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於今交道奸和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古來論交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
  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才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已;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
  總來叫做相知。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
  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
  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裡,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彩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
  「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楫,以便醫藥。」
  楚王准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到江頭而別。
  只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遥水遠。
  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遥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扶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喇」的一聲響,那琴弦絕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
  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
  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
  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岸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囉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
  「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歎顏回,譜入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絕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窵遠,難以回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褌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屣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
  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麼?」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琴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吩咐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耽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凰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氏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斲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週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羑裡,弔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後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何為七不彈?
  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
  何為八絕?
  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
  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
  「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
  志在流水!」
  只兩句道著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聖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
  「小子姓鍾,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鍾子期先生。」
  子期轉問:「大人高姓,勞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
  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齎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彩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會,子期寵辱無驚。
  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鍾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攀?有辱俯就。」伯牙道: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
  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熱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懷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
  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於子期,把子期之手歎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
  叫童子:「吩咐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
  「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貼,雙手捧定,道:
  「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於腰間,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提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悒快,相念知音。又行了幾日,捨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
  直至晉陽,回覆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吩咐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吩咐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鬥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聲音。伯牙停琴不操:「呀!
  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巾幘便服,止命一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倘吾弟居喪,可為賻禮。」
  踹跳登崖,迤逶望馬安山而行。約莫十數裡,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瞭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
  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
  「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個集賢村去?」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
  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
  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裡,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三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老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鍾家莊去。」老者道:
  「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
  老者聞「子期」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不覺大聲哭道:「子期鍾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彩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彩樵負重,暮則誦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鍾公驚悸,含淚挽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鍾公道:「原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
  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柩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囑咐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籃。
  鍾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復進谷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哭聲悲切,都來物色。知是朝中大臣來祭鍾子期,回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台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弔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鍾公道:「吾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鍾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弔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鍾公道:「老夫願聞。」
  伯牙誦云:「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抔土,慘然傷我心。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來歡去何苦,江釁起愁雲。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裌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軫拋殘,金徽零亂。鍾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覽知音難上難!
  鍾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鍾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不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十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那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家,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鍾公,哭拜於地。鍾公感泣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贊云: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
  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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