爺饒命!」眾人道:「胡說!我們是本縣太爺差來拿盧柟的,什麼大王爺!」盧柟娘子見說這話,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縣,今日尋事故來擺佈,便道:「既是公差,你難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縱有事在縣,量來不過房婚田土的事罷了,須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裡不來,黑夜間率領多人,明火執仗,打入房幃,乘機搶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講,該得何罪?」眾公差道:
  「只要還了我盧柟,但憑到公堂上去講。」遂滿房遍搜一過,只揀器皿寶玩取夠像意方才出門,又打到別個房裡,把姬妾們都驚得躲入牀底下去。各處搜到,不見盧柟,料想必在園上,一齊又趕入去。
  盧柟正與四五個賓客在暖閣上飲酒,小優兩旁吹唱。恰好差去拿盧才的家人在那裡回話。又是兩個亂喊上樓,報道:
  「相公,禍事到也!」盧柟帶醉問道:「有何禍事?」家人道:
  「不知為甚,許多人打進大宅,搶劫東西,逢著的便被拿住。
  今又打入相公房中去了!」眾賓客被這一驚,一滴酒也無了,齊道:「這是為何?可去看來!」便要起身。盧柟全不在意。忽見樓前一派火光閃爍,眾公差齊擁上樓,嚇得那幾個小優,滿樓亂滾,無處藏躲。盧柟大怒。喝道:「甚麼人敢到此放肆!
  叫人快拿!」眾公差道:「本縣太爺請你說話,只怕拿不得的!」
  一條索子,套在頸裡,道:「快走!快走!」盧柟道:「我有何事,這等無禮?不去便怎麼?」眾公差道:「老實說,向日請便請你不動,如今拿倒要拿去的!牽著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擁下樓來,又拿了十四五個家人。還想連賓客都拿,內中有人認得俱是貴家公子,又是有名頭的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離了園中,一路鬧吵吵,直至縣裡。這幾個賓客放心不下,也隨來觀看。躲過的家人也自出頭,奉著主母之命,將了銀兩,趕來央人使用打探。
  那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耀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眾公差押盧柟等直到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面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心驚。眾公差跑上堂稟道:「盧柟一起拿到了。」將一干人帶上月台,齊齊跪下。鈕文、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柟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恁般無狀,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我且不與你計較,暫請到監裡去坐一坐!」盧柟倒走上三四步,橫挺身子說道:
  「就到監裡去坐也不妨,只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佔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小。」盧柟聞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來為鈕成之事!據你說,止不過要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
  那鈕成原係我家傭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干。即使是我打死,亦無應死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柟不難屈承,只怕公論難泯。」汪知縣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為奴,污蔑問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
  今且勿論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眾公差齊聲答應,趕向前,一把揪翻。盧柟叫道:
  「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柟堂堂漢子,何惜一死。你快快請詳,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決不受笞杖之辱!」眾公差那裡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縣喝教「住了」,並家人齊發下獄中監禁。鈕成屍首著地方買棺盛殮,發至官壇候驗。鈕文、金氏,干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柟打得血肉淋灕,兩個家人扶著,仰天大笑,走出儀門。這邊朋友輩上前迎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盧柟道:
  「並無別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裝在我名下,要加個小小死罪。」眾友驚駭道:「有此等奇冤!弟輩已相約,明日拉闔縣鄉紳孝廉與縣公講明,料縣公難滅公論,自然開釋。」盧柟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佈罷了。
  只有一件緊事:煩到家中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罈到獄中來。」
  眾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盧柟笑道:「人生貴適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於我何有?難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飲酒!」
  正在說話,一個獄卒推著背道:「快進獄去!有話另日再說!」
  那獄卒不是別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人。盧柟睜起眼喝道:「唗!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干?」蔡賢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就不進去,便怎麼?」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將他推開,做好做歹,勸盧柟進了監門。眾友也各自回去。盧柟家人自歸家回覆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柟出衙門時,譚遵緊隨在後,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衙報與知縣。知縣到次早,只說有病,不出堂理事。眾鄉紳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至午後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干人犯,並仵作人等,監中弔出盧柟主僕,逕去檢驗鈕成屍首。那仵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盡報做重傷。
  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盧柟作對,齊咬定盧柟打死。知縣又哄盧柟將出鈕成傭工文券,只說做假的,盡皆扯碎。嚴刑拷逼,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長枷手杻,下在死囚牢裡。家人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落。金氏、鈕文、干證人等,發回寧家。屍棺俟詳轉定奪。將招由疊成文案,並盧柟抗逆不跪等情,細細開載在內,備文申報上司。雖眾鄉紳力為申理,知縣執意不從。有詩為證:
  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無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柟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家調治的,如何經得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監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家中娘子又請太醫來調治。外修內補,不夠一月,平服如舊。那些親友絡繹不絕,到監中候問。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由他們直進直出,並無攔阻。內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稟知縣主,魆地到監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才,不好將他難為,叫人送出獄門,又把盧柟打上二十,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
  那盧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眼內見的是竹木花卉,耳內聞的是笙簫細樂,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如今坐於獄中,住的卻是鑽頭不進、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語言嘈雜,面目兇頑,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聞的不過是腳鐐手銬鐵鏈之聲,到了晚間提鈴喝號,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悽慘!
  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脅下傾刻生出兩個翅膀,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開獄門,連眾犯也都放走。一念轉著受辱光景,毛髮倒豎,恨道:「我盧柟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裡!如今陷於此間,怎能夠出頭日子!總然掙得出去,亦有何顏見人?要這性命何用,不如尋個自盡,倒得乾淨。」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湯、文王有夏台、羑裡之囚,孫臏、司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聖賢,尚忍辱待時,我盧柟豈可不短見?」卻又想道:「我盧柟相知滿天下,身列縉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坐觀成敗?還是他們不曉得我受此奇冤?須索寫書去通知,教他們到上司處挽回。」遂寫若干書啟,差家人分頭投遞。
  那些相知也有現任,也有林下,見了書札,無不駭然。也有直達汪知縣要他寬罪的,也有托上司開招的。那些上司官,一來也曉得盧柟是當今才子,有心開釋,都把招詳駁下縣裡;
  回書中又露個題目,教盧柟家屬前去告狀,轉批別衙門開招出罪。盧柟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叫家人往各上司訴冤。果然都批發本府理刑勘問。理刑官已先有人致意,本是書札比別處更多。那汪知縣幾日間連接數十封書札,都是與盧柟求解的。正在躊躇,忽見各上司招詳,又多駁轉。過了幾日,理刑廳又行牌到縣,弔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開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驚懼,想道:「這廝果然神通廣大,身子坐在獄中,怎麼各處關節已是佈置到了?若此番脫漏出去,如何饒得我過?
  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斬草除根,必有後患。」當晚差譚遵下獄,叫獄卒蔡賢,將盧柟投了病狀,今夜拿到隱僻之處,結果他性命。可憐滿腹文章,到此冤沈獄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風木寒煙空斷魂。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有個巡捕縣丞,姓董名紳,貢士出身,任事強幹,用法平恕;見汪知縣將盧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職小,不好開口。每下獄查點,便與盧柟談論,兩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進監巡視,不見了盧柟。問眾獄卒時,都不肯說。惱動性子,一片聲喝打,方才低低說:
  「太爺差譚令史來討氣絕,已拿向後邊去了。」董縣丞大驚道:
  「太爺乃一縣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們這些奴才索詐不遂,故此謀他性命。快引我去尋來!」眾獄卒不敢違逆,直引至後邊一條夾道中,劈面撞著譚遵、蔡賢,喝教:「拿住!」上前觀看,只見盧柟仰臥地上,鞭打得遍身青紫,手足盡皆縛,面上壓個土囊。董縣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聲叫喚,也是盧柟命不該絕,漸漸甦醒。與他解去繩索,扶至房中,尋些熱湯吃了,方能說話,乃將譚遵指揮蔡賢打罵謀害情由說出。董縣丞安慰一番,叫人服侍他睡下,然後帶譚遵二人到了廳上。
  思想:「這事雖出自縣主之意,料今敗露,也不敢承認。欲要拷問譚遵,又想他是縣主心腹,只道我不存體面,反為不美。」
  單喚過蔡賢,要他招承與譚遒索詐不遂,同謀盧柟性命。那蔡賢初時只推縣主所遣,不肯招承。董縣丞大怒,喝教:「夾起來!」那眾獄卒因蔡賢向日報縣主來查監,打了板子,心中懷恨,尋過一副極短極緊的夾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來,連稱願招。董縣丞即便叫「住了」。眾獄座恨著前日的毒氣,只做不聽見,倒狠命收緊,夾得蔡賢叫爹叫娘,連祖宗十七八代盡叫出來。董縣丞連聲喝住,方才放了,把紙筆要他親供。
  蔡賢只得依著董縣丞說話供招。董縣丞將來袖過,吩咐眾獄卒:「此二人不許擅自釋放,待我見過太爺,然後來取。」起身出獄回衙,連夜備了文書,次早汪知縣升堂,便去親遞。
  汪知縣因不見譚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見董縣丞呈說這事,暗吃一驚,心中雖恨他衝破了網,卻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書,只管搖頭道:「恐沒這事。」董縣丞道:「是晚生親眼見的,怎說沒有?堂尊若不信,喚三人對證便了。那譚遵猶可恕,這蔡賢最是無理,連堂尊也還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懲戒後人?」汪知縣被他道著心事,滿面通紅,生怕傳揚出去,壞了名聲,只得把蔡賢問徒發遣。自此懷恨董縣丞,尋兩件風流事過,參與上司,罷官而去。此是後話不提。
  再說汪知縣因此謀不諧,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傳送要道之人,大抵說盧柟恃富橫行鄉黨,結交勢要,打死平人,抗逆問官,營謀關節,希圖脫罪,把情節做得十分利害,無非要張楊其事,使人不敢挽救。又叫譚遵將金氏出名,連夜刻起冤單,遍處黏貼。佈置停當,然後備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沒擔當懦怯之輩,見了知縣揭帖並金氏冤單,果然恐怕是非,不敢開招,照舊申報上司。大凡刑獄經過理刑問結,別官就不敢改動。盧柟指望這番脫離牢獄,誰道反坐實了一重死案,依舊發下濬縣獄中縣禁。還指望知縣去任,再圖昭雪;那知汪知縣因扳翻了個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風力,倒得了個美名,行取入京,升為給事之職。他已居當道,盧柟縱有通天攝地的神通,也沒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憐其冤枉,開招釋罪。汪給事知道,授意與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說他得了賄賂,賣放重囚,罷官回去。
  著府縣原拿盧柟下獄。因此後來上司雖知其冤,誰肯捨了自己官職,出他的罪名?
  光陰迅速,盧柟在獄,不覺又是十有餘年,經了兩個縣官。那時金氏、鈕文雖都病故,汪給事卻升了京堂之職,威勢正盛。盧柟也不做出獄指望。不道災星將退,那年又選一個新知縣到任。只因這官人來,有分教:
  此日重陰方啟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卻說濬縣新任知縣姓陸,名光祖,乃浙江嘉興平湖縣人氏。那官人胸藏錦繡,腹滿珠璣,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術。出京時,汪公曾把盧柟的事相囑。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雖是他舊任之事,今已年久,與他還有甚相干?諄諄教諭,其中必有緣故。」到任之後,訪問邑中鄉紳,都為稱枉,敘其得罪之由。陸公還恐盧柟是個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體訪,所說皆同。乃道:「既為民上,豈可以私怨羅織,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與他昭雪,又想道:
  「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駁勘,便不能決截了事。不如先開釋了,然後申報。」遂弔出那宗卷來,細細查看,前後招由,並無一毫空隙。反覆看了幾次,想道:「此事不得盧才,如何結案?」乃出百金為信賞錢,立限與捕役,要拿盧才。不一月,忽然獲到。盧才料不能脫,不打自招。審出真情,遂援筆批云:
  審得鈕成以領工食銀於盧柟家,為盧才扣債,以致爭鬥,則鈕成為盧氏之僱工也明矣。僱工人死,無家翁償命之理。況放債者才,扣債者才,廝打者亦才。釋才坐杻,律何稱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餘辜,擬抵不枉。盧柟久陷於獄,亦一時之厄也,相應釋放。云云。
  當日監中,取出盧柟,當堂打開枷杻,釋放回家。合衙門人無不驚駭。就是盧柟也出自意外,甚以為異。陸公備起申文,把盧才起釁根由,並受枉始末,一一開敘,親至府中相見按院呈遞。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開釋,必有私弊。問道:「聞得盧柟家中甚富,賢令獨不避嫌乎?」陸公道:「知縣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問其枉不枉,不知問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齊亦無生理。若是枉,陶朱亦無死法。」按院見說得詞正理直,更不再問,乃道:「昔張公為廷尉,獄無冤民,賢令近之矣。敢不領教!」陸公辭謝而出,不提。
  且說盧柟回至家中,合門慶幸,親友盡來相賀。過了數日,盧柟差人打聽陸公已是回縣,要去作謝,他卻也素位而行,換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陸公這般大德大恩,須備些禮物去謝他便好。」盧柟說:「我看陸公所為,是個有肝膽的豪傑,不比那齷齪貪利的小輩。若送禮去,反輕褻他了。」
  娘子道:「怎見得是反為輕褻?」盧柟道:「我沉冤十餘載,上官皆避嫌不肯見原;陸公初蒞此地,即廉知枉情,毅然開釋:
  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膽識,安能如此?今若以利報之,正所謂『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輕身而往。陸公因他是個才士,不好輕慢,請到後堂相見。盧柟見了陸公,長揖拜。陸公暗以為奇,也還了一禮。遂教左右看坐。門子就扯把椅子,放在旁邊。看官,你道有恁樣奇事!那盧柟乃久滯的罪人,虧陸公救援出獄,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頭,也是該的,他卻長揖不拜。若論別官府見如此無禮,心上定然不樂了;那陸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見他度時寬洪,好賢極矣。誰想盧柟見敘他旁坐,倒不說起來,說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盧柟,沒有旁坐的盧柟。」陸公聞言,即走下來,重新敘禮,說道:「是學生得罪了。」即遜他上坐。兩下談今論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見之晚,遂為至友。有詩為證:
  昔聞長揖大將軍,今見盧生抗陸君。
  夕釋桁楊朝上坐,丈夫意氣薄青雲。
  話分兩頭,卻說汪公聞得陸公釋了盧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連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將汪公為縣令時挾怨誣人始末,細細詳辯一本。倒下聖旨,將汪公罷官回去,按院照舊供職,陸公安然無恙。那時譚遵已省察在家,專一挑寫詞狀。陸公廉訪得實,參了上司,拿下獄中,問邊遠充軍。盧柟從此自謂餘生,絕意仁進,益放於詩酒;家事漸漸淪落,絕不為意。
  再說陸公在任,分文不要,愛民如子,況又發奸摘隱,剔清利弊,姦宄懾伏,盜賊屏跡。合縣遂有神明之稱,聲名振於都下。只因不附權要,止遷南京禮部主事。離任之日,士民攀轅臥轍,泣聲載道,送至百里之外。那盧柟直送五百餘裡,兩下依依不捨,欷歔而別。
  後來陸公累遷至南京吏部尚書。盧柟家已赤貧,乃南游白下,依陸公為主,陸公待為上賓。每日供其酒資一千,縱其遊玩山水。所到之處,必有題詠,都中傳誦。一日遊彩石李學士祠,遇一赤腳道人,風致飄然,盧柟邀之同飲。道人亦出葫蘆中玉液以酌盧柟。柟飲之,甘美異常,問道:「此酒出於何處?」道人答道:「此酒乃貧道所自造也。貧道結庵於廬山五峰下,居士若能同游,當恣君斟酌耳。」盧柟道:「既有美醞,何憚相從!」即刻於李學士祠中作書寄謝陸公,不攜行李,隨著那赤腳道人而去。陸公見書,歎道:「翛然而來,翛然而去,以乾坤為逆旅,以七尺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於廬山五老峰下訪之不獲。後十年,陸公致政歸家,朝廷遣官存問,陸公使其次子往京謝恩,從人遇之於京都,寄問陸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後人有詩贊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獨將詩酒傲公侯。
  一絲不掛飄然去,贏得高名萬古留。
  後人又有一詩警戒文人,莫學盧公,以傲取禍。詩曰:
  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勸人休蹈盧公轍,凡事還須學謹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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