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幹豐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著一頂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綻開,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餘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什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答,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說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
  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有幾分懼內。
  是日,貝氏正在那裡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狽,如何得個好日?
  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賺了終身。」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處尋飯吃,靠著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麼?」
  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事在無奈,只得老著臉,低聲下氣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盡。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與我,後來發跡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老大年紀,尚如此嘴臉,那得你發跡?除非天上吊下來,還是去那裡打劫不成!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陣風雨起來。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就長了一身寒幙了。冒著風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為雲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廓檻上。殿中一個老僧誦經。房德就向右廓檻上坐下,呆呆的看著天上。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卻待轉身,忽掉轉頭來,看見牆上畫了一隻禽鳥,翎毛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饑寒尚且難顧,有甚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即往殿上與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丑。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倒可成得。」剛畫時,左廓那漢子就挨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
  房德正在困窮之鄉,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泞,卻也不顧。離了雲華寺,直走出昇平門,到樂游原旁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他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裡是誰家?」
  二漢答道:「秀才到裡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裡,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房德看時,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彎彎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裡面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身長臂大,面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堆下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驚駭道:
  「這班人來得蹊蹺!且看他有甚話說。」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江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只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這鳥,便迎請來為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願,今日遇著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眾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對眾人道:「快去宰殺牲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
  房德暗訝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伙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眾人道:「卻是為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由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裡,颼的撥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道?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眾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強從列位。」眾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稱了。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錦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打扮起來,品儀比前更是不同。眾人齊聲喝彩道:「大哥這般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是個貧士,這般華服,從不曾著體;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夠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著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不能夠。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周濟,看起來倒是這班人義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著,又推我為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倒也落過半世快活。」卻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下,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為交,各敘姓名。少頃擺上酒肴,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醞,恣意飲啖。房德日常不過黃摽淡飯,尚且自不週全,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夠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裡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饑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為證:
  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
  眾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眾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為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後路徑,我皆熟慣。只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不知列位以為何如?」眾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矣。只因未得其便。
  不想卻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燄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紮縛起來。但見:
  白布羅頭,褌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橐纛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膊。一隊麼魔來世界,數群虎豹入山林。
  眾人結束停當,挨至更餘天氣,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這延平門離樂游原約有六七里之遠,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鸑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鸑,責令不良人捕獲,又撥三十名健兒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氣,正撞在網裡。當下眾強盜取出火種,引著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那些防護健兒並家人等,俱從睡夢中驚醒,鳴鑼吶喊,各執棍棒上前擒拿。莊前莊後鄰家聞得,都來救護。這班強盜見人已眾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趕上去,團團圍住。眾強盜拼命死戰,戳傷了幾個莊客,終是寡不敵眾,被打翻數人,餘皆盡力奔脫。房德亦在打翻數內,一齊繩穿索縛。等至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鸑發下畿尉推問。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貞尚義,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只為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為相,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這畿尉品級雖卑,卻是個刑名官兒,凡捕到盜賊,俱屬鞫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極刑。是那兒般名色?有《西江月》為證:
  「犢子懸車」可畏,「驢兒拔橛」堪哀。「鳳凰曬翅」命難挨,「童子參禪」魂捽。「玉女登梯」最慘,「仙人獻果」傷哉。「獼猴鑽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托,希承其旨:每事不問情真情枉,一味嚴刑鍛鍊,羅織成招。任你銅筋鐵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驚,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
  惟有李勉與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並無冤獄。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發下這件事來。十來個強盜,並五六個戳傷莊客,跪在一庭;行兇刀斧,都堆在階下。李勉舉目看時,內中惟有房德,人材雄偉,豐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為盜?」心下就懷個矜憐之念。當下先喚巡邏的並王家莊客,問了被劫情由;然後又問眾盜姓名,逐一細鞫。俱係當下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黨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緝。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儒,原非盜輩。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處告貸,為雨阻於雲華寺中,被此輩以計誘去,威逼入伙,出於無奈。」遂將畫鳥及入伙前後事,一一細訴。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卻又想:
  「一伙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
  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吩咐:「俱上了枷杻禁於獄中,俟拿到餘黨再問。砍傷莊客,遣回調理。巡邏人記功有賞。」發落眾人去後,即喚獄卒王太進衙。
  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觸了本官,被誣構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無不盡力,為此就差他做押獄之長。當下李勉吩咐道:「適來強人內,有個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傑。有心要出脫他,因礙著眾人,不好當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覷個方便,縱他逃走。」取過三兩一封銀子,教與他做為盤費,速往遠處潛避,莫在近邊,又為人所獲。王太道:「相公吩咐,怎敢有違?但恐遺累眾獄卒,卻如何處?」李勉道:「你放他去後,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將申文俱做於你的名下,眾人自然無事。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做這賤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萬分好了。」
  將銀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經刑杖,莫教聚於一處,恐弄出些事來。」小牢子依言,遂將眾人四散分開。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相贈。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願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敢不佩領。」挨到傍晚,王太跟同眾牢子將眾犯盡上囚牀,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後挨次而去。王太覷眾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門口。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掇他出去。
  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他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誰好?
  想起當今,惟有安祿山最為天子寵任,收羅豪傑,何不投之?」
  遂取路直范陽。恰好遇見個故友嚴莊,為范陽長史,引見祿山。那時安祿山久蓄異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材出眾,談吐投機,遂留於部下。房德住了幾日,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話下。正是:
  掙破天羅地網、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誇今日,回頭卻認前生。
  且說王太當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吩咐眾牢子好生照管,將鑰匙交付明白,出了獄門,來至家中,收拾囊篋,悄悄領著妻子,連夜躲入李勉衙中,不提。
  且說眾牢子到次早放眾囚水火,看房德時,枷鎖撇在半邊,不知幾時逃去了。眾人都驚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
  「恁樣緊緊上的刑具,不知這死囚怎地摔脫逃走了?卻害我們吃屈官司!又不知從何處去的?」四面張望牆壁,並不見塊磚瓦落地,連泥屑也沒有一些,齊道:「這死囚昨日還哄畿尉相公說是初犯,倒是個積年高手。」內中一人道:「我去報知王獄長,教他快去稟官,作急緝獲。」那人一口氣跑到王太家,見門閉著,一片聲亂敲,那裡有人答應。間壁一個鄰家走過來,道:「他家昨夜亂了兩個更次,想是搬去了。」憲子道:
  「並不見王獄長說起遷居,那有這事?」鄰家道:「無過止這間屋兒,如何敲不應?難道睡死不成?」牢子見沒得有理,盡力把門楩開,原來把根木子反撐的,裡邊只有幾件粗重傢伙,並無一人。牢子道:「卻不作怪!他為甚麼也走了?」這死囚莫不倒是他賣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罷了。」把門依舊帶上,也不回獄,逕望畿尉衙門前來。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稟知。李勉佯驚道:「向來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膽,敢賣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們四散去緝訪,獲到者自有重賞。」牢子叩頭而出。李勉備文報府。王鸑以李勉疏虞防閒,以不職奏聞天子,罷官為民。一面懸榜,獲房德、王太。
  李勉即日納還官誥,收拾起身,將王太藏於女人之中,帶回家去。
  不因濟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貧,卻又愛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罷任,依原是個寒士,歸到鄉中,親率童僕,躬耕而食。
  家居二年有餘,貧困轉劇。乃別了夫人,帶著王太並兩個家奴,尋訪故知,由東都一路,直至河北。聞得故人顏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謁之。路經柏鄉縣過,這地方離常山尚有二百餘裡。李勉正行間,只見一行頭踏,手持白棒,開道而來,呵喝道:「縣令相公來,還不下馬!」李勉引過半邊迴避。王太遠遠望見那縣令,上張皂蓋,下乘白馬,威儀濟濟,相貌堂堂。卻又奇怪,面龐酷似前年釋放的強犯房德。忙報道:「相公,那縣令面龐與前年釋放的房德一般無二。」李勉也覺縣令有些面善,及聞此言,忽然省悟道:「真個像他。」
  心中頗喜,道:「我說那人是個未遇時的豪傑,今卻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職?」欲要上前去問,又恐不是,「若果是此人,只道曉得他在此做官,來與他索報了,莫問罷。」吩咐王太禁聲,把頭回轉,讓他過去。那縣令漸漸近了,一眼覷見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旁邊,又驚又喜,連忙止住從人,跳下馬來,向前作揖道:「恩相見了房德,如何不喚一聲,反掉轉頭去?險些兒錯過。」李勉還禮道:「本不知足下在此,又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說那裡話!難得恩相至此,請到敝衙少敘。」李勉此時鞍馬勞倦,又見其意慇懃,答道:「既承雅情,當暫話片時。」遂上馬並轡而行。王太隨在後面。
  不一時到了縣中,直至廳前下馬。房德請李勉進後堂,轉過左邊一個書院中來。吩咐從人不必跟入,只留一心腹幹辦陳顏在門口伺候,一面著人整備上等筵席,將李勉四個牲口,發於後槽喂養,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將入去。又教人傳話衙中,喚兩個家人來伏侍。那兩個家人,一個叫做路信,一個叫做支成,都是房德為縣尉時所買。且說房德為何不要從人入去?
  只因他平日冒稱是宰相房玄齡之後,在人前誇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來歷,信以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來至,相見之間,恐提起昔日為盜這段情由,怕眾人聞得,傳說開去,被人恥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從人進去。這是他用心之處。當下李勉進入裡邊去看時,卻是向陽一帶三間書室,側邊又是兩間廂房。這書室庭戶虛敞,窗槅明亮,幾榻整齊,器皿潔淨,架上圖書,庭中花卉,鋪設得十分清雅。乃是縣令休沐之所,所以恁般齊整。
  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賜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李勉是個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
  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二人到廂房中坐地。便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與他說昔年之事。」王太道:
  「不消吩咐,小人自理會得。」房德復身到書房中,扯把椅兒,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李勉道:「足下一時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裡。家居無聊,故遍遊山水,以暢襟懷。
  今欲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於此。不想卻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慰鄙意。」房德道:「原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於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為義氣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區卑職,何足為道。但不識足下別後,歸於何處,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范陽,幸遇故人引見安節使,收於幕下,甚蒙優禮,半年後即署此縣尉之職。近以縣主身故,遂表某為令。自愧譾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後來黨逆,故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鑕在後,亦不能奪我之志。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倖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的。」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兩下一遞一答,甚說得來。
  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後堂,看時乃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旁。
  李勉見他要旁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
  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餘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
  房德吩咐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僕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旁相陪。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願,情投契合,遂為至交,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相見之是,房德只說:「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房德自從李勉到後,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
  李勉見恁樣慇懃,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房德那裡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於此,反不適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
  「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從此一別,後會何期,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後日早行何如?」李勉道:
  「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兒送了性命。正是: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這日見老公來到衙裡,便待發作。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幸喜我眼快瞧見,留得到縣裡,故此盤桓了這幾日。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那裡什麼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於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裡。」貝氏道:「原來是這人麼?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麼?」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倒會說耍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織。一個打抽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娘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賚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捨得的,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事的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說,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夠送王太了。」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夠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夠。」貝氏怒道:「索性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交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娘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裡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庫上撮去。」貝氏道:
  「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
  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
  「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
  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
  「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倒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
  「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乾淨。」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大叫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伙,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倒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房德道:「你且沒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捨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佯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何況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捨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歎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沈吟不語。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間,悔之晚矣!」
  房德聽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提起,恐沒這心腸。」貝氏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丑。」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到,不然幾乎反害自己。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屍首也難出脫。」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餘都打發去了,將他主僕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後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屍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著老婆,真個住下。有詩為證:
  猛虎口中劍,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捨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外壁牆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倒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
  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僕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騭。」卻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逕奔入書院。只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於檻上,執著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院內。看王太時,卻都不在,只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籍。
  路信走近案傍,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適才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就不能免禍了。」李勉聽得這話,驚得身子猶如弔在冰捅裡,把不住的寒顫,急急為禮,稱謝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跪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於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後,亦自遠遁,不消慮得。」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只是王太和兩個人同去買麻鞋了,卻怎麼好?」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後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急出書院,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
  原來支成登東廝去了。路信只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覆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衙役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並作一步,奔出儀門外。天幸恰有承直令尉出入的三騎馬繫在東廊下。路信心生一計,對馬夫道:「快牽過官馬來,與李相公乘坐,往西門拜客。」馬夫見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家吩咐,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二人方才上馬,王太撞至馬前。路信連忙道:「王大叔來得好,快隨相公拜客。」又叫馬夫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夫緊隨馬後。路信再給馬夫道:
  「相公因李相公明早要起身往府中去,今晚著你們洗刷李相公的馬匹,少停便來呼喚,不必跟隨。」馬夫聽信,便立住了腳道:「多謝大叔指教。」
  三人離縣過橋轉西,兩個從人提了麻鞋從東趕來,問道:
  「相公那裡去的?」王太道:「連我也不曉得。」李勉便喝道:
  「快跟我走,不必多言!」李勉、路信加鞭策馬。王太見家主恁樣慌促,正不知要往那裡拜客,心中疑惑,也拍馬趕上。兩個家人也放開腳步,捨命奔趕。看看來到西門,遠遠望見三騎頭口魚貫進城。路信遥望認得是本衙幹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那一人卻不認識。陳顏和令史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常言道:「人急計生。」路信便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牲口,何不借陳幹辦的暫用?」李勉會意,遂收韁勒馬道:
  「如此甚好。」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牲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得奉承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些好言好語,可有不肯的理麼,連聲答應道:
  「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到,走得汗淋氣喘。陳顏二人將鞭韁遞與兩個家人手上。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馬而去。正是:
  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又遍室尋覓,沒個影兒,想道:「一定兩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閒游去了。」約莫有一個時辰,尚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著家主。原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老大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麼?」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閒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麼?」陳顏道:「方才在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裡去拜客,連小人的牲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跑如雲,正不知有甚緊事?」
  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問,覆轉身原入私衙,報與老婆知得。那婆娘聽說走了,倒吃一驚道:
  「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倒弄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急。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乾淨?」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倒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
  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外,酣醉而歸。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蹤詭秘,有心去察他動靜。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逕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日方去。
  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之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
  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蹤於此。』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只說被李勉陷害,害他報仇。
  若得應允,便可了事。」貝氏在屏風後聽得,便道:「此計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多少禮物送去?」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貝氏竭力攛掇,備就了三百金禮物。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裡。原來卻是一條冷巷,東鄰西捨不上四五家,甚是寂靜。陳顏留房德到裡邊坐下,點起燈火,窺探那人。
  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酣醉回來。陳顏報知房德。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
  房德點頭道:「是。」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答道:「今乃本縣知縣相公,虔誠拜訪義士。」那人道:「咱這裡沒有什麼義士。」便要關門。
  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
  那人道:「有甚說話,且到裡面來。」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兒,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房。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那人扶住道:「足下乃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面?
  況咱並非什麼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奉上,說道:
  「些小薄禮,特奉義士為斗酒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
  「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無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
  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某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厚禮,卻是為何?」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賽過聶政、荊軻,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同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是累咱家,快些請回。」言罷轉身,先向外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祛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認做真情,方道:「足下真個有冤麼?」房德道:「若沒大冤,不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屈之事並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兩下遂對面而坐,陳顏、支成站於旁邊。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於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畢被人知覺,不致於死。幸虧後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與王太同來挾制,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適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佈。」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復命。」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報。」
  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
  權將禮物收回,待他覆命時再送。有詩為證:
  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奸雄舌,幾違烈士心!
  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只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里,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面有人追趕。在路也無半句言語,只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里,來到一個村鎮,已是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人困馬乏。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李勉依言,逕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方覓得一個旅店。眾人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牲口卸了鞍轡,繫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淨所在,與我們安歇。」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的。如今也只空得一間在此。」店家掌燈,引入房中。
  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喘吁吁。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惓惓苦留,明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等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是甚意故?」
  李勉歎口氣道:「汝那知就裡!若非路管家,我與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還顧得什麼行李、辛苦?」王太驚問其故。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游遇見,留回厚款,今日午後,忽然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後之事,細說一遍。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勝嗟歎。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店主人答應出去。
  只見牀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僕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諂,謀他性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僕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懷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為證:
  奔走長途氣上衝,忽然牀下起青鋒。
  一番衷曲慇懃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伺候。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庭前鶴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個義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驚且喜,向前迎接。那義士全不謙讓,氣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稱謝。方欲啟問,只見那義士十分忿怒,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假捏虛詞,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於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氣!」房德未及措辯,頭已落地。驚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說會講,到此心膽俱裂,嘴猶如膠漆黏牢,動彈不得。義士指著罵道:
  「你這潑賤狗婦!不勸丈夫行善,反教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髮,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饒命!今後再不敢了。」那義士罵道:「潑賤淫婦!咱也倒肯饒你,只是你不肯饒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只道這狗婦肺肝與人不同,原來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說時義膽包天地,話起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僕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眾人一齊驚起,看時正是那義士。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刳腹屠腸,今攜其首在此。」放下革囊,取出兩顆首級。李勉又驚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千古所無。請示姓名,當圖後報。」義士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報。前咱從牀下而來,日後設有相逢,竟以『牀下義士』相呼便了。」道罷,向懷中取一包藥兒,用小指甲挑了少許,彈於首級斷處。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簷,挽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沒擺佈。可霎作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化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
  又行了兩日,方到常山,逕入府中,拜謁顏太守。故人相見,喜笑顏開,遂留於衙署中安歇。顏太守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問其緣故。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勝駭異。
  過了兩日,柏鄉縣將縣宰夫妻被殺緣由,申文到府。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幾個奴僕,見義士行兇,一個個驚號鼠竄,四散躲避,直至天明,方敢出頭,只見兩個沒頭屍首橫在血泊裡,五臟六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簿、縣尉,俱吃一驚,齊來驗過。細詢其情,陳顏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說出。主簿、縣尉,即點起若干做公的,各執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獲刺客。那時哄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到了冷巷中,打將入去,惟有幾間空房,那見一個人影。主簿與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報,在他面上怕有干礙,二則又見得縣主簿德。乃將真情隱過,只說半夜被盜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
  兩下週全其事。一面買棺盛殮。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
  那時河北一路,都是安祿山專制,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著令嚴加緝獲。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作別顏太守,回歸長安故裡。恰好王鸑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盡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察御史。
  一日,在長安街上行過,只見一人身衣黃衫,跨下白馬,兩個胡奴跟隨,望著節導中亂撞。從人呵喝不住。李勉舉目觀看,卻是昔日那牀下義士。遂滾鞍下馬,鞠躬道:「義士別來無恙?」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義士道:「咱另日竭誠來拜,今日實不敢從命。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李勉欣然相從,並馬而行。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入去,過了幾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廳堂屋舍,高聳雲漢,奴僕趨承,不下數百。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異人。」請入堂中,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頃刻擺下筵席,豐富勝於王侯。喚出家樂在庭前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色佳人。義士道:「隨常小飲,不足以供貴人,幸勿見怪。」
  李勉滿口稱謝。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嗟歎而回。
  後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為汧國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詩云:
  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劍仙牀下土,人間遍取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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