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得便宜處笑嘻嘻,不遂心時暗自悲。
  誰識天公顛倒用,得便宜處失便宜。
  近時有一人,姓強,平日好佔便宜,倚強凌弱,裡中都懼怕他,熬出一個渾名,叫做強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見前邊一個單身客人,在地檢了一個兜肚兒,提起頗重,想來其中有物,慌忙趕上前,攔住客人,說道:「這兜肚是我腰間脫下來的,好好還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後面來,如何倒是你腰間脫下來的?好不通理。」強得利見客人不從,就攀手去搶,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帶子。兩下你不鬆,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攏來,問其緣故。二人各爭執是自己的兜肚兒,眾人不能剖判。其中一個老者開言道:「你二人口說無憑,且說兜肚中什麼東西,合得著,便是他的。」強得利道:
  「誰耐煩與你猜謎道白?我只認得自己的兜肚,還我便休,若不還時,與你並個死活。」只這句話,眾人已知不是強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懼怕強得利的,有心幫襯他,便上前解勸道:
  「客人,你不識此位強大哥麼?是本地有名的豪傑。這兜肚,你是地下撿的,料非己物,就把來結識了這位大哥,也是理所當然。」客人被勸不過,便道:「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財可義取,不可力奪。既然列位好言相勸,小人情願將兜肚打開,看是何物。若果有些彩頭,分作三股。小人與強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與列位們做個利市,店中共飲三杯,以當酬勞。」那老者道:「客官最說得是。強大哥且放手,都交付與老漢手裡。」老者取兜肚打開看時,中間一個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層紙,裹著光光兩綻雪花樣的大銀,每錠有十兩重。強得利見了這兩錠銀子,愛不可言,就使欺心起來,便道:「論起三股分開,可惜鏨壞了這兩個錁兒。我身邊有幾兩散碎銀子,要去買生口的,把來與客人,留下這錁兒與我罷。」
  一頭說,一頭在腰裡摸將出來三四個零碎包兒,湊起還稱不上四兩銀子,連眾人吃酒東道都在其內,客人如何肯放,兩下又爭嚷起來。又有人點撥客人道:「這位強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彩去罷。」老者也勸道:「客官,這四兩銀子,都把與你,我們眾人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這東道,奉承你二位罷。」口裡說時,那兩錠銀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強得利擘手搶去了。那客人沒奈何,只得留了這四兩銀子。
  強得利道:「雖然我身邊沒有碎銀,前街有個酒店,是我舅子開的。有勞眾位多時,少不得同去一坐。」眾人笑道:「恁地時,連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後就做個相識。」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裡大樓上坐下。強得利一來白白裡得了這兩錠大銀,心中歡喜,二來感謝眾人幫襯,三來討了客人的便宜,又賴了眾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況且是自己舅子開張的酒店,越要賣弄,好酒好食,只顧教搬來,吃得個不亦樂乎。眾人個個醉飽,方才撒手。共吃了三兩多銀子,強得利教記在自家帳上。眾人們出作別,各自散訖。客人乾淨得了四兩銀子,也自歸家去了。
  過了兩日,強得利要買生口,舅子店裡又來取酒錢,家中別無銀兩,只得把那兩錠雪白樣的大銀,在一個傾銀鋪裡去傾銷,指望加出些銀水。那銀匠接銀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內顛上幾顛,問道:「這銀子那裡來的?」強得利道:「是交易上來的。」銀匠道:「大郎被人哄了。這是鐵胎假銀,外邊是細絲,只薄薄一層皮兒,裡頭都是鉛鐵。」強得利不信,只要鏨開。銀匠道:「鏨壞時,大郎莫怪。」銀匠動了手,乒乒乓乓,鏨開一個口子,那銀皮裂開,裡面露出假貨。強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別人。坐在櫃桌邊,呆呆的對著這兩錠銀子,只顧看。引下許多人進店,都來認那鐵胎銀的,說長說短。
  強得利心中越氣,正待尋事發作,只見門外兩個公差走入,大喝一聲,不由分說,將鏈子扣了強得利的頸,連這兩錠銀子,都解到一個去處來。原來本縣庫上錢糧收了幾錠假銀,知縣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緝訪。這兜肚裡銀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錠樣正與庫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縣堂。知縣相公一見了這錠樣,認定是造假銀的光棍,不容分訴,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將強得利送入監裡,要他賠補庫上這幾錠銀子,三日一比較,強得利無可親何,只得將田產變價上庫,又央人情在知縣相公處,說明這兩錠銀子的來歷。知縣相公聽了分上,饒了他罪名,釋放寧家。共破費了百外銀子。一個小小家當,弄得七零八落,被裡中做下幾句口號,傳做笑話。道是:
  強得利,強得利,做事全不濟。得了兩錠寡鐵,破了百金家計。公堂上毛板是我打來,酒店上東道別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氣。從今改強為弱,得利喚做失利。再來嚇裡欺鄰,只怕縮不上鼻涕。
  這段話,叫做《強得利貪財失彩》,正是「得便宜處失便宜」。如今再講一個故事,叫做《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也是為討別人的便宜,後來弄出天大的禍來。正是:
  爽口食多應損胃,快心事過必為殃。
  話說國朝弘治年間,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象。幼年也曾上學攻書,只因父親早喪,沒人拘管,把書本拋開,專與那些浮浪子弟往來,學就一身吹彈蹴踘,慣在風月場中賣弄,煙花陣裡鑽研。因他生得風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錢鈔使費,小娘們多有愛他的,奉得神魂顛倒,連家裡也不思想。妻子累諫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間,西湖上桃花盛開。隔夜請了兩個名妓,一個喚做嬌嬌,一個喚做倩倩,又約了一般幾個子弟,教人喚下湖船,要去遊玩。自己打扮起來,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著銀紅吳綾道袍,時邊繡花白綾襖兒,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柄書畫扇子。後面跟一個垂髫標緻小廝,叫做清琴,是他的寵童,左臂上掛著一件披風,左手拿著一張弦子、一管紫簫,都是蜀錦制成囊兒盛裹。離了家中,望錢塘門搖擺而來,卻打從十官子巷中經過,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簾兒、潑那梳妝殘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嬌豔。怎見得?有《清江引》為證:
  誰家女兒,委實的好,賽過西施貌。面如白粉團,鬢似烏雲繞。若得他近身時,魂靈兒都掉了。
  張藎一見,身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那女子潑了水,正待下簾,忽聽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人物風流,打扮喬畫,也凝眸流盼。兩面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張藎一發魂不附體,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正看間,門裡忽走出個中年人來。張藎慌忙迴避。等那人走遠,又復走轉看時,女子已下簾進去。站立一回,不見蹤影,教清琴記了門面,明日再來打探。臨行時,還回頭幾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腳邊路,偏這日見了那女子,行一步,懶一步,就如走幾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厭煩。出了錢塘門,來到湖船上。那時兩個妓女,和著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見張藎上船,俱走出船頭相迎。張藎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簫兒放下。稍子開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葉舒眉,往來踏春士女,攜酒挈榼,紛紛如蟻。有詩為證: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且說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
  偏有張藎一意牽掛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遊春,到似傷秋光景。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日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懷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與你去解紛。」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著惱,還不快奉杯酒兒下禮?」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張藎被眾人鬼渾,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到子門首,復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清琴道:「大爺,明日再來罷,若只管往來,被人疑惑。」張藎依言,只得回家。
  明日,到了家左近訪問是何等人家。有人說:「他家有名叫做潘殺星潘用,夫妻兩個,只生一女,年才十六,喚做壽兒。那老兒與一官宦人家薄薄裡有些瓜葛,冒著他的勢頭,專在地方上嚇詐人的錢財,騙人酒食。地方上無一家不怕他,無一個不恨他,是個賴皮刁鑽主兒。」張藎聽了,記在肚裡,慢慢在他門首踱過。恰好那女子開簾遠望,兩下又復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熱。自此之後,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聽,以咳嗽為號。有時看見,有時不見。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
  一夜,正是三月十五,皓月當天,渾如白晝。張藎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飯,趁著月色,獨步到潘用門首,並無一個人來往。見那女子正捲起簾兒,倚窗望月。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勝,團做一塊,望上擲來。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脫下一隻鞋兒投下。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隻合色鞋兒,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繫在汗巾頭上,納在袖裡。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萬福。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兒閉上,自下樓去。張藎也興盡而返,歸到家裡,自在書房中宿歇。又解下這只鞋兒,在燈前細玩,果是金蓮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細。怎見得?也有《清江引》為證:
  覷鞋兒三寸,輕羅軟窄,勝蕖花片。若還繡滿花,只費分毫線。怪他香噴噴不沾泥,只在樓上轉。
  張藎看了一回,依舊包在汗巾頭上,心中想道:
  「須尋個人兒通信與他,怎生設法上得樓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飽肚饑,有何用處?」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
  明日午前,袖了些銀子,走至潘家門首。望樓上不見可人,便遠遠的借個人家坐下,看有甚人來往。事在湊巧,坐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婆,手提著個小竹撞,進他家去。約有一個時辰,依原提著竹撞出來,從舊路而去。張藎急趕上一步,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慣走大家賣花粉的陸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賣花粉為名,專一做媒作保,做馬泊六,正是他的專門,故此家中甚是活動。兒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昔酗酒撒潑,是個凶徒,連那婆子時常要教訓幾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依著他,不敢一毫違拗。當下張藎叫聲:「陸媽媽!」陸婆回頭認得,便道:「呀!張大爺何來?連日少會。」張藎道:「適才去尋個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經過。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頭們,都望你的花哩。」
  陸婆道:「老身日日要來拜望大娘,偏有這些沒正經事,絆住身子,不曾來得。」一頭說,已到了陸婆門首。只見陸五漢在店中賣肉賣酒,十分熱鬧。陸婆道:「大爺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間齷齪,不好屈得貴人。」張藎道:「茶倒不消,還要借幾步路說話。」陸婆道:「小待。」連忙進去,放了竹撞出來道:
  「大爺有甚事,作成老媳婦。」張藎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且隨我來。」直引到一個酒樓上,揀個小閣兒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箸,問道:「可還有別客麼?」張藎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兩瓶來,時新果子,先將來案酒。好嗄飯,只消三四味就夠了。」酒保答應下去。不一時,都已取到,擺做一桌子。
  斟過酒來,吃了數杯。
  張藎打發酒保下去,把閣子門閉了,對陸婆道:「有一事要相煩媽媽,只怕你做不來。」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誇口,憑你天大樣疑難事體,經著老身,一了百當。大爺有甚事,只管吩咐來,包在我身上與你完成。」張藎道:「只要如此便好。」
  當下把兩臂靠在桌上,舒著勁,向婆子低低笑道:「有個女子,要與我勾搭,只是沒有做腳的,難得到手。曉得你與他家最熟,特來相求,去通個信兒。若說法得與我一會,決不忘恩。
  今日先有十兩白物在此,送你開手。事成之後,還有十兩。」
  便去袖裡摸出兩個大錠,放在桌上。陸婆道:「銀子是小事,你且說是那一家的雌兒?」張藎道:「十官子巷潘家壽姐,可是你極熟的麼?」陸婆道:「原來是這個小鬼頭兒。我常時見他端端正正,還是黃花女兒,不像要尋野食吃的,怎生著了你的道兒?」張藎把前後遇見,並夜來贈鞋的事,細細與婆子說知。陸婆道:「這事倒也有些難處哩!」張藎道:「有甚難處?」
  陸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並無一個雜人,只有嫡親三口,寸步不離。況兼門戶謹慎,早閉晏開,如何進得他家?這個老身不應承。」張藎道:「媽媽,你適才說天大極難的事,經了你就成,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與我周全?想必嫌謝禮微薄,故意作難麼?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兩銀子,兩匹緞頭,與你老人家做壽衣何如?」陸婆見著雪白兩錠大銀,眼中已是出火,卻又貪他後手找帳,心中不捨,想了一回道:「既大爺恁般堅心,若老身執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者身竭力去圖,看你二人緣分何如?倘圖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圖不成,也勉強不得,休得歸罪老身。這銀子且留大爺處,待有些效驗,然後來領。他與你這只鞋兒,倒要把來與我,好去做個話頭。」張藎道:「你若不收銀子,我怎放心?」陸婆道:「既如此,權且收下。若事不諧,依舊璧還。」把銀揣在袖裡。張藎摸出汗巾。解下這只合色鞋兒,遞與陸婆。陸婆接在手中,細細看了一看,喝彩道:
  「果然做得好!」將來藏過。兩個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樓,算還酒錢,一齊出門。臨別時,陸婆又道:「大爺,這事緩緩而圖,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張藎道:「只求媽媽用心,就遲幾日,也不大緊。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來會。」道罷,各自分別而去。正是:
  要將撮合三杯酒,結就歡娛百歲緣。
  且說潘壽兒自從見了張藎之後,精神恍惚,茶飯懶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這個人兒,也不枉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裡?姓甚名誰?」那月夜見了張藎,恨不得生出兩個翅兒,飛下樓來,隨他同去。得了那條紅汗巾,就當做情人一般,抱在身邊而臥。睡到明日午牌時分,還癡迷不醒,直待潘婆來喚,方才起身。又過兩日,早飯已後,潘用出門去了,壽兒在樓上,又玩弄那條汗巾。只聽得下面有人說話響,卻又走上樓來。壽兒連忙把汗巾藏過,走到胡梯邊看時,不是別人,卻是賣花粉的陸婆,手內提著竹撞,同潘婆上來。到瞭樓上,陸婆道:「壽姐,我昨日得了幾般新樣好花,特地送來與你。」
  連忙開了竹撞,取出一朵來道:「壽姐,你看何如?可像真的一般麼?」壽兒接過手來道:「果然做得好。」陸婆又取出一朵來,遞與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後生時,從不曾見恁樣花樣哩!」潘婆道:「真個我幼時,只藏得那樣粗花兒,不像如今做得這樣細巧。」陸婆道:「這個只算中等,還有上上號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來,老的便少起來,連壽還要增上幾年哩。」壽兒道:「你一發拿出來,與我瞧瞧。」陸婆道:
  「只怕你不識貨,出不得這樣貴價錢。」壽兒道:「若買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陸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話兒,壽姐怎認真起來?就連我這藍兒都要了,也值得幾何!待我取出來與你看,只揀好的,任憑取擇。」又取出幾朵來,比前更加巧妙。壽兒揀好的取了數朵,道:「這花怎麼樣賣?」陸婆道:
  「呀!老身每常何曾與你爭慣價錢,卻要問價起來?但憑你吩咐罷了。」又道:「大娘,有熱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興了,連茶都忘記去取。你要熱的,待我另燒起來。」說罷,往樓下而去。
  陸婆見潘婆轉了身,把竹撞內花朵整頓好了,卻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紅袖包兒,也放在裡邊。壽兒問道:「這包的是什麼東西?」陸婆道:「是一件要緊物事,你看不得的。」壽兒道:
  「怎麼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取,陸婆口中便說:「決不與你看!」卻放個空讓他一手拈起,連叫「阿呀」,假意來奪時,被壽兒搶過那邊去。打開看時,卻是他前夜贈與那生的這只合色鞋兒!壽兒一見,滿面通紅,陸婆便劈手奪去道:
  「別人的東西,只管亂搶卻!」壽兒道:「媽媽,只這一隻鞋兒,值甚麼錢,你憑般尊重?把紬兒包著,卻又人看不得。」陸婆笑道:「你便這樣說不值錢!卻不道有個官人,把這只鞋兒當似性命一般,教我遍處尋訪那對兒哩。」壽兒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來通信,好生歡喜。便去取出那一隻來,笑道:「媽媽,我倒有一隻在此,正好與他恰是對兒。」陸婆道:「鞋便對著了,你卻怎麼發付那生?」壽兒低低道:「這事媽媽總是曉得的了。我也不消瞞得,索性問個明白罷,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誰?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張名藎,家中有百萬家私,做人極是溫存多情。為了你,日夜牽腸掛肚,廢寢忘餐。曉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來與我討信。可有個法兒放他進來麼?」壽兒道:「你是曉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門戶甚是緊急,夜間等我吹息燈火睡過了,還要把火來照過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麼得個策兒與他相會?媽媽,你有什麼計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謝。」陸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緊,有計在此。」壽兒連忙問道:「有何計策?」陸婆道:「你夜間早些睡了,等爹媽上來照過,然後起來。只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幾匹布接長,垂下樓來,待他從布上攀緣而上。到五更時分,原如此而下。就往來百年,也沒有那個知覺,任憑你兩個取樂,可不好麼?」壽兒聽說,心中歡喜道:
  「多謝媽媽玉成!還是幾時方來?」陸婆道:「今日天晚,已來不及。明日侵早去約了他,到晚來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與他,方見老身做事的當。」壽兒道:「你就把這對鞋兒,一部拿去為信。他明晚來時,依舊帶還我。」說猶未了,潘婆將茶上來。陸婆慌忙把鞋藏於袖中,啜了兩杯茶。壽兒道「陸媽媽,花錢今日不便,改日奉還罷。」陸婆道:「就遲幾日不妨得,老身不是這瑣碎的。」取了竹撞,作別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門口,壽兒道:「媽媽,明日若空,走來話話。」
  陸婆道:「曉得。」這是兩個意會的說話,潘婆那裡知道。正是:
  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來和眼去。雖然色膽大如天,中間還要人傳人。伎倆熟,口舌利,握雨攜雲多巧計。虔婆綽號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旁人閒放屁。只須瞞卻父和娘,暗中撮就鴛鴦對。朝相對,暮相對,想得人如癡與醉。不是冤家不聚頭,殺卻虔婆方出氣。
  且說陸婆也不回家,逕望張藎家來。見了他渾家,只說賣花,問張藎時,卻不在家。張藎合家那些婦女,把他這些花都搶一個乾淨,也有見,也有賒,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別起身。明日絕早,袖了那雙鞋兒,又到張家問時,說:「昨夜沒有回來,不知住在那裡。」陸婆依舊回到家中。恰好陸五漢要殺一口豬,因副手出去了,在那裡焦躁。見陸婆歸家,道:
  「來得極好!且相幫我縛一縛豬兒。」那婆子平昔懼怕兒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脫了衣服幫你。」望裡邊進去。陸五漢就隨他進來,見婆子脫衣時,落下一個紅袖包兒。陸五漢只道是包銀子,拾起來,走到外邊,解開看時,卻是一雙合色女鞋,喝彩道:「誰家女子,有恁般小腳!」相了一會,又道:
  「這個小腳女子,必定是有顏色的,若得抱在身邊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這鞋如何在母親身邊?卻又是穿舊的,有恁般珍重,把紬兒包著。其中必有緣故。待他尋時,把話兒嚇他,必有實信。」原把來包好,揣在懷裡。婆子脫過衣裳,相幫兒子縛豬來殺了,淨過手,穿了衣服,卻又要去尋張藎。臨出門,把手摸袖中時,那雙鞋兒卻不見了。連忙復轉身尋時,影也不見,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
  陸五漢冷眼看母親恁般著急,由他尋個氣歎,方才來問道:「不見了什麼東西?這樣著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緊物事,說不得的。」陸五漢道:「若說個影兒,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濟,待我與你尋看。如說不得的,你自去尋,不干我事。」
  婆子見兒子說話蹺蹊,便道:「你若拾得,還了我,有許多銀子在上,夠你做本錢哩。」陸五漢見說有銀子,動了火,問道:
  「拾倒是我拾得,你說那根由與我,方才還你。」婆子叫到裡邊去,一五一十,把那兩個前後的事,細細說與。陸五漢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歡喜,假意驚道:「早是與我說知,不然,幾乎做出事來。」婆子道:「卻是為何?」陸五漢道:「自古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這樣事,怎掩得人的耳目。況且潘用那個老強盜,可是惹得他的麼?倘或事露,曉得你賺了銀兩,與他做腳,那時不要說把我做本錢,只怕連我的店底部倒在他手裡,還不像意哩。」陸婆被兒子一嚇,心中老大驚慌,道:「兒說得有理。如今我把這銀子和鞋兒還了他,只說事體不諧,不管他閒帳罷了。」陸五漢笑道:「這銀子在那裡?」陸婆便去取出來與兒子看。五漢把來袖了道:「母親,這銀子和鞋兒留在這裡,萬一後日他們從別處弄出事來,連累你時,把他做個證見。若不到這田地,那銀子落得用的,他敢來討麼?」陸婆道:「倘張大老來問回音,卻怎麼處?」五漢道:「只說他家門戶緊急,一時不能,若有機會,便來通報。
  回他數次,自然不來了。」那婆子銀子、鞋兒,都被五漢拿去,又不敢討,手中沒了把柄,又怕弄出事來,也不敢去約張藎。
  且說陸五漢把這十兩銀子,辦起幾件華麗衣服,也買一頂縐紗巾兒,到晚上等陸婆睡了,約莫一更時分,將行頭打扮起來,把鞋兒藏在袖裡,取鎖反鎖了大門,一逕到潘家門首。其夜微雲籠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靜,陸五漢在樓牆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壽兒聽得,連忙開窗,那窗臼裡呀的有聲。壽兒恐怕驚醒爹媽,即桌上取過茶壺來,灑些茶在裡邊,開時卻就不響。把布一頭緊緊的縛在柱上,一頭便垂下來。陸五漢見布垂下,滿心歡喜,撩衣拔步上前,雙手挽住布兒,兩腳挺在牆上,逐步捱將上去。頃刻已到樓窗邊,輕輕跨下。壽兒把布收起,將窗兒掩上。陸五漢就雙手抱住,便來親嘴,壽兒即把舌兒度在五漢口中,此時兩情火熱,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寢。……真個你貪我愛,被陸五漢恣情取樂。正是:
  荳蔻包香,卻被枯藤胡纏。海棠含蕊,無端暴雨摧殘。鵂鹠占錦鴛之窠,鳳凰作凡鴉之偶。一個口裡呼肉肉肝肝,還認做店中行貨;一個心裡想親親愛愛,那知非樓下可人。紅娘約張珙,錯訂鄭恒;
  郭素學王軒,偶迷西子。可憐美玉嬌香體,輕付屠酤市井人。
  當下雨散雲收,方才敘闊。五漢將出那雙鞋兒,細述向來情款。壽兒也訴想念之由。情猶未足,再赴陽台,愈加恩愛。到了四更,即便起身,開了窗,依舊把布放下。五漢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壽兒把布收起藏過,輕輕閉上窗兒,原復睡下。自此之後,但是雨下月明,陸五漢就不來,餘則無夜不會。
  往來約有半年,十分綢繆。那壽兒不覺面目語言,非復舊時。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幾遍將女兒盤問,壽兒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那晚,五漢又來,壽兒對他說道:「爹媽不知怎麼,有些知覺,不時盤問。雖然再四白賴過了,兩夜防謹愈嚴,倘然候著,大家不好。今後你且勿來,待他懶怠些兒,再圖歡會。」五漢口中答道:「說得是。」心內甚是不然。
  到四更時,又下樓去了。
  當夜,潘用朦朧中,覺道樓上有些唧唧噥噥,側著耳要聽個仔細,然後起來捉奸。不想聽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對潘婆道:「阿壽這賤人,做下不明白的勾當,是真了,他卻還要口硬。我昨夜明明裡聽得樓上有人說話,欲待再聽幾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卻睡著去。」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算來這樓上,沒個路道兒通得外邊,難道是神仙鬼怪,來無跡,去無蹤?」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頓,拷問他真情出來。」潘婆道:「不好。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
  若還一打,鄰里都要曉得了,傳說開去,誰肯來娶他?如今也莫論有這事沒這事,只把女兒臥房遷在樓下,臨臥時將他房門上落了鎖,萬無他虞。你我兩口搬在他樓上去睡,看夜間有何動靜,便知就裡。」潘用道:「說得有理。」到晚間吃晚飯時,潘用對壽兒道:「今後在我房中睡罷。我老夫妻要在樓上做房了。」壽兒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當夜互相更換。潘用把女兒房門鎖了,對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樓時,拿住了,只做賊論,結果了他,方出我這氣!」把窗兒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不提潘用夫妻商議。且說陸五漢當夜壽兒叮囑他且緩幾時來,心上不說,卻也熬定了數晚,果然不去。過了十餘日,忽一晚淫心蕩漾,按納不住,又想要與壽兒取樂。恐怕潘用來捉奸,身邊帶著一把殺豬的尖刀防備。出了大門,把門反鎖好了,直到潘家門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樓上毫無動靜,只道壽兒不聽見,又咳嗽一兩聲,更無音響,疑是壽兒睡著了。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諧,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見我好幾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這也不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見動靜。等得不耐煩,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個半酣,等到列闌,掮了一張梯子,直到潘家樓下,也不打暗號,一逕上到樓窗邊,把窗輕輕一拽,那窗呀的開了。五漢跳身入去,抽起梯子,閉上窗兒,摸至牀上來。正是:
  一念願邀雲雨夢,片時飛過鳳凰樓。
  卻說潘用夫妻,初到樓上這兩夜,有心彩聽風聲,不敢熟睡。一連十餘夜,靜悄悄地,老鼠也不聽得叫一聲,心中已疑女兒沒有此事,堤防便懈怠了。事有偶然,恰好這一夜,壽兒房門上的搭扭斷了,下不得鎖。潘婆道:「只把前後門鎖斷,房門上用個封條封記,這一夜料沒甚事。」潘用依了他說話。其夜,老夫妻也用了幾杯酒,帶著酒興,兩口兒一頭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沒正經的生活,身子困倦,緊緊抱住睡熟,故此五漢上來,開閉窗槅,分毫不知。
  且說五漢摸到牀邊,正要解衣就寢,卻聽得牀上兩個人在一頭打齁,心中大怒道:「怪道兩夜咳嗽;他只做睡著,不瞅彩我!原來這淫婦又勾搭上了別人,卻假意推說父母盤問,教我且不要來,明明斷絕我了。這般無恩淫婦,要他怎的?」
  身邊取出尖刀,把手摸著二人頸項,輕輕透入,尖刀一勒,先將潘婆殺死,還怕咽喉未斷,把刀在內三四卷,眼見不能活了。覆刀轉來,也將潘用殺死。揩抹了手上血污,將刀藏過。
  推開窗子,把梯兒墜下,跨出樓窗,把窗依舊閉好,輕輕溜將下來,擔起梯子,飛奔回家去了。
  且說壽兒自換了臥房,恐怕情人又來打暗號,露出馬腳,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見父母說起,那一日方才放心。到十餘日後,全然沒事了。這一日睡醒了,守到巳牌時分,還不見父母下樓,心中奇怪。曉得門上有封記,又不敢自開,只在房中聲喚道:「爹媽起身罷!天色晏了,如何還睡?」叫喚多時,並不答應,只得開了房門,走上樓來。揭開帳子看時,但見滿牀流血,血泊裡挺著兩個屍首。壽兒驚倒在地,半晌方蘇,撫牀大哭,不知何人殺害。哭了一回,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報知鄰里,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鑰匙,開出門來,卻不怕羞,立在門內喊道:「列位高鄰,不好了!我家爹媽,不知被甚人殺死?乞與奴家作主!」連喊數聲,那些對門間壁,並街上過往的人聽見,一齊擁進,把壽兒倒擠在後邊,都問道:「你爹媽睡在那裡?」壽兒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樓,今早門戶不開,不知何人,把來雙雙殺死。」眾人見說在樓上,都趕上樓。揭開帳子看時,老夫妻果然殺死在牀。眾人相看這樓,又臨著街道,上面雖有樓窗,下面卻是包簷牆,無處攀援上來。壽兒又說:「門戶都是鎖好的,適才方開。」家中卻又無別人。都道:「此事甚是蹺蹊,不是當耍的!」即時報地方總甲來看了,同著四鄰,引壽兒去報官。可憐壽兒從不曾出門,今日事在無奈,只得把包頭齊眉兜了,鎖上大門,隨眾人望杭州府來。那時哄動半個杭城,都傳說這事。陸五漢已曉得殺錯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張失智,顛倒在家中尋鬧。
  陸婆向來也曉得兒子些來蹤去跡,今番殺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問他,卻也懷著鬼胎,不敢出門。正是:
  理直千人必往,心虧寸步難移。
  且說眾人來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齊進去稟道:
  「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來門戶未開,夫妻俱被殺死。同伊女壽兒,特來稟知。」太守喚上壽兒問道:「你且細說父母什麼時候睡的?睡在何處?」壽兒道:「昨夜黃昏時,吃了夜飯,把門戶鎖好,雙雙上樓睡的。今早巳牌時分,不見起身,上樓看時,已殺在被中,樓上窗槅,依舊關閉,下邊門戶,一毫不動,封鎖依然。」太守又問道:「可曾失甚東西?」壽兒道:
  「件件俱在。」太守道:「豈有門戶不開,卻殺了人?東西又一件不失。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
  壽兒道:「只有嫡親三口,並無別人。」太守道:「你父親平昔可有仇家麼?」壽兒道:「並沒有甚仇家。」太守道:「這事卻也作怪。」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壽兒抬起頭來,見包頭蓋著半面。太守令左右揭開看時,生得非常豔麗。太守道:「你今年幾歲了?」壽兒道:「十七歲了。」太守道:「可曾許配人家麼?」壽兒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處在那裡?」壽兒道:「睡在樓下。」太守道:「怎麼你倒住在下邊,父母反居樓上?」壽兒道:「一向是奴睡在樓上,半月前換下來的。」太守道:「為甚麼換了下來?」壽兒對答不來,道:
  「不知爹媽為甚要換。」太守喝道:「這父母是你殺的!」壽兒著了急,哭道:「爺爺,生身父母,奴家敢做這事!」太守道:
  「我曉得不是你殺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殺的。快些說他名字上來!」壽兒聽說,心中慌張,賴道:「奴家足跡不出中門,那有此等勾當?若有時,鄰里一定曉得。爺爺問鄰里,便知奴家平昔為人了。」太守笑道:「殺了人,鄰里尚不曉得,這等事,鄰里如何曉得?此是明明你與姦夫往來,父母知覺了,故此半月前換你下邊去睡,絕了姦夫的門路,他便忿忿殺了。不然,為甚換你在樓下去睡?」俗語道:「賊人心虛。」壽兒被太守句句道著心事,不覺面上一回紅,一回白,口內如吃子一般,半個字也說不清潔。太守見他這個光景,一發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隸飛奔上前,扯出壽兒手來,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頭上,疼痛難忍,即忙招道:
  「爺爺,有,有,有個姦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壽兒道:
  「叫做張藎。」太守道:「他怎麼樣上你樓來?」壽兒道:「每夜等我爹媽睡著,他在樓下咳嗽為號,奴家把布接長,繫一頭在柱上垂下,他從布上攀引上樓。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來,約有半年。爹媽有些知覺,幾次將奴盤問,被奴賴過。奴家囑咐張藎,今後莫來,省得出丑,張藎應允而去。自此爹媽把奴換在樓下來睡,又將門戶盡皆下鎖。奴家也要隱惡揚善,情願住在下邊,與他斷絕。只此便是實情。其爹媽被殺,委果不知情由。」太守見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簽差四個皂隸,速拿張藎來審。那四個皂隸,飛也似去了。這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且說張藎自從與陸婆在酒店中別後,即到一個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陸婆來尋過兩遍,急去問信時,陸婆因兒子把話嚇住,且又沒了鞋子,假意說道:「鞋子是壽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無處可入。再過幾時,父親即要出去,約有半年方才回來。待他起身後,那時可放膽來會。」張藎只道是真話,不時探問消息。落後又見壽兒幾遭,相對微笑。兩下都是錯認:壽兒認做夜間來的即是此人,故見了喜笑;張藎認做要調戲他上手,時常現在他眼前賣俏。
  日復一日,並無確信。張藎漸漸憶想成病,在家服藥調治。那日正在書房中悶坐,只見家人來說,有四個公差在外面,問大爺什麼說話。張藎見說,吃了一驚,想道:「除非妓弟家什麼事故。」不免出廳相見,問其來意。公差答道:「想是為什麼錢糧裡役事情,到彼自知。」張藎便放下了心,討件衣服換了,又打發些錢鈔,隨著皂隸府中而來。後面許多家人跟著。
  一路有人傳說:「潘壽兒同姦夫殺了爹媽。」張藎聽了,甚是驚駭,心下想道:「這丫頭弄出恁樣事來?早是我不曾與他成就,原來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險些把我也纏在是非之中。」
  不一時,來到公廳。太守舉目觀看張藎。卻是個標緻少年,不像個殺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問道:「張藎,你如何奸騙了潘用女兒,又將他夫妻殺死?」那張藎乃風流子弟,只曉得三瓦兩舍,行奸賣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見官府的威嚴。一拿到時,已是膽戰心驚,如今聽說把潘壽兒殺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裡打下一個霹靂,嚇得半個字也說不出。掙了半日,方才道:「小人與潘壽兒雖然有意,卻未曾成奸。莫說殺他父母,就是樓上,從不曾到。」太守喝道:
  「潘壽兒已招與你通姦半年,如何尚敢抵賴?」張藎對潘壽兒道:「我何嘗與你成奸,卻來害我?」起初潘壽兒還道不是張藎所殺,這時見他不認姦情,連殺人事倒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張藎分辨不清,太守喝教:「夾起來!」只聽得兩旁皂隸,一聲吆喝,蜂擁上前,扯腳拽腿。可憐張藎從小在綾羅堆裡滾大的,就捱著線結,也還過不去,如何受得這等刑罰?夾棍剛套上腳,就殺豬般喊叫,連連叩頭道:
  「小人願招。」太守教放了夾棍,快寫供狀上來。張藎只是啼哭道:「我並不知情,卻教我寫甚麼來?」又向潘壽兒說道:
  「你不知被那個奸騙了,卻扯我抵當!如今也不消說起,但憑你怎麼樣說來,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壽兒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難道你不曾在樓下調戲我?你不曾把汗巾丟上來與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張藎道:「這都是了,只是我沒有上樓與你相處,」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還要多說?快快供招!」張藎低頭,只聽潘壽兒說一句,便寫一句,輕輕裡把個死罪認在身上。畫供已畢,呈與太守看了。將張藎問實斬罪。壽兒雖不知情,因奸傷害父母,亦擬斬罪。各責三十,上了長板。張藎押付死囚牢裡,潘壽自入女監收管。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兒,還打個出頭棒子,不致十分傷損。來到牢裡,叫屈連聲,無門可訴。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麼做恁般勾當?」張藎道:「列位大哥,不瞞你說,當初其實與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面,兩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與他一會。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麼?」眾人道:「既如此,適才你怎麼就招了?」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麼?況且新病了數日,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還活得幾日。若不招,這條性命,今夜就要送了。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說起。但潘壽姐適才說話,歷歷有據,其中必有緣故。我如今願送十兩銀子,與列位買杯酒吃,引我去與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內中一個獄卒頭兒道:「張大爺要看見潘壽兒也不難。只是十兩太少。」張藎道:「再加五兩罷。」禁子頭道:「我們人眾,分不來,極少也得二十兩。」張藎依允。兩個禁子扶著兩腋,直到女監柵門外。
  潘壽兒正在裡面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迷惑,被你奸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爹媽,害我性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說與你詳察。起初見你時,多承顧盼留戀,彼此有心。以後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色鞋來酬我。我因無由相會,打聽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兒來討信,他來回說:『鞋便你收了,只因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目下要出去幾個月,待起身後,即來相約。』是從那日為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日子。已及半年,並無實耗。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教我日夜牽掛,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壽兒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日你教陸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媽睡著,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布接長垂下,來與你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為信。此後每夜必來。不想爹媽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幾次。我對你說:『此後且莫來,恐防事露,大家壞了名聲。等爹媽不堤防了,再圖相會。』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我爹媽,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如今倒還抵賴,連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認!」張藎想了一想道:
  「既是我與你相處半年,那形體聲音,料必熟識。你且細細審視,可不差麼?」眾人道:「張大爺這話,說得極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須不是人了。不要說問斬罪,就問凌遲,也不為過。」壽兒見說,躊躇了半晌,又睜目把他細細觀看。張藎連問道:「是不是?快些說出,不要遲疑。」壽兒道:「聲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覺大似你。向來都是黑暗中,不能詳察,只記得你左腰間有個瘡痕腫起,大如銅錢,只這個人便是色認。」
  眾人道:「這個一發容易明白。張大爺,你且脫下來看,若果然沒有,明日稟知太爺,我眾人與你為證,出你罪名。」於是張藎滿心歡喜道:「多謝列位。」連忙把衣服褪下,眾人看時,遍身潔白如玉,腰間那有瘡痕?壽兒看了,啞口無言。張藎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麼!」眾人道:「不消說了,這便真正冤枉,明日與你稟官。」當下依舊扶到一個房頭,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眾禁子跪下,將昨夜張藎與潘壽兒面證之事,一一稟知。太守大驚,即便弔出二人復審。先喚張藎上去,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太守道:「你那只鞋兒,付與陸婆去後,不曾還你?」張藎道:「正是。」又喚壽兒上去,壽兒也把前後事,又細細呈說。太守道:「那鞋兒果是原與陸婆拿去,明晚張藎到樓,付你的麼?」壽兒道:「正是。」太守點頭道:「這等是陸婆賣了張藎,將鞋另與別人,冒名奸騙你了。」
  即便差人,卻拿婆子。
  不多時,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後問道:「當初張藎央人與潘壽兒通信,既約了明晚相會,你如何又哄張藎,不教他去,卻把鞋兒與別人冒名去奸騙?從實說來,饒你性命。
  若半句虛了,登時敲死!」那婆子被這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那敢半句虛妄。把那賣花為由,定策期約,連尋張藎不遇,回來幫兒子殺豬,落掉鞋子,並兒子恐嚇說話,盡後張藎來討信,因無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細訴。其奸騙殺人情由,卻不曉得。
  太守見說話與二人相合,已知是陸五漢所為,即又差人將五漢拿到。太守問道:「陸五漢,你奸騙了良家女子,卻又殺他父母,有何理說?」陸五漢賴道:「爺爺,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這是張藎央小人母親做腳,奸了潘家女兒,殺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壽兒不等他說完,便喊道:
  「奸騙奴家的聲音,正是那人!爺爺只驗他左腰,可有腫起瘡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隸剝下衣服看時,左腰間果有瘡痕腫起。陸五漢方才口軟,連稱情願償命,把前後奸騙、誤殺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問成斬罪,追出行兇尖刀上庫,壽兒依先原擬斬罪。陸婆說誘良家女子,依律問徒。張藎不合希圖奸騙,雖未成奸,實為禍本,亦問徒罪,召保納贖。當堂一一判定罪名,備文書申報上司。
  那潘壽兒思想:「卻被陸五漢奸騙,父母為我而死,出乖露丑!」懊悔不及,無顏再活,立起身來,望丹墀階沿青石上,一頭撞去,腦漿迸出,頃刻死於非命。
  可憐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帶血魂。
  太守見壽兒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陸五漢再加四十,湊成一百,下在死囚牢裡,聽候文書轉日,秋後處決。又拘鄰里,將壽兒屍骸抬出,把潘用房產家私,盡皆變賣,備官盛殮三屍,買地埋葬。餘銀入官上庫。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見壽兒觸階而死,心下十分可憐,想道:「皆因為我,致他父子喪身亡家。」回至家中,將銀兩酬謝了公差獄卒等輩,又納了徒罪贖銀,調養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禮經懺超度潘壽兒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長齋,立誓再不姦淫人家婦女,連花柳之地,也絕足不行。在家清閒自在,直至七十而終。時人有詩歎云:
  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奸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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