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卷 㑳梅香認合玉蟾蜍
詩曰:
世間好事必多磨,緣未來時可奈何;
直至到頭終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話說從來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說。
盡有到底成就的,起初時千難萬難,挫過了多少機會,費過了多少心機,方得了結。就如王仙客與劉無雙兩個中表兄妹,從幼許嫁。年紀長大,只須劉尚書與夫人做主,兩個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說?卻又尚書翻悔起來,千推萬阻。比及夫人攛掇得肯了,正要做親,又撞著朱泚、姚令言之亂,御駕蒙塵,兩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靜,仙客入京來訪,不匡劉尚書被人誣陷,家小配入掖庭,從此天人路隔,永無相會之日了。姻緣未斷,又得發出宮女打掃皇陵,恰好差著無雙在內。
驛庭中通著消息與王仙客,跟尋著希奇古怪的一個俠客古押衙,將茅山道士仙丹矯詔藥死無雙,在皇陵上贖出屍首來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婦,同歸襄漢。不知挫過了幾個年頭,費過了多少手腳了。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經這許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見?可又有一說,不遇艱難,不顯好處。古人曰: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著,卻不早完了事?然沒一些光景了。畢竟歷過多少間阻,無限風波,後來到手,方為希罕。
所以在行的道:「偷得著不如偷不著。」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說一段因緣,正要到手,卻被無意中攪散。及至後來兩下各不指望了,又曲曲彎彎,反弄成了。這是氤氳大使顛到人的去處。且說這段故事,出在那個地方?什麼人家?怎的起頭?怎的了結?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說來。有詩為證:
打鴨驚鴛鴦,分飛各異方;
天生應匹偶,羅列自成行。
話說杭州府有一個秀才,姓鳳,名來儀,字梧賓,少年高才。只因父母雙亡,家貧未娶。有個母舅金三員外,看得他是個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濟他。鳳生就冒了舅家之姓進了學,入場考試,已得登科。朋友往來,只稱鳳生;榜中名字卻是金姓。金員外一向出了燈火之資,替他在吳山左畔賃下園亭一所,與同兩個朋友做伴讀書。那兩個是嫡親兄弟。一個叫做竇尚文,一個叫做竇尚武。多是少年豪氣,眼底無人之輩。三個人情投意合,頗有管、鮑、雷、陳之風。竇家兄弟為因有一個親眷上京為官,送他長行,就便往蘇州探訪相識去了。鳳生雖已得中,春試尚遠,還在園中讀書。
一日,傍晚時節,誦讀少倦,走出書房,散步至園東。忽見牆外樓上有一女子憑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牆,差不得多少遠近。那女子看見鳳生青年美質,也似有眷顧之意,毫不躲閃。鳳生貪看自不必說。四目相視足有一個多時辰。鳳生只做看玩園中菊花,步來步去,賣弄著許多風流態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將來,只聽得女子叫道:「龍香,掩上瞭樓窗。」一個侍女走起來,把窗撲的關了。鳳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鄰家有這等美貌女子;不曉得他姓甚名誰,怎生打聽一個明白便好?」過了一夜。次日,清早起來,也無心想觀看書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園東牆邊來。抬頭看那鄰家樓上,不見了昨日那女子。正在惆悵之際,猛聽得牆角小門開處,走將一個青青秀秀的丫鬟進來,竟到圃中彩菊花。鳳生要撩撥他開口,故意厲聲道:「誰家女子盜取花卉?」那丫鬟啐了一聲道:「是我鄰家的園子;你是那裡來的野人?反說我盜。」鳳生笑道:「盜也非盜,野也不野。一時失言,兩下退過罷。」丫鬟也笑道:「不退過,找你些什麼?」鳳生道:
「請問小娘子,彩花去與那個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畢,等此插戴。」鳳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門宅眷?」
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楊,小字素梅;還不曾許配人家。」鳳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著兄嫂同居。性愛幽靜,獨處小樓刺繡。」鳳生道:「昨日看見在樓上憑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是他了,那裡還有第二個?」
鳳生道:「這等,小娘子莫非龍香姐麼?」丫鬟驚道:「官人如何曉得?」鳳生本是昨日聽得叫喚明白在耳朵裡的,卻謅一個謊道:「小生一向聞得東鄰楊宅有個素梅娘子,世上無雙的美色;侍女龍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賢惠,仰慕已久了。」龍香終是丫頭家見識,聽見稱贊他兩句,道是外邊人真個說他好,就有幾分喜動顏色。道:「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鳳生道:「強將之下無弱兵。恁樣的姐姐須得恁樣的梅香姐,方為廝稱。小生有緣,昨日得瞥見了姐姐,今日又得遇著龍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龍香姐怎生做得一個方便,使小生再見得姐姐一面麼?」龍香道:「官人好不知進退!好人家兒女,又不是煙花門戶,知道你是什麼人?面生不熟,說個一見再見!」鳳生道:「小生姓鳳,名來儀,今年秋榜舉人,在此園中讀書,就是貼壁緊鄰。你姐姐固是絕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時才子。就相見一面,也不辱沒了你姐姐!」龍香道:「慣是秀才家有這些老臉說話!不耐煩與你纏帳,且將菊花去與姐姐插戴則個。」說罷,轉身就走。鳳生直跟將來送他,作了揖道:「千萬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說鳳來儀多多致意。」龍香只做不聽,走進角門,撲的關了。
鳳生只得回步轉來。只聽得樓窗豁然大開,高處有人叫一聲:「龍香,怎麼去了不來?」急抬頭看時,正是昨日憑窗女子。新妝方罷,等龍香彩花不來,開窗叫他。恰好與鳳生打個照面。鳳生看上去,愈覺美麗非常。那楊素梅也看上鳳生在眼裡了,呆呆偷覷,目不轉睛。鳳生以為可動,朗吟一詩道:
幾回空度可憐宵,誰道秦樓有玉簫?
咫尺銀河難越渡,寧交不瘦沈郎腰!
樓上楊素梅聽見吟詩,詳那詩中之意,分明曉得是打動他的了;只不知這俏書生是那一個?又沒處好問得。正在心下躊躇,只見龍香手拈了一朵菊花來,與他插好了。就問道:
「姐姐,你看見那園中狂生否?」素梅搖手道:「還在那廂搖擺,低聲些,不要被他聽見了。」龍香道:「我正要他聽見,有這樣老臉皮沒廉恥的!」素梅道:「他是那個?怎麼樣沒廉恥?你且說來。」龍香道:「我自彩花,他不知那裡走將來?撞見了,反說我偷他的花,被我搶白了一場。後來問我彩花與那個戴,我說是姐姐,他見說出姐姐名姓來,不知怎的就曉得我叫做龍香?說道:『一向仰慕姐姐芳名,故此連侍女名字也打聽在肚裡的。』又說:『昨日得瞥見了姐姐,還要指望再見見。』又被我搶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說出名姓來,叫做鳳來儀,是今年中的舉人,在此園中讀書,是個緊鄰。我不睬他。
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沒廉恥麼!」素梅道:「說輕些。看來他是個少年書生,高才自負的。你不理他便罷,不要十分輕口輕舌的衝撞他。」
龍香道:「姐姐怕龍香衝撞了他,等龍香去叫他來見見姐姐,姐姐自回他話罷。」素梅道:「癡丫頭,好個歹舌頭,怎麼好叫他見我?」兩個一頭話,一頭下樓去了。
這裡鳳生聽見樓上唧噥一番,雖不甚明白,曉得是一定說他,心中好生癢癢。直等樓上不見了人,方才走回書房。
從此書卷懶開,茶飯懶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東牆探頭望腦。時常兩下撞見。那素梅也失魂喪魂的,掉那少年書生不下。每日上樓幾番,但遇著便眉來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時常打發龍香,只以彩花為名,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去跡。龍香一來曉得姐姐的心事,二來見鳳生靦覥,心裡也有些喜歡,要在裡頭撮合,不時走到書房裡傳消遞息,對鳳生說著素梅好生鍾情之意。
鳳生道:「對面甚覺有情,只是隔著樓上下,不好開得口,總有心事,無從可達。」龍香道:「官人,何不寫封書與我姐姐?」鳳生喜道:「姐姐通文墨麼?」龍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詩作賦,豈但通文墨而已。」鳳生道:「這等待我寫一情詞起來,勞煩你替我寄去;看他怎麼說?」鳳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詞云:
木落庭臯,樓閣外彤雲半擁,偏則向淒涼書舍,早將寒送。眼角偷傳傾國貌,心苗曾倩多情種;問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歡寵?詞寄《滿江紅》鳳生寫完,付與龍香。龍香收在袖裡,走回家去。
見了素梅,面帶笑容。素梅問道:「你適在那邊書房裡來,有何說話,笑嘻嘻的走來?」龍香道:「好笑那鳳官人見了龍香,不說什麼說話,把一張紙一管筆只管寫來寫去。被我趁他不見,溜了一張來。姐姐,你看他寫的是什麼?」素梅接過手來,看了一遍,道:「寫的是一首詞。分明是他叫你拿來的,你卻掉謊!」龍香道:「不瞞姐姐說,委實是他叫龍香拿來的。
龍香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時嗔怪,只得如此說。」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書生狂妄,不回他幾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纏。我也不與他吟詞作賦,賣弄聰明,實實的寫幾句說話回他便了。」龍香即時研起墨來,取幅花箋攤在桌上。好個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筆來就寫。寫道:
自古貞姬守節,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輕諾寡信,俠不如貞耳。與君為鄰。幸成目遇。有緣與否?君自揣之!勿徒調文琢句,為輕薄相誘已也,聊此相復,寸心已盡,無多言。
寫罷,封好了,教龍香藏著,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龍香依言來到鳳生書房。鳳生驚喜道:「龍香姐來了。那封書兒,曾達上姐姐否?」龍香拿個班道:「什麼書不書?要我替你淘氣。」鳳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氣?」龍香道:「姐姐見了你書,變了臉,道:『什麼人的書?要你拿來!我是閨門中女兒,怎麼與外人通書帖?』只是要打。」鳳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又在樓上眼睜睜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風攬火,怎到打你!」龍香道:「我也不到得與他打我,回說道:『我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什麼?姐姐不象意不要看他,拿去還他罷了,何必著惱?』方才免得一頓打。」鳳生道:「好談話!若是不曾看著,拿來還了,有何消息?可不誤了我的事?」龍香道:「不管誤事不誤事,還了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來,撩在地下。鳳生拾起來,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曉得是龍香耍他,帶著笑道:「我說你家姐姐不捨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開來細細一看。跌足道:「好個有見識的女子!分明有意於我,只怕我日後負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寫封實心實意的話,求他定下個佳期,省得此往彼來,有名無實,白白地想殺了我!」龍香道:「為人為徹。快寫來!我與你拿去,我自有道理。」鳳生開了箱子,取出一個白玉蟾蜍鎮紙來,乃是他中榜之時,母舅金三員外與他作賀的,制做精工,是件古玩,今將來送與素梅作表記。寫下一封書道:
承示玉音,多關肝鬲。儀雖薄德,敢負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歡,必當永矢百年之好。謹貢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荊山之產,取其堅潤不渝;月中之象,取其團圓無缺。乞訂佳期,以蘇渴想。
末寫道:
辱愛不才生鳳來儀頓首,素梅娘子妝前。
鳳生將書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龍香。對龍香道:「我與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擔,只在此兩件上面了!萬望龍香姐竭力周全,討個回音則個。」龍香道:「不須囑咐,我也巴不得你們兩個成了事。有話面講,不耐煩如此傳書遞柬。」鳳生作個揖道:「好姐姐,如此幫襯,萬代恩德。」龍香帶著笑拿著去了。
走進房來,回覆素梅道:「鳳官人見了姐姐的書,著實贊歎,說姐姐有見識。又寫一封回書,送一件玉物事在此。」素梅接過手來,看那玉蟾蜍光潤可愛。笑道:「他送來怎的?且拆開書來看。」素梅看那書時,一路把頭暗點,臉頰微紅,有些沉吟之意。看到「辱愛不才生」幾字,笑道:「呆秀才,那個就在這裡愛你?」龍香道:「姐姐若是不愛,何不絕了他?不許往來!既與他兜兜搭搭,他難道倒肯認做不愛不成?」素梅也笑將起來,道:「癡丫頭就像與他一路的。我倒有句話與你商量。我心上真有些愛他,其實瞞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要我去會他,這個卻怎麼使得?」龍香道:
「姐姐,若是使不得,空愛他,也無用!何苦把這個書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呆呆地百事皆廢了。」素梅道:「只恐書生薄倖,且順眼下風光,日後不在心上,撇人在腦後了。如何是好!」龍香道:「這個龍香也做不得保人。姐姐而今要絕他,卻又愛他,要從他,卻又疑他。如此兩難,何不約他當面一會。
看他說話真誠,罰個咒願,方才憑著姐姐或短或長,成就其事,若不像個老實的,姐姐一下子丟開,再不要纏他罷了。」
素梅道:「你說得有理。我回他字去。難得今夜是十五日團圓之夜,約他今夜到書房裡相會便了。」素梅寫著幾字,手上除下一個累金戒指兒,答他玉蟾蜍之贈。叫龍香拿去。
龍香應允,一面走到園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這酸子,不要直與他說知。」走進書房中來,只見鳳生朝著紙窗正在那裡呆想。見了龍香,魆地跳將起來,道:「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龍香道:「什麼如何如何!他道你不知進退,開口便問佳期,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書多扯壞了,連那玉蟾蜍也摜碎了!」鳳生呆了,道:「這般說起來,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幾時方好?可不害殺了我!」龍香道:
「不要心慌,還有好話在後。」鳳生歡喜道:「既有好話,快說來!」龍香道:「好自在性,大著嘴子『快說來!快說來!』不直得陪個小心?」鳳生陪笑道:「好姐姐,這是我不是了。」跪下去道:「我的親娘!有什麼好說話?對我說罷。」龍香扶起道:「不要饞臉。你且起來,我對你說:我姐姐初時不肯,是我再三攛掇,已許下日子了。」鳳生道:「在幾時呢?」龍香笑道:「在明年。」鳳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週年了。」
龍香道:「死了,料不要我償命。自有人不捨得你死,有個丹藥方在此醫你。」袖中摸出戒指與那封字來,交與鳳生,道:
「到不是害死,卻不要快活殺了。」鳳生接著拆開看時,上寫道:
徒承往復,未測中心。擬作夜談,各陳所願。固不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牆之從。終身事大,欲訂完盟耳。先以約指之物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
如斯而已。
末附一詩云:
試斂聽琴心,來訪吹簫伴;
為語玉蟾蜍,清光今夜滿。
鳳生看罷,曉得是許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歡得打跌。對龍香道:「虧殺了救命的賢姐,教我怎生報答也!」龍香道:「閒話休提。既如此約定,到晚來,切不可放什麼人在此打攪!」鳳生道:「便是。同窗兩個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裡一個送飯的人,送過便打發他去,不呼喚他,卻不敢來。此外別無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臨時變卦便好。」
龍香道:「這個到不消疑慮。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
龍香自回去了。鳳生一心打點歡會。住在書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邊素梅也自心裡忒忒地,一似小兒放紙炮,又愛又怕;
只等龍香回來,商量到晚赴約。恰好龍香已到,回覆道:「那鳳官人見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連龍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素梅道:「說便如此說,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龍香道:
「既許了他,作要不得的。」素梅道:「不去便怎麼?」龍香道:
「不去打緊,龍香說了這一個大謊,後來害死了他,地府中還要攀累我。」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來世,再不管我的終身。」
龍香道:「什麼終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聽兄嫂睡了方好。」
說話之間,早已天晚。天上皎團團推出一輪明月。龍香走去了,一更多次走來,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飯,我守他收拾睡了才來的。我每不要點燈,開了角門,趁著明月悄悄去罷。」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後邊尾著,怕有人來。」
果然龍香先行,素梅在後,遮遮掩掩走到書房前。龍香把手點道:「那有燈的不就是他書房?」素梅見說是書房,便立定了腳。鳳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際,心癢難熬,攢出攢入了一會,略在窗前歇氣。只聽得門外腳步響,急走出來迎著。這裡龍香,就出聲道:「鳳官人,姐姐來了,還不拜見!」鳳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覺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勞煩姐姐這般用心,殺身難報!」素梅通紅了臉,一把扶起,道:「官人請尊重,有話慢講。」鳳生立起來,就扶著素梅衣袂道:「外廂不便,請小姐快進房去。」素梅走進了門內。外邊龍香道:「姐姐,我自去了。」素梅叫道:「龍香,不要去!」
鳳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頓著家中的好。」素梅又叫道:
「略轉轉就來。」龍香道:「曉得了。鳳官人關上了門罷。」當下龍香走了轉去。
鳳生把門關了。進來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承了鳳來儀!如今僥倖了鳳來儀也!」一手就去素梅懷裡亂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說得明白,方可成歡。」鳳生道:「我兩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還有何說?」只是抱著推他到牀上來。素梅掙定了腳不肯走,道:「終身之事,豈可草草?你咒也須賭一個,永不得負心!」鳳生一頭推,一頭口裡噥道:「鳳來儀若負此情,永遠前程,不吉!不吉!」素梅見他極態,又哄他又愛他,心下已自軟了,不由的腳下放鬆,任他推去。正要倒在牀上,只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門。鳳生正在喉急之際,吃那一驚不小。便道:「做怪了!
此時是甚麼人敲門?想來沒有別人。姐姐不要心慌。門是關著的,沒事。我們且自上牀,憑他門叫喚,不要睬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鳳生極了,狠性命抱住,道:「這等怎使得!這是活活的弄殺我了。」正是色膽如天,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忙要行事。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邊一伙人踢開了一扇;一路嚷將進來,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鳳生聽見來得切近,方才著忙道:「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
幾時回來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怎麼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對素梅道:「我去頂住了門,你把燈吹滅了,不要做聲!」
素梅心下驚惶。一手把裙褲結好,一頭把火吹滅。魆魆地揀暗處站著,不敢喘氣。鳳生走到門邊,輕輕掇條凳子,把門再加頂住。要走進來溫存素梅。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鳳兄,快開門!」鳳生戰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個?」一個聲氣小些的道:「小弟竇尚文。」一個大喊道:「小弟竇尚文。兩個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來。這樣好月色,快開門出來,吾們同去吃酒。」鳳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牀上了,懶得起來。明日盡興罷。」外邊竇大道:「寒捨不遠,過談甚便。欲著人來請,因怕兄已睡著,未必就來,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快些起來!」鳳生道:「夜深風露,熱被窩裡起來,怕不感冒了。其實的懶起。不要相強,足見相知。」竇大道:「兄興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竇二便嚷道:「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的事,披衣便起,怕甚風露!」鳳生道:「今夜偶然沒興,望乞見量。竇二道:「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便自這樣回去了!你若當真不起來時,我們一發把這門打開來,莫怪粗鹵!」鳳生著了急,自想道:「倘若他當真打進,怎生是好?」
低低對素梅道:「他若打將進來,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牀後,待我開門出去打發了他,就來。」素梅也低低道:「撇脫些!我要回去。這事做得不好了,怎麼處!」素梅望牀後黑處躲好,鳳生才掇開凳子,開出門來。見了他兄弟兩個,且不施禮,便隨手把門扣上了,道:「室中無火,待我搭上了門,和兄每兩個坐話一番罷。」兩竇道:「坐話什麼?酒盒多端正在那裡了。且到寒家呼盧浮白吃到天明。」鳳生道:「小弟不耐煩,饒我罷!」竇二道:「我們興高得緊,管你耐煩不耐煩!
我們大家扯了去。」兄弟兩個多動手,扯著便走;又加家僮們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走。鳳生只叫得苦,卻又不好說出。正是:
啞子慢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沒奈何,只得跟著吆吆喝喝的去了。
這裡素梅在房中心頭丕丕的跳,幾乎把個膽嚇破了。著實懊悔無盡。聽得人聲漸遠,才按定了性子,走出牀面前來。
整一整衣服,望門外張一張,悄然無人。想道:「此時想沒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罷。」去拽那門時,誰想是外邊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早把兩三個長指甲一齊蹴斷了。要出來,又出來不得;要叫聲龍香,又想他決在家裡,那裡在外邊聽得,又還怕被別人聽見了,左右不是。心裡煩噪撩亂,沒計奈何。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煩。再不見鳳生來到,心中又氣又恨,道:「難道貪了酒杯,竟忘記我在這裡了!」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負極不要去;是這些狂朋沒得放他回來。」
轉展躊躇,無聊無賴,身體卷怠,呵欠連天。欲要睡睡,又是別人家牀鋪,不曾睡慣,不得伏貼。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裡睡得去。悶坐不過,做下一首詞云:
幽房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無端猛烈陰風動,驚破一番新夢;
窗外月華霜重,寂寞桃源洞。詞寄《桃源憶故人》。
素梅吟詞已罷,早已雞鳴時候了。龍香在家裡睡了一覺醒來,想道:「此時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得夠了,不免走去俟候,接了他歸來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見,做出事來。」開了角門,踏著露草,慢慢走到書房前來。只見門上搭著扭兒。疑道:「這外面是誰搭上的?又來奇怪了。」自言自語了幾句。裡頭素梅聽得聲音,便開言道:「龍香來了麼?」龍香道:「是,來了。」素梅道:「快些開了門進來。」龍香開進去看時,只見素梅衣妝不卸,獨自一個坐著。驚問道:「姐姐起得這般早?」
素梅道:「那裡是起早!一夜還不曾睡。」龍香道:「為何不睡?
鳳官人那裡去了?」素梅歎口氣道:「有這等不湊巧的事!說不得一兩句說話,一伙狂朋踢進園門來,拉去看月。鳳官人千推萬阻,不肯開門。他直要打進門來。只得開了門,隨他們一路去了。至今不來,且又搭上了門。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坐又坐不過,受了這一夜的罪。而今你來得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罷。」龍香道:「怎麼有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這時候了,鳳官人畢竟轉來,還在此等他一等麼?」素梅不覺淚汪汪的,又歎一口氣道:「還說什麼等他,只自回去罷了。」正是:
驀地魚舟驚比目,霎時樵斧破連枝。
素梅自與龍香回去不提。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竇二不由分說拉去吃了半夜的酒。鳳生真是熱地上蚰蜒,一時也安不得身子。一聲求罷,就被竇二大碗價罰來。鳳生雖是心裡不願,待推卻時,又恐怕他們看出破綻,只得勉強發興。指望早些散場。誰知這些少年心性,吃到興頭上,越吃越狂,那裡肯住。鳳生真是沒天得叫。直等東方發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鳳生終是留心,不至大醉。帶了些酒意,別了二竇,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蹌歸來。到得園中,只見房門大開。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見個人影?想著昨宵在此,今不得見了。不覺的趁著酒興,敲台拍凳,氣得淚點如珠的下來。罵道:「天殺的竇家兄弟!坑害了我。千難萬難,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攪開了。而今不知又要費多少心機,方得圓成。只怕著了這驚,不肯再來了,如何是好?」悶悶不樂,倒在牀上,一覺睡到日沉西,方起得來。急急走到園東牆邊一看,但見樓窗緊閉,不見人蹤。推推角門,又是關緊了的。沒處問個消息,怏怏而回。且在書房納悶不提。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心裡還是恍惚不寧的。對龍香道:「今後切須戒著,不可如此!」龍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來。」龍香道:「到得戒時,已是遲了。」素梅道:「怎見得遲?」龍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裡有此事?你才轉得身,他們就打將進來。
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那有別事?」龍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是想殺了,極不也害個風癲。可不是我們的陰▉;還須今夜再走一遭的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邊等我,一邊看人,方不誤事。」龍香冷笑了一聲。
素梅道:「你笑什麼來?」龍香道:「我笑姐姐好個狠性子,著實戒得定。」兩個正要商量晚間再去赴期,不想裡面兄嫂處走出一個丫鬟來,報道:「馮老孺人來了。」
原來素梅有個外婆,嫁在馮家,住在錢塘門裡。雖沒了丈夫,家事頗厚,開個典當鋪在門前。人人曉得他是個富室。
那些三姑六婆沒一個不來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與楊家,就是素梅的母親,早年夫婦雙亡了。孺人想著外甥女兒雖然傍著兄嫂居住,未嘗許聘人家。一日,與媒婆每說起素梅親事。媒婆每道:「若只托著楊大官人出名,說把妹子許人,未必人家動火。須得說是老孺人的親外甥,就在孺人家裡接茶出嫁的,方有門當戶對的來。」孺人道:「是,說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兒年紀長大,也要收拾他身畔來。」故此自己抬了轎,又叫了一乘空轎,一直到楊家,要接素梅家去。
素梅接著外婆。孺人把前意說了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驚。推托道:「既然要去,外婆先請回去,等甥女收拾兩日就來。」孺人道:「有什麼收拾?我在此等了你去。」龍香便道:
「也要揀個日子。」孺人道:「我揀了來的,今日正是個黃道吉日。就此去罷。」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對龍香道:「怎生發付那人?」龍香道:「總是老孺人守著在此,便再遲兩日去,也會他不得了。不如且依著去了,等龍香自去回他消息,再尋機會罷。」素梅只得懷著不快,跟著孺人去了。
所以這日鳳生去望樓上,再不得見面。直到外邊去打聽,才曉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跌足歎恨,悔之無及。又不知幾時才得回家,再得相會。正在不快之際,只見舅舅金三員外家金旺來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會試之事。說道:「園中一應書箱行李多收拾了家來,不必再到此了。」鳳生口裡不說,心下思量道:「誰想當面一番錯過,便如此你我東西,料想那還有再會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下!」一邊收拾,望著東牆只管落下淚來。卻是沒奈何,只得匆匆出門。到得金三員外家裡,員外早已收拾盤纏,是件停當。吃了餞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著,一路伏侍去了。
員外閒在家裡,偶然一個牙婆走來賣珠翠,說起錢塘門裡馮家有個女兒,才貌雙全,尚未許人。員外叫討了他八字來。與外甥合一合看。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對上好到頭夫妻,夫榮妻貴,並無衝犯。員外大喜,即央人去說合。那馮孺人見說是金三員外,曉得他本處財主。叫人通知了外甥楊大官人,當下許了。擇了吉日,下了聘定,歡天喜地。
誰知楊素梅心裡只想著鳳生,見說許下了什麼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說得出來。對著龍香只是啼哭。龍香寬解道:
「姻緣分定,想當日若有緣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對面錯過,畢竟不是對頭。虧得還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長短了,而今又許了一家,卻怎麼處?」素梅說:「說那裡話!我當初雖不與他沾身,也曾親熱一番,心已相許。我如今癡想還與他有相會日子,權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別人,臨期無奈,只得尋個自盡,報答他那一點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他下!」龍香道:
「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夠再與他相會?」素梅道:「他如今料想在京會試。倘若姻緣未斷,得登金榜,他必然歸來尋訪著我。那時我辭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設法得相見一番。那時他身榮貴,就是婚姻之事或者還可挽回萬一。不然,我與他一言面訣,死亦瞑目了。」龍香道:「姐姐也見得是,且耐心著,不要煩煩惱惱,與別人看破了,生出議論來。」
不說兩個唧噥,且說鳳生到京,一舉成名,做了三甲進士,選了福建福州府推官,心裡想道:「我如今便道還家,央媒議親易如反掌;這姻緣仍在,誠為可喜;進士不足言也。」
正要打點起程,金員外家裡有人到京來,說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榮歸畢姻。」鳳生吃了一驚,道:「怎麼?聘下了什麼夫人?」金家人道:「錢塘門裡馮家小姐,見說才貌雙全的。」鳳生變了臉道:「你家員外好沒要緊!那知我的就裡?連忙就聘做什麼?」金家人與金旺多疑怪道:「這是老員外好意,官人為何反怪將起來?」鳳生道:「你們不曉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緒起來。正是:
姻事雖成心事違,新人歡喜舊人啼;
幾回暗裡添惆悵,說與旁人那得知?
鳳生心中悶悶,且待到家再作區處,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發金家人先回,報知擇日到家。
這裡金員外曉得外甥歸來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馮家下那袍段釵鐶請期的大禮。他把一個白玉蟾蜍做壓釵物事。
這蟾蜍是一對。前日把一個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禮,做了個囫圇人情。教媒婆送到馮家去,說:「金家郎金榜題名,不日歸娶,已起程,將到了。」那馮老孺人好不喜歡。旁邊親親眷眷看的人那一個不嘖嘖稱歎道:「素梅姐姐生得標緻,有此等大福!」多來與素梅叫喜。
誰知素梅心懷鬼胎,只是長吁短歎,好生愁悶,默默歸房去了。只見龍香走來道:「姐姐,你看見適才的禮物麼?」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龍香道:「一件天大僥倖的事!好叫姐姐得知。龍香聽得外邊人說:那中進士聘姐姐那個人,雖然姓金,卻是金家外甥。我前日記得鳳官人也曾說什麼金家舅舅。只怕那個人就是鳳官人,也不可知。」素梅道:「那有此事?」龍香道:「適才禮物裡邊,有一件壓釵的東西,也是一個玉蟾蜍,與前日鳳官人與姐姐的一模二樣。若不是他家,怎生有這般一對?」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裡?設法來看一看。」龍香道:「我方才見有蹺蹊,推說姐姐看,拿將來了。」
袖裡取出,遞與素梅看了一會,果像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臂上解下來,並一並看,分毫不差。想著前日的情,不覺掉下淚來,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緣不斷。古來破鏡重圓,釵分再合,信有其事了。只是鳳郎得中,自然說是鳳家下禮,如何只說金家?這裡邊有些不明。怎生探得一個實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龍香道:「是便怎麼?不是便怎麼?」素梅道:
「是他了,萬千歡喜,不必說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說過的,臨到迎娶,自縊而死!」龍香道:「龍香到有個計較在此。」素梅道:「怎的計較?」龍香道:「少不得迎親之日,媒婆先回話。
那時龍香妝做了媒婆的女兒,隨了他去。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來說知就是。」素梅道:「如此甚好。但願得就是他,這場喜比天還大。」龍香道:「我也巴不得如此。看來像是有些光景的。」兩人商量已定。
過了兩日,鳳生到了金家了。那時馮老孺人已依著金三員外所定日子成親,先叫媒婆去回話,請來迎娶。龍香知道,趕到路上來,對媒婆說:「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問時,只說是你的女兒,帶了來的。」媒婆道:「這等,折殺了老身。
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問姐姐。」龍香道:「甚事?」
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臨身,過門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見喜歡?口裡唧唧噥噥,倒像十分不快活的。這怎麼說?」
龍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自小立願,要自家揀個像意的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許了。他不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有什麼不好?」龍香道:「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什麼用處?老娘曉得這做官的姓什麼?」媒婆道:「姓金了,還不知道。」龍香道:「聞說是金員外的外甥,原不姓金,可知道姓什麼?」媒婆道:「是便是外甥,而今外邊人只叫他金爺,他的姓,姓得有些異樣的,不好記,我忘記了。」龍香道:「可是姓鳳?」媒婆想了一想,點頭道:「正是這個什麼怪姓。」龍香心裡暗暗喜歡:已有八分是了。
一路行來,已到了金家門首。龍香對媒婆道:「老娘你先進去,我在門外張一張罷。」媒婆道:「正是。」媒婆進去見了鳳生,回覆今日迎親之事。正在問答之際,龍香門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嘻嘻的道:「造化!造化!」
龍香也有意要他看見,把身子全然露著,早已被門裡看見了。
鳳生問媒婆道:「外面那個隨著你來?」媒婆道:「是老媳婦的女兒。」鳳生一眼瞅去,疑是龍香。使叫媒婆去裡面茶飯。自己踱出來看,果然是龍香了。鳳生忙道:「甚風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裡?」龍香道:「鳳官人還問我姐姐!你只打點迎親罷了。」鳳生道:「龍香姐,小生自那日驚散之後,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誅地滅!怎奈是這日一去,彼此分散,無路可通。僥倖往京得中,正要歸來央媒尋訪,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這馮家。而今推卻不得,沒奈何了,豈我情願!」龍香故意道:「而今不情願,也說不得了。只辜負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還是淚汪汪的。」鳳生也拭淚道:「待小生過了今日之事,再怎麼約得你家姐姐一會面,講得一番,心事明白,死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裡?曾回去家中不曾?」龍香哄他道:「我姐姐也許下人家了。」鳳生吃驚道:「咳!咳!許了那一家?」龍香道:「是這城裡什麼金家,新中進士的。」鳳生道:
「又來胡說!城中再那裡還有個金家新中進士?只有得我。」龍香道:「官人幾時又姓金?」鳳生道:「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鳳。」龍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見鬼!枉著人急了這許多時。」鳳生道:「這等說起來,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卻怎麼說姓馮?」龍香道:「我姐姐也是馮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說是馮家女兒,其實就是楊家的人。」
鳳生道:「前日分散之後,我問鄰人,說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馮家了。」龍香道:「正是了。」鳳生道:「這話果真麼?莫非你見我另聘了,特把這話來耍我的?」龍香去袖中摸出兩個玉蟾蜍來,道:「你看這一對先自成雙了。一個是你送與姐姐的;一個是你家壓釵的,眼見得多在這裡了。還要疑心?」鳳生大笑道:「有這樣奇事,可不快活殺了我!」龍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還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裡。」鳳生道:
「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麼?」龍香道:「姐姐看見玉蟾蜍一樣,又見說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來打探。說道:
『不是官人,便要自盡。』如今即忙回去報他,等他好梳妝相待。而今他這歡喜,也非同小可。」鳳生道:「還有一件,他事在急頭上,只怕還要疑心是你權時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下。
你把前日所與我的戒指拿去與他看,他方信是實了。可好麼?」
龍香道:「官人見得是。」鳳生即在指頭上勒下來,交與龍香去了。一面吩咐鼓樂酒筵齊備,親往迎娶。
卻說龍香急急走到家裡,見了素梅,連聲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難道有這等事?」龍香道:「不信,你看,這戒指那裡來的?」就把戒指遞將過來,道:「是他手上親除下來與我,叫我拿與姐姐看,做個憑據的。」素梅微笑道:「這個真也奇怪了。你且說,他見你說些什麼?」龍香道:
「他說自從那日驚散,沒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來圖謀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願的。」素梅道:「他不匡是我,別娶之後,卻待怎麼?」龍香道:「他說:『原要設法與姐姐一面,說個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淚流下來。我見他說得至誠,方與他說明白了這些話。他好不喜歡!」素梅道:「他卻不知我為他如此立志,只說我輕易許了人家,道我沒信行的了,怎麼好?」龍香道:「我把姐姐這些意思,盡數對他說了。原說:『打聽不是,迎娶之日,尋個自盡的。』他也著意,恐怕我來回話,姐姐不信,疑是一時權宜之計哄上轎的說話,故此拿出這戒指來為信。」素梅道:
「戒指在那裡拿出來的?」龍香道:「緊緊的勒在指頭上,可見他不忘姐姐的了。」素梅此時才放心得下。
須臾,堂前鼓樂齊鳴,新郎冠帶上門,親自迎娶。新人上轎,馮老孺人也上轎。送到金家,與金三員外會了親,吃了喜酒,送入洞房,兩下成其夫婦。恩情美滿,自不必說。次日,楊家兄嫂多來會親。竇家兄弟兩人也來做賀。鳳生見了二竇,想著那晚之事,不覺失笑。自忖道:「虧得原是姻緣,到底配合了,不然,這一場攪散,豈是小可的!」又不好說得出來,只自家暗暗僥倖而已。做了夫妻之後,時常與素梅說著那事,兩個還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鳳生與素梅索性無緣罷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書房中時節,何不休要生出這番風波來?略遲一會,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還好再續前約,怎生不先不後,偏要如此間阻?及至後來,兩下多不打點的了,卻又無意中聘定成了夫婦。這多是天公巧處,卻像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沒趣味,故意如此的。卻又有一時不偶便到底不諧的,這又不知怎麼說?有詩為證:
從來女俠會憐才,到底姻成亦異哉!
也有驚分終不偶,獨含幽怨向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